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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的複活

浪漫的複活

泡坂妻夫

  • 偵探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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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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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椛山訪雪圖

浪漫的複活 泡坂妻夫 15556 2018-03-15
《椛山訪雪圖》作者泡坂妻夫,本名厚川昌男。 1933年5月9日出生於東京。九段高中畢業後,在家裡幫忙“紋章上繪師”工作(紋章上繪師是在高級和服畫上家紋),又是業餘的魔術師,登龍推理文壇之前,於1968年曾以創作魔術獲得石田天海賞,而出版了《四角型皮包》。 1975年以《DL2號機事件》,獲得第一屆幻影城新人小說部門佳作賞。 1977年以第一長篇《11張的撲克牌》和短篇《彎曲的房間》同時入圍日本推理作家協會賞之長篇與短篇兩部門。而翌年以第二長篇《撩亂的詭計》獲得第三十一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賞,確立作家地位。 又於1982年以《喜劇悲奇劇》獲得第九屆角川小說賞。 1988年以《折鶴》獲得第十六屆泉鏡花文學賞。 1990年以《蔭桔梗》獲得第一百零三屆直木賞。

泡坂妻夫自《DL2號機事件》獲獎後,就以該篇主角亞愛一郎,寫了一系列亞愛一郎的推理故事。是泡坂妻夫的代表作。 《椛山訪雪圖》是1978年的作品,非亞愛一郎系列的第二短篇,是曾入圍直木賞的傑作。本篇的主題與亞愛一郎系列的解謎推理完全不同,故事裡面雖然有殺人事件發生,故事重點不在殺人、也不在解決事件,而是發生殺人事件時紛失的“椛山訪雪圖”之謎。 “達利的畫展,你覺得怎樣?” 加田十冬一面以缺了嘴的酒壺為對方斟酒,一面問道。 “很不錯,很有看頭。” 對方說著,喝了一口酒,面露愉悅之色,伸手按了一下嘴角。此人留著短髮,已白髮蒼蒼,前面的牙齒也已掉了好幾顆,但從五官表情看來,應是個樂觀豁達的人。

“托達利的福,我的記憶力是老而彌堅哩!這一點我有自信,像'有伏爾泰那看不見的上身雕像之幻影的奴隸市場'、'艷星梅薇絲脫那張能化為房間的粉臉花容'這些畫作……” “你的記性真是不減當年。” 十冬因別腸的老當益壯而頗感意外,但也因此而安下心來。 十冬在美術館前面巧遇別腸,他們倆已十多年沒見面了。當時別腸穿著一件樸素的深藍色西裝袖子都快磨破了,襯衫也已洗到褪色,領帶似乎也是好久以前那條。十冬所認識的別腸是“別腸亭”的主人,終日埋首在成千上萬的美術品中。他曾聽說別腸後來十分潦倒落魄,如今站在眼前,才知道別腸比預料中還要窮困得多。因此,他實不忍心就這樣向別腸告辭離去。

“好久不見,去暢飲一番如何?” “樂意奉陪。十冬兄,我知道有一家酒店很不錯,風味獨特,別具一格,我帶你去吧!” “居然會有讓你贊不絕口的店啊?那我非去不可了。想當年,你也曾介紹我去品嚐過世所罕見的山珍海味哩!” “唉,別提了,往事不堪回首,想起當年就羞愧萬分。”別腸望著遠方繁華街道的萬家燈火,吟詠道,“終宵無月,唯吉原處處皆明月!”然後望著十冬,靦腆一笑。 別腸領著十冬走進一家小酒舖,這家店位於小巷中。別腸立刻點好酒菜。十冬已有好幾年沒吃這種下酒的小菜了,而且對酒舖中那種骯髒的椅子感到很不放心。對於十冬那渾身不自的樣子,別腸似乎覺得很好玩。 “那幅'伏爾泰的奴隸市場'就是所謂的'瞞天欺世圖',以戶外為背景,上面畫了幾個立姿的人物,依照不同的觀賞角度,有時會將那些人物看成伏爾泰的上半身圖像。”

“叫作'瞞天欺世圖'——是嗎?” 別腸以忿忿憤不平的語氣說道:“光看這個字眼,會使人產生'整幅畫根本就是想要欺騙觀眾'的感覺,其實這是十分嚴肅的詞彙。如你所知,國芳這位大畫家在欣賞過西洋畫之後,自己也開始畫一些有機關陷阱的奇圖妙畫。那些作品巧奪天工,秘中藏秘,但也可看出其中有半開玩笑的成份。這類圖畫講究的是別出心裁、大膽創新,否則就不好玩了。” “你的意思是說,西洋畫和東洋畫在本質上是完全不同的,對嗎?” 別腸好像早在等他問這句話似的,露出愉快的表情,將杯中物一飲而盡,說道: “馮黃白的'椛山訪雪圖'——你大概忘了吧?畢竟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馮黃白——” 十冬努力回想。別腸也不回答,只是凝視著他。 ——十冬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幅一彩墨畫,旋即又消失不見,但緊接著又浮出來,這次影像很清楚,可見到整個畫面栩栩如生。他慌忙說道: “啊,我沒忘,我的確在府上欣賞過那幅畫。我還記得府上是在乃木坂。” “別腸亭”位於青山乃木坂,當時十冬常去那邊走動。別腸時常照顧年輕畫家。有一天,別腸帶十冬進入裡面的飲茶室,該處牆上掛著一幅別腸秘藏的軸畫,那就是署名馮黃白所畫的“椛山訪雪圖”。此畫題之意為“赴椛山(紅葉、楓葉之山)訪白雪”——十冬對這幅畫難以忘懷,或許也是因此為此畫題極為奇妙的緣故。 那幅畫是“紙本墨畫淡彩”,長寬各約有一公尺,一座“紅葉山”佔據了整個畫面,一片遼闊的潑墨上加了淡淡的朱紅,淡得彷彿馬上就要消散於雲霞之中似的。那紅葉的顏色上得十分謹慎,但看了一段時間後,就會覺得那些漫無邊際的雲霞似已煙消雲散,紅中帶黃的楓葉在秋陽的照耀下燦然生輝,光彩奪目。觀眾會在不知不覺中被引入一個絢爛華麗的“楓錦世界”。在觀賞的時候,彷彿還會聞到撲鼻的芳香,因為畫中有一道細細的甘泉已化為美酒。楓紅層層中隱約可見到一條婉蜓曲折的羊腸小徑,有一身披布衣之老翁佇立於小徑中,正仰頭眺望那些紅葉。那老翁雙目微微泛紅,是紅葉映在眼中所致呢?還是飲了甘泉美酒之故?欣賞至此,那墨水滲潤之巧妙與濃淡變化已不再是觀眾注目的焦點了。

“那幅畫真可謂氣韻生動,在一片幽靜中隱藏著紅葉的鮮豔色澤。那些色澤光彩,我如今仍歷歷在目。” “以前我曾費盡心血,千辛萬苦才搜羅到韓癒的真跡,但在拋售時,仍比不上馮黃白的作品那般令我心疼。” 別腸邊回憶邊吃小菜,好像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 “那幅畫,如果能再讓我欣賞一次就好了。” “我有同感,因為我認為,當初你在欣賞那幅畫時,根本就還看不出它好在哪裡。” 十冬暗忖:此言未免太過失禮吧?莫非別腸三杯下肚,已然喝醉不成? “對了,別腸,我有一事,想要請教。馮黃白究竟是何許人呢?自從見過那幅畫後,我就一直想問。到目前為止,我從未在別處見到這個名字哩!” “是嗎?”別腸望著十冬,說道,“我倒曾經在一本書上見過此名。書中有介紹,說他是正德年間的人,家居廣平,曾縱情聲色,貪嗜杯中物。”

“說到廣平,我知道倪贊也住在此地。但我翻遍'君台觀左右帳記'並未見到馮黃白的資料,就連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中也未記載此名。” “不錯,那裡面當然找不到。那幅畫的風格雖和'翰林圖畫院'的畫家頗為相似,但時代不同,要更晚一些。我是在'聊齋誌異'中看到此人名的,書中有位秀才,就是馮黃白。” “你說'聊齋誌異'?那麼,此人可是實際存在過的人物?” “據蒲松齡所言,他寫作時旁徵博引,以所見所聞為題材,並向各方同好網羅資料,所載者均為真人真事,人名也照實寫出,未予更改。” “馮黃白可是畫家?” 別腸望著十冬那副正經嚴肅的臉孔,噗嗤一笑,說道:“這個人,可能是蒲松齡虛構出來的人物,也可能是實際存在過的畫家,但無論是虛是實,唯一可確定的是,這個馮黃白絕未畫過什麼'椛山訪雪圖'。”

“沒畫過?此話怎說?” “看你一副驚詫的樣於,其實你只要好好思考一下那幅畫的標題,即可明白。” “椛山……一般人說椛山,指的是'紅葉之山'吧?或者那是一個專有名詞呢?” “如果寫'楓山'或'紅山',也許可在中國找到同名的山岳,但中國領土雖廣,卻絕對沒有一座山叫'椛山'的。” “為什麼?” “你也真是老糊塗了。因為'椛'是'日造漢字',在中國沒有這個字啊!” 十冬手中的筷子差點就掉下來。 “說得也是,原來如此。” “那幅畫是仿古畫,模仿得唯妙唯肖,鬼斧神工,但再怎麼巧妙,也只是膺品而已……啊,不應該叫膺品,只不過是在署名時藉用了'聊齋誌異'中的人名,並在寫畫題時使用了'椛'這個字,讓人一眼就看得出那是日造漢字罷了。所以用'瞞天欺世圖'來形容,也真是符合。”

“欺騙世人的圖畫是嗎?赴椛山、訪白雪——我問你,為何要前往滿是紅葉的山上尋霜覓雪?又不是那位雙腳癱瘓的勝五郎。” “十冬,你可知'楓宸'二字是何意?” “楓宸?” “即'宮殿'之意。漢朝的宮殿中曾種植大量楓樹,故後世即稱天子所住之宮殿為'楓宸',此乃'說文解字'中所記載。” “我明白了,該畫題之意是指'即使有享不盡的富貴榮華,待嚴冬一至,仍將埋於冰雪之下'畫中那位望著楓葉出神的老翁,莫非就是作者本人不成?” “不錯!那些位登極品、權傾一時、財大勢大、不可一世的人,最後的下場也是一樣要走入雪山,埋骨於冰雪之下。這是作者在以古諷今,將當時的世俗風潮寓於古畫之中。這種'戲作'式的諷刺精神可說深具江戶末期的風味。”

“既然如此,那麼,此畫真正的作者又是誰呢?我認為此人絕非等閒之輩!” “不錯,那幅畫的構想具有強烈的諷刺性。連這種'瞞天欺世圖'都畫得很認真,可見作者懷有一顆赤子之心。而且此人能將這些構想和機關詭計隱藏得天衣無縫,連你這位行家也看不出其中奧妙何在。具有這種筆勢的畫家真可謂世間少有,千古難尋。依我看,除了有'畫狂老人'之稱的北齋之外,別無他人。” “北齋——有何證據?” “當初我曾在偶然間得到一幅北齋的'雪山圖',那才是名實相符的雪山之圖,毫不花俏,絕無暗藏圖中之圖、畫內之畫,但令我驚訝萬分的是,'雪山圖'中無論是山形、人物、甘泉、小徑,就是整體的構圖、潑墨的手法等,竟然和'椛山訪雪圖'完全一樣!也就是說,這兩幅畫很可能是同一時期的作品,要不然就是當初北齋故意如此畫的,打算讓這兩幅畫成雙成對。” “那次我去你家觀看'椛山訪雪圖'時,你已經得到北齋的'雪山圖'了嗎?” “還沒,那是後來的事。不過,我得到'雪山圖'之後,仍未發覺馮黃白是個天才,只以為此人定是個風雅文士,技巧純熟,造詣頗高,如此而已。直到一樁事件發生之後,我才明白此畫之真正價值所在。” “事件——怎麼回事?” 別腸臉色一沉,說道:“就是殺人事件。我現在坐在這裡跟你開講,活像個說書先生,其實也是這個事件間接造成的。另外,此案之謎團也可說是由馮黃白破解的。假使你有時間,不妨聽我細說從頭。” 其實十冬已忙得不可開交,分身乏術,但他還是說:“願聞其詳!”說完立刻正襟危坐,並吩咐服務生添酒加菜。 別腸這個名字,乃由諺語“酒能別腸,棋可別智”而來。他年輕時就有老人的嗜好,而且貪戀杯中物。因對那句諺語感觸良多,便老是將“別腸”掛在嘴邊,當作雅號使用。到了而立之年,才對此稱號感到後悔。由於此名,別人都以為他眼中無人,目空一切,令他苦惱不已。說來可笑,那時已沒有人以本名稱呼他了。直到不惑之年,他對此名的厭惡感才逐漸減輕。可能是叫得太習慣,已經成了他身體的一部份之故吧?這種改變和“對自己容貌的關心”極為相似。他每念及此,便覺得可笑。 那命案是在他將近五十歲時發生的,那是他一生中最富裕的時期。 別腸忘不了那個日子。那是初夏時期,天氣晴朗,萬里無雲。他忽然想起冬天的景色,便從書庫中取出幾幅以“冬”為主題的圖畫,打算拿到起居室中觀賞一番。他有一種“觀畫癖”,就是“夏季喜觀冬畫,冬天樂見夏圖”。這種方式能強烈刺激他的想像力,提高他對繪畫的“緊迫感”。對他而言,在綠葉繁茂的季節欣賞冬畫,是稀鬆平常之事。那天他從書庫取出的畫中,就包含了北齋的“雪山圖”。他坐在起居室中,將那些畫瀏覽一遍,此時他發現馮黃白的“椛山訪雪圖”就在其中。 此圖並非他有心特意取出來的,可能是當他拿起北齋的“雪山圖”時,在無意識中也順手抓起了這幅畫。他第一次對美術品產生興趣的時候,這幅“椛山訪雪圖”就已在他的家中了,大概是他的先人所蒐集的吧?他會不經選擇就拿起此圖,其實是因為此圖對他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吸引力,譬如馮黃白這個奇妙的署名、似有言外之意的標題等,還有更令他匪夷所思的,就是和“雪山圖”的相似性。他瞥見此圖後,便伸手打開那已經發黑的桐木盒子。 那時起居室的紙門開著,所以可看見屋外的庭院,那裡有人造的假山假水。庭院地方不大,但裡面有“神居古潭”的奇岩怪石,那是別腸最引以為傲的。起居室的壁龕中掛著鐵齋的軸畫,面向庭院的牆上則有春信和胡龍齋的作品,都收藏在匾額之中。紫檀木的架子上隨意放著一些佛像、泥偶、罐子、香爐等物。 他將“椛山訪雪圖”掛在胡龍齋的名畫旁邊,然後站在前面欣賞。他佇立良久,看得出神,就像午睡時打盹那樣,進入渾然忘我的境界。 當日已西斜,庭石變青的時候,秘書大村樹也來向他報告理事會的開會時間,那時他才清醒過來。 “非回到凡塵俗世不可嗎?”別腸在心中嘀咕道。 “要不要幫你收拾一下?”大村望著那“椛山訪雪圖”,問道。 “不用了,我想就這樣擺著就好。”別腸尚未完全從畫中回神過來。 大村樹也負責管理別腸的美術品。最初是因他有超強的記憶力,所以頗受別腸器重,但隨著歷練的增加,他的眼光也愈來愈好,如今也是一位美術監賞家了。他長得又黑又瘦,眼眶深陷,為人不苟言笑,但處事認真,一板一眼。別腸家請了一位幫忙做家事的年輕女傭,名喚小蔓,最近大村好像對她特別關心的樣子。每逢假日,小蔓一出門,大村就會隨後跟出去,然後兩人會在大約相同的時刻一前一後回來。每出去一次,小蔓似乎就會增一分成熟女人的風韻,變得更加嬌豔欲滴。 別腸在房裡磨蹭,拖了30分鐘才出門。那些畫就那樣放著,並未收起來。大村開車載他,抵達會場時已是夜幕低垂了。天上圓月高掛,皎潔明亮,這在初夏時節是不多見的。別腸下車後,因貪看天上的明月,一時竟無法邁步前進。 別腸當時是日式餐廳公會的理會。他開了一家日式料理店,叫做“126餐廳”,但他自己極少在那邊露面,經營上一切事務全都委由其妻雪子辦理。雪子是個純樸而土氣的女人,絕不妖嬌俏皮或花枝招展,但奇怪的是,她竟深具經營餐廳的才能。別腸一點也幫不上忙,她也不以為意,似乎還認為這樣才表示夫妻兩人恰能互補,個性相合,因此從未發過半句牢騷。 理事會中,各人所言不是愚不可及,便是俗不可耐,別腸只好保持沉默,自斟自飲,猛灌黃湯。 八點多時,有人打電話到會場找他。他接過通知後,便出去聽電話。 “不好了!出事了……”大村樹也以激動的聲音說道,“有歹徒闖進來……可憐小蔓已慘遭殺害了!” “小蔓慘遭殺害……” 別腸懷疑自己聽錯了,腦海中浮出小蔓那白皙如玉的粉臉,旋即又消失。這小姑娘原本就長得眉清目秀,最近更如出水芙蓉,媚態橫生,嬌靨泛酡紅,美目生異彩。她為人機靈而且溫柔體貼,比花解語,比玉生香,但是個性堅強,絕不懦弱。別腸在信州有位熟人,她就是經由那位朋友的介紹,才到別腸家幫傭的。三年前住進別腸家,算一算,今年應該已有20歲了吧? “我馬上回去。你報警了嗎?” “現……現在馬上去。” 別腸想起管區警局內有位熟識的警部,便將那位森山警部的姓名告訴大村。 “可要我趕去接你回來?” “不用了,我自己搭計程車回去,你可不能走開。繁子呢?” 繁子是一位老婦人,也在“別腸亭”工作。 “她好像嚇壞了,我叫她坐下休息。” “你快通知雪子吧!” “——遵命。” 別腸抵達家門時,發現屋內燈火通明,有好幾輛黑色轎車停在大門旁。他報上姓名,守門的警員便帶他進去。進入自己的家門竟須由別人帶領,真是天下奇聞,但此時的別腸已沒有心情想這些了。 繁子坐在門口的鋪板上發呆,活像一件傢俱。 “到底怎麼回事?” 繁子一見別腸,立刻用白色手帕搗住眼睛,頻頻拭淚。從她斷斷續續的陳述中,別腸了解了事情的梗概。大致經過如下: 當天晚上,繁子、小蔓、大村三人吃完晚飯,收拾乾淨後,便一同看電視。八點左右,大村說要回自己的房間,小蔓也起身,說要去檢查門窗是否已關緊,就走了。只有繁子還沉迷於電視節目中。片刻,大村回來,向繁子說他聽到尖叫聲和物體碰撞聲,問她有沒有聽見。繁子說沒有,因她正專心看電視,而且有點重聽。 繁於聽了大村的話,才發覺有點不對勁。若是平常,小蔓早就回來了。於是兩人便一同到屋內各處去查看。 很快就找到出事地點,那是在別腸的起居室。繁子看到房間的紙門開著,沒有亮燈,通往庭院的紙門也開著,月光照進屋內,滿室生輝。大村按下電燈開關,屋內的慘況立刻映入繁子眼中。 小蔓仰向倒在房間中央,臉部淤血,五官扭曲,鮮血從鼻孔流出。衣衫不整,顯然曾奮力抵抗。一條紫色絲巾纏在她的粉頸上,那是她原本就披在身上的圍巾。 房中一片狼籍。大村說他看得出已有幾幅畫不見了。 “大村先生還說,院子裡有可疑的腳印。”繁子以驚恐的表情說道。她可能不敢親自跑去確認。 “據說後門的門閂已被拉開。警察大概會根據腳印去緝捕兇手吧?” 別腸並未回答,但心中暗忖:那恐怕很困難,因為庭院地上鋪著粗糙的沙礫,就算有足跡留下,也一定模糊不清,殘缺不全,無法據以斷定兇手是誰。 此時大村現身了,也許是有人通知他別腸已回家吧?他臉色蒼白,那姿態猶如幽靈般。 “天有不測風雲……” “雪子呢?” “還沒回來。她在電話中說要立刻趕回來的。” 一名警察站在大村身旁。看樣子,剛才可能是正在訊問大村。 別腸走進自己的房間,裡面已有數名警方人員在進行採證工作。屍體上面蓋著一塊灰布。別腸雙膝跪地,掀起布條的一端。那是一張死狀淒慘的臉,別腸不由得雙手合十。 院子里黑影幢幢,那是正在勘驗的警方人員。由於照明設備的光線太強,月光只照到那邊就被掩蓋了。 “對不起。”大村向別腸說道。別腸的私室遭陌生人闖入,乾淨整潔的庭院也被亂踩亂踏,別腸的心情可想而知。大村大概是為這些事而向他道歉吧? “天降奇禍,無可奈何。” 別腸茫然四顧。玄關那邊並沒有像繁子所形容的那麼凌亂,只有唐三彩的瓶子倒了,胡龍齋的匾額有點歪,如此而已。每樣東西看來都和“殺人現場”很不搭調。 “真是飛來橫禍,請節衰順變。”森山警部來到別腸身邊,說道。此人的眼神溫和得不像一位警官,頭髮梳得很整齊,髮鬢已呈斑白,嘴小唇薄,給人一種異常機警敏銳的印象。 “未蒙同意就闖入屋內,萬望海涵。現在有些問題,還請據實以告。” 別腸將森山請入西式客廳。森山開始發問,大部份都是大村在回答,別腸所知有限,愛莫能助。 “門窗可有上鎖?”森山問道。 “大門很少使用,平常進出都從旁邊的小門,但無論大門小門,關上後都有鎖緊。” 大村答道。 “聽說你的老闆今晚是坐車出去的,車庫方面呢?!” “只有車子進出的時候會打開車庫的鐵門,其餘的時間鐵門都關著,從未忘記上鎖。” “不錯,此點我已確認過,但是後門並未關上。” “一來後門的門閂都有閂上的。” “今天是否有人忘了上門閂?” “應該沒有。” 關於這座宅邸的出入口,森山警部問得很詳細。當時別腸的起居室中,鄰接庭院的玻璃窗雖然關著,但並未上鎖,若有人翻牆而入,即可進入起居室。圍牆上並未裝設防盜用的鐵鉤鐵刺,要是有意翻牆而入,應該是輕而易舉之事。 “你說曾聽見尖叫聲和碰撞聲,可還記得正確時刻?” 大村只含糊回答說大概在八點過幾分的時候。他所說的經過情形和繁子告訴別腸的完全一致。據他所言,大約八點多時。他從電視機前面走開,回到自己的房間看書,大概過了二十分或三十分鐘,就听到奇怪的聲音。他覺得可疑,便會同繁子巡視整棟屋子,結果發現了小蔓的屍體。他又說,因當時繁子在看電視,如果問她,或許可得知正確的時刻。 森山問清楚小蔓的出生地、年齡、個性之後,又說:“最後這個問題很重要,你看見被害者的時候,是否發現屋內有任何物品遺失?有的話,是哪些?請全部說出來。” “美術品都是我在管理的。”大村輕聲說道,“我報警之後,開始擔心美術品,於是整個查點一遍,發現有兩幅軸畫不見了,一幅是北齋的'雪山圖'——” “北齋的'雪山圖'……”森山警部將那幅畫的主要特徵詳細寫下來,“那麼,還有一幅呢?” “是長谷川等伯的'枯木野猿圖'——” 別腸咬咬嘴唇。當天他從書庫中取出了好幾幅畫,不料其中竟有兩幅失竊。換算成金錢的話,損失並不大,遠比不上那唐三彩的瓶子,但那兩幅都是他最珍愛的名畫,不能以金錢來衡量。尤其是已香消玉殯的小蔓,那是任何物品都無法取代的。 “你的老闆是名聞遐邇的美術品蒐集家,一定有不少收藏品,其它的放在何處?” “全都收藏在書庫裡。” 書庫的鑰匙有兩把,分別由別腸和大村兩人保管。書庫的門並無被打開的跡象,但仍須入內確認一下,因此大村和警官便一同走向書庫。 雪子匆匆忙忙走進客廳,恰巧與他們擦肩而過。 “我剛才聽繁子說小蔓死了,是真的嗎?” 雪子問道。她好像已酩酊大醉的樣子,聽別腸說了事情經過之後,立刻放聲大哭。最後,森山警部將自己的想法告訴別腸。 “雖未完全確定,但從種種事實與證詞來看,事情很可能是這樣子的:歹徒侵入府上,目的應是偷竊。外面有翻牆而入的痕跡。賊人從庭院打開玻璃窗,闖進起居室,正在物色美術品的時候,被害者剛好為檢查門窗而走進來。因電燈突然點亮,賊人想必大吃一驚,手足無措。在此之前,被害者必定沒有發覺屋內有賊。那賊人因臉被看到,形跡敗露,為防被害者大聲呼救,於是就撲過去將她勒斃。如此一來,賊人便無暇繼續搜刮了,因為屋內其它人可能會聽見奇怪的聲響而趕來查看。於是賊人便隨手撈起兩幅畫,塞進懷裡,然後拉開後門的門閂,落荒而逃。從此賊盜取美術品的手法行徑來看,本案必定是相當有經驗的累犯所為,因此,只要找到指紋,逮捕破案擒兇便指日可待了。無論如何,我們一定會盡全力捉拿兇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如若有所發現,定當儘速通報。” 話是這麼說,但偵辦工作似乎碰了壁,過了很久,別腸都沒有接到什麼通報,看來森山警部並未有所斬獲。 “那麼,北齋的'雪山圖'後來怎樣了?是否已石沉大海?”十冬以惋惜的語氣問道。他似乎因“雪山圖”與“椛山訪雪圖”離散兩地,未能成雙成對而感到十分遺憾。 “不,後來又完璧歸趙,回到我手裡。那也是因一件事而造成的。” “一件事?” “有人寄了一張明信片給死者小蔓,那是例行的'暑期問候信'……對了,那時距命案發生恰好是兩個月。寄信人好像不小蔓已死。你猜那是從何處寄來的?包你猜不到。寄信的地址居然是'旭游泳訓練班'!” “游泳?就是游泳的才藝班嗎?” “不錯。當時我也大惑不解,就打電話去那訓練班詢問,結果令人吃驚。原來小蔓生前竟是那訓練班的學生,直到過世前幾天,都還在那邊練習游泳。從那一年的一月開始,每逢週日她就前往練習。據說那是室內游泳池,設備良好,一年四季均可享受泅水的樂趣,非常方便。我又聽說,小蔓在那邊勤學苦練的結果,技術大為提升,成績頗有進步。” “游泳,和'雪山圖'究竟有何關聯?” “她去學游泳,並未告訴我們這幾人。那可能是因為她認為不會游泳是一件丟臉的事吧?我還是照事情發生的順序講好了。接下來是森山警部再度來訪……” 那天很熱,森山警部坐在客廳中猛擦汗,一條手帕早已擦得皺巴巴、濕漉漉。 他向別腸報告了後來的偵辦情形。看來似乎沒有進展,失竊的物品也沒找到。警力針對兩、三名前科犯進行偵查,結果卻證明那些人均與本案無涉。別腸能夠提供給森山警部參考的,也只有游泳訓練班寄給小蔓的那張明信片,此外別無所獲。 森山警部在美術方面所知甚多,別腸就是因此才和他認識。因此他們談著談著,話題自然就轉到那幅已經遭竊的“雪山圖”。別腸又提到“椛山訪雪圖”,說那幅畫和“雪山圖”極為相似,署名卻是馮黃白。森山一聽,好像頗感興趣的樣子,探身向前,說想要欣賞一下。別腸一口應允,起身走向書庫。 “可是,怪異無比的事發生了!那'椛山訪雪圖'竟然不翼而飛!翻遍整個書庫,就是找不到那幅畫。” “不見了?失竊的不是'雪山圖'嗎?”十冬放下筷子,問道。 “所以說令人匪夷所思。更奇怪的是,那'雪山圖'居然就放在書庫的架子上,完整無缺!” 別腸深感訝異,大惑不解,拿起“雪山圖”,回到客廳,展幅一看,那確是北齋的真跡沒錯。 森山警部臉色一沉,扼腕說道:“這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那賊人再度入侵,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將兩幅名畫調換過來。近來你是否發現任何可疑的跡象?” “從命案發生以來,我對門戶就特別注意,若稍有異狀,立即能察覺。除非那賊人能夠來無影去無踪,宛如一陣風,否則是不可能將畫調換的,或者……” 別腸把“雪山圖”卷好收起,喚大村樹也進來。 “近來書庫可有異樣?” “……沒有。”大村以狐疑的表情望著他們,簡短回答。 “很抱歉,會讓你想起不幸的往事,但我還是要再問一遍。那次遭賊人偷走的兩幅畫,你可還記得?” “記得。” “我那天也將書庫的收藏品全部查點過了,失竊的兩幅畫,一幅是長谷川等伯的'枯木野猿圖'另一幅呢?” “是北齋的'雪山圖'。”大村以慎重的語氣回答。 “再問一件事。那天我前往理事會之後,你可曾進入我房間收拾那些美術品?” “沒有。當天你曾吩咐說就那樣擺著就好,所以我碰都沒碰。” “不錯,我曾如此交代過。但是,我卦在牆上的那幾幅軸畫,在案發後已被人收起來,那是你收的嗎?” 案發當天,別腸走進命案現場時,就發覺胡龍齋的匾額有點傾斜,但那時並未註意到掛在旁邊那幅“椛山訪雪圖”情況如何。事後才發現,原來那幅畫已被人收起來了,難怪沒看見。 “不是我!我沒有收!”大村以訝異的表情望著別腸,說道,“那幅畫不是被竊賊偷去了嗎?” “你不是說,失竊的是北齋的'雪山圖'嗎?” “是啊!難道不對嗎?” “那就奇怪了,我剛剛才發現,這'雪山圖'好端端地放在書庫中哩!”別腸將北齋的“雪山圖”展開,又說,“此圖無恙,但馮黃白的畫卻不見了,怎麼找也找不到!” 大村只是歪著脖子凝視那“雪山圖”,並未答話。 案發當晚,別腸出門去參加理事會,“椛山訪雪圖”就掛在牆上,並未取下,案發後也無人收拾起居室。小蔓和繁子絕不會去動那些美術品,因此兇手在行凶時,那“椛山訪雪圖”應該還掛在牆上才對。但接下來那賊人的行徑就極其不可思議了,此人顯然是把牆上的“椛山訪雪圖”取下卷好,收在木箱中,放在現場,然後拿著“雪山圖”和“枯木野猿圖”離去。可是,後來那“雪山圖”又出現在別腸的書庫中,那“椛山訪雪圖”卻反而失踪了! 在大村回去的房間後,別腸和森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椛山訪雪圖”為何會失踪呢?此事令別腸百思不解。 “會不會是大村把'椛山訪雪圖'和'雪山圖'弄錯了?”森山嚮別腸問道。 “我認為他不會看錯,因為這兩幅畫雖然構圖和筆勢都極為相似,但標題完全不同。” “說得也是,而且他又不是一個對繪畫一竅不通的外行人。” “不過,為了慎重起見,還是把他叫來再問看看好了,以防萬一。” 別腸按了電鈴,喚繁子進來,吩咐她去叫大村過來。繁子回來後,往門檻上坐了下去,說道: “大村先生……上吊死了……” 森山警部倏地站起。別腸雙拳緊握,開始咒罵自己愚蠢糊塗。 “在大村樹也的房裡,除了有'椛山訪雪圖'和'枯木野猿圖'之外,還有一封遺書。”別腸說著,長嘆一聲,“原本我以為,小蔓那時突然媚態橫生,變得有如出水芙蓉,嬌豔欲滴,全是因愛情甜蜜,喜上眉梢所致,誰知大錯特錯。她會那般神采飛揚,容光煥發,其實全是因為拼命練習游泳的緣故!經過適度的運動與泡水之後,她的肌膚變得晶瑩滑膩,白裡透紅。她學會了游泳,信心大增,再加上那是一個萬物欣欣向榮的季節,所以使得她整個人看起來如花芳艷,似玉無瑕,顧盼生姿,慧中秀外。對當時的她而言,戀愛顯然不是當務之急。” “那大村呢?” “大村已深深愛上她,對她痴迷苦戀,深陷情網,無法自拔。他一向處事認真,非常死心眼,愛上這麼一位姿慧兼具的美少女之後,必定也是死心塌地,全力以赴。” “但是郎有意,妹無心,落花有意無奈水無情,對不對?” “豈止無情,好像還特別嫌惡他!小蔓每次前往游泳訓練班,大村必定隨後跟踪。換上泳裝之後的小蔓,可真是花容月貌賽西施,可比仙女下瑤池。當她在逐波戲水時,大村就躲在遠遠的地方偷看。但他的眼光卻讓小蔓不寒而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然而小蔓愈是討厭他,他就愈是狂熱固執。他向小蔓表明愛意,刦心相見,苦苦哀求,無奈小蔓不為所動,心扉緊閉,冷淡有如冰殿嫦娥。到了最後,他終於下定決心,要不擇手段奪取小蔓的貞操。 “案發當天,大村趁我外出,潛入起居室,熄了燈火,在裡面等待。不久,小蔓獨自一人進來,打算關門閉戶,大村立刻撲過去。他為何選在那個房間下手呢?我知道這問題的答案。因為那個房間裡面有許多貴重的美術品,小蔓明白那些美術品都是無價之寶。大村認為,小蔓在此必定不敢激烈抵抗,不會奮力掙扎,以免碰壞了那些美術品。 “不料事與願違,小蔓竟然強烈抵抗,抵死不從。不僅如此,還高聲大罵,說了一堆有損大村自尊心的話。至此,大村理智盡失,惱羞成怒,一口怨氣化為仇恨。等他清醒過來時,小蔓已死在他手下。其實他並無意殺害小蔓。他在遺書中是這麼寫的,我也相信此言不虛。當大村回過神來後,眼見小蔓已然在自己的手中喪命,他在驚慌狼狽之際,也一心想要設法脫罪,於是在現場動手腳佈疑陣,企圖使案情更加複雜,雖說手法並不高明,但在相當程度上已將警方帶進迷宮,引入歧途,世人也遭蒙蔽,不明真相。” “大村跟隨你已有多年,一向忠心耿耿,你一定不會懷疑到他身上,連那位和你相識多年的森山警部也因此而中計上當。” “這或許也是原因之一吧。”別腸面露痛心之色,一口吞光杯中酒,“大村把行凶現場佈置成盜匪闖入的樣子,但並未將所有美術品毀於一旦,因為依他的個性作風,這是辦不到的,他下不了手,頂多只是將唐三彩的瓶子推倒,把那匾額弄歪,如此而已。接著,他打開玻璃窗,做出一些痕跡,讓人以為有賊人從外面侵入,經過庭院闖進屋內。然後將後門的門閂拉開,做出那賊人由此逃出的樣子。他在故佈疑陣時,並未點燈。” “並未點燈?你從何得知?” “那天晚上,月色皎潔明亮,星月交輝,遍灑銀光,即使不點燈,兇手也能來去自如。我問過森山警部,他也說,像這種時候,絕大部份的兇手都不會點燈作案,這是常識。而且,另外還有一項極有力的證據,可以證明當時大村並未點燈。” “是何證據?” “大村在故佈疑陣時,隨手拿走兩幅軸畫,偽裝是盜賊所拿。其中一幅為等伯的'枯木野猿圖'另一幅是已經掛在牆上的,上面畫著一座雪山的圖畫,這幅畫就是證據!” “是'雪山圖'嗎?掛在牆上的,本來是'椛山訪雪圖',對不對?如此說來,一定是有人趁你不在時,將這兩幅畫調換過來了。” “大村一定也是這麼想。” “難道不對嗎?” 別腸取出香煙,以火柴點燃,徐徐吐出一口煙後,吟道:“終宵無月,唯吉原處處皆明月。”然後靜靜望著十冬。 “終宵無月?”十冬想起來了,剛方別腸和他相遇時,也曾吟過同樣的詩句。 “我在達利的畫展中見到那幅'伏爾泰的奴隸市場'時,就想起了這句諺語。這是著名詩人其角的詩句。” “其角的詩?” “不錯。十冬兄,你可知此詩是何意?” 十冬想了一下,覺得此句淺顯易懂,並無難解的弦外之音,不過是尋常的詩詞罷了,於是便說: “我認為是這樣:在月黑風高之夜,玉兔匿踪,江戶城內各處皆陷入一片黑暗與寂靜中,唯有吉原這塊區域例外,宛如另一個世界。因吉原是花街柳巷集中地,秦樓楚館風化區,自成一格,別有洞天,故整夜燈火通明,笙歌鼎沸,終宵艷幟高張,金迷紙醉。從遠處望去,猶如黑暗夜空中的一輪明月。也就是說,那是一首歌詠吉原繁華街的詩句,畢竟吉原這地方昔日曾是歡樂熱鬧的不夜城。我說的對不對呢?” 別腸露出滿意的笑容,說道:“如此一來,這個句子豈不太過平凡無奇、俗氣透頂了?要知道,作者可是以刁鑽古怪、超凡脫俗聞名的其角呀!依我看,恐怕你已陷入其角的詐術詭計中了。” “莫非此句另有一解?” “我再吟詠一遍,你仔細聽便可明白。終宵無月唯吉原……處處皆明月!” 別腸將“終宵無月唯吉原”連在一起念,頓了一下,才念“處處皆明月”。 “啊呀——” 十冬不由得輕叫一聲,就像被魔術師擺了一道似的。原來此詩句會因吟詠方式的不同而出現完全相反的意思! 這情形就彷彿沖洗照片一樣,從底片變成相紙後,黑白顛倒,陰陽反置。原來陷在一片黑暗中的江戶城,空中突現一輪圓月,城內的家家戶戶和大街小巷立刻籠罩在皎潔明亮的月光下,輪廓迅速鮮明起來。原本金碧輝煌、燦爛奪目的吉原青樓剎那間被夜幕包住,頓時黑天暗地,伸手不見五指。 “明白了吧?依句讀的不同,此句的意思會完全相反。吉原可說是個弦歌高唱、燈紅酒綠的光明世界,但也可說是個人人勾心鬥角、爾虞我詐、被無限煩惱所包圍的黑暗世界!在'古川柳'中也有這句話!吉原青樓燈一點,家家戶戶暗無天……” “這句話,聽起來倒很諷刺。” “其實那'椛山訪雪圖'也有雙重含意哩!” “這點你方才就說過了。由於漢朝深宮內院遍植紅葉楓樹,故有'楓宸'一語。也就是說,無論如何富貴榮華,如何財大勢大,最後仍將埋骨於雪山之中。這是另一層意義。” “非也!我所說的雙重含意,並非指觀念上的意義,而是指實際上的視覺,在視覺上會映出兩種影像,就像達利那幅畫,可看成房內的擺設,也可視為艷星梅薇絲脫的香腮嬌靨。” “其角的奇詩可因句讀不同而改變含意,達利的怪畫可因想法不同而改變內容,但那'椛山訪雪圖'卻非如此,我再怎麼看,那上面也只不過是一座紅葉之山而已。到底要如何看,才能悟出你所說的第二層含意呢?是否要橫看側看、反看倒看?還是要對著電燈,透光而看?” “不用橫看倒看,也不必透光而看,只要設身處地,當作你是在此畫完成的時代就行了。” “那是江戶時代(約十七、八世紀)的古畫呀,我們又不能倒轉光陰,回到古代去!” “不錯,但若是觀圖賞畫時的照明設備,應該可以和江戶時代一模一樣。” “照明設備?” “關鍵是:必須在燭光下觀圖賞畫。我靈機一動,突然想到這點,於是做了一個實驗。我將'椛山訪雪圖'掛在牆上,然後點燃蠟燭,熄掉電燈,讓燭光照向此圖,一照之下,竟……” “怎樣?” “怪事發生了,原本是淡淡的朱紅色,竟然好像吸收了燭光似的,顏色漸濃,那些紅葉也隨之增鮮添艷,生色不少。不僅如此,只要燭光微一晃動,那些紅葉竟也飄搖起來,彷彿正在秋風中呢喃低語。至此,我對這位畫家的才能更加刮目相看,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在上色時,必定使用了特殊的技巧,讓人必須以燭光看,才能看出那紅葉之山的美妙!” 十冬瞇著眼睛,陷入回憶。那“椛山訪雪圖”浮現在他腦海中,不知不覺間,那些紅葉開始增豔生色,隨風飄搖。 “過了一會兒,我將蠟燭一根根吹熄。此時外面的月光照進來,使整個房間變成了一個蒼白世界,遍地銀芒,滿室生輝——至此,你該明白了吧?我是親眼目睹,所以當場就愣住,那景像簡直太驚人了,令我嘆為觀止。在月光下,那紅葉之山居然蛻變為白雪之山……” “變成'雪山圖'!” “正是!在月光中,那些紅葉的朱紅色完全消失,楓紅層層化成雪花片片,滿山紅葉變為白雪紛飛,那灑酒香四溢的甘泉也結為泉霜,凍成酒冰。生趣盎然的世外桃源轉眼間化為死氣沉沉的人間地獄。再看那佇立路旁的老翁,原本他雙眼微泛酡紅,那時卻已變成了漆黑的空洞,形如骷髏骸骨,狀似鬼魅幽魂!這世上竟有如此恐怖妖異的圖畫!十冬兄,這你能夠想像得到嗎?” “我能!” 此刻,十冬腦海中那座紅葉之山正一邊搖曳飄蕩,一邊蛻化為白雪之山,那情景栩栩如生,歷歷在目。 “原來'椛山訪雪圖'竟是——”十冬木然說出此畫標題。 “不錯!赴椛山,訪白雪!此標題已說明了圖中的秘密。” “如此說來,一定是北齋在畫'雪山圖'時,忽然心血來潮,得了靈感,於是再畫出那'椛山訪雪圖'。” “這點倒是無法確定,也可能是別的畫家看了'雪山圖'之後,突然福至心靈而畫出來的。那位畫家——或者說那位定下此題目的好事家——的用意一定是這樣的:他打算選一個月圓花好之夜,高掛此圖,大宴賓客,並點亮許多蠟燭,藉由千百道燭光使畫中紅葉增豔生色。等到夜宴方盛,酒酣耳熟之際,主人便將所有蠟燭吹熄弄滅,那些光鮮亮麗的紅葉驟然斂彩失色,整座楓山立時化為至冷極凍的冰山雪嶺。這正是像徵著'眼前一切榮耀,終將歸於塵土:目下所有富貴,屆時盡埋荒塚'以及'歡樂城旁即為鬼門關,繁華街邊正是奈何橋'看懂此寓意者必會沭目驚心,幡然醒悟,如遭當頭棒暍,有若再世為人。也許此畫的主人就是要享受這種'嘲人諷己,笑盡天下'的樂趣!” “若是江戶時代的風流雅土,的確很可能做出這種事來。” “案發當晚,大村樹也趁我外出之時,藏於房內靜候小蔓來鎖門。在守株待兔時,他瞧見了牆上那幅'椛山訪雪圖'但那滿山紅葉在月光照耀下已化為漫天白雪,所以他認定自己看到的是北齋的'雪山圖'。在此之前,他曾進屋來告訴我理事會的開會時間,那時他看見的是'椛山訪雪圖'因此他一直以為是在他離去之後,我把'椛山訪雪圖'收起來,換上了'雪山圖'。” “換句話說,他完全不曉得自己見到的一直都是'椛山訪雪圖',自始至終都沒換。” “他在行凶作案之後,也一直沒有打開電燈。他可能認為,旁邊有一具屍體,開了燈恐怕讓人瞧見他就在現場,那是很危險的。其實,不開燈反而更危險。” “因為不開燈就無法發覺'椛山訪雪圖'的變化,如此一來便會露出破綻。” “大村為了故佈疑陣,將現場偽裝成盜賊由外部闖入的樣子。當時他隨手拿走兩幅軸畫,也就是'椛山訪雪圖'和'枯木野猿圖',但他卻一直以為自己偷走的是'雪山圖'和'枯木野猿圖'。他不拿別的物品,是因為細長的軸畫便於隱藏,他想要藏在自己的房裡。” “所以,他在應付警方偵訊時,才會作證說失竊的是'雪山圖'和'枯木野猿圖'。” “因為是大村說的,所以當時我也不疑有他,只是一直擔心書庫中的美術品是否也遭竊。另一方面,大村對自己偷走的那兩幅畫也深信不疑,事後也一直沒有去檢查那桐木盒子。留在現場的桐木盒子已經很舊了,上面很黑,字都模糊了,不仔細看,是看不清楚的。他既沒看木盒中是哪一幅畫,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拿走的究竟是哪一幅。結果造成了奇怪的現象,也就是說,兩個月之後,'應該已失竊'的'雪山圖'竟在書庫中出現,而那'椛山訪雪圖'卻'從書庫中不翼而飛'。” “大村知道那'雪山圖'出現在書庫中之後,才發現自己已然犯下大錯,對不對?” “正是!那時候,他回房取出那兩幅畫,重新審視一遞,這才發現那不是'雪山圖'而是'椛山訪雪圖'他大驚失色,愕然發怔。此事若遭質問,他將百口莫辯,除了一死了之,他已無路可逃,不,在此之前,他早已有心尋短,無意苟活。因為情夭難補,恨海難填,他活在世上,已了無生趣,'椛山訪雪圖'只不過給他一把助力罷了。話說回來,當時我若早點發覺,及時阻止,或可免去此劫,挽回一命。每念及此,我就悔恨交加,懊惱不已……” 別腸向店家訂了當地特產“龍田卷”,準備帶回去給妻子吃。 這天十冬很忙,還有許多事要辦,但他還是留下來,陪著別腸等店家把土產做好。他一直在想:別腸為何要告訴他這個故事呢?莫非別腸是要學那位“江戶時代的風流雅士”,以“庸碌一生積財富,明日雪山埋枯骨”的寓意來啟發他? “多虧雪子做了一筆買賣。”別腸以慎重的態度接過土產,然後說道,“如今我才能嚐到這些下酒菜的味道,滋味還不錯。” “你散盡收藏品之後,是否深感晚景淒涼,空虛寂寞?”十冬輕聲問道。 別腸咧嘴大笑,他口中已缺了許多牙齒。 “起初確實如此,但近來已不再怨嘆,因為我已在心中建立了一座規模龐大的美術館,當然啦,那'椛山訪雪圖'及'雪山圖'也都收在其中,我隨時隨地都能取出觀賞。像今天,我就將達利的所有畫作也收了進去喔!” “你——” 十冬望著別腸。別腸正在吸吮那些下酒菜的殘餘湯汁,看那樣子,簡直比龍肝鳳髓還要美味可口。十冬以懇切的語氣說道: “我真羨慕你,因為你過的才是真正奢侈豪華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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