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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五節

新宋Ⅲ·燕雲1 阿越 13530 2018-03-11
阿旺口中所說的“兩位客人”,就是秦觀與範翔。範翔這十餘年來平平穩穩按步升遷,好不容易才爬到從七品,在許多同僚眼裡,這都已經算是仕途亨通了。但范翔眼見司馬夢求如今已經是從五品上的樞密院副都承旨;坐在他旁邊的秦觀,更是志得意滿,如日中天,其他故交舊友們也一個個建功立業、青雲直上,他卻始終脫不掉那身綠袍,不能不暗暗眼熱。然而未得機緣,卻也無可奈何。不過如今機會終於來了,一個月前,得石越舉薦,範翔被調任尚書省右司任刑房都事。雖然這只是個從七品上的小官,但是意義卻非同尋常——這已是直接進入大宋王朝的權力中樞。範翔心裡的激動,非用言語可以形容。 此時,在石府的客廳內,石越一面品著茶,一面聽範翔說他在河東路當知縣時聽到的佚聞。 “……張潮張敬之最有急智,又好管閒事。有一年,他行經遼州,遇一道士長吁短嘆,愁容不展,因問他緣由。原來那道士無錢買不起度牒,故而發愁。張敬之因笑道自己能替他向太守說情,當即書信一封,讓道士次日持信去見太守。那道士雖將信將疑,卻是死馬當成活馬醫,竟真拿了他的信去見太守。那遼州知州見了道士拿著信來,心裡也自納悶,不知道什麼時候認識個衛輝張敬之,當即拆了書信,卻見那信裡面,無頭無尾,只寫了一首七言詩。”範翔說到此處,卻停了下來,故意頓了一頓,秦觀正聽得入神,忙問道:“那詩是怎麼寫的?”

範翔望了秦觀一眼,輕輕啜了口茶,緩緩念道:“鼠為拖腸離洞府,魚因點額退江湖。侍郎本是神仙客,還有靈丹救也無?” 秦觀聽到這打油詩,不覺想笑,但細思詩中之意,卻只覺得淒愴之情,撲面而來,竟是呆住了,半晌方嘆道:“這道士也可憐。” 範翔笑道:“遼州知州便也如少游一樣,動了惻隱之心,竟果真給了道士度牒。不過也因此一事,這太守便也記住了張敬之。一年多後,因陝西錢貴鈔賤,各地都有商人運銅錢進陝西買交鈔牟利,連累各地錢鈔比都混亂,物價亂得一塌糊塗。河東與陝西接界,頗受波及,幾個州的太守們便商議了,劃地為界,下令禁止銅錢入陝。張敬之這回卻是自己犯了禁令,在絳州被搜出夾帶銅錢八百文進陝,被官差抓了去見知州——你道這知州是誰?原來卻正是一年前的遼州知州,剛剛調任絳州。那太守聽說犯錢禁的人便是張潮,也不審他,只令他七步之內,作詩一首替自己辯護,若作得出來,便恕他無罪,作不出來,非但銅錢入官,還要打他三十大板。”

這回連石越都聽得動容了,畢竟張潮是“白水潭十三子”之一,與石越頗有香火之情。他再怎麼樣聰明,又非有曹子建之才,怎能真的七步賦詩?他不由直起身子,問道:“他可曾作得出來?” 範翔笑道:“這張子敬倒不愧是個才子,只用了五步,便已得詩一首。”說罷朗聲念道:“腰纏十萬上揚州,八百青銅何足搜。天下河山皆屬宋,豈容此地割鴻溝?” 秦觀聽得一愣,不由得擊掌大笑,嘖嘖讚歎不已:“好一句'天下河山皆屬宋,豈容此地割鴻溝'!好張子敬!好個張子敬!” 石越低聲复念了一遍,也不由莞爾,笑道:“這張潮倒是個刻薄人。” 範翔笑道:“不過張子敬罵的其實是有理的。那幾位太守,實是糊塗,他們以為以鄰為壑,就可以保得自己治下平安,卻不知這樣做無異於火上加油。”

“哦?”石越不由詫異地望了範翔一眼,全沒料到他竟有這般見識。由陝西路為爆發點而引發的幾乎波及整個宋朝大部分地區的混亂,也是短短幾個月內突然失去控制的。石越當時也覺甚出意料之外,因為呂惠卿雖然為了軍國用度,濫發交鈔,但這與大錢、折二錢還是有區別的,因為交鈔盯緊銅錢,並且具備了完全的法償能力,呂惠卿在這一點上,表現出了他幾乎是超越這個時代的才智——他寧可忍受濫發交鈔帶來的財政性通貨膨脹,也始終堅定著保護交鈔的政府信用,民眾可以自由地用交鈔交稅。對於這一點,石越暗裡是很佩服的——他當然不知道這是遠在金陵的王安石給呂惠卿的建議,退出政壇後又遭喪子之痛,王安石雖僻居於石頭城畔,但對於大宋朝的一舉一動,卻也從來未曾忘懷,他地位轉換之後,很多事情反倒看得更加清楚了——所以,原本石越認為鈔銅的比率是不會出大問題的,小小的波動不可避免,但應當在可以控制的範圍內。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陝西路轉運使范純粹,這個在才能與品德上都無可挑剔的傳統士大夫,卻在無意中引爆了手中的震天雷。

“學生曾經考察過陝西路鈔賤錢貴的原因。”範翔偷眼看著石越的神色,既得意於自己的見識,又有擔心班門弄斧,略顯謹慎地說道,“學生以為陝西的局面,實是范公舉措失當造成的。因為馬價下跌,範公為了讓轉運更加便捷,預備籌措十萬貫緡錢與二萬擔茶葉,向銀夏牧場買馬、牛——這原本無可厚非,使牧民得市易之利,亦有助於河西之鞏固。但是陝西府庫卻沒有這麼多緡錢,而河西之民,還不肯信任交鈔,無法用交鈔交易。所以範公就出了個昏招——他下令陝西商稅只收錢,不收鈔!範公一向主張重農輕商,他以為如此既不會傷農,那些商販反正獲利容易,便不在顧慮之內。但是范公卻沒有想到,他此令一下,無異於向陝西宣告:朝廷認為交鈔不值錢!商人成驚弓之鳥,擔心這只是朝廷的第一步,接下來就可能拒收交鈔,任由交鈔變成廢紙。畢竟人人都能看見朝廷的錢鈔越發越多,物價越來越貴,陝西原本又是極嚴重的地區。於是商人買賣時開始排斥交鈔,農夫又如何能獨善其身?結果便是今日這個局面……奸商買賣鈔錢牟取暴利,謠言慢慢傳遍國內,百姓無知,只看到交鈔越來越多,物價越來越高,朝廷還在議論什麼五五徵稅,這都是在推波助瀾。各地鈔錢比跟著大變,物價隨之混亂……可笑的是,京師地方,公卿士大夫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河東路以為這些事情是奸商運錢進陝買鈔引起的,竟然禁止銅錢入陝,結果反倒是讓百姓更加深信不疑了!他們以為是以鄰為壑,卻不知是在火上澆油!”

“他們不是在火上澆油,而是在釜底添薪。”秦觀笑嘻嘻說道,“你要說陝西的商稅收銅錢竟然讓汴京物價混亂交鈔大賤,我勸仲麟還是三緘其口的好。這些事連我聽了,都有些暈暈乎乎,莫名其妙,別人聽了,只怕要以為足下非瘋即痴。而今有人在火上烤,有人在釜底添柴,你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不要引火燒身,才是正經。待他們烤焦了,柴燒光了,你還怕沒有賢人來滅火嗎?” 範翔聽秦觀說著這些極為露骨的話,心中不由得一凜,暗悔自己不該賣弄聰明,他悄悄抬眼看石越,卻見石越淡淡說道:“若是將鍋子燒穿了,大夥最後都要餓肚子。不過而今朝廷心腹之患,還是在益州。屋漏易逢連夜雨,有些隱患,太平無事時看不出來,定要碰上這麼一個當兒,才會一股腦地冒出來。乾脆一次全發作出來也好,不破則不立。薦仲麟為刑房都事,原是看仲麟在地方斷案頗明,好幾件大案,都辦得極出色,連皇上都誇讚過。不過現在看來,倒是我當初薦錯了,只怕你去戶房要更好些……”

範翔忙欠身道:“君子不器,學生願意在各處多磨礪些。” “說得好,君子不器。”石越笑道,“便是這句話了。”正說話間,卻見侍劍到了門口,禀道:“學士,太傅府來人請學士過府議事。” 石越與範翔、秦觀相談甚歡,原本談興未盡,但文彥博是皇帝特旨允許在自家府里辦公議事的,既是文彥博相請,他知必有要事,卻不敢怠慢,連忙點湯送客。待二人告辭而去,石越略整了整衣冠,便吩咐備車馬,急急忙忙要去文府。卻聽侍劍在旁道:“學士不是還有話要吩咐成安縣君嗎?” “哎喲!”石越卻是早已將金蘭的事忘了個乾淨,這時便只簡略吩咐道:“你便不要跟我去文府了,你去請夫人告訴金氏,二公子現在御史台獄,皇上恩旨,准許家屬探望……”說到此處,他忽地皺起眉頭,放低了聲音,沉聲道:“再告訴金氏,康時也是我的兄弟,叫她不要失了分寸。特別是宮裡,千萬不可去求誰,否則她會害了康時的性命。”

侍劍聽石越說得認真,凜然答應,送石越上了馬車,便急忙回內宅去找梓兒與金蘭傳話。 石越沒有猜錯,文彥博請他過府,的確是出了大事。他趕到文府時,赫然發現呂惠卿、司馬光、馮京等人都到了,沒多久,緊跟著王珪、郭逵、章惇都先後前來,然後連剛剛回京述職的李憲也來了。石越環視廳中,眼見文彥博、呂惠卿、司馬光錶情凝重,一顆心竟是一點一點往下沉。這陣勢,絕對是出大事了,而且不會是什麼好事,難道……石越猛地擔心會不會是皇帝出事了,但轉念便想到若是皇帝有事,文彥博便是病得不動了,抬也會要抬到禁中主持局面。石越稍稍安心,靜靜等待文彥博揭示答案。 待到同簽書樞密院事孫固也趕到文府後,文彥博終於開始說話,但他一開口,便說出一個噩耗:“諸位大人,種子正故了。”

空氣在一瞬間凝固。 依宋軍的製度,大軍在外,沒事也要一日一報,但縱是如此,蜀中與汴京相距數千里,種諤死的消息傳到京師時,起碼已經是死了半個月了。但這廳中的人,所關心的,其實倒不是種諤的生死。 過了許久,才聽章惇率先打破沉默,問道:“敢問文相,種子正是怎麼死的?”這是所有人想問而不敢問的,相比而言,大家更害怕聽到兵敗的消息。 “病死的。”文彥博沒有讓眾人有鬆口氣的機會,“剛剛收到五百里馬鋪急報,種諤到益州後,沒去戎州,反率軍進駐瀘州。人還沒到瀘州城,便忽然病倒,幾日之內便不起了。龍衛軍一個指揮為前鋒,早已深入納溪寨,聞訊後急忙退兵,中了夷兵埋伏,三百餘人全軍盡沒。西南叛夷偵知種子正病故,官軍軍心動搖,糾合萬餘人馬進攻瀘州城,瀘州知州莫九萬棄城而逃,瀘州失陷。叛夷又設伏兵於道,邀擊兼程趕往瀘州救應的益州提督使蔣仲行,官軍大敗,損失近千人,連蔣仲行也戰死……”

“啊?!”連一向鎮定的石越,也無法保持從容了,未及交鋒,主帥先病死了;然後瀘州失陷,還賠上了一個正四品的提督使!這是西南夷叛亂以來,宋軍陣亡的最高級別的官員。對於已經混亂不堪的益州來說,這實是雪上加霜。 “如今益州守軍如何布陣應付?”李憲皺眉問道,“瀘州一失,富順監岌岌可危。甚至昌、資、榮三州皆受威脅。若是叛夷得富順監鹽井之利以資軍,抄掠內地,與盜賊相合,益州……” “請諸公前來,便是要商議一個對策。”文彥博花白的鬍鬚一抖一抖的,“皇上馬上就會召見,我輩深受君恩,不能輔佐君父為堯舜,建太平之世,已當自愧于心。若是皇上問起來,竟是束手無策,我等還有何面目立於朝堂之上?但益州之事,已非徒用兵刀便可解決,故此某遍請兩府公卿將相,共謀良策。”

他話未說完,廳中眾人便已再次陷入沉默當中。每個人都知道,雖然早在仁宗朝就取消了兩制官不得私至執政私邸的禁令,而且如王安石、呂惠卿也經常在私邸商議國事,但是兩府在一個大臣的私邸合議,畢竟還是頗犯忌諱的。文彥博已經是沒什麼好怕的了,他早晚之間便要致仕,皇上再怎麼樣,對於這個三朝元老,穩穩噹噹給一個“太師”的加銜回鄉養老,這是絕對省不了的。但在座的人卻各有前途,不可能無所顧忌。而且,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文彥博這一招,擺明是針對呂惠卿的。兩府合議本來應當由呂惠卿主持;但如今既在文彥博私邸,他又是官位最尊的三朝元老,加上益州路的叛亂,怎麼說呂惠卿也脫不了乾系,文彥博便可以牢牢地佔據著主動權。他短短的幾句話,表面上看來只是一片忠君愛國之意,甚至還頗有自責,但每個人都聽出了言外之語——既然說益州局勢“非徒用兵刀便可解決”,那麼這不是政治上出了問題又是什麼呢?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呂惠卿。 “太傅。”呂惠卿從容向著文彥博欠了欠身,淡淡說道,“這等大事,還是應當請皇上定奪為是。”他心裡暗暗後悔,他本來正與陳繹在政事堂值日,聽到文彥博相請有要事商議,未及多想,便急匆匆趕了過來。他到時只有司馬光先到,文彥博倒是向他們兩人先通報了情況。當時呂惠卿完全被這個意外所震驚,竟沒有細想文彥博的用意,便沒有立即告辭,直接進宮轉移戰場。一招不慎,竟已落入文彥博彀中,真是悔之莫及。但他不是輕易便認輸的人,他知道文彥博就是想以這樣的形式來壓他,若是一群人在皇帝面前辯論,只要他設法引導了皇帝的思路,那麼就必定有許多大臣要察言觀色,順從皇帝的意思,就算是文彥博本人,這麼十萬緊急的事情,他不便久拖,只能妥協,這樣呂惠卿便容易占到優勢。但現在皇帝不在場,這麼多兩府大臣,不論以人數還是以威望、人緣,他呂惠卿都不如文彥博,若當著眾人的面達成了共識,他就無法再翻供了,否則一個“反复小人”的罪名,就真是不折不扣地落實了。呂惠卿不得不再次搬出皇帝來,暗示在場諸人兩府私自合議的忌諱。 “自然是要請皇上定奪的。”文彥博當然也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但軍情十萬火急,兩府若在皇上面前各執一詞,豈非徒擾聖意?為人之臣,自當替君分憂。事有經權,為大臣者,亦須以國事為重,不可恪守教條,泥古不化。” “太傅所言有理。”文彥博話音方落,司馬光便已起來聲援,“西南局勢,不僅要善擇率臣領兵平叛,尤須擇賢臣委以方面之任,文武相濟,方得成功。” “司馬君實之意,莫非是想在益州設安撫使?”呂惠卿瞇著眼睛,望著司馬光,綿里藏針地反問道。 “未必要設安撫使,但可設經略使。依在下之見,益州路四司衙門,都要換人。大州郡守,也當善擇賢吏。”孫固旗幟鮮明地站到了文彥博與司馬光一邊,甚至比二人更加激烈,“然最要者,還是要朝廷明頒詔令,暫停熙寧歸化之法。” “益州四司長吏、大州郡守,皆是政事堂合議堂除。若無證據,似乎不便輕率斷定其不賢。”呂惠卿冷冷回道,“況且之前政事堂既未能簡拔賢才治蜀,就算將此輩全換了,繼任者亦未必便是賢吏。熙寧歸化之詔,功在千秋萬代,乃皇上為後代除反側之禍,又豈能因一時之挫折,便輕易放棄?若依簽書之意,只恐朝廷威令,自此不行於番夷矣!” “依相公之見,朝廷與西南夷打了三年,叛亂反而愈演愈烈,尚不足以證明益州長吏無能嗎?”孫固針鋒相對地反駁道。 “敢問簽書,到底益州是轉運使、學政使在打仗,還是率臣在打仗?”呂惠卿端起手邊茶碗,輕輕啜了一口,悠悠道,“依某之見,還是請簽書先善擇率臣為是。” 孫固頓時滿臉通紅,在座人人皆知,以種諤為率臣平西南之叛,原本便是孫固力主的。當時皇帝想從王中正、李憲二人中選調一人,孫固力爭才選定種諤。當時自是誰也不料種諤竟會突然病故,但是這畢竟也是孫固知人不明。 “死生在天命,豈能事先逆料?”文彥博輕描淡寫地替孫固解了圍,“至於打仗,雖然臨陣對決,勝負在於率臣;但是兵無糧不行,後方之穩固,亦是取勝之關鍵。擇率臣不當,是某之過,某自當上表請罪;但益州長吏,只恐亦不得謂全無過失……” 他話未說完,便聽有人高聲說道:“豈止是'不得謂全無過失',依下官之見,實是罪不容誅!” 眾人心裡都是一驚,不知是誰這麼著不惜公然與呂惠卿撕破臉,不由得齊齊朝著說話的方向望去,卻見章惇站起身來,正向著文彥博與呂惠卿欠身抱拳行禮。 “唐康時自戎州來,曾詳細與在下分說益州局勢,益州一路,交鈔氾濫,物價暴漲,官府催科不休,官逼民反,盜賊蜂起。更可恨者,官吏互相包庇,欺上瞞下,使朝廷不能知西南之情實。西南之患,蠻夷實不足道,可懼者實是內患。將益州帶到如此局面,蜀中長吏,雖百死莫贖其罪。下官以為,朝廷當早下敕令,鎖拿益州轉運使方紫嚴、益州提刑使李魯仲、益州監察御史王直卿入京,另委賢能替之。”章惇直視呂惠卿,言辭慷慨,咄咄逼人。 “章大人是說益州一路官員,上下勾結,欺瞞朝廷?”呂惠卿撇撇嘴,道,“這只是唐康時一面之詞。唐康時在戎州之時,便剛愎自用,與上司不合。焉知不是他因為自己得罪,為求脫罪,故意危言聳聽?” “相公這是誅心之論。某正想問呂相公,唐康時究竟犯了何罪?”石越本來還想觀望一陣,但呂惠卿的矛頭指向唐康,他便再也不能安坐。 “子明奉敕編修律令,怎會不知?”呂惠卿倒並不想得罪石越,但章惇既然抬出唐康來,他也沒有退路了,這時針鋒相對,半步也不能輕易退讓。 石越見眾人都望著自己,他緩緩起身,凝視呂惠卿,亢聲說道:“以某之見,唐康無罪!” “無罪?!”石越一句話,頓時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呂惠卿呆了一下,半晌,方哈哈笑道:“子明,你與康時雖有兄弟之情,但國法無親……” “某敢問相公,唐康到底犯了哪一條律令?”石越毫不客氣地打斷呂惠卿。 “《建隆詳定刑統》,擅發興:諸擅發兵十人以上,徙一年;百人徙一年半;百人加一等;千人絞!”呂惠卿白著臉,與石越對視著,冷冰冰地回道,“唐康與田烈武、李渾擅發禁兵千人以上,當處絞刑!雖其本意為國除奸,但國法無親,其罪如此。縱有恩敕,當自上出,豈得謂無罪?” “大宋刑統,確有這麼一條。但是諸律令條文,是否皆有疏議?”石越淡淡反問道。 呂惠卿見他胸有成竹,心裡不由暗暗犯嘀咕,他雖然博學,但畢竟是士大夫出身,而宋朝之刑法便是多年的法官,也未必便能熟知所有條文疏議。但是所有法律條文,必有相應的法律解釋與判例,這也是不可否認的。 “這是自然。” “那就好。”石越點點頭,冷笑道,“國朝敕令律例繁多,諸公未必曾一一細讀,但在座諸公,當知宋承唐制,國朝之法令,源自唐律,尤以為宗,諸公皆飽學之士,對《永徽律疏》,想必不會陌生?”他環視眾人,高聲道:“《永徽律疏》卷第十六擅興,釋此條云:'謂無警急,又不先言上而輒發兵者。'疏議明確解釋:若有寇賊侵入境內,欲攻擊掩襲;以及在國內城鎮及屯聚兵馬之處,或有反叛,或有外賊自相翻動,內應國家。若遇上這些事情,急需用兵者,'得便調發'!疏議又清楚地解釋:所謂'得便調發',是指不必上司知道准許,即許調發,而且,雖然所在人兵不相管隸,若急須兵處,亦得調發,掌兵軍司亦得隨便給予,再分別向上禀報便可。此所謂'急須兵處,不容先言上者'。 “《律疏》又云:若不即調發及不即給予者,準所須人數,並與擅發罪同;其不即言上者,亦準所發人數,減罪一等。若有逃亡、盜賊,權差人夫,足以追捕者,不用此律。即是說明,若不是兵寇,只是逃亡、或者盜賊,所在官府差人便足以追捕的,則不得適用此條文。除此以外,若有司拒絕調發平叛,反而與擅發同罪!調發之後,不立即向上禀報,比照擅發之罪,減罪一等。” 說罷,石越望了一眼臉色變得極難看的呂惠卿,緩緩道:“渭南兵變,此乃緊急之事,急須用兵,唐康得便調發,可矣。雖龍衛軍與其不管隸,然急須兵處,亦得便宜行事,可矣。其調兵之先,已遣使急報有司,此有公文為證,亦不得謂其'未即言上'。田烈武、李渾,若不即給予,聽便調發,朝廷當以擅發同罪,處以絞刑。其聽命赴難,正得其宜。據《律疏》,不用此律者,惟逃亡盜賊,官府權差人夫足以追捕。敢問相公,這渭南一萬叛卒,可依此例?” “故某以為,唐康、田烈武、李渾,並無罪有功。”石越淡淡道,“唐康等人為國不暇謀身,又豈會故意危言聳聽以求脫罪?況其並不曾有罪,更無必要行此下策。”他說完,斜睨了呂惠卿一眼,抱抱拳,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同樣的事情,若在幾年之前,石越只能束手無策。但這幾年整理宋朝法律,做個小小的律師,實已不在話下。 呂惠卿卻不禁暗暗叫苦。宋朝一向是以“任法”而著稱,當今皇帝與新黨,尤其重視法令,但大宋朝法律敕令之多,卻也非常有名的,其中具體的內容,沒做過法官的官員,根本就分不清楚——這也是胥吏能夠欺上瞞下的原因所在。所以自王安石拜相以來,大宋朝一直在做兩件事情,一是通過提高“明法”科的地位等方法,來加強官員的法律修養;另一件便是編修敕令,整理法律條文。但這個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對大部分宋朝官員來說,各種律令,他們可能並不陌生,但是最多只會去注意那些法律條文,卻不可能對疏議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呂惠卿心裡明明知道,唐康等人事前知道石越所說的疏議內容的可能性是極小的,因為擅興律在大宋,並不是一條經常能用到的律法。但他卻不能提出疑問,否則難免要自取其辱——你自己不讀書,便以為別人和你一樣不讀書?呂惠卿可當不起這樣的羞辱。 呂惠卿能肯定的是,《永徽律疏》的確是宋代法令所本,唐康、田烈武等人之事,本來便會得到人們的同情,即便判決從嚴,皇帝也可能會特敕——更何況而今石越言之鑿鑿!呂惠卿相信,若換一個場合,給他時間,可以從容翻查法典,詢問下屬,他未必不能找到對唐康等人不利的疏議甚至是判例來,但現在,就這個問題與石越再糾纏下去,顯然不是明智之舉。 “便算是他擅發禁兵之罪可議,但他擅殺叛卒數千,又當如何?”轉瞬之間,呂惠卿就決定轉移戰場。 “這數千叛卒依軍法當斬!敢問相公,主將捕得叛兵,不可以軍法從事嗎?難道千里之外,還要請示樞府、衛寺而後殺?李渾既是軍法官,便當有便宜行事之權。大宋的軍法,處置違法之將士,是依階級定,非是以人數定。叛卒中階級最高者不過一副指揮使,無論唐康、田烈武、李渾,都有權處置。章大人做過衛尉寺,不知某所言當否?”石越心念一動,便已決心把章惇徹底拖下水來。 章惇沒料到石越這一手,饒是他再果決,也不由愣了一下。石越的話,的確是說不出什麼不是,依宋朝的軍法,區區一個副指揮使犯下這樣的大罪,休說唐康還是六品官,就算是李渾這個營一級的軍法官,也可以立斬以聞。對於軍法官而言,他們的處置權力,的確是針對對方的階級,而不是對方的人數。一個士兵犯軍法,他們有權處置;十個士兵犯軍法,他們同樣也有權處置……要說便宜行事殺了,似乎的確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雄武二軍兵變叛亂,殺害長官,屠殺平民,可以說證據確鑿。依石越這麼一說,他的確是有權“便宜行事”的。但是,依常理而言,這其中卻透著不對勁,畢竟那是數千人的規模!以唐康與李渾的身份,怎麼可能隨便決定數千人的生死?若說他們沒有越權,怎麼說都透著彆扭。 不過這個時候,章惇已經不可能站在“是非”一邊,而只能別無選擇地站在“利害”一邊。就算心裡認為石越是在詭辯,他也必須聲援他。 “以軍法而言,確是如此。” “況且,縱是有罪,亦不過貶官而已。唐康又有何必要為脫小罪,而犯欺君之大罪?”石越一得到章惇肯定的答复,便立即接口,將焦點引回來,絕不給眾人緩過神的機會,他的這句話卻是極有道理的,就算把唐康、李渾之罪等同於殺降,前線將領殺降、甚至濫殺敵國的無辜百姓,雖然條文上罪責不輕,實際上卻從來沒有判過重罪的。 “下官敢以人頭擔保,唐康、田烈武輩皆是忠臣義士。其言可信。”事已至此,章惇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投下重註,石越的立場已經說明,他順手便拋出殺手鐧:“下官已替唐康將他有關西南之奏摺遞入禁中。益州路此時到底是何種局面,下官以為非要查清不可。益州腹地不穩,而欲使大將建功於外,豈非緣木求魚?況若果真川峽大亂,諸公誰能擔此罪責?” “章大人所言甚是。”文彥博根本不再給呂惠卿說話的機會,馬上接口道:“益州路局勢,朝廷定要了若指掌才行。方才李大人擔心叛夷與盜賊裡應外合,想來李大人亦是知道益州盜賊猖獗?” 老謀深算的文彥博又將皮球踢給了李憲,逼他表態。這顯然是天平上一顆分量極重的砝碼。李憲不由暗暗叫苦。宋朝的宦官,地位與任何一個朝代都有所不同。若說他們沒軍權,他們的軍權甚至重於晚唐——宋朝的宦官常常為統軍大帥,節制方面;若說他們不能干政,可許多的宦官儼然便是行政官員,工程水利乃至地方行政司法,都有他們的身影;此外掌管帝國的府庫,採購各種物品,更是他們經常要做的事情,在熙寧以前,對於朝廷究竟有多少錢這種事情,也許宦官們知道得比三司使更清楚……但是,如此種種,卻絲毫不能代表宋朝的宦官有多高的地位。李憲儘管常年統兵在外,稱得上一方諸侯,但若皇帝要他死,遣一書生持一紙詔書,他就只能自盡。宋朝的製度,以及士大夫階層整體的強勢地位,已然決定了大宋的宦官們,也許可以依靠自己的才能與機遇在這個體制之內取得讓許多士大夫都為之眼紅嫉妒的高位,並且對朝局發揮著自己的影響力。但是作為一個利益集團來說,與漢唐不同,宋朝是不存在一個叫“宦官”的利益集團的。僅僅對於單個的宦官來說,他們才是大宋官僚體系的一部分,享受種種特權與優待,同樣也要遭受種種的歧視與猜忌。他們必須小心翼翼,周旋於士大夫與皇帝之間。 李憲是個極聰明的人,他知道自己能有今日的地位,除了軍事才能之外,他懂得謹慎地避開朝廷的是非,只是單純地向皇帝效忠,亦是至關重要的原因。但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小心謹慎了一輩子,僅僅是一次回京述職,便不由自主地捲入到了政治鬥爭的漩渦中。他當然會將這次會議的內容詳詳細細地報告給皇帝以劃清界線——他心知肚明,這也是文彥博請他與會的原因——但此時,李憲只能暗暗後悔自己多嘴。文彥博平素方正自持,極少耍手段,有時候會讓人誤會他只是純粹的儒士。但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已經開始用切膚之痛來體驗文彥博究竟是憑什麼做了三朝元老的!他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將朝中重臣一網打盡!這位碩果僅存的慶曆老臣,的確不是吃素的。 “太傅,下官從未去過益州。益州究竟局勢如何,下官亦不得而知。所謂'盜賊',不過是聽到一些流言罷了。”李憲沉吟了一會兒,方模棱兩可地說道。 “空穴來風,必有其因。李大人遠在涼州,竟也聽到這樣的流言。不論是真是假,朝廷都應當設法徹查才是。依某看來,若不問而定方紫嚴諸輩之罪,似嫌草率了些;但若置之不理,直是吾輩無能。不若趁此機會,將益州四司調往他路,另委賢能。待新官上任,查明真相,果有欺君罔上,再治罪未遲。未知呂相公與諸位大人意下如何?”文彥博含笑望著呂惠卿,雖然是在逼呂惠卿表態,但語氣聽起來卻似在和氣地與呂惠卿商議。 呂惠卿“呃”了一聲,不假思索地回道:“臨陣換帥,乃兵家大忌。以某之意,益州若新委官吏,不熟民情,只怕壞事。不過……”說到此處,他微微沉吟了一下,眼睛瞄了一眼李憲。他自己也知道文彥博請李憲來的用意,其實又豈止是李憲,只怕這廳中有一大半的人回家後便會立即上表向皇帝禀報這裡發生的一切。若是自己這麼一意阻撓,反倒顯得自己此地無銀,眼見這麼多重臣,要么直接站在自己對立面,要么持中觀望,等著看好戲,親附自己的幾個人卻沒有一個人受邀出席。自己勢單力孤,文彥博已經把話說到這個地步,若依然半步不讓,形跡太露,他就真不知道將有多少彈劾自己的奏摺在等著自己了。 “不過,如唐康之語,李大人所聞流言,的確亦不可等閒視之。某以為可如此處置:西南局勢,的確需要選派良將為經略使統轄兵權,不妨便在這經略使外,另委一巡邊觀風使前往益州觀察軍民政務。太傅以為如何?” 呂惠卿這麼一表態,頗有點出乎眾人意料,文彥博問道:“那麼這經略使與巡邊觀風使,呂相公心中可有合適人選?” 呂惠卿笑道:“經略使須是宿將,且要有破敵方略,方可以擔此重任。至於巡邊觀風使,不僅需通曉兵事吏治,還須熟悉益州情勢。這樣的人選,倉促決策,多有不妥。以某之見,還須請朝中大臣商議舉薦,由樞府薦經略使,都省薦觀風使,請皇上聖裁。” 這番話卻是無可挑剔,文彥博眉頭微微一跳,旋即笑道:“樞府主武,都省主文,理應如此。” “如此事不宜遲,太傅,今日便議到此罷。我等還須早點入宮覲見,向皇上禀報此事。” 文彥博微微頷首,起身抱拳道:“如此,某便與呂相公一道進宮見駕,向皇上禀明今日所議之事。至於何時召見諸公廷議,皇上自當另有旨意。不過,還要勞駕回官署的諸公,請錯開分道而歸。” “太傅,這又是為何?”王珪早就想起身離開這是非之所,此時聞言,不覺愕然問道。 文彥博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未及答話,呂惠卿已笑道:“禹玉公,這裡諸公的官署多在宣德門附近,叫官員百姓們見到,還以為這麼多兩府大臣一道進宮,汴京可又要流言四起了。” 石越用眼角瞄了一眼滿面春風的呂惠卿,又看了看文彥博下首的司馬光。他早已留意到,今日甚少說話的司馬光,每次目光掃過呂惠卿時,嘴角都會不自覺流露出一絲譏笑,那種表情,像極了獵人看到獵物進入圈套還懵然不覺妄作聰明時的神態。呂惠卿以為他逃過了這一關,他讓步同意派人入蜀,卻又將巡邊觀風使的人事權劃到了尚書省,使樞密院與文彥博以後無法對此置喙——但石越卻有一種感覺,文彥博與司馬光的招數也不是到此為止。 不過……石越忽然微微一笑,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真正主導大宋未來的西南政策的,也未必便會是文彥博與司馬光…… 石越沒有官署要回,為了節省開支,免除增設冗官之煩,他負責的“編修敕令所”,與宋朝歷代的類似機構都有所不同。這實際上已經類似於一個官方性質的學術研究所,編修敕令所的官、吏加起來不到十名,絕大部分都是白水潭學院與太學的師生,他們雖然為官府辦事,但卻沒有官銜,只是單純的聘用關係。本來讓石越負責這麼一個冷衙門,其實不乏他的政敵們想藉此用一些極繁瑣的工作把他困住的意思,而在皇帝看來,讓石越有點“事情”做,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也都有百利而無一害。所以,對於石越如何折騰他的“編修敕令所”,別人都不怎麼關心,至於他管轄的官員,更是越少越好。不過既在所有人意料當中,又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是,石越在編修敕令所,果然又有了新的創舉——經常有人將石越比做年輕時的文彥博,無論是做大事做小事,總是能做出一點可以成為官方典範的事蹟來——這位提舉編修敕令石越“不負眾望”,上任沒多久就請旨設置了數十個級別不同的課題,分別委託太學以及各學院進行整理研究,甚至連遠在杭州的西湖學院都爭取到了一個有關市舶務法令的課題……而在汴京的編修敕令所,只需要為它的課題挑選合適的學院,審查參與課題研究的師生資格,與學院簽訂契約,不時派人監督檢查課題進展,根據各課題組的申請向各個衙門移送公牒索取相關的文件檔案……結果,這個曾經被人預期會非常繁忙的機構,竟然頗為悠閒,至少石越本人是非常的悠閒。相比之下,樞府、兵部、三衙等機構一起設置的負責編撰宋軍第一部正式的軍法典以及重新修訂各項軍事條例、操典的編修所,雖然有近百名文武官吏,卻顯得忙碌不堪。而尤其是這個編修所是由樞密使文彥博掛名擔任提舉使的,兩相對比,尤顯刺眼。從實際效果來看,石越的方法也相當有效。讓官吏來做這種事情,不僅耗時長,而且官吏都認為這是冷衙門,極少有人能有積極性,往往導致錯誤百出。但各個學院卻不同,為了爭奪這些課題,他們搶破了腦袋,雖然有些小的課題石越只能像徵性提供幾十貫甚至是十幾貫的經費,但大部分學院都恥於談錢,他們看重的也根本不是錢,而將這視為一種榮譽……實際上,在搶奪課題的過程中,只有西湖學院明目張膽地與石越討價還價過…… 就算再反對石越的人,也不得不承認,編修敕令所的確是大宋最精簡節省的機構。本來石越甚至連官署都不打算要,準備在白水潭學院租幾間屋子便可以,但不料反被臺諫彈劾,說他“有失體統”,迫不得已,他才把官署設到了國子監附近。但這個官署裡面卻經常落滿了灰塵,石越常常隔上十天半月才會來一次,上司偷懶,下屬也有樣學樣,這裡也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冷衙門。 不過,石越此時心情甚好,所以沒打算去編修敕令所打擾下屬的睡眠,上了馬車後,石越便開始閉目養神。但他只閉得一會兒,便總覺得心裡掛著一樁事情,心煩意躁,怎麼樣也靜不下心來。如此幾番,發現無論如何,那個幽靈一般的念頭總是揮之不去卻又捕捉不獲,他乾脆睜開眼睛,苦苦思索自己究竟是發現了什麼。 馬車一路穿街過巷,因為石越極討厭那種官員出門清道的排場,所以也極少帶儀仗出門,他在陝西招募的親兵衛隊,在戰爭結束後,石越便利用自己的特權,將大部分跟隨自己的衛士安排到了西軍中。極少數隨他回京的親兵,也陸陸續續遣散,有的回了陝西,有的進入禁軍,有的則在官府當小吏。只是鑑於當年在陝西被行刺的經歷,加上他畢竟也是宋廷貴臣,必要的儀仗與排場有時候必不可少,在潘照臨的堅持下,石越才最終留下了四個武藝出眾又極為忠心的親兵。所以在汴京,每逢石越出門,往往便是一輛馬車,四五騎護衛相從而已。這樣的行頭,甚至還不如一個有錢的商人。不過,這樣的作風,不擾民是不擾民了,但是行進速度卻會變得極慢,從文彥博府到學士巷,要經過幾個鬧市區,路上人來人往,馬車的速度有時候還不如步行來得快。 如此隨著人流緩緩地穿行了大約一兩刻鐘,冥思苦想的石越忽然感覺靈光一閃,終於想起他心裡掛著是什麼事了——文、馬一定是有了巡邊觀風使的合適人選,才會這麼容易與呂惠卿妥協的!呂惠卿以為他佔據了任命益州巡邊觀風使的主動權,但若是文、馬早有了一個讓呂惠卿不能拒絕,甚至能讓皇帝與滿朝的文武大臣都無話可說的人選……那麼他們實際上還是穩操勝券! 石越立即仔細回想今日在文府的前後經過,腦海中一遍一遍地閃過文彥博與司馬光在不同時刻的細微表情變化,越想越肯定自己的推測。亦只有如此,才能合理地解釋這一切。 但是,這個人是誰呢? 瞬間,石越又怔住了。 文彥博、司馬光心目中的這個人究竟是誰?石越開始一個個過濾可能被推薦的人選,又一個個地否決。有資格擔任觀風使的人很多,有能力勝任這個職務的人也不少,但是,似乎沒有一個人有必操勝券的把握。文、馬固然能提出親附舊黨的人選,但呂惠卿手中同樣也有旗鼓相當的人選,在一個由呂惠卿擔任尚書左僕射的尚書省,這些人選並沒有優勢可言。 一時間,石越又疑惑起來。他確信自己的判斷,但若不知道文、馬究竟會推薦誰,他的判斷便算是正確的,也毫無意義。對於石越來說,他最擅長的便是料敵先機,事先盤算新黨與舊黨的打算,然後利用他們的矛盾推出自己的主張,從中牟取自己的政治利益。不過,隨著新黨與舊黨越來越遠離極端傾向而轉向溫和靠攏,他們便越來越會妥協;而所謂的“石黨”越來越壯大,石越的這種招數便越來越不靈便。畢竟,扮豬吃老虎的前提是你的實力不能引起別人的高度警覺。但幾乎失去一切直接權力的石越,要發揮自己對朝局的影響,甚至一舉翻盤,又不能不利用這一招。 也許,遲早石越的勢力會真正成為大宋的第三種勢力,站在正面與新舊兩黨交鋒。但那個時刻,肯定不會是現在。 現在的石越,惟一可以發號施令的地方,叫“編修敕令所”。 但石越並不打算因此放棄對朝局發揮他的影響。他蟄伏得夠久了,冬眠期已經過了。扳倒呂惠卿,帶領大宋走出益州的泥潭……這一次,石越並不准備當看客。大宋能有今日之局面,是他嘔心瀝血創造出來的。他絕不能容許任何人破壞他的成果。 然而,那個人究竟會是誰? “停車!”石越忽然大叫一聲,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去大相國寺。”沉吟了一下,石越吩咐道。他知道,今天潘照臨肯定在那里和智緣大師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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