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淚流不止

第34章 第十節

淚流不止 岛田庄司 4594 2018-03-15
雖然說起來感覺有些不可思議,但小學六年級這一年,通子確實一直沒想起過藤倉姐弟的事。她徹底忘了,自己終有一天還會與高一年級的藤倉次郎碰面。當時的通子整天忙著與新結識的朋友們玩耍,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或許這也可以算是通子異於常人的表現。 二月底,小學第三學期臨近期末時,通子這個班要去將要升入的初中量新制服的尺寸。其他人都有母親陪伴,通子的母親不在了,因此只能與滿臉不情願的父親兩人前往。那天通子的父親看到在走廊上等候的家長裡只有自己一個男的,恨不得轉身就走。 小學畢業典禮結束後,學校通知說制服已經做好,取制服同樣也由父親陪同。新制服是由純白色的襯衣、藏青色的外套和百褶裙組成的,通子一回到家便馬上試穿。穿好後看著遮住大腿的裙子,她不禁心中一凜。身為女子,這身衣服讓她第一次發現自己身體的某些部位有必須遮掩的價值。通子的心不由得緊張地怦怦直跳。

初中的入學典禮後是教師介紹會,雖然初中的每個班也有班主任,但因為學科有明顯變化,各科任課老師依次進行了簡短介紹,最後向學生講解學生會制度。聽到台上的老師說出“希望每一位學生都能管好自己”這種不知該算說明,還是鼓勵的訓示時,通子不禁睜大了眼睛。面對初中與小學的種種差別,她感覺自己彷彿一夜長大,欣喜的同時也緊張不已。中學裡的各種活動都讓通子耳目一新,然而想到要以成年人的頭腦和方式來處理這一切,又令通子感到畏懼,就像是在做夢。 平安無事地度過了初一的第一個學期,轉眼就到了暑假。剛開始的時候通子還比較認真,努力學習了一段時間。但總體上來說,通子升入初中後的成績仍延續小學六年級的狀態,慢慢走著下坡路。原因之一是沒過多久,她便結交到了一群新朋友。因此,即便到了暑假,通子也沒能抽出時間專心學習。父親依舊沒對通子說過要專心學習之類的話,通子也就放心地整日和新結交的朋友一起在山野間愉快玩耍。不光去過遠在花卷的滑石山,還跑到被朋友們稱為“銀河鐵道陸橋”的釜石線,玩得天昏地暗,皮膚都被曬得黝黑。有時甚至還會跑到據說是由賢治命名的海岸邊去戲水。

因為那些地方都在鄉下,不管走到哪裡都很難看到半個人影,只有在強烈陽光的照射下,河流和翠綠的植物閃耀著的清爽光芒,混雜著被炙烤的肌膚散發的氣味,構成一派濃烈的夏日氣息。這種色彩和氣息在通子的腦海裡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成為一種新的記憶。 之後回想起來,通子發現自己就是這樣一塊塊收集心中的記憶碎片的。冬日的午後,潔白蒼涼的大地一望無垠,麻衣子上吊那天積雪的庭院;良雄死去的那個夏夜裡滿天亂舞的蛾子;麻衣子的種種表情和她講給自己的故事;還有這能令人放心享受的初中一年級的夏日陽光;以及那翠綠的植物和河面上粼粼的波光。這一幕幕雖然暫時會被遺忘,但之後又會互相重疊,在通子的腦海中再次浮現。這令她痛苦不堪。

當時與通子關係最好的,是同班的一個名叫野邊恭子的女生。整個夏天,通子都和她形影不離。她隨因工作從東京調到盛岡的父親來到這裡,長相俊俏,入學典禮那天就格外顯眼。恭子身高比通子稍矮、膚色白皙、文靜嫻淑,通子很希望成為她的好朋友。儘管每次到她家去找她時,她母親都不太樂意讓她和通子一起出門玩,但通子會努力在她母親面前表現得開朗懂事,設法以此打動她的母親。當時的通子已經徹底變回之前那個性格開朗的陽光少女,恭子似乎完全被她開朗的性格和機智、幽默所吸引。 升入初中以後,通子就再也不和男孩子們一起玩耍了。雖然這種傾向從小學六年級時便已出現,但通子是在升人中學後才有所意識,並決定徹底堅持的。倒不是害怕與男孩子們交往,而是通子想以此作為自己長大成人的標誌。

第二學期開始,通子和恭子更是形影不離。 對升入初中之的通子來說,另一件新鮮事是集體舞蹈。上體育課的時候老師會教學生這種舞蹈的舞步,還會挑選個別女生反串男角。這種時候,通子總會避開老師的目光,避免反串男角。休息時和恭子練習,通子也會把反串男角的活推給恭子。通子自己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反正就是不願意這麼做。只能說,或許任性的性格和開朗的性格一起回到了通子身上。 等到大家都已大致學會舞步的時候,有時老師會安排同年級的不同班級抽課間休息時間一起跳。每到這種時候,通子的心都會怦怦跳,幸好同班男生中沒有哪個讓通子動心的,如果有的話,或許就會動搖通子之前的決心了。 夏天漸漸遠去,秋天的校運動會臨近。除了各項競技項目以外,集體舞將作為表演項目,因此練習也變得頻繁了起來。運動會當天,操場上會畫一個巨大的圈,全校學生將不分年級一起在圈中起舞。通子聽說高年級有幾位長相英俊的學長,對此大為期待。不知為何,通子向來注重他人的外表,而且不分同性異性。

練習集體舞的時候,通子最怕對方輕輕觸碰自己的手,或是溫柔地輕撫自己的肩。每次遇到這種情況,通子都會癢得受不了,甚至會咯咯笑出聲。而且一旦笑起來,就再也無法克制,哪怕面對的是老師學長,也會笑得前仰後合。現在仔細回想,這應該與她的性狀態有關,但當時的通子壓根兒想不到這些,只是覺得太癢,令人不快。而她這種咯咯笑的反應實在奇怪,和她搭檔的男生不禁心裡發毛,通子明知這一點,卻還是忍不住做出這種舉動。 運動會當天也是如此。那天,參加集體舞表演的男女學生全都穿著白色的體操服,同時起舞。通子有些擔心,不知道高年級的學長們是否會喜歡這樣的節目,不過她跳得非常開心。一邊起舞,一邊留心觀察自己身後的野邊恭子。

當天通子的父親沒有來,事實上,很久以前父親就說他不會到學校觀看運動會。而他這麼做理由,八成是因為擔心只有他一個男性家長。那天早晨,他找熟人給通子訂了一個豪華便當,讓通子帶去了學校。雖然有些掃興,但畢竟母親已不在人世,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跳集體舞的學生會先圍成一個大圈一起跳,然後兩兩結對跳,跳過一段之後,男女生互相行禮,然後錯開一人,和新的對象跳,如此往復。整個舞蹈就是這樣,不停地變換舞伴。當自己中意的異性慢慢向自己靠近時,心裡自然會怦怦亂跳,不過這感覺倒也不壞。 可如果對方不是自己喜歡的男孩,剛一握手,通子就會覺得厭惡。腦子裡想:哇,不要,我不想和他跳。光牽著手的時候還好,然而接連轉上幾圈之後,對方的右手就要握著自己的右手,引導著放在他的右肩上,之後再並肩走上幾步——這種時候是通子最怕的。

如果對方的動作比較輕柔,他的手和指尖就會與自己的脖頸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並肩前進。這會讓通子感覺脖頸處奇癢難耐,甚至整個上半身都麻痺掉。兩個人一句話都沒說過,有可能連見都沒見過,卻必須黏在一起,一本正經地默默前行,這副模樣實在令通子難以接受。只是幾秒鐘倒還能忍受,時間一長就會忍不住笑出聲來。碰上這種時候,通子恨不得躲起來。 其實,這時男孩子心裡也很緊張,看到通子突然笑起來,必定會露出一臉受傷的表情。有人羞得滿臉通紅,也有人一臉憤怒,總之都很不愉快。對方也只是奉命行事,多半根本就不想跳。通子心裡很清楚這一點,也感覺有些愧疚,但就是拿自己沒轍,沒辦法控制。笑出聲的舉動其他女生都沒有出現過,有一次通子終於忍不住開口向恭子詢問,問她是否也會有那種奇怪的感覺。恭子被她問蒙了,說自己並沒有那種感覺。

總之,在那次運動會上,通子接連面對了好幾個令她受不了的男生。明知恭子就在一旁,通子還是彎腰笑了好一陣子。她不想讓恭子看到自己這副樣子,拼命想掩飾,不過恭子那邊似乎並沒有註意通子,徑自若無其事地跳著。這邊的通子已經滿臉通紅,險些兩腿發軟、跌坐在地。通子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遲早會當場坐下。只是個集體舞而已,卻被自己搞成這樣,實在太奇怪了。環視周圍,沒有哪個女生像自己這樣,大家都在一臉輕鬆地跳著舞。在今天的通子看來,當時的怪異舉動已完全能解釋清楚,然而對於當時的她而言,那就是個不解之謎。 後來通子曾無數次想起那一天,覺得自己那副得意忘形的樣子必定會招來報應。突然咯咯地笑個不停,連視野都有些模糊了。而且一旦笑起來,即使遇到不那樣做的對像也停不下來,如此惡性循環。通子開始在心裡不停默念,她已經無法忍受了,只盼著音樂能早點兒停止。可是,集體舞就是一曲接一曲,一首曲子的音樂停止,馬上又會接著跳下一首。不過至少後邊的舞步裡沒有男生手搭女生肩膀的動作了。

就在這時,一副可怕的景象突然出現在通子那因笑出眼淚而變得模糊的視野中。即便是與後來所經歷的無數驚駭場景相比,當時所受的震撼程度也可算是最高級別。彷彿被人兜頭潑了一桶涼水,笑容瞬間在通子的臉上僵住了。不光笑,感受和思維也徹底僵化,通子像死人一樣默默地握著對方的手。 通子至今仍能清楚地記得那隻手的觸感,硬邦邦的,大得根本不像初中生的手,還濕漉漉得全是汗。手指內側的皮膚硬得像豆子,指甲很長,扎在通子的手心,傳來輕微的痛感。 通子覺得很不可思議。就在這一刻到來之前,自己已經把他忘得一干二淨了。怎麼會忘得一干二淨?直到剛才那一秒,自己都不曾想起眼前的這個人——藤倉次郎。白色的運動帽遮住了他的眼睛,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肌膚緊繃著。次郎的雙眼迎著刺眼的陽光無意地瞥了通子一眼,之後便一直盯著地面,沒再看通子第二眼。

這是地獄之門再次向通子開放,痛苦日子即將來臨的標誌。雖然次郎整體感覺似乎比之前成熟了一些,但他的舞步卻機械而笨拙,動作僵硬。加上他僵硬的臉龐和表情裡蘊藏的那一絲怒色,以及稍稍有些粗暴的動作,將通子之前感受到的搔癢一掃而空。通子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硬生生地與對方的手和身體碰撞,一瞬間有些懷疑跳舞的人不是自己。 此時通子的意識已陷入半混沌狀態,身體單純依靠慣性重複之前學的那些動作。突然看到次郎的臉,使通子的記憶出現了短暫的空白。再回過神來時,眼前的舞伴已經換成了另一個男孩。更不可思議的是,這時通子的身體開始發顫。她越抖越厲害,最後到了連站都站不穩的地步。全身上下直冒冷汗,下半身涼颼颼的,同時眼前開始發黑。慢慢地,眼前變得看不見東西,心中充滿強烈的絕望感,力氣彷彿完全從體內流失掉了,動作越來越難與其他人保持一致。一曲還沒結束,通子便一下子蹲下了身。 直到其後的音樂響起,通子也沒能站起身來,就那麼蹲在原地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剛開始的時候還只是靜靜地飲泣,後來漸漸變成痛哭,同時身體感到一種難以忍受的疼痛。蹲在原地的通子妨礙了其他人的舞步,無數的腳不停地撞向通子。模糊的意識中,通子感覺恭子似乎把手搭在了自己肩上,然而她卻無法做出任何反應,連動都不能動一下,只是蹲在原地不停哭泣。 老師迅速跑來,扶著通子。 “怎麼了?你沒事吧?” 通子沒有答話,依舊哭泣不止。之後老師把她抱了起來,通子只覺得雙腳在一瞬間騰空而起。就這樣,在新一曲的音樂聲中,在全校師生的注視下,老師抱著通子繞過半個操場,將她送進了校保健室。 通子如今還清楚地記得那個秋日傍晚,躺在位於校舍角落的保健室裡看到的白色天花板。從遠處的操場上隱隱傳來舞曲的曲調。集體舞已經結束,學生們正在退場,退場口方向傳來吵嚷聲。進行曲隨即響起,在通子聽來,那彷彿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身上並沒有痛感,也沒有噁心想吐,然而通子卻全身虛脫,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把通子抱來的老師正在和保健室的醫生談話。過了一會兒,他回到病床邊,問道:“你沒事吧?” 通子縮了縮下巴,輕輕點了點頭,回答道:“身上倒是不痛,就是覺得有點兒難受。” 通子不想多做解釋,這一瞬間她覺得幸好父親沒有來。 “那你先躺著,感覺好點兒再回操場吧。”說完,老師走出了保健室,把通子一人留在床上。 她知道,自己一年的快樂時光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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