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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節

新宋Ⅱ·權柄5 阿越 8963 2018-03-11
讓文彥博與吳充都略有些意外的是,折可適在次日便抵達了京師,幾乎是同時,與他一起快馬到達京師的,還有石越的奏章與種、姚二家諸將的請罪表章。在即將大舉用兵之時,忽然發生這樣的事情,讓趙頊感覺非常的惱怒。雖然這件事情因為涉及軍機,只有極小範圍內的幾個人知情。但皇帝卻不能不慎重處置。 然而,大宋朝廷彷彿天生就是異議者並存的地方。即便是只有樞府、兵部、衛尉寺少數機構的重要長官才知道的事情,照樣會存在著意見的分歧:樞密使文彥博、同知樞密院事孫固堅持主張以軍法誅二人以儆效尤;而同知樞密院事呂公著與兵部尚書吳充則認為應當先行押監,待伐夏事了,再行處置,以免動搖軍心。此外,幾位軍隊背景出身的府部寺長官,更是乾脆認為“情有可原,罪有可恕”,主張赦免二人,讓二人戴罪立功。

趙頊心中更傾向於呂公著與吳充的意見。雖然他並不相信種、姚二家有造反的可能與實力,但是他也有他要擔心的事情。在需要用人之際,一般來說是應當加以恩寵的。此時誅殺其家人,是很可能會影響到臣子的士氣,導致他們在戰場上不能盡心竭力報答皇恩。無論是先行押監,待他們立下功勞後再以功抵罪加以釋放;還是直接讓他們以有罪之身效力沙場,都是收攏臣子忠心的有效手段。這種手腕,歷代帝王將相,莫不常用。趙頊幾乎能想像到恩赦二人後,種、姚二家諸人感激涕零的樣子。 但是,文彥博與孫固的堅決,卻讓他相當為難。而且石越的奏摺中對此也是態度鮮明。細讀石越的奏摺,根本是已經將那兩個小武臣定罪,並且是罪在不赦。 他們的理由也是很有說服力的。

大宋皇室的祖宗家法,最忌諱的就是藩鎮之禍。 所謂“藩鎮之禍”,換句話說,便是武人之亂。 當年石越就曾經在趙頊面前一針見血地指出:軍隊最重要的便是紀律與忠誠。所以講武學堂首先要教給學生的,便是紀律。而忠誠則來自於榮譽與晉升。 宋朝的軍制改革,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宋太祖以來建軍理念的一次深化與變革。宋太祖欽定的軍法是最重視紀律與服從的。而熙寧以來的軍制改革,則更加深化了這一理念。 趙頊內心裡十分同意石越的意見:若能將紀律與忠誠,刻入武人的骨髓中,則國家有能戰之士而無武人之患。 因為帝王的權術,而犧牲掉軍隊紀律的權威,是否值得? 短期的利益與長期的利益,究竟何者更重要? 孫固對著皇帝說起話來,簡直可以用“放肆”來形容,趙頊一面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幾乎濺到自己臉上的唾沫星子,一面聽著孫固激烈的話語:“陛下,若為市恩於下,而敗壞法紀,實是鼠目寸光!為人主者,只須賞罰嚴明,則臣下自然心服。當賞不賞,當罰不罰,皆肇禍之由……”

“不然!”吳充不待孫固說完,便插言反駁,“凡事有經有權,國法亦不外乎人情。二犯行刺,豈是無因?曾無可憫處?且押後處置,亦非不罰,不過權宜之計,以免沮喪邊臣之心。大臣者,非刀筆吏也,奈何墨守律令而不知變通?孫大人此言,實是法家之語。商申之術,乖離聖教,何足為恃?” “陛下!”孫固正眼都不看吳充一眼,向趙頊拱手欠身,厲聲道:“吳充乃奸臣,作此奸臣之語!微臣自束髮受教,未敢有違聖人之訓者。有云,'政者,正也。'有言,'夫君能盡禮,臣得竭忠,必在於內外無私,上下相信。'又云,'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雜,必懷之以德,待以之信,厲之以義,節之以禮,然後善善而惡惡,審罰而明賞。'若'罰不及於有罪','則危亡之期,或未可保,永錫祚胤,將何望哉!'唐太宗不以權術馭下,而有貞觀之治,為一代聖主。奈何為大臣,竟欲導陛下去誠信而用權術哉?況且唐之藩鎮之禍,豈是一朝而成?蓋亦是驕兵悍將,恃功賣寵,而居上位者不能防微杜漸,致使法度漸壞,終不可救。今日之事,正是防微杜漸之時!”

“吳充為大臣而不知大體,以邪術導人主,臣請陛下,速遠此姦小!”文彥博對吳充也極為不滿,竟絲毫不留情面。在他看來,當面不明確地拒絕自己,轉過身來在皇帝面前卻是另一番言辭,的確是小人的行徑。 孫固與文彥博尖銳的言辭,說得吳充一張老臉漲得通紅,雪白的鬍鬚氣得不停地抖動,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戰栗著說道:“臣待罪侍奉陛下十有餘年,無功於社稷,無補於聖明,不見容於同儕,屍位素餐,愧對陛下!臣有罪,臣不敢有他言,惟望陛下念臣老邁,許臣致仕,臣永感陛下隆恩。”說完,已是老淚縱橫。 趙頊只覺得頭“嗡”地一下響了起來。 由意見之分歧而導致互相攻擊,自居為“君子”,而以對方為“小人”、“奸臣”,最後意氣相爭,乾脆辭官去位——這樣的故事,趙頊是再熟悉不過了。他有點惱怒地望著他的這些個心腹重臣們。平心而論,他亦分辨不出誰是誰非。吳充當然不是“奸臣”,至少他趙頊相信自己還有這點起碼的判斷力,縱使孫固、文彥博,內心裡亦未必以為如此;但是孫固、文彥博錯了嗎?那卻也未必。

當然,誰是誰非也許並沒有想像的那麼重要。 但是,大戰之前誅殺重要將領的家屬已經夠讓人放心不下,兵部尚書在此時撂挑子卻更是雪上加霜。不僅僅是兵部一堆的事情需要一個能幹且有威望的兵部尚書,而且這樣的情況,極可能會加深臣下對皇帝的怨望或者恐懼——皇帝不惜讓一個兵部尚書致仕也要殺掉自己的家人,這會給種家、姚家甚麼樣的心理暗示? ! 難道要讓這些統兵大將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 那樣的話,只怕趙頊自己也不可能睡一個安穩覺。 但文彥博與孫固也不是那麼好打發的。 吳充不把兵部尚書放在心上,難道文彥博與孫固就會在乎樞密使與同知樞密院事的差事?雖然這兩個職位,是無數人一生追求而不可得的,但對於文彥博與孫固來說,這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官位,從來都不能夠讓他們委屈自己太多。

文彥博名望已高,所追求的東西本就不多了;而孫固,卻是個重視名望甚於官位的人。 “無論如何,先和一把稀泥再說。” 趙頊無奈地想道。 折可適饒有興趣地觀察著御前侍衛班的日常訓練。他對這些傳說中武藝高強、勇猛善戰的大內侍衛們充滿了好奇。御前侍衛班共有十一班,其中七個班是帶甲騎士,四個班是不帶甲騎士,是三十六班馬軍侍衛中第二大的一支軍事力量,也是與其他所有大內侍衛們完全不同的一支軍事力量。御前侍衛班的所有成員,都必須是烈士子弟!換句話說,這是由戰爭孤兒組成的軍隊。在諸班直中,御前侍衛班與最精銳最得皇帝信任的殿前指揮使班、由武臣子弟組成的內殿班一起,構成了大宋皇帝陛下最信任的三支軍事力量,堪稱是大內侍衛中的大內侍衛!

御前侍衛班的普通士兵,在皇帝身邊服役約四五年後,大部分人便會進入講武學堂培訓,畢業後就會被皇帝派遣到各支部隊,擔任指揮使、副指揮使一級的職務。或者進入衛尉寺系統,成為營一級的軍法官主官,即所謂的“護營虞侯”。 這些人,從某個方面來說,不僅僅是保衛皇帝人身安全的武裝力量,亦是捍衛皇帝政權安全的武裝力量。皇帝通過這樣的人員流動,可以有效地在各支部隊中,直接安插自己的親信,從而加強自己對軍隊的控制權。 因此,折可適並不敢小覷這些大內侍衛們。但他同樣避免不了以一個軍人的眼光,來評價這些“羽林孤兒”。 他所看到的,是東三班的三百三十名御前侍衛。一個班相當於禁軍中的一個指揮,三百三十人,正是禁軍一個馬軍指揮的基本編制。

校場上擺放著整整齊齊的三百副木馬。折可適一眼就可以看出:木馬的高度與大小,與普通的戰馬幾乎完全相當。 “羽林孤兒”以都為單位,分成三部分訓練。訓練由都兵使率領副都兵使、兩名都承勾,以及每都的軍法官將虞侯主持。什將以下的軍官,都無例外的要參加操練——這一點,讓折可適有點驚訝,因為在河東,在指揮一級的操練中,大什一級的武官,是協助主持操練的。 士兵們披掛齊整,身著鎧甲,手裡還拿著長槍,整齊地站在木馬的左側。 副都兵使大吼一聲:“上馬!” 士兵們整齊迅速地將槍掛在馬側,躍身上馬。數百人一齊做出這個動作,更是顯出一種奪人心魄的氣勢來。 “下馬!”副都兵使又大吼一聲。 取槍,換手,從右側翻身下馬,一氣呵成!

幾百甲士一齊下馬踏在地上發出的轟響,讓折可適感覺到腳下的大地都有些顫動。 “上馬!” “下馬!” “上馬!” “下馬!” 副都兵使不停地吼著,士兵們從左側上馬,右側下馬,又從右側上馬,左側下馬;還要從後面上下馬,如此周而復始,不停地重複著這種看似簡單的動作。 兩個承構手執皮鞭,虎視眈眈地註視著校場。某一個士兵稍慢一點,便快步跑過去,對著頭就是一皮鞭打去。被打的“羽林孤兒”也不敢叫喚,只是忍著疼痛,繼續上馬、下馬! 折可適非常清楚這種簡單訓練的殘酷性。 河東軍從來沒有過這種訓練,能在河東軍中當騎兵的,大多數是從小騎慣了馬的,他們的騎軍也並不披甲,因此平素訓練,更注重射擊的準確性與對馬匹的控制,從技術上來說,他們並不需要練習上下馬的技巧。但這種訓練所帶來的紀律性,卻不是河東軍可以相比的。而且,折可適自忖,河東兵即便在上下馬的熟練度上,亦未必可以勝過這些“羽林孤兒”。

“御前侍衛班平素只用木馬訓練嗎?”折可適試探著向陪同自己的小內侍問道。 那小內侍尖著嗓子笑道:“折大人說笑了,只用木馬那怎生打仗?只不過戰馬來之不易,不得不愛惜罷了。執矛衝鋒、騎射、投擲霹靂彈,哪一樣都免不了要用真馬。” “原來如此。”折可適不卑不亢地致謝,心裡竟生出一種嫉妒來。自從宋軍發明投擲霹靂投彈的戰術以來,河東諸軍不止一次希望裝備這種威力巨大的武器,但是卻始終爭取不到配額。宋軍以地域為區分,可以說事實上存在著幾個系統:京畿軍、西軍、河朔軍、河東軍、東南軍。在這五大軍事集團中,河東軍的存在始終有幾分尷尬:京畿諸軍近水樓台先得月,本不待說;西軍是朝廷近階段戰略重心的所在,自然也多受照顧;河朔軍面對大宋最強大的敵人,直接關係到京師的安全,自然也不可能被忽視;東南諸軍無非是維持地方治安,平定小股叛亂,從來沒有強大的敵人,素來被輕視倒也習慣了;惟有河東軍,夾在西夏與契丹之間,承擔的責任比別人只多不少,但是得到的東西,卻總是只能挑別人剩下的。連進駐河東的神衛營的裝備,也比陝西的差。而且折可適私下里還曾聽說過,進駐河東的神衛營,是由講武學堂成績最差的一幫人組成的。 “大內侍衛就是大內侍衛啊!”折可適望著校場上訓練的御前侍衛班,感慨地想著,“連操練都可以穿這麼新的靴子!奶奶的!” “折大人!官家快到了,速隨咱家去見駕吧。”一個內侍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折可適的面前,把正暗暗憤憤不平的折可適嚇了一跳。他忙整了一下衣冠,抱拳道:“煩勞了。” 皇帝是在一座偏殿中接見折可適的。 折可適並沒有第一次面見天子的人常見的緊張,他只是略有些興奮,又顯得有些遺憾。在偏殿的接見,顯得皇帝並不是很重視自己——這自然是正常的,皇帝不可能在禮節上面有多麼重視一個邊疆的七品武官,哪怕他出身於府州折家。但對於折可適來說,這是讓人遺憾的。 “下次皇帝接見我的時候,一定會在崇政殿!”他心裡暗暗發著誓。 趙頊也在打量著折可適。 折家的這個後起之秀看起來還很年輕,不過三十來歲的樣子,雙目炯炯,鼻樑高聳,膚色黝黑——以汴京的審美標準而言,算不上一個美男子。但是皇帝分明感覺到這是一個在戰場上可以被袍澤信任的男子。 一般來說,臣子在覲見皇帝的時候,很多人甚至會緊張得根本就記不住皇帝的長相,因為抬頭仔細觀察皇帝,是一種可能導致被降罪的失禮行為。而且,通常來說,皇帝接見臣子,本身就是一種恩賜,大多數臣子會感念這種恩德,而致使心情激動,又因為懼怕失禮,而越發的小心謹慎。 在這方面,趙頊有足夠的經驗,可以頗有心得地判斷著不同臣子的性格。 首次覲見就能在皇帝面前既能得體地表達自己的尊敬,又能維持自己的尊嚴,使一切近乎完美地合乎禮節,這樣的臣子不能說沒有,但始終是少數。毫無疑問,武臣之中,這樣的人更是少數。 “不愧是將門之後。”皇帝在心裡感嘆著。一個世家能持續超過百年,肯定在教育子弟上有它的獨到之處。 “熙寧十年的時候,朕曾經讓郭逵舉薦武臣子弟可任事者,當日郭逵舉薦了十餘人,其中第一個,便是折卿。”趙頊朗聲笑道。他用這樣的開場白拉近君臣之間的距離。 “當時朕便想,這折可適,不知道是何種人物,竟值得郭逵如此看重。今日親見,果然不愧是將門之後。” “臣一介武夫,豈能當陛下此語,實實折殺微臣。” “卿無須過謙。國家能有卿這樣的人才,亦是幸事。如今朝廷方是用人之際,男兒取功名封侯蔭子,正當時也。卿家世代為將,朕方欲倚重。卿當自勉之!” “臣家世受國恩,雖粉身碎骨不能報萬一。國家有事,臣家雖愚鈍不堪大用,亦願為馬前卒,替陛下蕩平西境!”折可適忙慨聲回道。 趙頊滿意地點點頭,笑道:“卿有志於此,朕已放心。卿叔父之奏摺,朕已讀過。其一片忠心,朕甚嘉許。然無論朝廷來日以何人為帥,總須將帥一心,以國事為重。折家乃朝廷素所信任者,莫要讓朕失望。” “請陛下放心。臣家便是陛下之鷹犬,斷不敢有違朝廷之令。” “對折家,朕是放得下心的。”趙頊頷首道。頓了一下,又問道:“朕聽說卿是自長安來京?” “是。” “特意繞道陝西?”皇帝的話中聽不出喜怒。 “微臣奉家叔之命,想看看平夏城大捷與綏德大捷究竟是誰的功勞。”折可適委婉而又直率地說道。 趙頊似乎沒有料到折可適如此回答,怔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道:“卿可看出來那是誰的功勞了?” “微臣略有所得。” “何不說來與朕聽聽?”趙頊笑道。 “遵旨。”折可適朗聲應道,“微臣以為,石大人或許做不了一個出色的將軍,但卻的確是不錯的統帥。” “此話怎講?” “但凡用兵者,以正合,以奇勝。打仗有時候不僅僅是鬥智斗勇,亦要斗膽略。兩軍對陣,有時候是需要冒險的。一位優秀的將軍,往往便是一個出色的賭徒。以石大人的性格,卻是謹慎有餘,膽略不足。這樣的人,若是去玩關撲,是贏不了大錢的。”折可適侃侃而談,“然而石大人卻有別樣的好處,為他人所不及……” “哦?” “石大人務實而不虛誇,持公而不謀私,納諫而不剛愎。有此三善,便遠勝他人。主帥務實,則諸將不能欺妄,知己知彼皆非難事;主帥持公,則諸將不憂有功無賞,三軍用命非難事;主帥納諫,則諸將計謀可得用,有過不難改,此不敗之師。故此,微臣以為,平夏、綏德之捷,並非幸致。” 趙頊聽得頻頻點頭,笑道:“如此,卿以為伐夏之役,勝算幾何?” “勝負之勢不待問。” “那卿以為多久可期全勝?” 折可適沉吟了一會兒,道:“若使狄公尚在,以狄公為帥,一年可期全勝。以當今諸公為帥,二三年亦未可知。” “哦?為何?” 折可適坦率地說道:“微臣亦不過是直覺而已。” 趙頊愕然,頃刻又是哈哈大笑,取笑道:“若卿自為帥,幾年可勝?” “一年。”折可適應聲答道,他並不謙虛。 趙頊開始有點喜愛折可適了,他並不取笑,反而笑著勉勵道:“將來卿未始無拜帥之日!朕亦盼著大宋能再出一個狄青。”說完又問道:“朕聽說長安西驛行刺之事,卿當時亦在場?” “是。”折可適當下便將他當時為何去長安西驛,如何見到種杼、姚鳳,如何進入長安西驛,種、姚如何行刺文煥,從頭到尾地說了一遍。他愛慕董樂娘這種事情,以世俗之見而言,倒是一件荒唐的事情,本是不便啟齒。但折可適是知道輕重的人,不願為這種小事冒個欺君的罪名,竟是爽爽快快毫不隱瞞地全部說了出來。 趙頊對這種風流韻事並不關心,反倒是對種杼、姚鳳刺殺文煥的動機反复詢問了幾遍,他聽到種杼、姚鳳對折可適說的話,竟是動了憐惜之意。又聽到張範斥責種杼、割袍斷義,不免又是一陣唏噓。他心中亦甚是矛盾,不由嘆道:“說來亦只是個誤傷之罪。” “誤傷?”折可適心裡愣了一下,暗暗咀嚼著皇帝不經意說出來的這個詞。 趙頊並沒有與折可適討論長安西驛案的意思,而折可適的意見在這件事上對趙頊來說也沒有多大的參考價值。暫且將煩惱壓在心底,趙頊再次將話題轉了開去。 “折卿方才看過御前侍衛班的操練了?” “臣適才觀操,以為御前侍衛班,未必遜於漢武之羽林孤兒。”折可適並非是拍馬屁,趙頊卻非常高興,笑道:“卿可曾見過西夏鐵林軍?” “臣曾在延州邊境見過。” “朕的御前侍衛,較之鐵林軍如何?” 折可適沉吟不答:“這……” 趙頊凝視折可適,笑道:“卿盡可直言。” 折可適這才說道:“以微臣之見,或有不如。鐵林軍畢竟乃是千軍萬馬的戰場上廝殺出來的,御前侍衛卻少了些戰陣殺伐。不過如今西夏鐵林軍元氣大傷,幾乎不再成編制,亦不足為懼。”他說完這些話,終是有點擔心惹得皇帝不高興,不由偷眼覷視皇帝,卻見皇帝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半晌,便聽趙頊嘆道:“卿說得不錯,故此朕才要讓殿前司諸軍去前線歷練歷練。沒打過仗的軍隊,畢竟不是真正的精兵!” 折可適心中嘀咕了一下,但終於想到有些話非所宜言,又硬生生地把想說的話吞回肚中。作為一個在邊境出生、成長、戰鬥的軍人,他是天生瞧不起所謂的“上四軍”與殿前司諸軍的。但是,誰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偏見呢?沒來京師之前,不是也沒有想過御前侍衛班有這如此嚴格的訓練嗎? 陝西,長安。 海棠花開,春色宜人。但這樣的美景,卻並非人人有福消受。 “公子!你何苦定要結怨於人?”潘照臨認為石越的決定,簡直是匪夷所思。 “總要有人去結怨的。”石越不以為意地說道,“我敢肯定,朝廷是擔當不了此事的。朝廷諸公議論不定,最後十之八九,便是不了了之。” “那又何妨?”潘照臨冷笑道,“似文煥這種人,人人得而誅之。公子何苦沾惹這等閒事?種杼、姚鳳,未必沒有可憐可恕之處。” “縱是人人得而誅之,職方司的人亦誅不得!”石越沉著臉,道:“他們今日可以人人得而誅之刺殺文煥,改日便不免人人得而誅之刺殺朝廷大臣!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但凡制度之潰壞,其始總是由於看似合理可恕之事。若開始便是人人皆以為錯誤之事,則人人有提防之心,反倒危害不及這般大。” 潘照臨不覺苦笑,道:“公子說得固然有理。但公子可知種杼是誰的兒子?” 石越轉過頭,望著潘照臨。 “這種杼原是種諤私生子,後以過繼之名收養。在種家子弟中,頗受排斥,故此才會與姚鳳能走得極近。此人外表和睦謙遜,內則偏執,鬧出這種大事來,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種諤此人,公子是知道的……他雖然上表謝罪,卻畢竟是護短偏私之人,果真是公子一意要殺他兒子,這個怨恨,只怕能結上一世。公子又何苦為一些看不著邊的事情而樹敵?” “因為職方館、職方司是我倡立的,我有責任使它們不走上歧途。這種責任,旁人可以推卸,我卻推卸不得。”石越在心裡無奈地說道,但從嘴裡說出來,卻變成了另一番話:“不行殺伐無以立威以儆來者!吾意已決,潛光兄無須再說。” 潘照臨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接受。出於連石越也不能告知的考慮,他不希望石越樹立任何在軍隊中有影響力的敵人,但是石越卻一下子得罪了兩大將門。也許姚家與種古、種誼還未必會因此而怨恨石越,只是會致使雙方的關係變得更加疏遠,但是對於種諤,潘照臨卻沒什麼把握。 “這次公子算是替皇上解決了一個大麻煩!”潘照臨的話中,聽不出是譏諷還是自嘲。 石越的確是替趙頊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按捺住窮治到底、辦成大案的衝動後,安撫司迅速果決地對種杼、姚鳳進行了秘密的軍事審判,二人違犯軍法證據確鑿。石越第一次行使自己的權力,行軍法先斬後奏。以令所有知情者瞠目結舌的果斷,快刀斬亂麻地處理了這件事情。同時具表彈劾職方司陝西房知事許應龍——職方司陝西房知事是屬於朝廷的派出官員,石越沒有處置許應龍的權力。 石越的奏章送抵汴京後,兵部職方司乃至於整個兵部可謂顏面大失,吳充立即再次上表請求致仕,並且開始告病,直至四月份在自己府第內去世,再也沒有上朝理事。而一直拿不定主意的皇帝卻是暗暗鬆了口氣。他一面順水推舟,將職方司郎中降職他調,罷免許應龍,著衛尉寺調查許應龍是否故意洩露機密、縱容屬下;一面卻竭力慰留吳充,同時下詔安撫種、姚二家,稱讚種、姚二家歷代為宋朝立下的功勳,褒揚他們對皇室與朝廷的忠心,加以金銀田地的賞賜。自然,種、姚二家是沒有人敢於真正接受這些賞賜的,這無非是表明皇帝的態度而已。趙頊又將一直上表請求去邊疆與西夏決一死戰的姚兕從講武學堂調至鐵林軍擔任副都指揮使,又加賜種古功臣二字……總而言之,在這件事上,皇帝是樂意讓石越去結怨,而自己來收恩的。 除此之外,石越還有意外收穫。以種杼、姚鳳的死,他總算暫時性地徹底解除了皇帝對自己的猜忌——任何一個想成為權奸的人,都是絕不會做石越這種“傻事”的。除非他想有計劃地剷除整個種、姚二家。顯然皇帝不認為石越有這個計劃,更不相信這樣瘋狂的計劃有可能成功。 在皇帝以外,石越的處分也得到了文彥博與孫固的支持。 皇帝的態度發生微妙的轉變,又得到一位樞密使、一位同知樞密院事的讚許,惟一有反對力量的呂惠卿的政治策略又似乎不是想要堅決阻止石越為帥,於是,朝廷中幾乎已經沒什麼反對以石越為帥的聲音了。 在熙寧十三年四月來臨的時候,趙頊終於決定,採納高太后的建議。 四月初一,在距離趙頊三十二歲生日還有九天的時候,一道《詔諭夏國勅榜》,由汴京城出發的使者,快馬傳諭四方。 眷茲西夏,保有舊封,爰自近世以來,尤謹奉藩之職,恐奸臣之擅命,致弱主之被囚,迨移問其端倪,輒自隳於信約,暴驅兵眾,直犯塞防,在神理之莫容,固人情之共憤。方切拯民之念,宜興問罪之師,已遣將臣,諸道並進。其先在夏國主左右、並嵬名諸部族、同心之人,並許軍前拔身自歸,及其餘首領,能相率效順,共誅國讎,隨功大小,爵祿賞賜,各倍常科,許依舊土地住坐,子孫世世,常享安樂。其或違拒天兵,九族並誅無赦。蓋天道助順,必致萬靈之歸;王師有徵,更無千里之敵。諮爾士庶,久罹困殘,其肩向化之心,咸適更生之路。敢稽朕命,後悔何追! 同一日,趙頊下詔,以端明殿學士、陝西路安撫使石越兼西討行營都總管,以內侍李憲為副都總管,以內侍劉惟簡為監軍都虞侯,以範純仁、向傳範並為西討行營都發運使,分督糧草與軍械。陝西路戒嚴。 內侍領兵與監軍,招致了以孫固為首的一部分朝臣最激烈的反對,但是即便一個血氣方剛的給事中因為此事而辭職,趙頊在這一點上也沒有納諫的打算。而樞密使文彥博則似乎默認了這次任命。雖然在傳統的士大夫看來,所有的內侍都是不信任的,每個宦官都帶著原罪,但是若以務實的態度出發,相對而言,李憲與劉惟簡,在內侍中總算是次壞的選擇。 事實上,每一個行營都將有內侍的存在。上千年的傳統,不是成立了衛尉寺後,就可以完全改變的。任何改變都是需要時間的。 四月十日。同天節,趙頊著戎裝,與諸國使節一同檢閱拱聖軍。 當日,驍騎軍、鐵林軍秘密向陝西出發。在他們之後,宣武軍第一軍與第二軍,以及在同天節上被檢閱的拱聖軍,也將陸續進入陝西。 歷史的時鐘,被石越撥快了一年半的時間。 戰爭一觸即發。 這是一場注定將要決定宋朝國運的戰爭。 這亦是宋朝為了徹變改變自己的國運,進行的第一場具有決定意義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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