火車駛出隧道,霍然涼爽起來,竟彷彿那隧道便是夏秋兩季的分界線。
隧道彼端,依然夏草萋萋;然而,穿過一條隧道,這邊卻已是黃花喜人的一片秋色了。
火車駛入了下坡道,速度又加快了許多。不過,依舊改變不了鄉村鐵路支線那種“咣當咣當”催人欲睡的單調、呆板節奏。
金田一耕助置身於這種單調、呆板的節奏中,兩手托腮,呆愣愣地憑靠在窗邊。在一頂皺皺巴巴、不成形狀的鍋形帽子下,露出亂蓬蓬的頭髮。身上穿的,同樣是一套皺皺巴巴的單衣單褲。那木呆呆投向窗外的視線,儼然睡意矇矓。
驀地,擋在眼前的山巒斷去,視野豁然開朗。只見遠方一泓湖水,波光粼粼,湖畔人家房舍座座,在暮靄之中,顯得分外閒適。
“那就是射水鎮呀。”
一位坐在對面、像是本地農民的男人告訴他,因為,金田一耕助剛才曾打聽過射水鎮的遠近。
“啊,噢,謝謝。”
金田一耕助把目光投向那個方向,不過,片刻之間,那矗立在鐵道兩旁、上面秋草寒瑟的土堤便又遮斷了視線。
一看手錶,七點差五分。而到達射手鎮的預定時間是七點十分。
金田一耕助從行李架上拿下行李,作好下車的準備。這時,一個坐在通道對面的漢子走到他的身邊坐下。
“請問,您是到射手鎮嗎?”
“嗯。”
金田一耕助略顯驚慌地回答。
“到射手鎮什麼地方?”
來人的腔調裡帶有幾分盤問的意味。
“嗯,打算拜訪一戶姓矢部的人家。”
“去矢部家裡……?”來人十分驚訝地重新打量了耕助的衣著,問:“和矢部家交厚嗎?”
“不,純屬素不相識。”
來人顯然以為耕助支吾其辭,面色不悅地皺起眉頭,怒氣沖沖地問:
“矢部家裡,人人都平安無事嗎?”
“哎呀,這個……剛才說過,我和他家裡每一個人都根本素不相識嘛……”
來人以一種一半吃驚,一半見怪的目光,重新打量耕助那含糊支吾、十分為難地直搔頭皮的樣子。
實際上,當今外出旅行,卻穿一身皺皺巴巴的衣褲,無論誰人看到,都難免引以為怪的。再加上,那雀巢般的亂發,那身材矮小、一臉寒酸的模樣,讓人怎麼也看不出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偵探。何況,還有幾分結結巴巴的。
來人死死地盯視著金田一耕助,不過,這位對於自己也不能說沒有幾分古怪。
年紀約有四十五、六歲,眼睛炯炯有神,目光十分銳利,面頰上留有淡淡的疤痕,這一切都令人望而生畏。身上的西服破舊不堪,一副落魄形象。
“那末,去矢部家又何貴幹……?”
一雙毒蛇般銳利的眼睛,死盯著耕助,似要將他的身份和為人弄個水落石出。
對於這人的問話,耕助窮於應答。這時,剛才告訴他射水鎮的居民,由前面的座位上接上話頭,救了他的駕。
“您,認識矢部家嘍?”
“啊,有一點。”或許看到對方是個農民吧,疤臉怪漢的腔調十分傲慢。
“矢部家,最近沒有出什麼事呀。”
“不,你說的是最近,可我已經二十多年未通音信了,……有一個叫木衛的,不知可好嗎?”
“啊,木衛先生嘛,身體健壯。已經七十出頭了吧,可還精神得很哩。”
“噢,那就好呀。”
然而,疤臉怪漢的話音裡卻有點悻悻不樂,與嘴裡的話正好相反。不過,他馬上又開口了:
“還有一個叫慎一郎的少掌櫃,……正好和我同年,我見他時,他還沒有娶妻吶……”
“慎一郎嘛,娶過妻子了,生下個女兒叫阿都,已經長成大姑娘了。對於慎一郎來說,她可是顆掌上明珠呀。”
“哦,對,那末,是和原來訂親的峰子姑娘結婚的吧?”
“對,對。峰子就是阿都的母親。不過,她和慎一郎結婚時,可出大亂子了。您不認識慎一郎的弟弟英二吧?在鐘乳洞裡被人殺害的呀。”
在鐘乳洞裡被人殺害……?
金田一耕助心頭一驚,掃視了兩個人的神色。
然而,疤臉怪漢卻冷冰冰地說:
“哦,知道。英二的屍體就是我發現的。”
那個老農似乎也吃了一驚,重又看看對方的面孔。
“嘿,那末說,您當時在射水鎮嘍?”
“啊,在矢部家裡吶。和矢部家是遠房親戚,所以,暑假裡住在那裡。這是老早以前的事,到現在有好多年了。”
“聽說今年是英二死的23週年,快到忌日了。”
“都這麼多年了嗎?”疤臉漢臉上微微罩上一層感慨的陰雲,接著又想起什麼似地,“可是,玉造家的女兒……叫什麼來著?殺害英二的姑娘?”
“叫朋子吧。”
“對,對。她的屍體找到了吧?我辦完英二的喪事,不久便離開了射水……”
“還能找到?跳進那麼個無底深井裡,誰也沒那份閒心去找了。”
“無底深井……?”金田一耕助情不自禁地在一旁插了話。
“嗯,對呀。射水鎮有一口很深很深的無底井,據說一直通到地獄裡邊。23年前,一個殺過人的姑娘,為了洗刷自己,跳進了井裡。那個姑娘也夠可憐的。不過,說起來也是咎由自取。大概玉造的女兒迷戀上矢部的兒子是個錯誤。”
“那是為什麼?難道是門不當戶不對嗎?”
疤臉漢子已不再說話,故而,金田一耕助自然就成了對手,而且,好奇心也幫了大忙。
“哎呀,不是那回事兒。玉造,矢部都是射水鎮的首富哩。”
“那為什麼……?難道有什麼規矩不允許玉造的女兒和矢部的兒子相好嗎?”
“根本沒有這種規矩。”老農苦笑著說,“不過,無論他們多麼相愛,也不會如願以償的。玉造和矢部兩家,我剛才說過,都是豪門,人稱射水二虎,世代不和,勾心鬥角,視若仇敵。不論青年人多麼相愛,終究不會如願以償的。臨了,鬧出那麼大的亂子來。……就那也不接受教訓,最近,又……嗨,年輕人呀,真沒法子吶。”
那老農正跟他滔滔不絕地談得起勁,卻突然就此打住,目光投向坐在耕助旁邊那個疤臉漢子。
那個疤臉怪漢,緊繃著臉,嘴唇嘬成個“乀”字形。老農見此情景,大概發覺自己有點多嘴多舌,就此默默然再不作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