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昭和三十三年時那口井是否已經存在了呢?”吉敷問道。
“似乎已經在了。”據井答道。
“知不知道案發之後井水有沒有被抽乾過?”
“這一點已經無從查起了。不過就我打聽到的情況來看,似乎沒有這樣的事。”
“附近還有其他水井嗎?”
“沒有。”
“你在詢問打聽時沒把我的事說出去吧?”
“那當然。沒對任何人說過。保密這種事,您可以相信律師。”
電話裡據井的聲音稍稍帶著一絲苦笑的感覺。
“嗯,知道了。我不希望這次行動被檢察方知道,或許他們已經有所察覺了。但我希望趕在他們之前做完另一件事,這樣才能拯救恩田幸吉。我不希望檢察方從中作梗。”吉敷解釋道。
“是什麼事暱?”據井問道。
“找到友田警部補保管的資料。”
“是那個沾血指紋表嗎?”
“嗯,或許還有其他資料。如果能讓友田的家人幫忙在家裡找找的話,就還有一線希望。”
“吉敷先生,可以請教您一個問題嗎?”據井說道。
“什麼問題?”
“我覺得您應該明白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可您為何還要這樣不遺餘力地幫助我們呢?”
這件事的確有些不可思議,但吉敷沒料到對方竟會直接提出這個問題來。
“你是想說,我們根本就應該是站在對立立場上的兩個人,對吧?”吉敷問道。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因為我是個怪人。如果你非要問個究竟的話,大概是因為犯罪搜查是我的工作吧。”
“可是,您的行動偏離警方的立場了吧?”據井說。
“是偏離了警方的……”
話說出口,吉敷才覺得不對。這是件已經定案的案子,按理說不會有人避開警方、檢察方和法院等組織私自展開搜查。調查的事本該由據井來管,但吉敷不能說出自己不放心據井他們的話。
“事實如何與經過了多長時間沒有任何關係。就算法庭做出了判決,就算目擊者和負責的警察均已過世,嫌疑人還活著啊,還被關在監獄之中,這可不是發生在江戶時代的案件。”
“那您是為了恩田先生?”
“不,不是的。犯罪搜查,並不是為了某個特定的人而展開的。如果非這麼說的話——”
“非這麼說的話怎樣?”
“嗯,應該是為了全體日本人吧。”說完吉敷笑了起來。這種話根本算不上答案,自己又不是日本首相,況且並非隨時懷著這種意識在行動。
然而據井卻沒有笑。
“吉敷先生,您在警署內沒什麼問題吧?”
吉敷再次笑了,卻沒有回答。實際上,他昨晚已寫好了辭呈。他打算今後展開行動時隨時把辭呈帶在身邊。雖然這次事件的導火線是與恩田繁子的相遇,但其實很久以前吉敷就在考慮這起案件了,所以並不能全怪她。
“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去抽井水?”吉敷問道,“這事宜早不宜遲。”
“我們準備後天動手,不過也可以找個吉敷先生您方便的時候。您大概也希望過來看看吧?”
“你們沒叫媒體的人吧?”
“沒叫。只叫了恩田繁子女士、支援恩田先生的本地作家松田知義先生和秋山久雄先生,還有兩三名學生志願者,再加上操縱水泵的工人和我,大致就這麼幾個。唯獨缺少有搜查經驗的專家,您也能在場的話,會方便很多。”
“幾點開始?”
“雖然眼下白天慢慢變長,但我們還是希望能趁白天作業,儘早結束工作,弄明白是什麼東西。因此,我們準備下午早些時候開始,方便的話,咱們可以先在盛岡車站一起吃個午飯。您告知我列車的車次,我到月台去接您。之後立刻去吃午飯,然後坐我的車到現場。您覺得這樣的安排行嗎?”
“行。那我後天過去。等我查一下列車車次再打電話告知您。”
“嗯,那就等您消息了。”
掛斷電話,吉敷仍不能平靜,這或許是自己刑警生涯中的最後一件案子了。雖然過程漫長艱苦,吉敷心中卻無怨無悔。
吉敷剛下車走上盛岡車站的月台,就看到了穿著西服的據井的矮小身影。天氣很晴朗,即便站在列車月台上,也同樣能感受到春風帶來的陣陣暖意。
據井身旁還有一位更加矮小的女性,鼻子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工作日的中午,車站裡幾乎沒有等車的乘客,因此這兩個人顯得格外顯眼。
吉敷邁步向兩人走去,女性也已認出了吉敷。或許是眼睛不好的緣故,她的反應顯得有些遲鈍。兩人腳步匆匆地靠近過來,女人的模樣讓吉敷聯想到衰老的狗。那女人正是恩田繁子。
走到面前,她低下頭向吉敷致敬。
“太太,好久不見了。”吉敷也低下頭說道。
“吉敷老師,真是太感謝您了。”繁子說道。
老師?吉敷嚇了一跳。自打出生以來,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叫自己“老師”。
“多虧了您,現在情況好轉起來了。這一切都多虧了老師您。我果然沒有看錯人。我一直相信,您一定會幫助我們的。我一直如此堅信著。”
說完她伸出手來,緊緊握住了吉敷的右手,並把吉敷的手拉到胸前,用兩手緊緊握住,又接連點了好幾次頭,最後還將吉敷的手舉到了頭頂上。看她那副模樣,搞不好還會像遇到神明那樣在月台上當場下跪。
“太太,咱們還是趕緊去吃飯吧。走吧。”吉敷說道。
“好的。請再稍等片刻。”
繁子繼續膜拜不止。吉敷苦笑了一下。
“恩田女士,您別這樣了。我確實願意來幫忙管這件事,但也許我什麼都做不了,請您不要對我抱有過度的期待,我並沒有什麼能力。或許我們今天什麼也找不到,畢竟那件事過去太久了。”
“不,會找到的。我知道會找到的。不然的話,神明和佛祖都不存在了。”
“嗯……”吉敷不假思索地低聲應道。這種場面之前吉敷也曾遇到過幾次,卻從沒看到神明出現過。
“就算真的有神明,或許也管不了井底的事。咱們走吧,我肚子都快餓扁了。”
聽到吉敷這麼說,繁子才終於放開了他的手,晃晃悠悠地邁出步子。吉敷無意間看見她正用手帕擦拭眼角。這一幕瞬間在吉敷心裡放大,他想把它當做對自己刑警生涯的告別禮。辭去刑警職務後,自己或許會墜人無底深淵,甚至流浪街頭,這麼說絕不是誇張。若真遇到那種時候,吉敷一定會想起剛才那一幕的。
據井朝吉敷這邊伸出了手,似乎準備幫吉敷拿行李,吉敷抬手謝絕了。
“我們從沒有想過要去找柴刀和菜刀,外套也是。我們關注的就只有伊達屋那邊的事,只會去懇求伊達屋的人……總覺得凶器在法院那邊。因為從我們家拿去的東西肯定不是凶器。有搜查經驗的人真厲害,專家就是專家,眼光獨到啊。”恩田繁子說。 “對,專家就是不一樣啊。”據井也隨聲附和。
吉敷一句話也沒說,他並沒有感到開心,只覺得有壓力。或許井裡根本什麼都沒有。來盛岡以後,這種預感越來越強烈,可又不能不去做。之前經過無數波折才走到今天,事到如今,吉敷無論如何都不能退縮。
此時此刻的他已經下定決心,如果沒能從井裡發現任何東西,他就馬上前往友田警部補家。以這份屈辱為動力,吉敷發誓要將此案追查到底。反正這是最後一件工作,吉敷打算放手一搏,不希望任何人插手。
三個人匆匆吃過午飯,坐上了據井的車,由據井開車。這是輛小型車,雖然路上多少有些擁堵,三人還是一點稍過就抵達了現場。前河合伐木場的堆積場上零星停放著幾輛車,想來應該是抽水工人和支援者們開來的吧。青草的嫩綠色格外醒目,四周充斥著春日的甜美氣息,下車的瞬間,吉敷突然回想起上次來這裡時的事。就在身心都被凍住的瞬間,那口井突然出現在眼前。對,就是這麼回事。正是因為眼前出現了那口井,吉敷才得以站起身來。這,莫非就是恩田繁子所說的神明顯靈?
吉敷會有這樣的想法與充斥四周的春日氣息不無關係。櫻花吐露的嬌豔氣息,初夏時節讓人熱血沸騰的感覺,人之所以會對這類東西如此敏感,恐怕正是因為人生太過有限。如果人能像八百比丘尼那樣永遠地活下去,或許就不會有這種想法了。
小屋背後,與斷崖之間的縫隙裡擠滿了人,手壓式抽水泵已經準備就緒了。
年輕志願者們正在架三腳架,戴眼鏡的松田和身材肥胖的秋山從夾縫中走了出來,由據井做了介紹。兩個人看起來都已經不再年輕,但據說秋山年紀並不大。
松田的手裡拿著相機。站在吉敷的角度上,他並不希望有相機出現。之前他就說過,希望不要拍照錄像。
“都準備好了吧?那就開始嘍。”負責操縱水泵的人問。
從泵口延伸出來的粗粗的軟管已經插進了井裡。
“有勞了。”據井高聲叫道。
話音剛落,引擎便發出低鳴,開始了工作。不一會兒便傳出工業廢氣的氣味。機器的尾部開始汩汩地噴出水來,年輕志願者們趕忙避開水,水流順著小屋與斷崖之間的縫隙流下,向通往堆積場的路上湧去。
引擎的聲音響徹四周,眾人都拔高了嗓門。
“如果能順利找到就好了。”據井說。
吉敷扭頭一看,只見恩田繁子正蹲在地上,頭朝著小屋的牆壁在不停地祈禱。她的背影是那樣地渺小,似乎隨時會混入雜草和碎石當中消失不見一樣。雖然之前曾否認過,但此時看到她這副樣子,吉敷又感覺自己或許正是為了她才這麼做的。
“您怎麼了?”據井問道。
“沒什麼。恩田太太她……”
吉敷的話還沒說完,就看到據井的臉色突變。
“對了,我差點兒忘了!事情又有了新轉機,有人給恩田太太寫了封信,我把那信忘在車上了,請您稍等片刻。或許整件案子會因此徹底改變。有人願意出面,證明恩田幸吉當時不在案發現場。”
“你說什麼?!”
據井向自己的車子走去,從後排座位上拿出一隻黑色皮包,拉開拉鍊,在裡邊翻找了一通,抽出一隻白色的信封來。
“我光顧著井的事,都把這事給忘了……有位女性說,當時她六歲,曾在恩田事件發生當天傍晚在北上川河邊看到恩田殺雞。她說這件事是她最近才想起來的,但不知道陳述狀該怎麼寫,讓我們教她。”
“你教她了嗎?”
“嗯,今早我給她打了通電話,大致說了一遍。那位女性很聰明,一教就會。不過她當時年紀還是太小,要是能再大一些就好了。但不管怎麼說,如此一來,事情也算有了新的轉機啊。”
“那名女性是盛岡人嗎?”
“不是。”
說著,據井看了看信封背面。
“在京都,名叫加納通子……”
“什麼?”吉敷臉色驟變,“讓我看看!”
話音未落,吉敷已劈手奪過了那隻信封。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