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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節

新宋Ⅱ·權柄5 阿越 16219 2018-03-11
大安六年八月的興慶府,竟然下起小雨來。雨雖然不大,但淅淅瀝瀝的,卻讓人心煩意亂。國之將亡,必生妖孽。看著這少見的秋雨,許多人心頭都會平白無故地浮起這句古話來。其實也不是平白無故——就在七月份的時候,勝利的天平幾乎是在忽然間,重重地倒向了宋朝一方,頃刻之間,亡國之禍,便迫在眉睫了。 七月,宋將折克行率騎軍與梁永能大戰一晝夜,斬首千餘級。梁永能部被擊潰後,騎將野利贊與賀崇榜率部投降,梁永能只率領親兵心腹千餘人向北部的風沙草原逃竄,宋軍以吳安國為將,率兩個營的騎軍窮追不捨。 同一天晚上,另一名宋將何畏之率環州義勇至鹽州。他至鹽州後大佈疑陣,梁永能的主力群龍無首,被嚇回鹽州城據城固守,結果次日起宋軍主力依次趕到,將鹽州城圍了個水洩不通。興靈夏軍屢屢遣兵相救,卻都被折克行率軍擊退。只能眼睜睜望著平夏兵成為宋軍的甕中之鱉。

十天后,也就是大安六年八月上旬,早被宋朝職方館收買的鹽州將領景政叛變,半夜殺守門吏,打開城門迎宋軍入城。鹽州城破,守城夏軍全部投降。 禍不單行,八月十四日,宋將慕容謙至地斤澤,斬首一百五十級,招降部落三千餘帳。慕容謙將之盡數遷往延綏。在地斤澤置五百人屯田。 六天后,宋將吳安國斷送了興慶府的最後一絲僥倖。他率部圍梁永能於北部風沙草原某處。梁永能突圍失敗,拒絕吳安國招降,自刎。這一天,距離宋將符懷孝之死,不足一個月。 一個月內,梁永能兵敗身死,大夏國立國的根本之地——平夏地區徹底丟失。西夏人心惶惶,也是理所當然的。誰也不知道宋軍什麼時候正式進攻靈州,但是人人都知道,這一天,近了! 而偏偏此時,西夏內部越髮亂起來。禹藏花麻上書,要求罷梁乙埋相位,迎國王秉常復辟。他在奏章中稱,宋朝伐夏的藉口是因為權相作亂,國王被幽禁,所以仁多澣才會引兵入境。若秉常復位,梁乙埋罷相,以仁多澣為國相,則可杜宋朝之口實,宋朝即便不能撤軍,也可以分化仁多澣與宋軍。禹藏花麻甚至公然提出割河南之地向宋朝稱臣,換取宋朝撤軍。

禹藏花麻的奏章把梁乙埋氣得七竅生煙,被梁太后斥為胡言亂語,但在興慶府乃至整個西夏內部,卻頗有一些支持者。許多原本親近秉常的貴人,在這個時候,聲音也變得大起來。幾乎到處都有要梁乙埋罷相,秉常復辟的聲音。 一向自信、鎮定的梁太后,在滅國之禍迫在眉睫之時,終於也沒有了往日的從容。 “禹藏花麻不識大體,早晚必為國賊,須先誅之!”老婦人陰狠的語氣,讓西夏王宮內近臣們都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太后聖明,正須先誅禹藏花麻,奪其兵權。否則變生肘腋,悔之無及。”梁乙埋也是咬牙切齒。 嵬名榮在心裡苦笑,這個時候,也惟有他敢出來說話了:“太后,若如此,則吾輩將無葬身之所!” 殺禹藏花麻?禹藏花麻有自己的部眾,此時手中兵力雖少,但卻至關重要。若非他在西線恃險與李憲、王厚周旋,李憲、王厚早已打過青銅峽了。這個時候若是逼反了禹藏花麻,禹藏花麻倒戈相向,賀蘭山以東,將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嵬名榮雖然也聽說禹藏花麻與宋朝暗通款曲,但這個時候,卻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梁太后畢竟是個聰明人,雖是盛怒之下,但一經提醒,立時醒悟,改口道:“不過念他尚能與敵死戰,功大於過,姑且赦之。”說罷,不待梁乙埋說話,又向嵬名榮問道:“今日之事,將軍可有何良策?” 嵬名榮苦笑搖頭,大勢所趨,又豈是人力所能挽回!但是一殿目光,盡注目於他身上,卻讓他感覺到責任重大。他沉吟半晌,終於緩緩說道:“今日之事,孫武吳起再生,亦無萬全之策。老臣冒死進三策,惟聽太后聖裁!” “將軍快說。” “上策,請皇上復辟,以聖意招諭仁多澣,向宋朝乞和。宋軍失了口實,縱有兼併之心,我國君臣齊心,以哀兵背水一戰,勝負亦未可知。只須僵持數月,再遣使厚賂遼主,促使大遼出兵,局勢便可改觀。況且若卑辭厚禮,暫割河南之地於宋,宋軍已失口實,又得實利,未必不退。我國效勾踐之事未晚。”

他說完,並不看梁乙埋臉色,繼續說道:“中策,興、靈不足守。效祖宗之法,攜戰士、人民、牛羊、財貨、女子西遷,過賀蘭山,另建中興之基業!” 嵬名榮說出此策,殿中一干人的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 “下策,固守興、靈,與宋軍決一死戰。割平夏與遼,引虎驅狼。” “荒唐!”嵬名榮話音剛落,梁乙埋已拂袖而起。梁乙埋指著嵬名榮,怒罵道:“當日要誘敵深入者是公,今日獻此亡國之策者亦是公!” 嵬名榮默然無語。宋軍在靈州道上一直不肯進軍,的確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宋朝國內,的確也只有石越一個人,能夠有資格頂住樞府甚至皇帝的壓力,硬生生地忍到了東線戰局的明朗化。這一點上,他不能不佩服石越。但另一方面,他也是不服氣的。他的意見,本來是要梁永能保持實力。寧肯失了鹽州,寧肯青白鹽池被燒,梁永能部也要一直忍耐到冬天的到來。只梁永能部存在,東線就能給宋軍保持壓力。但是這樣的策略卻是無法執行的,梁太后的底線是鹽州;梁乙埋更不能忍受宋軍在平夏如入無人之境,並出現宋軍由鹽州攻擊興靈的情況;而梁永能本人的想法倒不能算錯——他決定臨機應變,若宋軍主力傾巢而出,他就放棄鹽州,不與宋軍爭鋒,轉而抄掠其後方;若宋軍輕兵冒進,他就在鹽州吃掉宋軍——但沒有想到,正是這種正確、折中的想法,讓梁永能著了宋軍的道。

“權不可預設,變不可先圖。與時遷移,應物變化,設策之機也!”嵬名榮在心裡默默念著荀悅的名言,不願意與梁乙埋做口舌之爭。 局勢壞到了這個地步,再爭又有何用? ! 宋軍當然不會肯輕易退兵,但若以大夏國的利益來考慮,那麼請夏主復辟,無疑是沒有辦法中的最好辦法。 如果不肯請夏主復辟,乾脆就什麼都不要,重新過游牧生活,與宋軍磨到底好了。 這也不肯,那也不願,那豈不只能龜縮在靈興等死? 嵬名榮當然看得清楚,真要梁乙埋去過游牧生活,那還不如讓他死。但秉常復辟,他這個宋朝點名要除掉的權相,又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梁乙埋當然是不願意的。 但是,決策權是在梁太后手中。 嵬名榮寧願靜靜地等待梁太后的抉擇。西夏宮廷鬥爭的殘酷,他嵬名榮也是非常清楚的。既然在己丑政變中,他選擇了梁太后,以後他也沒得選擇。其實對於秉常復辟,嵬名榮也是抱著一種極其複雜的感情。從內心深處來說,嵬名榮寧願梁太后取中策。

但是,現在的嵬名榮,已經心甘情願地將未來託付給了梁太后。在這種重要關頭,整個興慶府,也只有這個老婦人有這樣的權威。 “我要見見宋朝的那個櫟陽縣君。”半晌,從梁太后口中緩緩說出了這句話。 櫟陽縣君靜靜地站在一間大帳內,神態從容淡定,一面在心裡暗暗算計著。 政變之時,她保護著李清的家人在興慶府附近藏匿起來,一面暗中聯絡殘存的宋朝間諜,準備迎接宋軍的大舉進攻。但戰爭開始後,宋朝的間諜們才發現形勢出乎設想地急驟地惡化起來。西夏官府到處搜檢戶口,強徵兵役勞役,連婦女都不能免。宋朝的間諜們除了少數地位特殊的,大都被迫更深地潛伏起來。而櫟陽縣君亦發現局勢已經不能容她在西夏再待下去了,於是她被迫帶著李清的家人逃往韋州,結果卻在路上遇上西夏名將葉悖麻部。此時她陷於敵手已有數月之久。西夏人在她身上搜出有宋朝端明殿學士、陝西安撫使石越的親筆信,無不大驚失色——這封被精心藏好的信件實際是證明櫟陽縣君身份的介紹信,上面雖只有寥寥數語,但是“櫟陽縣君”、“許便宜行事”,還有陝西安撫使衙門鮮紅的帥印,無不顯示著眼前這個女子的身份與來歷非比尋常。統軍葉悖麻立即意識到宋朝在西夏可能有一個龐大的間諜網,便將櫟陽縣君與李清的家人一道送至興慶府。

梁太后見到櫟陽縣君後,如獲至寶。她本想通過此事,誣指李清為宋朝間諜,使己丑政變更具合法性。不料這個櫟陽縣君卻一口咬定,她是政變發生後方奉命入夏,因石越憐忠臣義士慘死,欲覓其子女歸宋,以表彰忠孝仁義之道。無論梁太后如何威脅利誘,她就是不肯改口。 此時局勢微妙,櫟陽縣君一介女子,梁太后殺之無益,便乾脆將她留了下來。連著李清一家,也暫時保住了性命。這自然不會是梁太后寬仁慈愛,只是在她看來,這些暫時沒有威脅的人,死了便死了,毫無價值。若是活著,卻未必沒有用得著的時候。她這樣在西夏險惡的宮廷鬥爭中生存下來的勝利者,總是會習慣性地給自己多留一點籌碼。 梁太后的想法,櫟陽縣君也看得非常清楚。但在她看來,雖然現時是梁太后佔據著絕對的優勢,梁太后也隨時可以取她性命,但是,她卻看明白了一點:既然梁太后捨不得殺她,那麼她也是有可以與梁太后周旋的籌碼的。

帳外傳來胡笳之聲,還有隱隱約約的歌聲相伴,打斷了櫟陽縣君的思緒。她原本也是擅長音律的,此時干脆凝下心神,側耳傾聽,卻是有人在用番語唱著歌,歌聲甚是豪邁。她細辨旋律與歌詞,聽出是一首頗為熟悉的西夏民謠: 寧射蒼鷹不射兔, 寧捕猛虎不捕狐。 與明相伴不會暗, 與強相伴不會弱。 張弓無力莫放箭, 說話不巧莫張口。 人有智不迷俗處, 箭有功敢入深山。 …… 正留意間,忽聽到帳外傳來宣讚之聲:“太后駕到……” “太后駕到……” 伴隨著一連聲的宣禮之聲,大帳的門簾被掀開,梁太后在幾個女官的陪伴下,走進帳中,徑直往上首坐了。 櫟陽縣君只是朝梁太后斂衽一禮,道:“奴家參見太后。”她舉動雖然頗顯傲慢,但西夏名義上是宋朝的屬國,而她是宋朝誥命夫人,於禮儀上倒也並非完全說不過去。

梁太后彷彿對這些並不介意,只是抬眼望了櫟陽縣君一眼,道:“縣君原來也懂番語。” “略通一二。”櫟陽縣君此時已知道她聽到那首歌並非偶然。 “哦?”梁太后又看了櫟陽縣君一眼,悠悠道:“縣君可知後面幾句是如何唱法?”不待櫟陽縣君回答,梁太后已經用西夏語唱起來:“……心怯亦無懼,箭盡亦不降!腸穿裹腰際,腹破以草塞!” 櫟陽縣君只是不動聲色地聽著。 “敝國民俗如此,強梗尚氣,讓縣君見笑了。” “過剛易折,的確不是甚好事。”櫟陽縣君微笑著說出來的話幾乎將梁太后噎死,“箭盡不降,腸子穿了不治,依奴家看來,那不都是變著法子找死嗎?” 若非事關重大,梁太后幾乎想將這個櫟陽縣君的舌頭拔出來看看,但一個女子的生死榮辱,又怎能和大白上國的存亡相提並論!她強忍住怒氣,笑道:“縣君好口舌,我幾乎要捨不得放縣君回去。”

但櫟陽縣君接下來的反應,讓梁太后更加吃驚:“奴家不敢回大宋,寧願太后賜死。” “無緣無故,怎的說起死呀活的。”梁太后心中詫異,臉上卻溫和地笑道:“縣君是朝廷誥命,我又豈敢擅殺?且塞外終是苦寒之所,縣君能歸中原,亦是喜事。” “人誰不偷生?然奴家既奉命來此,是要護著李將軍妻兒歸宋。使命既不能完成,偷生歸國,寧不愧對石帥?與其如此,莫不如死在興慶,反能成奴家之名。” 梁太后將臉掛了下去,冷冷地說道:“李清是敝國之臣,其犯上作亂,妻兒罪當連坐。我不擅誅朝廷之命婦,朝廷亦不當乾涉敝國之家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夏國既奉大宋正朔,忠臣義士受不白之冤,朝廷若坐視不理,何以教化天下人心?” “縣君縱是蘇秦再世,我亦不能答應此事。”梁太后斬釘截鐵地說道。這個櫟陽縣君的聰慧、膽氣實是出乎她的意料,梁太后不用多問,只從她的眸子中,便知道櫟陽縣君已經猜到她為什麼會放她歸宋,並且敢和她要價。這樣的人幸好是女流,幹不成什麼大事,若是男子,梁太后寧肯丟掉這顆籌碼,也非要將之除掉不可。 “太后不肯答應,奴家亦莫奈何。惟太后既欲與朝廷議和,李將軍妻兒是石帥要保護的人,若有差池,只恐多有不便。以太后之明,自知道是戰是和,半決於石帥。”櫟陽縣君悠悠說道,梁太后雖已看出她已知端詳,卻仍然忍不住問道:“是誰說我欲議和?” 櫟陽縣君笑道:“若非太后想議和,奴家豈得歸宋?”她有半截話卻也沒有說出來,但是即便不說,雙方心裡都明鏡似的。梁太后要議和,便不能叫使者空手去見石越,但禮物差了沒作用,太重了只怕梁太后又出不起,此時櫟陽縣君便是一個最好的禮物,是梁太后向石越表達善意的禮物。 梁太后端視櫟陽縣君半晌,嘆道:“真天興大宋,何南朝人才之盛也!連一女子都得如此!還盼縣君見石學士時,轉致老婦人之意:若朝廷許和,敝國願將河南之地獻於朝廷,從此永為朝廷藩屬,絕不背叛。惟銀夏宥諸州,先人陵寢,多在彼處,盼朝廷能許敝國一歲四祭,感恩匪淺。若朝廷必欲亡我,夏國雖小,尚有控弦之士二十萬,只好決死一搏。雖箭盡不降,腸穿裹腰,與國共存亡!如此我先人固不得血食,而於朝廷,只恐亦所得不足以償所失。” 櫟陽縣君雖然已猜到宋軍必然是打了大勝仗,逼得西夏要求和,但是梁太后開出來的條件,言語中之悲壯決絕,都大出她的意料。她按捺住心中的驚喜,淡淡說道:“奴家歸宋之日,定將太后之意,轉致石帥駕前。” 梁太后微微頷首,將臉轉向帳外。帳外再次傳來隱約的音樂之聲,但這次的聲音卻更加遙遠,也不再是胡笳,而變成了羌笛。帳中之人雖聽不到歌聲,但是這笛聲的旋律卻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得讓梁太后與帳中的西夏女官們立馬就在腦海中浮現出那悲涼的歌詞: 黔首石城漠水邊, 赤面父塚白高河, 高彌藥國在彼方。 …… 鹽州之戰的結果,在宋朝引起的震撼並不遜於西夏。 石越在軍中的威信空前高漲,折克行一夜之間名揚天下,宋軍的局勢好得讓最悲觀的人都不相信這場戰爭還可能失敗……但這並非全部。過分的樂觀容易帶來更苛刻的要求。 平夏抵定,現在整個大宋朝野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了石越親自坐鎮的中線。 大宋的國庫在鹽州之戰後彷佛變得更加脆弱了,彷彿朝野間人人都變成了司馬光,個個都在計算著大軍在外多待一日,朝廷要多耗多少糧餉。 至於西夏與西夏的軍隊,此時暫時被忽略了。 從汴京至慶州,沿途驛館住滿了催促石越進兵的使者。 盼望著石越次日就拿下靈州,最好是興慶府的人,在皇宮、在樞密院、在尚書省、在西討行營都總管司…… 到處都是。 “鹽州克捷,不過是使我軍之態勢更加有利。它固然抵定了平夏戰局,但它不曾抵定靈武戰局!”章楶握拳用指節重重地敲打地圖,幾乎是氣急敗壞地吼道:“全局之關鍵是靈州!靈州未克,勝負便尚未可知!” 但他的話似乎沒什麼效果。連劉舜卿都覺得他有點過慮了,靈州的確是關鍵,但是平夏抵定後,攻下靈州還會有多難嗎? 章楶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一眼他的同僚們,轉身走出議事廳,到馬厩牽了馬,打馬直奔石越的帥府。驕兵必敗,這個道理是千古不易的。 但他到帥府後,卻被帥府的親兵攔了回來。無論他說有什麼樣的急事,帥府的親兵就是不肯通融。宰相門前七品官,章楶只得悻悻而返。這還是他頭一次在帥府吃閉門羹。 章楶滿腹心事地離開帥府,不料竟在路上碰上了驍騎軍副都指揮使王師宜。王師宜與章楶本是故識,見著章楶,早將親兵扔到一邊,不由分說拉著章楶進了一家店子,坐定後第一句話,便是:“質夫,你可聽到消息,契丹人出兵了!” “啊?!”章楶忍不住驚呼出聲。他知道王師宜這樣的人物,無論軍中朝中,消息之靈通絕不遜於職方館,他說出來的話,十之八九可信。但這件事,卻還是讓他不敢相信。 “絕不會錯。”王師宜壓低了聲音,卻掩飾不住興奮,眉飛色舞地說道:“這下不怕無仗可打了。” 帥府。 偌大的議事廳內,只有三個人。坐在石越下首的,赫然是“小隱君”種古與樞府職方館知事司馬夢求。 “契丹人十天前越過陰山,已經可以證實。”司馬夢求遞給石越與種古兩份文件,證明他的話是絕對可信的,“但下官所得之情報,皆言契丹軍隊越過陰山,是以追擊叛賊為名而過境。亦沒有其繼續進兵之報告。” “陰山。”石越翻了一下手中的文件,將它丟到案上,目光投向地圖屏風。 “太遠了……鞭長莫及。” 種古仔細看完文件,也道:“若契丹只是越過陰山,趁火打劫,短期內不會與我軍發生接觸。”他一面說,一面起身走到屏風前,手指向銀夏以北的風沙草原,沉聲道:“地斤澤以北,暫時非吾軍所能及。地斤澤以南,契丹若來,惟有一戰。” 石越也起身至地圖前,沉思良久,忽然說道:“此乃遼主投石問路之策。”他指著地圖,道:“契丹過陰山,與我軍完全無法交集。不至於過於觸怒我軍,而若吾輩置之不理,任其所為,他便要得寸進尺。” “人人皆欲分一杯羹去。”種古笑道。 石越冷冷地哼一聲,道:“那也要看他有沒有本事!休說地斤澤,黃河以南,都是大宋之地,容不得他人染指!” “契丹人過陰山?”章楶只覺得喉嚨髮乾,端起蓋碗喝了一口茶,又問道:“王兄知道是誰領兵嗎?” 王師宜尷尬地笑了笑,道:“這倒不曾聽說。”實際上是他聽到這個消息後過於興奮,竟忘記打聽這至關重要的事情了。他畢竟也是堂堂的驍騎軍副都指揮使,這麼丟臉的事情當然不好意思說出來。 “此乃遼主一石二鳥之計。”章楶想了一會兒,忽然說道。 “此話怎講?”王師宜對章楶一向非常佩服,連忙向前傾了傾身子,問道。 章楶笑了笑,吩咐親兵將桌上清理開來,然後將一個茶杯扣在桌子的西北角,道:“此乃陰山。”又在茶杯之西南放了一根筷子,“此乃河套、黃河。”又在更遠的西面與南面各扣上兩隻茶杯蓋,道:“此興慶府與夏州。” 他一面擺置一面介紹,一幅簡陋的西夏形勢圖便展現在王師宜面前。 “王兄請看,契丹出陰山,與我平夏之軍隔黃河、荒漠相望,正所謂'可望而不可即'也。以吾軍之力,斷不可能穿越大漠,北渡黃河而與契丹交戰。然契丹一旦佔據水草豐美之河套,南可下大漠牽制吾軍,西可由'直路'抵興慶府,或盟或戰,其權皆在契丹。遼國君臣能出此策,實不可輕視。此舉一則投石問路,試探朝廷之反應;二則牽制我軍,讓我軍與夏人都弄不清虛實。”章楶一面說,一面皺眉望著桌子上的“地形圖”,若有所思。 王師宜自上次出醜後,便偷偷惡補西夏之風土人情課,這次倒也聽明白了章楶所說的內容,章楶所謂的“直路”,指是由興慶府通往遼國臨潢府的一條驛道。這條驛道從興慶府渡過黃河後一路向東北而行,經十二個驛館,以一條幾近完美的直線到達臨潢府。雖然其中要穿過河套以南的沙漠,但是這對於經常在沙漠作戰的遼軍來說,根本不成為障礙。如果遼軍果真佔據河套平原,那麼順此驛道而下,西夏可以說將徹底受制於人。遼國與之結盟,他們便有實力與宋軍相抗,如果遼國翻臉,那麼只怕西夏人連跑的時間都沒有。 “無利不起早。能夠佔據河套,甚至有可能變西夏為傀儡,怪不得遼主不惜得罪朝廷,也要出兵。”章楶低聲說道,彷彿是和王師宜說話,又彷佛是在喃喃自語,“然這個時機,卻還是略晚了一些……” “通往興慶府諸條道路中,由綏州、夏州至鹽州、靜州,渡黃河而抵興慶,此舊驛道是諸道中最平坦,最適宜車隊行走之路線。舊時商隊往來,貢奉、歲賜,乃至西域各國使節假道而來中原,多取道於此。平夏抵定,我軍最大之優勢,便是掌握了這條驛道!”帥府之中,司馬夢求也在向石越分析著形勢,他說到此處,向種古望了一眼,種古微微點頭,表示同意,司馬夢求方繼續說道:“遼主此時出兵,時機不可謂不好,然終究還是差那麼一點。若是梁永能未敗之時,我軍將受極大牽制,東線將無所作為。然平夏既已抵定,我軍以平夏為根基,可進可退,可攻可守,局勢亦未至於被動。” 石越與種古都頷首表示贊同。不過遼主出兵之時機,在石越看來,只是見仁見智的事情。他若出兵過早,西夏尚未陷入絕境,又豈能甘心將河套拱手相送?而且一旦過分逼迫宋朝,宋朝若是惱羞成怒,與遼國全面開戰,楊遵勗鹹魚翻身也未必不可能。這樣大戰的風險,無論是宋朝還是遼國,哪一方都沒有做好心理準備。這中間無非是對各方最低容忍度的理解不同的問題。遼主此時出兵,在石越看來,最大的用意是佔據豐腴肥美的河套地區,一方面可以給大同府一個屏障,取得地理上的優勢;一方面則可以增強國力——一個河套地區,在當時抵得上數千里的塞外苦寒之地。至於其餘種種可能,對於遼國來說,那不過是另外的好處,若是宋朝肯將河套地區拱手相讓,石越有七成以上的信心,相信遼主會爽快地將西夏出賣得一干二淨。 但是,休說大宋朝廷,便是石越,又怎麼捨得將河套地區拱手相讓? 宋朝拼著消耗國力,以無數的錢糧與數以萬計的戰士生命相搏,才取得這些戰果。而遼國不費吹灰之力,便佔據了水草豐美的河套平原? ! 掌握河套平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抵消遼國西京道的地理優勢,極大地改善宋朝由於喪失薊燕十六州而形成的戰略劣勢——這是只要看地圖就可以明白的簡單事實。而且河套平原還是宋朝夢寐以求的優良馬場! “然契丹兵出陰山後,態勢立即變得微妙。我若是逼得西夏太急,不能不擔心西夏會不惜一切投靠契丹;我若放其一馬,讓其喘過氣來,後患無窮。西夏任誰當政,最終都難以坐視平夏被佔。而契丹雖經內亂,然君臣同心,名將輩出,士卒皆百戰之餘,大宋若與其決戰,勝負固然難料,戰火卻勢必蔓延至河北、京師,國家要付出的代價難以估計,朝廷大臣亦未必能下定決心,同心同德。故此,契丹雖未必敢激怒於我,我亦不可過分激怒契丹。契丹雖出兵西夏,暗含挑釁之意,然畢竟留有極大餘地。而我與契丹之交涉,固不必示弱,亦不可莽撞。”司馬夢求執掌職方館,對遼國的了解遠在石越與種古之上,他的意見,便是連樞府甚至皇帝,都會尊重。 “純父言之有理。”石越對司馬夢求的話也是深以為然。宋遼之間雖然貿易額達到一個空前的高度,遼國在經濟上對宋朝的依存度也增高,但石越也清醒地意識到一點——熙寧十三年,無論宋朝還是遼國,都不是工業社會。遼國這樣巨大的經濟體,絕不可能因為宋朝斷絕貿易而陷入一種任人宰割的境地,只要遼國自己產糧、產鐵、產馬,他們在經濟上的任何依存,便都是有限的。這種情況下的經濟依存,可以為宋朝牟取適度的利益,但是如果過分了,將遼國逼得無路可走,對宋朝來說反而會是一場巨大的災難——一場全面的戰爭,那時候契丹統治者最直接最簡單的選擇,便是將人民的不滿轉移到宋朝身上來,最起碼,整個河北、山西,甚至大宋的精華地區汴京附近,都會淪為戰場。契丹人最終也許會被擊敗,甚至被消滅,但宋朝要付出的代價也會是極其昂貴的。而至少現在,大宋還沒有做好這個準備。 但是,有一點石越也很堅持:河套平原絕不能讓給契丹。狼山以北,甚至黑水城,在宋軍力不能及的情況下,都可以讓給遼國。但是黃河百害,惟利一套,河套平原,是石越志在必得的。 “其餘之事,可臨機應變,並非急務。”石越目光移到種古臉上,頃刻間便下定了決心,“眼下我要的,是找一名將領,率兵去河套。” “去河套?!”司馬夢求與種古都吃了一驚。石越剛剛還同意司馬夢求的觀點,似乎要與遼國達成一定之妥協,此時卻要派兵去河套。 “純父方才說,只有遼軍過陰山之報告,並無說遼軍已至河套。可是如此?” “確是如此。然遼軍既過陰山,不可能不至河套。”司馬夢求答道。 “那不必理會。河套部族甚多,此時尚忠於西夏,遼軍便是到了河套,亦不可能這麼快平定整個河套。便是西夏,雖力有不及,然終亦不可能置之不理。”石越緩緩說道,見種古與司馬夢求都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又繼續說道:“眼下便要一個合適的人選,迅速出兵河套,只要占得立足之地,日後與遼主便有交涉之餘地。否則一旦遼軍盡有河套,我能拿何物去換?且有一軍至河套立足,亦可牽制遼軍,翼護平夏。” “妙策!”種古都忍不住要拊掌讚歎。 “派兵急取河套?”王師宜目瞪口呆地望著章楶,“與契丹人硬碰硬打上一仗?”他的目光興奮起來,但馬上想起一事,旋即黯淡下去,“然孤軍深入,蹈拱聖軍前車之轍……” “王兄以為遼軍便敢真打嗎?”章楶笑道,“縱然我軍孤軍深入,全軍覆沒,遼主便不怕我們進兵他的西京道與南京道嗎?要打也只會是小仗,除非遼主派了一個不識大體的人為將。但遼主既想得出此策,又豈會隨便派個人來?” “還是冒險。”王師宜一個勁地搖頭。在他看來,一個小小的河套平原,同時插進去宋遼夏三方勢力,若不打大仗,簡直不可思議。 “補給是個大問題。” “補給?”章楶忍不住笑了起來,“去河套還要想著全靠後方運補給,那不如不去。我若是石帥,最多運一次補給,保證其不至於在冬天被餓死凍死便可。其餘的,只能自己設法。滅掉西夏前,焉有許多工夫來理會這邊角之棋?” “最難者,在於擇將。”石越沉思良久,還是嘆了口氣,“苟不得其人,畫虎不成反類犬。” “莫如下官親往。”種古考慮了半天,也想不出合適的人選。派往河套的軍隊,必然是東線諸軍的。因此,為了保證將領與軍隊之間熟悉,選派之將領也必是東線的。細數他麾下的將領,折克行風頭正健,此時調他前去,他難免沒有想法,畢竟那是沒得什麼功勞可立的苦差事,哪裡比得下將來攻靈州下興慶府之風光無限?更何況輕兵前往河套,人數必不能多,頂多便是三四千人馬,用折克行並不合適。吳安國雖然是個人才,但是種古卻擔心他一個忍耐不住,與遼軍大打出手,反而壞了大事。以吳安國的性格,統軍千里之外,誰能節制得住?慕容謙本來也可以,但是誰敢保證他的部屬到了河套不出問題?而且他與石越畢竟是親戚,亦不便派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差事。至於其餘諸將,更不足道。想來想去,只有他自己親自出馬,才能穩妥。 但他話一出口,便被石越否決:“不可。平夏須臾不可離種帥。” “種帥此時須坐鎮平夏,平夏方復,千頭萬緒,多賴種帥。石帥以為何畏之如何?”司馬夢求心裡也不是十分有把握。 果然,他方一提名,石越與種古便齊聲反對:“不妥。”兩人都沒有進一步解釋原因,司馬夢求當然也知道其中癥結在哪裡。他本來也只是想行權宜之計,見石越與種古皆如此堅決反對,便不再多說。 議事廳內,出現一陣短暫的沉默。 石越沉吟良久,在心裡一遍遍篩選東線的將領名單,忽然想起曾經拜見過自己的折可適,折可適此時的才華尚未充分展露,名聲地位皆不如吳安國、慕容謙等人,但是這個人卻畢竟是“歷史上”的名將。而且石越觀其為人,屬於豪邁而知文,勇敢而不莽撞之類,倒未必不是個好的人選。 他試探著向種古問道:“種帥以為折可適此人如何?” “小隱君”笑道:“折可適乃將種。然而磨礪尚少,過早擔當大任,恐反害了他。” 石越默然頷首。種古說的並非沒有道理,極有才華的人,在沒有經歷磨煉前突然放到一個極高的位置上,雖然未必不是一個機會,但更多的時候會導致人心靈的扭曲,使得他進退失據,最終反而毀了這個人。吳安國幸而遇到種古,使他多擔重任,一步步磨煉,終於能有今日之聲望與成績。但是相比之下,折克行給折可適鍛煉的機會,還是少了一些。這樣一想,他不免又有點沮喪。然而兵貴神速,派往河套的人馬越快越好,卻不容他耽誤。 卻聽“小隱君”又笑道:“若能選一名望地位皆在其上者為正將,以折可適為副,則是兩便之策。折可適心胸豁達,頗能以大局為重,有他為副將,正將則不必限於延綏平夏。” 石越頓覺豁然開朗,笑道:“如此吾有人矣!” “未知石帥屬意何人?”種古笑問道。 卻見石越用手指畫空寫出一個字來。 “章?”“小隱君”哈哈大笑,道:“章祭酒?” 石越微笑頷首,道:“以章質夫與折可適並往河套,憑他遼主派誰來,吾等亦可無北顧之憂。” 他解決掉一個大問題,心中大鬆了一口氣。又對司馬夢求道:“純父,陝西房之情況,究竟如何?章質夫經營河套,勢必要拉攏當地部族,若有職方館之助,將事半功倍。” 司馬夢求苦笑一聲,道:“學生當盡力而為。”戰爭開始後,西夏對內部的控制也變得加倍嚴厲起來,間諜終究也是人,條件所限,其作為也總是有限的。但石越的話已是帶著責怪的命令了,他也只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石越只是點點頭,不再多說。他計議已定,便不再有絲毫耽擱,轉頭對“小隱君”道:“進兵河套,兵貴神速。我立刻頒令,著章質夫速往鹽州,會合折可適盡快出兵,事後再上報樞府未遲。” 種古聽罷,起身說道:“下官便與章質夫連夜趕往鹽州,督其出兵。” “只是辛苦種帥了。”石越當然是求之不得,只是以“小隱君”的身份地位,他不便開口趕種古走人而已,“小隱君”既然主動提出,他也不客套,立刻一口答應。 章楶剛剛在酒樓之外辭了王師宜,看看天色已至黃昏,正猶豫是否要繼續去求見石越,轉身卻見一個身著布衣,腰間佩著一柄彎刀的關西大漢站在路的對面,正笑吟吟望著自己。他身後跟著十來個從人,都挎弓佩刀,雖然都貌不出眾,卻讓人感覺到一股肅殺之氣,分明都是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的。章楶定睛望去,吃了一驚,脫口呼道:“'小隱君'?” 種古笑著抱拳道:“正是在下,章祭酒,久違了!” 章楶連忙抱拳還禮:“久違了。”目光掃向種古的左手,果然見他缺了一個手指。他正在心裡揣測種古怎麼會來了慶州,卻見種古笑著遞給他一張宣紙,他忙接過來,打開方看了一眼,眉宇間閃過一絲喜色。 種古笑道:“祭酒可去收拾一下東西,石帥鈞令,今晚便與在下連夜趕往鹽州。” 章楶慨聲笑道:“待到天黑,豈不又要耽誤時間?何不即刻出發?” 當天黃昏時分,在慶州城門將要關閉之前,數十名布衣騎士急馳而出,向西北方向趕去。與他們交錯而過的,是一隊從環州方向來的騎隊。慶州的軍民對此早都習以為常,沒有人意識到,這兩隊人馬,對宋遼夏三國的未來,有著何種重大的意義。 “櫟陽縣君?”正在閱讀範純仁送來的公文的石越霍然抬頭,望著跑來報告的豐稷,道:“她在何處?” “下官已先將夏使送至驛館,櫟陽縣君求見石帥,下官自作主張,已安排她往帥府來,便在府外等候。”豐稷非常激動,夏使到韋州開始,便要求盡快見到石越,而櫟陽縣君又有石越的親筆信件,因此韋州官員不敢怠慢,安排車馬衛隊,護送他們前往慶州。豐稷已向護送的武官打聽清楚,一路之上,夏使不斷催促他們晝夜兼程趕路,甚至不惜私下賄賂,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這種種跡像都表明,夏國內部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而來自興慶府的櫟陽縣君,對於大宋掌握西夏內情,便顯得至關重要。因此當櫟陽縣君要求立即面見石越之時,豐稷也不請示,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石越點點頭,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平靜,但豐稷卻敏銳地感覺到石越也露出一絲喜色。果然,便見石越合攏卷宗,起身對豐稷說道:“快請,本帥當降階相迎!” 這下連豐稷都覺得驚訝了。他跟隨石越以來,很少有人能夠得到這種待遇。而櫟陽縣君不過是一歌伎出身…… 走到門口的石越彷彿看出了豐稷的心思,忽然問道:“相之可知本帥為何要降階相迎嗎?”不待豐稷回答,石越便又說道:“本帥是要藉此讓天下人知道,無論出身如何低賤,凡為國家而不計生命名譽者,都應獲得尊重。” “石帥所見,非下官所及。”豐稷誠懇地說道。 櫟陽縣君被請進帥府之後,便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雖然是夜晚,但帥府內燈火通明,到處都挑著通紅的燈籠,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清晰入眼。這裡也是她曾經熟悉的所在。其實,自回到慶州那一刻起,一種遊子回歸故鄉的感覺,便時時浮在她心間。 “縣君請!”帥府的門吏好奇、恭敬地給她引著路。 帥府中廳的台階前,一個穿著白袍,束著玉帶,披著紫色披風的中年男子正微笑著望著她,等候她的到來。他的笑容與幾年前一樣的親切,如同溫和的兄長、久別的朋友。與幾年前一樣,他的笑容不帶任何虛假,沒有任何居高臨下的做作與掩飾。如他這樣身份地位的男子,對一個低賤的歌伎能有這樣的笑容,整個大宋,只有這麼一個人。 “奴家見過石帥!”櫟陽縣君盈盈拜了下去。 “李姑娘別來無恙。”石越溫厚地笑道。 一滴眼淚終於忍不住浸出眼角,即便是在被夏軍抓住的那一刻,不知道自己將面對什麼難以忍受的侮辱,處於極度無助之中時,她也沒有想哭過。不知道為何此時竟如此軟弱?絕不當著任何人的面哭泣,這是她李清清多少年前就曾許下的誓言。李清清用笑聲掩飾著自己的失態:“學士別來無恙。” “請!” “學士請!” 帥府的招待十分簡樸,不過一杯清茶。石越也沒有任何的噓寒問暖,而是直接切入了正題。但是李清清感覺十分舒服。因為在這裡,沒有她不習慣的繁文縟節,卻有著最好的招待——尊重。 她簡單扼要地向石越介紹了她在西夏所遭遇的一切,以及梁太后對她的召見,派遣使者的用意。 “議和嗎?”石越沉吟道。 豐稷在旁邊說道:“如此說來,前一段職方館傳回來的情報是真的。” 石越點點頭。幾天前,職方館的一位間諜傳回來一個情報,他在西夏聽到謠言,禹藏花麻上表要求秉常復辟。 “李姑娘以為,梁太后是真心想求和,還是詐術?西夏果真已經到了喪失希望的地步了嗎?”石越向李清清問道。他對西夏在“歷史上”的堅強韌性印象深刻,姑且不論他同不同意議和,對於西夏求和這件事本身,他就先打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奴家被俘之時,曾經註意到看守奴家的夏兵之飲食。”李清清並沒有正面回答石越的問題,“奴家發現這些夏兵所吃的食物非常粗糙,且分量亦不多。相比戰前所見,至少少了三分之一。而且在興慶府,奴家偶爾也會見到有些夏兵不見披鎧甲,在興慶府修葺城牆之勞役,其中多有婦孺。” 石越與豐稷對視一眼。豐稷已是喜形於色:“他們支撐不下去了。” “興慶府至少有可支持三年之積蓄。”石越潑了一盆冷水。西夏最後的這點本錢,職方館的歷次報告中早已不厭其煩。以石越對梁太后的了解,相信這些糧草,不到最後關頭,她是不會動用的。 “但西夏亦肯定面臨困境。” 李清清頷首道:“奴家以為,西夏求和,或許是想有時間從容收割小麥。奴家自興慶府一路東來,所見在麥田中勞作之人,非老即幼,不見一個壯年。” “石帥!”豐稷殷切地望著石越。 石越微微笑道:“明日相之找個善於言辭之人與李姑娘一道去陪夏使,先拖他一日再說。” 同一個晚上。瀚海。耀德故城附近。 花結香統率著一千西夏騎兵在瀚海中游蕩了數日之後,迫切希望找個地方休整一下。而耀德故城便是他們的目的地。花結香是西夏名將葉悖麻的部將。葉悖麻被任命為靈州知州後,便被梁太后委以重任,兼節制靈州外圍的部隊。梁太后在很多方面非常清醒,除了派了幾個梁氏子弟監軍外,竟將梁乙逋也調回來,讓梁乙逋與嵬名榮一起掌握興慶府及周邊的軍隊。而在危急關頭,將至關重要的靈州防務全權委託給了真正的軍人。葉悖麻上任之後,一改之前野利朵率領數万大軍在荒沙中游蕩的做法,僅僅抽出一萬騎兵,分成十部,巡防整個瀚海地區,從而將偵察面積擴大了五六倍。而葉悖麻也因此有了較為充足的兵力,來整頓靈州防務,同時還可以派兵監視孤軍懸於靈州附近的一營宋軍與駐於鳴沙城附近地區的種誼、劉昌祚部宋軍。葉悖麻本想一舉消滅宣武第二軍的這一營宋軍,並從劉昌祚手中奪回鳴沙城,真正鞏固靈州之防務。但是他很快發現,這兩支宋軍都是部伍嚴整,訓練有素,不可輕視。而且這兩軍之間,竟隱然互為犄角。攻擊劉昌祚,劉昌祚非一日可破,而宣武軍將直接威脅靈州城,並且可以想見一旦他主力離城,中路的宋軍主力將滾滾而至。而如若他攻擊宣武軍的這個營,以這支宋軍步軍之裝備與戰鬥素養,也不是一兩天可以攻破的,到時候劉昌祚部就肯定會來夾擊他。因此,葉悖麻在找不到宋軍的破綻之後,只得暫且隱忍不發,與宋軍為持久之策。從來客軍不利持久,葉悖麻絕不相信宋軍能一直這樣保持下去。只要宋軍敢輕舉妄動,葉悖麻相信自己便能尋出其破綻來加以利用。於是,葉悖麻親自率軍在靈州整頓城防,與宋軍僵持。而派遣這十支騎兵深入瀚海,監視宋軍主力。他對這些部隊的命令是:當戰則戰,不可戰則走。其目的主要是偵察宋軍主力的動向,同時攻擊宋軍之輜重部隊。但是葉悖麻接管靈州防務的時間畢竟不長,目前為止這些夏軍真正到達的範圍,亦只是止於耀德故城往南一點。再往南靠近溥樂城的地區,夏軍便不敢深入了。因為在那些地區,經常也會有大股宋軍出沒,據韋州還忠於西夏的細作報告,那是宋軍幾支精銳部隊在那裡進行“演習”,以使軍隊更加適應當地的作戰環境。傳聞之中,那裡的常客是有“天下第一軍”之稱的宣武第一軍。無論是花結香還是其余西夏將領,都深刻地感覺到他們面臨的宋軍已經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再不是以前的那支宋軍。因此也從來沒有人敢冒著風險過於南入。 “將軍,聽說最近耀德城這邊也開始有宋軍出沒,是不是要小心一點?”一個偏將向花結香問道。 “派人先去看看也好。”花結香為將之道,便是相信“小心”二字。 他這種好習慣,這次果然又幫了他一次。被派去偵察的兩個士兵很快回來了,但這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互相張大著嘴對視,半晌說不出話。花結香氣得一鞭子抽將過去,兩個痛得同時叫出聲來:“宋……宋……宋軍!” “廢物!”花結香罵了一聲,策馬奔向一個高地。他要親自看個究竟。 但是花結香馬上也被自己所看到的一幕驚呆了! 在耀德故城的廢墟上,紮起了成百上千的營寨,營寨外面懸掛的燈籠在一望無際的黑幕下顯得極為壯觀。不斷有士兵舉著火把走來走去,營寨裡不僅有箭樓,柵欄外還可以看到挖掘的痕跡,顯然是有陷馬坑。 “娘的!”花結香倒吸了一口涼氣,開始認真估算宋軍的數量。他立即被自己的估計嚇了一跳:至少有三萬以上的宋軍在此駐紮! “終於要開始了嗎?”這是花結香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 但是他馬上否決了自己的判斷,因為在火炬的照耀下,他看到了正在壘土的宋朝工匠。 “阿彌陀佛!”信佛的花結香在心裡喊了一句。 宋軍在築城! 是的,宋軍在築城! 即便花結香在夏軍中算不上什麼人物,也能明白一件事情:當這座城築好之後,就是宋軍主力大舉進攻靈州之時。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現在的溥樂城,肯定已經是名副其實的“溥樂城”了。很快,耀德城也將是名副其實的“耀德城”。在這兩座城堡的保護下,宋軍的糧道將暢通無阻,他們的糧草將安如泰山。而西夏所有在瀚海巡遊的部隊,嵬名榮將軍那出色的謀略,在這兩座城面前,都將成為一個笑話。 難怪宋軍一直按捺著不動。 在佔據明顯的優勢的情況下,還不惜付出巨大的代價來營建這兩座城堡,宋軍統帥真不知道是過於愚蠢還是過於聰明。 但是花結香卻知道,無論宋軍統帥的智商如何,他們的麻煩大了! 他不知道葉悖麻大人在宋軍多半已經建好溥樂城的情況下有什麼辦法來阻止宋軍繼續營建耀德城——葉悖麻大人現在對靈州城外的一營宋軍都不敢輕舉妄動。但是不管怎麼樣,現在花結香要做的,是將這個情報傳遞回靈州。 他迅速地掉轉馬頭,策馬下坡。 花結香剛剛回到自己的隊伍當中,便聽到左側與右側傳來沉悶的響聲。那是數以百計的戰馬同時落地傳來的聲音。花結香的臉色變了一下,他們所在的地區離耀德故城並不算太遠,只不過恰好被一座小坡所遮擋而已,若這些宋軍有馬,事情就麻煩了! “撤!”“快撤!”花結香急急下達命令,他可不認為自己這一千人對付如此規模的宋軍有何勝算。 夏軍在花結香的催促聲中急急忙忙地調轉馬頭,向北方催馬撤退。身後兩支宋軍的黑影已經依稀可見。 讓花結香感到奇怪的是,明明他們已經被追至射程之內,但是身後的宋軍卻並不放箭,只是悶頭追趕。數以千計的騎軍,在黑夜的荒漠中追逐著,將黑幕都踐踏得顫抖。身後的追兵越來越近,更加糟糕的事情緊接著發生了——又有兩支宋軍加入了追逐的行列,他們應當是早就派了出來的,只不過抄了近道,竟然擋在了花結香的前面! 這裡他娘的怎麼不是那種一望無際非常平坦的荒原!花結香惡狠狠地詛咒著該死的地形,但宋軍對地形的熟悉更讓他感到驚慌。他們來這裡不止一天了,以前的那些部隊都是廢物!但再怎麼樣詛咒也於事無補,事到如今,只能殺出一條血路。 “殺啊!”花結香大吼一聲,摘下弓來,搭上了羽箭,朝著前面的宋軍衝殺過去。 然而讓他更加吃驚的事情發生了。 前面的宋軍迅速地跳下馬來,舉起盾牌,結起了方陣。 “步軍!”花結香沒有來得及後悔,這支宋軍是花結香所見過的最訓練有素的部隊,面對著騎兵的衝鋒從容不迫地結陣,當他的部隊離宋軍還有三百步的時候,宋軍正好結成了方陣。夏軍的箭手被盾牌無情地擋下,而宋軍弩手們的齊射,卻讓花結香與他的部下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許多人紛紛落馬,連花結香的左臂也被射中一箭。這種弩箭的威力驚人,竟然透過花結香的臂甲,一直扎進他的肌肉內,疼得花結香幾乎滾下馬去。 花結香此時已顧不得許多,忍著疼痛,掉轉馬頭,大聲喊道:“保持距離!射箭!射這些宋狗!” 但他的部下卻遠不如對面的敵軍善戰。兩輪齊射後,後面追趕的宋軍也到了,這些宋軍卻並沒有立即下馬,而是向著夏軍扔出許多屁股上冒著火花的黑色砣砣。 “霹靂投彈!”花結香腦海中迅速閃過一個詞,便聽到轟、轟、轟的聲音,伴隨著火花、慘叫、血肉橫飛,在夏軍之中響起來。許多戰馬立即被驚嚇,發了狂地載著騎兵四處逃散,根本不受控制。花結香只見到自己的戰馬前蹄高揚,未及反應過來,便被掀下馬去。 “殺!” “殺!” 宋人的呼吼聲劃破了夜空,在霹靂投彈的火光映照下,穿著黑黝黝的鎧甲、手持長刀的宋軍,如同猙獰的怪獸一般,向著亂成一團的夏軍衝殺過來。 花結香在幾個親兵的扶持下勉強站起來,執刀在手,一個宋軍雙手舉刀,向花結香猛劈過來,宋軍黑色胸甲上面的白色猛虎花紋,猙獰欲出,彷彿也想要衝出來咬他一口。花結香側身避過這一刀,順勢向宋軍的腰間砍去,卻聽到“當”一聲,被另一個宋軍用刀架住。花結香受傷後不敢力拼,連忙卸開這一刀,跳到一邊,方未站穩,便聽到背後風聲急到,他連忙就地一滾,堪堪避開。但頭盔卻掉到了地上。 這時候花結香才發現,這支宋軍在白刃戰之時,竟都是三人配合作戰。這三個宋軍向他攻擊之時,他的親兵們也正在以一對三地苦戰著。 他腦海中迅速閃過有限的宋軍資料,騎馬步軍、虎頭胸紋、虎頭胸紋…… “宣武第一軍!” “晦氣!”花結香狠狠地啐了一口,他已經不打算活著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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