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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四節

新宋Ⅲ·燕雲1 阿越 9479 2018-03-11
趙頊接見過石越與王珪後,又讓內侍將這幾日的益州軍情急報全部挑出來,仔仔細細再讀了一遍,自從種諤病死軍中後,種諤的副都指揮使曲貴暫時接掌了宋軍的指揮權,但宋軍士氣低落,面對瀘州的西南夷束手無策,僅能自保而已。曲貴每日一報,奏摺卻全是訴苦——徵調來的軍糧在倉庫裡發霉壞掉,運不進前線,真正打仗的士兵只能攜帶十天的干糧,活動範圍有限;地圖上看起來極近的地方,卻往往要翻越幾十座綿延的群山,山林中道路不熟,毒蛇出沒,甚至連蚊蟲也能致人死命,可宋軍卻缺醫少藥,每天都有士兵被毒蛇咬死,而且一進到山中,極容易遭到伏擊,幾十個敵人在山里襲擊,派出幾百人追捕,也難見踪影,追敵的宋軍反而要損兵折將,死傷大半,以至宋軍根本不敢追擊夷人;還有諸如山中地形複雜,兵多了施展不開,兵少了等於送死;宋朝州縣原本政令便不出城中,官軍至此,言語不通,好不容易找到嚮導,也難以溝通等等……這些抱怨之辭,其實最開始去的宋軍將領也曾經說過,結果被趙頊與兩府視為畏難塞責之語,批回去狠狠地罵了一通,從此便沒有人敢多提這些事情。但此時這些字句看到趙頊眼中,卻是另有一番滋味。這個曲貴他是知道的,曲家也是大宋有名的將門,曲貴在先帝時,就在大內做班直,趙頊見過幾次,雖然不通文墨,但為人是極忠厚老實的,他即位後,便放出去到熙河掙功名,當時熙河主事者是王韶,李憲是監軍,高遵裕是副將,曲貴在高遵裕帳下效力,高遵裕夜破野人關,名動西陲,此戰曲貴身中三箭,率先登關,報為首功。後來為取河州,高遵裕與王韶、李憲意見不和,結果證明是高遵裕在理,趙頊便起意漸漸讓高遵裕開始獨當一面,曲貴便一直追隨高遵裕,都是以死戰建功,但報上來的功勞卻是極少。直到高遵裕被貶,樞府才發現他一直被高遵裕壓制,但是曲貴卻從未為自己申辯過。高遵裕敗事後,他族兄曲珍因事面聖,特意寫信問他有沒有事要代為禀奏,他反倒為高遵裕分辯,說高遵裕在西北多年,功大於過。這麼一個忠直之人,說他畏難塞責,實是難以置信。趙頊心裡不是不明白,這些難處,若是種諤還在,便只好啞巴吃黃連,他當初許下海口,此時怎敢自打嘴巴?其餘的將領,明明見著前任被申訴了,哪裡還敢分說半句?且打了敗仗再來說這些話,朝廷亦無人肯信。也只有曲貴這樣的人,才敢說實話。

趙頊嘆了口氣,伸出手來揉了揉太陽穴。益州的形勢,真是撲朔迷離。朝廷公卿,一些人說得益州明天就要出王小波、李順了,他聽得明白,意思就是指呂惠卿誤國,還是不脫黨爭的形跡;一些人卻信誓旦旦,說益州只是將領無能,只要調動精兵強將進剿,禍亂平息不過反掌之間。趙頊總覺得若歸咎於政策的失誤過於勉強——熙寧歸化在荊湖南路就推行得極順利,有幾處洞蠻不服,當地的屯田廂軍就剿平了。若說地理形勢,難道益州與湖南就差這麼多?湖南路也到處都是山,一樣也有瘴氣。說到底,還是將領無能,敗軍誤國。曲貴說的縱然屬實,但絕不可能沒有辦法解決。 趙頊這時自覺心裡明鏡似的,益州觀風使的人選之爭,說到底還是黨爭。但要顧全文、馬等人的面子,也不能當益州什麼事也沒有,而且成都糧價暴漲,這裡面的確透著蹊蹺。所以,既要謹慎一點,又不能被黨爭利用。倘若萬一真的有事,也要鎮得住場面——石越說的是有道理的。不過,真正關係到西南局勢的,趙頊以為倒是經略使的人選。

想到這裡,趙頊不由感覺有點可惜。原本高遵裕是他寄予厚望的,可是卻攪和著一堆爛事,從曲貴的事看,還有點妒賢嫉能。心胸不廣,怎能讓下面的人賣命?有一回他和石越說起他以文臣撫陝的事,石越說他其實別無所能,就是兩條,一是不怕死,他一個文官,三品重臣,尚且不怕死,下面的兵將就沒有怕死的道理;一是不貪功忌能,下面的將官知道主帥不會拖後腿,自己的功績,朝廷一定會知道,打起仗來就有勁頭。趙頊對此深以為然,當年韓絳誤事,就是為了怕死。高遵裕是不怕死的,但若妒賢嫉能,就難成大器。 一想起高遵裕來,趙頊忽然想到高遵裕因赦還京,今日正要進宮覲見太后,他瞥了一眼殿角的座鐘,估摸著高遵裕此時正在保慈宮。他心思一動,起身道:“去保慈宮。”

才到保慈宮門口,保慈宮的內侍便已經見著趙頊一行人過來,嘩啦啦跪倒一大片,當下有人便要進去禀報,卻被趙頊笑著攔住了。他也不帶隨從,只叫了一個小黃門跟著,緩緩向保慈宮正殿踱去。還未到殿門口,便聽到殿中有人高聲說道:“……有了這事,才知唐康委實難得……”趙頊聽出聲音卻是高太后的親侄子高公紀的,心裡不由得嘀咕了一下。外戚干政是大忌,高家的人都非常謹慎,從來不願意沾惹是非,怎麼竟在這裡說起國事來?他留了神,正欲放輕了腳步,不料一個宮女恰好從殿中退出來,見著趙頊,倒是嚇了一大跳,慌慌忙忙跪倒請安。這麼一鬧騰,裡面已知道皇帝到了,趙頊只得快步進殿,卻見殿內除了高遵裕與高公紀外,雍王趙顥竟然也在,見他進來,全都跪了下來。趙頊一面給太后請了安,一面笑道:“今日只行家禮,不必太拘禮數。”高太后也笑道:“並沒有外臣在,都起來坐了吧。”三人這才起身坐了。趙頊因笑道:“太后剛剛聊什麼,還是接著說便是。”

但高公紀卻不敢說了。只是趙顥笑道:“方才是君正和太后說如今的兩件案子。” 高太后臉上卻是沒了笑容,肅容問道:“官家,那陳世儒案究竟是怎麼回事?” 趙頊沒想到高太后問的是這個案子,臉上頓時也沒了笑容,嘆道:“這是人倫慘案。這案子是今年正月陳府的奴婢到開封府告發的——這陳世儒原是國子監的博士,他是陳執中的獨生子,他正室李氏是呂公著的外甥女。陳執中不用說,真、仁宗兩朝名相,呂家也是本朝數一數二的世族,呂夷簡、呂公著都是位極人臣的——誰能料到,這麼兩個名門望族之後,竟能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弒母案來。開封府已經遞進供狀,陳世儒夫婦都伏罪——這案子的起因,原來竟是朝廷不合讓陳世儒去太湖縣當知縣!那陳世儒是紈絝子弟,習慣了汴京這個花花世界,到太湖縣都覺得是偏遠了,為了能回汴京,這夫婦倆竟唆使奴婢用毒藥謀殺陳世儒的親生母親張氏,張氏一死,陳世儒便可以丁母憂,順理成章回汴京來!不料奴婢用毒藥沒毒得死張氏,這夫婦竟半夜用鐵釘將張氏活活釘死!”

趙頊說到後面,已是咬牙切齒,保慈宮裡的宮女,聽到皇帝親口說出這起人倫慘劇,一個個嚇得臉色慘白。高太后原本將信將疑,怎麼也不肯相信這世間竟有這樣匪夷所思之事,這時聽到趙頊親口證實,臉都氣白了,嘴唇氣得直發抖,哆嗦道:“這種人還留他做甚?這種人還留他做甚?!” “開封府已經鎖拿了陳家二十餘口。朕原本還顧念著陳執中是幾朝的老臣,只有這麼一個獨子,殺一個陳世儒不可惜,可嘆的是陳執中從此絕後,想給他留一脈香火……”趙頊苦笑道,“不過當時卻被陳繹頂了回來,這是人倫大惡,不能不窮究,不能不嚴辦!” “陳繹說的是正理。可惜也死了……” “太后放心,朕已經知會蘇頌了,不多久便能決案。”趙頊一面寬慰著高太后,眼角間卻瞥見趙顥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心里頓時感覺一陣彆扭,忽然想起蘇頌回自己的話:“事在有司,臣固不敢言寬,亦不敢諭之使重。”這是當面給了自己一個軟釘子。雖然趙頊信得過蘇頌不會枉法,但總覺得不太舒服。這時不免又莫名其妙泛起疑心來,陳執中與呂公著門生故吏遍朝野,難保沒有人抱著和自己一樣的想法,想為陳家留一脈香火……

正想著,卻聽高太后嘆道:“汴京的確是個繁華世界,因為不想離開汴京連官都不肯當的事,我也聽過不少。曾布、蔡確,聽說到了南海,便是一鎮諸侯,南海各國國王見了他們,都要畢恭畢敬;要權有權,要錢有錢,可還是一心想著回汴京,就算不當官也甘願。我自小便在宮里長大,也不知道外間和汴京到底有多大區別。不過剛剛聽公綽說起西南夷那地方,竟是一個州城方圓不過三里,有一千戶人聚居,便是極繁華的所在,又有瘴氣,人沾上便死,西南夷向來不服管教,朝廷的政令出不了州城之外,地方官上任之前,都要先寫好遺書,更有人千方百計躲避差遣——若比起來,太湖縣真是天堂了。陳世儒也是宰相的子侄,唐康也是宰相的子侄,為何區別竟這麼大?”

趙頊不料太后竟誇起唐康來,他想起剛剛聽到高公紀說的半句話,不由狐疑地向高公紀望了一眼。 “官家不用疑心有人來這幹請。”趙頊的表情早已落到了高太后眼中,“是我自己問起唐康的事情。外邊的事情,原本我不應當問。不過聽到有人說,要殺田烈武、李渾,要問唐康的罪——官家,忠義之士,是殺一個少一個的。唐康、田烈武、李渾,這幾個人何足道?但殺了這些人,會不會叫忠臣義士寒心?官家要三思。陳世儒這樣禽獸不如的東西,官家還想著陳執中的香火,官家難道就不念石越、文彥博的情面?田烈武、李渾,雖不是名門,可也都是烈士之後——他們的行事,哪裡是陳世儒能比的?” “太后說得極是。”趙頊這時已經明白扯出陳世儒案,不過是個引子。太后根本還是想為唐康等人說情,若是后妃,他早就直斥為“干政”了,但太后地位卻大不相同,當下只得堆滿笑容,耐心解釋道:“以朕的本心,當然不願處罰他們。不過國家自有法度,總要依著規矩來才行。否則,既不能服眾,開了先例,更是後患無窮。擅調兵、擅殺,都是關係極大的事。唐康這人,朕以為是有大將之才的,果敢、堅忍,也有擔當。他這個年紀,到戎州那種地方當官,換成旁人,還不知怎麼個哀天怨地,到了任上,要么自暴自棄,要么百般鑽營想著早日逃離苦海,偏他就能做出番事業來,這已是能為人之所不能了。只是年紀畢竟太輕了,有點心高氣傲,目中無人,在戎州時,與上司、同僚都相處不好,益州四司衙門便沒少彈劾他——如今更加是膽大妄為了,幾千人,說殺就殺了。朕看公綽為將時,也不是他這般好殺的……”

高遵裕聽皇帝說著唐康,心裡頭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在熙河打拼了十來年,真正和西夏打起大仗來,卻沒有自己的份了。在外待罪這麼多年,眼見著後起之秀一撥撥地起來,心裡更不是味道。這時候聽皇帝誇唐康是“大將之才”,正失神間,不留神皇帝竟說到自己,不覺一陣慌亂。卻聽皇帝又說道:“當年公綽取岷州,生怕士卒濫殺百姓冒功,戰前下令:生獲老幼者與得級同。便是這點仁心,數万人得活。至今岷州還有為公綽立生祠的。唐康年紀輕輕,做事卻不肯留半點餘地——他一聲令下,殺掉這數千人,身上不知背著幾萬人的怨恨呢。” 趙頊忽然誇起高遵裕來,不僅高遵裕,在座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不知道皇帝心裡打的什麼主意。高太后對自己家人一向嚴厲,高遵裕雖然是叔叔,但也不肯假以辭色,因道:“取岷州是王韶的功勞,與他何干?倒是這幾萬亂軍眷屬,官家打算如何處置?”

“這一軍之眾,也並非全部作亂。凡不肯附逆而被殺的,照例進忠烈祠祭祀,自不必論;逃走的也法外開恩,赦免其家屬——不過這些也難以甄別,只能少冤枉一人算一人。其餘眷屬,死罪可免,但流放是免不了的。只是這人實在太多了,朕想藉著太后壽辰,下一道德音,凡家裡有五十二歲以上老人的,一律赦免不問……” 趙頊這話一出口,眾人便已知道他根本無意再興起波瀾,幾千家被謫戍,一定會搞得河北路雞犬不寧,而且這麼拖家帶口遠赴異地他鄉,這不同於移民——朝廷是不可能給錢的,路上少說也要死一半以上的人,到了他鄉還要面臨種種更艱難的問題,最後能活下來的,能有十之二三,就算是不錯了。但這道德音一下,幾乎等於便是赦免了六七成甚至更多的叛軍眷屬。這於穩定人心,自然是有好處的。而且理由也冠冕堂皇,朝廷也保持了尊嚴。

“官家這是仁厚之心。治國便要這樣,到底要以寬為政……” 高太后的這番話,趙頊卻不以為然,他搖頭笑道:“石越曾和朕說過諸葛亮治蜀之事,不審勢則寬嚴皆誤——本朝真、仁宗兩朝,便是以寬為政的,到朕手裡,應當嚴一嚴了,否則文恬武嬉,必致千載之患。” 這番議論卻不對高太后的胃口,她不悅地說道:“官家熟讀經史,自古以來,可見過嚴刑酷法能出太平盛世的?石越也是書呆子,諸葛亮那是亂世之法,豈足為萬世師?” “西夏還佔據河西走廊,眼見著要兼併西域,恢復國力,他日難保不又成中國之患;幽薊尚在胡虜之手,河北門戶洞開,全無塞防可言——史書上亦不曾見哪個太平盛世是這樣的。”趙頊憤然道,話脫口而出,才發覺自己語氣太重,忙又轉圜笑道:“外間之事,太后盡可放心。朝廷最可懼者,不是以寬以嚴,而是怕陷入唐代牛李黨爭那樣的局面。今司馬光與呂惠卿都能和衷共濟,國家之福,莫過於此。” 本來太后、皇帝相爭,雖然還是溫聲細語,但殿中眾人卻早已嚇得臉色慘白,這時候氣氛緩和,高遵裕、高公紀還是不敢多話,只趙顥笑道:“官家也說了是'不審勢則寬嚴皆誤',今日之勢,正是要寬嚴相濟。太后看今日的局面,實是開國百年以來未有的,官家恢復河西,不僅從此陝西又變成腹地,而且亦是一雪四朝之恥,這等功業,休說仁祖時范仲淹、韓琦們辦不到,便是數遍古今帝王,亦惟有漢光武能相比。朝廷內也是君明臣賢、政通人和,太后盡可高枕無憂,只要安享太平便好。” 雖然趙頊刻意緩和,趙顥又打著圓場,但這些話,高太后心裡依然是不以為然的,呂惠卿這樣的人高居左僕射,是什麼國家之福?是禍患無窮才是真的。現在的國勢,又哪裡稱得上什麼“政通人和”?她也知道這個皇帝兒子現在是威望極高的時候,皇帝在取得很大的功績後變得剛愎自用,聽不進別人的意見,最後被狠狠地摔下來,這樣的事情,不用說遠了,隋唐五代現成的例子便多的是。她是頗聽了些議論的,越聽便越發覺得趙頊太過於急功近利,滅夏之後,國力竟有點強弩之末的樣子,可如今趙頊卻還是一腔的雄心壯志,野心反倒是越來越大了。而且又開口法令,閉口規矩的,總讓人感覺少了那種體恤下情的心意——以唐康的身份,唐康、田烈武、李渾等人的行為,打著國法無親的旗號,關進御史台、樞府的獄中,那是極容易的,但皇帝怎能全然不顧石越、文彥博的面子?全然不顧天下忠臣義士的感受?僅僅只是發還石越和文彥博的謝罪折子,下旨撫慰他們,這能有多大的意義?高太后知道這些事情,一般的大臣生怕自己踏進漩渦中,避之惟恐不及,是斷斷不敢說的。她這才不避嫌疑,想勸勸趙頊,至少在定罪之前,讓他們先回家待罪,不要一直關在獄中——這也是給天下一個姿態,不料她還沒來得及說出來,趙頊便已經滴水不漏地堵了回來,又把話題岔開,從言辭語氣中,倒有猜忌自己“干政”的意思,母子相疑至此,真是讓人灰心。這時候這些心意她也不願說了,太后與皇帝爭執,這樣的事情傳出去也不好聽,當下只勉強笑道:“外面的事,我有什麼放不下心的。不過是母子敘敘閒話,你便能說出這麼多話來……” “倒是兒臣該打了。”趙顥笑道,“太后壽辰將至,還老說這些一本正經的事,官家整日操勞國事,在崇政殿聽這些也聽厭了,到這來還聽這些——倒不如說笑話。我先說一個。” 說罷,趙顥一本正經地坐好,道:“前幾天我聽到一個笑話,說是石越提舉編敕所,編敕所的官員便好講,因說到七十二賢哪些家裡有錢,有個官員便說公西赤家裡定是極有錢的,眾人問他出自何典,他道:'諸君不聞語云: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眾人都很拜服,誇他學問好。有人便跑去告訴石越,道某君讀得好,石越聽完,慢慢抬頭,看了那人一眼,說了一句話——太后、官家猜猜石越說的是什麼?” 高太后想了一會兒,搖搖頭,望著趙頊。趙頊也笑著搖頭。趙顥又看高遵裕與高公紀,高遵裕倒也罷了,反正這並非所長,乾脆懶得動腦筋;高公紀卻是外戚中少有的學問好的人,不由得皺眉沉思,卻再也想不出來。 趙顥因緩緩說道:“卻見石越一臉肅然,問道:'你怎知不是子路借與他的?'” 他話音方落,便聽到扑哧一聲,高公紀已經先忍俊不禁,大聲笑了出來。高太后與趙頊一愣,也都回過味,齊聲大笑。高遵裕雖不明所以,卻也只得跟著嘿嘿直笑。 半晌,高太后才忍住笑,道:“石越這麼一個一本正經的人,居然也會作弄人。” 趙顥笑道:“太后有所不知,本朝三個姓石的學士、執政,都是些詼諧人。石曼卿是個'石學士'——有一回馬夫不小心,把他從馬上摔下來,嚇得半死,他爬起來拍拍衣服,慢條斯理道:'幸好我是石學士,若是瓦學士,豈不被摔得粉碎?'石中立也是個趣人,當員外郎時,和同僚去看御苑的獅子,聽說那獅子每日要吃羊肉十五斤,有人便感嘆:'我們這些人也算是郎曹,生活反比不上一隻野獸。'石中立責怪道:'你怎的不知本分?它是園中獅,我們不過是園外狼,怎麼可以相提並論?'” 他話未說完,連保慈宮裡的宮女、內侍,也都忍不住掩嘴偷笑起來。高太后更是笑得打跌,趙頊也是一面笑一面直搖頭。 自從皇帝接見王珪和石越起,在政事堂當值的呂惠卿便有點心神不寧,但他要講宰相風度,依然裝作沒事人一般。上午見過幾個換任的通判後,內廷忽然傳來消息,王中正不知何故得罪,被趕去北京養病——這對呂惠卿無疑是當頭一棒,但王中正是內官,宋朝宰相雖然號稱“事無大小,不分內外,皆統之”,但皇帝貶竄內官,他到底不方便追問根底,只得強忍著。但他下了極大的賭注,不惜舉薦範純仁入政事堂,目的就是想替王中正入蜀掃清道路,王中正被貶,他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況此事又牽涉到他的命運,到底也不能當沒事發生。待王珪回到政事堂,呂惠卿便想方設法想從他嘴裡套點話出來——他知道整個上午,皇帝召見的只有王珪和石越,此事必與他們有關。但王珪卻是老滑頭,竟是滴水不漏,盡是說些有關太后生辰的不著邊際的話。呂惠卿原也知道,隨便洩露與皇帝對答的內容,是極犯忌諱的,一旦坐實,這一條罪名,便可以將任何一個宰相貶到天涯海角。但王珪這個“三旨相公”,平日是極會觀風的,且素與司馬光不和,在政事堂裡,還是傾向於自己這一邊的。這時候竟半點口風都不漏,本身便昭示出了大問題。 他滿腹心事地等到下午,又聽到消息,皇帝走馬燈似的接連召見文彥博、馮京、司馬光、王安禮、範純仁,呂惠卿更是幾乎如坐針氈——偏偏這時幾個湖北路來的官員還絮絮叨叨拿著一點芝麻蒜皮的小事說個沒完。他心裡雖然不耐煩,卻也不好發作,又找不到藉口離開,只得心不在焉地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著話,心裡只想著是不是皇帝打算除範純仁觀風使,一面盤算著怎樣才能合情合理地把這詔旨給堵回去。但沒多久,幾個翰林學士被召了進去——呂惠卿心裡的石頭落了一半,按大宋現在的製度,觀風使這樣的差遣,知制誥草詔就可以了,翰林學士在這時候進去,多半是要有大除拜了——皇帝打算讓范純仁拜相了。但想到範純仁要進政事堂,呂惠卿心裡又變得五味雜陳。 果然,沒多久,便見李向安滿臉笑容帶了詔旨到政事堂要印。接過詔旨,呂惠卿頓時傻了眼——皇帝彷彿是想將他這十年來忘記做的事情一次做完,李向安竟是帶了五份詔書過來!連王珪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第一道詔旨,範純仁拜相,是呂惠卿自己推薦的,想想剛才皇帝召見的人,便知道兩府皆不反對,雖然如此一來,呂惠卿在政事堂便又多了一個強大的政敵。但他啞巴吃黃連,亦只得強作笑顏,和王珪一起副署。第二道詔旨,韓維為樞密副使也是傳言已久的事情,呂惠卿與他並無直接的利害衝突,倒也不覺意外。但接下來幾道任命,卻讓呂惠卿目瞪口呆。接下來三道旨意,分別是以高遵裕為瀘州知州;以太府寺卿李陶為鴻臚寺卿;以開府儀同三司、荊國公王安石為益州路巡邊觀風使! 呂惠卿只覺得一陣暈眩。 “石越!”他在心裡惡狠狠地念出這個名字,眼前一陣模糊,那三份詔令,似乎化成了石越那冷靜的面孔,嘴角邊帶著一絲輕蔑的嘲諷。 千算萬算,卻沒算到石越。 呂惠卿握著筆管的手微微顫抖著。皇帝果然起了疑心——高遵裕為瀘州知州,瀘州還在西南夷手中,宋軍雖然遲早會奪回,但沒有不先任命經略使,反先任命瀘州知州的道理。重新起用高遵裕,皇帝就是給他一個機會,這個人不會受朝中任何一黨的控制,他去益州,是做皇帝的耳目。 太府寺卿李陶,是呂惠卿的同鄉、門生、親信。太府寺是大宋僅次於戶部的中央財政機構,在發行交鈔後,其地位更是日漸重要。石越在太府寺時便兼任參知政事,韓維亦由此而升任樞副,使得太府寺在諸寺監中,更被視為“要津”。而鴻臚寺“不過”是總管全國番夷部落事務及海外殖民、藩屬國事務的機構。名義上雖在太府寺之上,實際卻根本無法相提並論。自從石越與韓維去職後,太府寺卿就一直被呂惠卿的親信佔據著。此時忽然將李陶“升為”鴻臚寺卿,讓呂惠卿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而最致命的,卻是王安石的任命! 高遵裕可以設法收買、交易;李陶的任命,也可以設法阻擾,還可以在新太府寺卿任命上做文章——但王安石為益州路巡邊觀風使,卻幾乎在一瞬間,讓呂惠卿喪失了鬥志! 再怎樣算計也沒用了。 這樣的感覺,瀰漫於呂惠卿的心中。 呂惠卿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對於王安石,他實有一種莫名的忌憚。呂惠卿能有今日之地位,全靠著王安石的賞識與擢用;呂惠卿的全部政治資源,依賴的還是王安石這面旗幟……曾經,在王元澤還活著的時候,呂惠卿心里便充滿不安,他小心地保留著與王安石交往的一切證據,為的便是以備“萬一”。在王元澤死後,王安石罷相,雖然表面上呂惠卿對王安石尊敬有加,但也時刻擔心著皇帝會重新起用王安石——因為他知道,只要這樣的事情發生,他辛苦經營來的地位,便會在一夜之間拱手送人。他用盡辦法鞏固自己的地位,努力標榜自己與王安石的區別,卻始終無法逃避王安石的陰影。無論他做什麼,他都是“新黨”,而“新黨”,則永遠是王安石的黨。這種感覺讓呂惠卿極不舒服,如非朝堂之上還存在著有司馬光、石越這樣的勁敵,考慮到王安石有朝一日也許會是極重要極有用的棋子,使得呂惠卿竭力克制自己的衝動,他早就對王安石下手了。風遺塵整理校對。 但這顆預備的棋子,呂惠卿自己都害怕使出來的棋子,卻被石越用了。而且是被用來對付自己。呂惠卿知道這肯定是石越搞鬼,這樣的手腕,根本不是文彥博、司馬光使得出來的。 “陰險小人!”呂惠卿在心裡咒罵著,手中的筆卻始終無法落下去。自己要親自給自己的死刑判決書籤發核准令,是該覺得諷刺,還是該覺得殘酷?但是,他能拒絕嗎?他素有的勇氣與智慧,在面對那個名字的時候,就已經面目全非。 “呂相?呂相……”王珪的喚聲讓呂惠卿回過神來,他看了一眼王珪,只覺此人面目可憎,但他已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今日見的人太多了,有點不舒服。這一封詔令……”他推出王安石的那封詔令來,道:“介甫最近患了偏頭痛,益州瘴癘地……這恐非朝廷優待老臣之禮。禹玉看呢?” 王珪同情地望了呂惠卿一眼,委婉道:“介甫的偏頭痛,皇上已經賜過禁方——是以新蘿蔔取自然汁,入生龍腦少許調勻,昂頭滴入鼻孔。左痛灌右鼻,右痛灌左鼻。聽說頗有神效,已經好了。且自介甫居金陵以來,皇上每兩月必遣使者慰問,十餘年來從無間斷,介甫身體好不好,皇上豈能不知?今日皇上接連接見兩府大臣,恐是聖意已定——皇上與介甫,君臣之間的情義,相公又不是不知道。此事下官看並無不妥之處。” 呂惠卿默然良久,終是難以甘心。擲筆道:“反正不急在一時。範純仁、韓維為執政,我輩都要面聖道賀的,不如等見過皇上再說。” 王珪看著呂惠卿,本來呂惠卿遭難,他未必無幸災樂禍之意,但此時自己是惟一在場的參政,他亦擔心惹出什麼事來牽連到自己,沉吟一下,還是勸道:“吉甫,皇上不過讓介甫去益州查看地方官員有無欺上瞞下,了解益州局勢,這是平常之事。吉甫若堅執己意,恐多有不妥。同殿為臣數十年,下官不敢不言,還望吉甫三思。” 這話已然是說得極直白了。兩府大臣沒有人反對,呂惠卿卻堅持反對,是本來皇帝還以他無私,反見有私了,只能更增皇帝之疑。面聖反對,不僅於事無補,反是自掘墳墓。這些道理,以呂惠卿之智,豈有想不到的?但這時他只覺大勢已去,方寸全亂。聽了王珪之言,默然半晌,終於再次拿起案上的毛筆,在詔書上艱難地寫上自己的名字。王珪見他署了名,在心裡嘆了口氣,接過筆來,在下面亦籤上自己的名字,交還呂惠卿。眼見著呂惠卿默然鈐上相印,王珪亦不禁生出一種兔死狐悲之感,他有意寬慰幾句,卻又覺無法擇辭,動了動嘴唇,終是什麼也沒說出來。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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