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靈魂離體殺人事件

第15章 第二節

靈魂離體殺人事件 岛田庄司 4939 2018-03-15
從津本家出發,走了八十多米,就是木蓮莊。 還和當時一樣,黑色的木製房屋矗立在風雪裡。為什麼三層的木屋比三層的鋼筋凝土建築看上去更巍然、更沉重呢? 從木蓮莊旁邊的小路走過去,就是沙地和松林,還有供孩子們玩耍的滑梯和鞦韆。對面就是水泥築成的防波堤,再外邊就是海。 在津本撐開的傘下,我踏上了沙地。波濤的轟鳴彷彿支配了整個世界,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控制我的神經,以壓倒一切的氣勢奔騰咆哮。 此時這已經不是波濤的聲音了,而是毀滅世界的聲音。一陣陣恐懼湧上心頭,我先是呆立不動,然後又像是被什麼操縱著一樣,筆直地走向防波堤。 那一剎那,我就像被死神附體一樣。當時的我被這樣一種心情所支配:自己的人生毫無意義,必須有所改變!沒有其他理由,只是虛無感在我的心中突然裂開,埋葬了一切。我不堪忍受這種無聊和空虛,我要向它挑戰。

風聲不絕於耳,不時掩蓋了波浪的聲音。雪花狂舞,吹打在我的臉上。放眼望去,高高的防波堤上突然飛揚起波浪的碎沫。 我在堤防的石階前駐足,津本則在一旁看著我的臉。我毫不猶豫登上了石階。除了我們,沒有人會在這種季節,在這個時刻來到這裡——整個世界僅有我們兩個! 如同慷慨赴死一樣,我們吃力地登上堤防。一步,兩步,我們沉默不語,終於到了大堤上面。 “啊——” 我大聲呼喊,可是那聲音就連我自己都聽不見。咆哮聲充斥著整個世界,我佇立在那裡,任憑淚水恣意流淌。 在遙遠的海面上,波浪無止無休地翻滾著,向我們佇立的地方奔湧而來。腳下的海水時而跌落下去,時而又高高湧起,宛如巨人悸動的胸膛。 已是日暮,一絲殘陽拂照著海面,呈現出一幅另類的風景。視野所及,白色的雪花遮蔽了蒼穹,漫天飛舞,然後落進海裡。

附近的海岸上已經覆蓋了薄薄的一層雪,然而海面卻沒有絲毫變化。看到這樣的景象,我不禁感慨:支配著自己的各種各樣的禁忌、道德、面子,還有作為女人的修養,所有這一切是多麼的無聊和虛偽! 直到今天,我都做了些什麼呀?面對那麼多毫無意義的瑣事我一次也沒有反抗過,一次也沒有,每次都是唯唯諾諾地接受扭曲的生活方式,熱衷空虛無聊的東西,甚至痴迷它們。 多麼無聊!我是一個多麼無聊的女人啁! 我非常感激津本,因為此時他一言不發。就這樣,足足有十分鐘,我們一直默默地凝視著大海。夕陽正在下墜,夜幕就要籠罩海面,淒涼的感覺陣陣襲來。 “我們都變了……”如果不高聲叫喊,津本根本聽不到,“高中和大學,我們幾乎沒有開口說過話。可是現在,卻能在風雪中親密地站在一起。”

津本瞥了我一眼,微笑了一下。他穿著大衣,下擺發出啪嗒啪嗒抖動的聲音。 “餵!你為什麼總是穿著西裝?”我大聲問。 筆挺的西裝,扎著領帶,外面是一件淡褐色的大衣——津本就像一個公司職員出來散步。 “不為什麼……”津本大聲說,但他的聲音與風浪相比,還是顯得太柔弱了——大學時代的朝氣已經全然不見了。 “我一直住在距離這裡兩站遠的鳥羽,那裡有我家老爺子的鐘錶店,可是我沒有繼續經營……不太感興趣。雖然老爺子很用心地指導我,但我總覺得自己沒有鼓搗那些小零件的才能,只好一直在百貨店里工作。大學退學以後,我在那個小鎮從事著平庸的工作,熱情也漸漸被消磨光了。” “為什麼會消磨光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許是挫折感造成的。”

“什麼?” 不知不覺,我已經在探尋他內心深處的問題了。對我來講,這是個重大的疑問。 “怎麼說呢?一句兩句肯定講不清楚,不過這種悲觀情緒是長時間積累而成的,主要原因還是在於偉大的學生運動的失敗。 “在大學裡的戰鬥時期,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時期。我並沒有如同幻想中的那樣,登高一呼,萬眾雲集,喚醒民眾,共同成就一番事業,而是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如何使大家更加團結的問題上。大家出於信仰而行動,可最終什麼也沒有改變。事業流產了,剩下的只是暴力與流血造成的暴躁情緒。這不管怎麼說也不是好事。我的戰友們覺得這樣很充實,只有我感到痛苦。 “因為內鬥,我的右眼幾乎失明,門牙也是後來裝上的,看看,只有我一個人受到大學的處分,這都是以前懦弱的性情帶來的厄運。

“離開大學以後,我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但都沒有什麼意思,甚至可以說是不堪忍受,所以沒有一樣堅持下來。現在琢磨,是大學鬥爭的挫折給我的打擊太大了,我因此完全變了。當然,本來我也不是個意志堅強的人。 “我的性情只適合孜孜不倦地學習,然後參加考試,其他的能耐一概沒有。所以通過了高考以後,我就無所事事了,離開大學以後,就更是個空殼了。” “不過,”我說,“高考以後,還有律師考試、會計師考試、醫師全國會考等,可以作為人生目標的考試還有很多吧?” “話雖如此,但我既不是醫學部的,也不是法學部的,如果不參加鬥爭……” “這是理由嗎?!”我責備他。津本這樣懦弱的說法激怒了我。 “總之我並沒有什麼特長。進入大學時,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充滿希望,可是後來,接連發生的事情都證明了我的無能。戴著大學處分的帽子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我只好回老家。在給老爺子幫忙的同時,我們找到了一個鳥羽的百貨店的職位。穿西裝的習慣就是在那時養成的。

“老爺子去世後不久,岳父也亡故了。妻子怎麼也要到這邊來,要繼續經營這家小店。即使在這裡,我每天早上也要認真地紮好領帶。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應該怎麼打扮,但我認為身著正裝對客人來講是一種禮貌。這就是我總是這身打扮的原因。” 這是一個消極自閉的男人。他站在那裡,如同一隻霓裳加身的野鳥被瞬間拔光了羽毛。 “回去吧!”我什麼也不想說了。 “是啊,太冷了。”津本說。 我很失望。我不禁想:“也許再冷些才好。” 我一邊走下防波堤的石階,一邊問:“津本最近見過陽子嗎?小瀨川陽子……不,是美國陽子……” 提出這個問題才是我此行的目的。 “美國?美國陽子?”津本莫名其妙地問。 “就是高中和大學時候,總和我在一起的那個,上大學時還和我一起在這裡張羅過同學會……”

“啊,她啊!不,沒有來往。怎麼了?” 我心中暗喜,果然如此,有這句話已經足夠了。 我們步入沙地。 “她怎麼樣了?現在好嗎?她總是和你在一起,非常融洽啊!” “她結婚後一直住在京都,生了一個男孩,很美滿呢!” “嗯,大家的孩子都這麼大了。住田你呢?” “我?我還沒有小孩。” 我們已經把波濤的轟鳴拋在背後,但是在黃昏前的一抹光亮的照輝下,充斥在視野裡的仍舊是冬天裡狂暴的海。只要一閉上眼睛,那激動人心的景象就立刻浮現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在嚴酷的自然面前,人類無聊的虛榮與自尊都成了極端渺小的東西。面對大海,我流下了眼淚,那時痛心於自己被無聊羈絆。我一直暗戀著津本治,可是為什麼連一個吻都沒有得到呢?就是現在也不算晚。我們可以在這裡擁抱親吻——在嚴酷的自然面前,我們可以這樣,毫無疑問。

但是,聽到津本這一番話,我失去了之前所有的期望。那個我甘願為之捨棄自尊與虛榮,合棄目前安定的生活,甚至可以付出生命的男人已經不見了。呈現在我面前的只有令人失望、憤怒、焦躁的現實。四周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太陽徹底落了下去,夜幕降臨了。 “我雖然曾經兩次到過這裡,可是還沒有從容地觀光遊覽過呢!”波濤聲已經遠去,我這樣說道。 “既然這樣,就沿這條路逛逛吧!”津本說。 於是,我們由木蓮莊旁邊的小路出來,回到了商業街。我在津本撐開的傘下漫步,走進了附近的一家紀念品商店。店內雖然點著燈,但仍舊有些昏暗。 “歡迎!” 店主微笑著從裡面走出來,可是一看見我,就明顯露出不悅的神色。我感到非常意外,但也沒有特別介意,只是在店內隨意看看。

當我從牆上取下一副珍珠做的耳環時,店主居然嚴厲地發話了:“餵!你弄了一副還不夠嗎?” 我嚇了一跳,趕緊回過頭來。 “啊?” 入口那邊的津本也驚訝地朝這邊看。店主氣勢洶洶地走近我,一把就將耳環奪了過去。 “怎麼回事?”我不高興了。 店主的身體直發抖,似乎比我更生氣。 “還問怎麼回事!剛才,難道不是你,從這裡偷走了一副耳環了嗎?就是你偷的!” 我呆住了,因為憤怒而說不出話來。 “別瞎說!不是我!”“這時,那種感覺又出現了。現在發生的事,的確不是第一次——剛才我似乎已經經歷過這樣的指責。我的頭腦中存有這個記憶:也是在這家店裡,就是這樣和店主爭辯過,接著我就惱怒地跑了出去。 我一下子慌了神,沉溺於無意識的境界裡,手腳也開始發軟。

“你剛才來過,把一副珍珠耳環塞進了那個手提包,我全都看見了!不管我怎麼說,你都不肯承認,真是壞透了!滾出去!滾出去!” 我稀里糊塗地走出小店。對,是有那麼回事,我的確記得的。雖然很奇怪,但記憶卻無法消除,我確實在這家店裡偷過東西。我在想要不要向人家道歉,卻無法開口。我好像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 雪已經薄薄地覆蓋住了地面。太陽徹底落了下去,夜幕降臨了。在路燈的照射下,剛才還是發白的水泥路面已經被雪水浸染成了黑色,路面上呈出兩道輪胎的痕跡。偶爾經過的汽車發出甩起泥水的聲音,以緩慢的速度駛進。 道路兩邊和附近的屋頂已經完全變成了白色。 我感覺很困,只想在這薄雪上呈“大”字形躺下。這個世界對我已經無所謂了,我的內心湧起一陣衝動,如果能打破一切該有多好! 我小心翼翼地在雪地上邁著步子。但是,如果滑倒怎麼辦呢——如果滑倒就滑倒吧! 我滑了一下,津本慌忙抓住了我的手腕。 “不用!”我說。我還想說讓他放開,但自己發出的聲音卻依舊很和藹,我沒有再說什麼。 我們又進入了一家店。 “歡迎……”售貨員熱情的聲音忽然中途停頓住了。 那種感覺又出現了。這家店鋪我同樣不是初次涉足,頭腦裡還清晰地存留著那奇特的記憶。剛才,我的確來過這家店。 我一邊走一邊看,在這家土特產商店裡轉了一囤。兩個店員一直盯著我,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客人。周圍瀰漫著緊張的空氣,好像狼來了一樣。那種感覺雖然難以用語言表述,但我卻能夠感覺到。 我停住了。我看到一大排餅乾盒堆積成金字塔形,前邊是一把竹筒形的水槍。我把手伸了過去,想把水槍拿起來看看。 “餵……”店員怯生生地開口了,“別再把那個碰倒了,剛才我們重新摞起來費了好大勁呢!” 我站在那裡,不知所措。 “怎麼回事?”我含混地嘟噥了一句。 “我說的是餅乾盒。剛才夫人不是把它們碰翻了嘛!還有這邊的玻璃瓶也打碎了。瞧!這個瓶子也磕出了裂紋。”另一名店員好像厲害點兒,尖刻地抗議道。 我一句話也不想回答。一切都無所謂,那些瑣碎的小事與我無關,改變不了我的人生。我現在只不過想睡覺,想躺下歇一歇。 我走出店鋪,雪已經停了。路燈照在薄雪上,反射出蒼白的光。瘋狂和異常是這樣地接近。這次旅行,似乎錯誤地接通了一個精神斷點,在我的眼前展現開了一個從未經歷過的世界。 對!正如將一個馬糞紙糊成的小盒子撕開、展開、撫平,能夠剖析一切事物。 我希望的正是剖析,世界就像活動起來一樣,一跳一跳地前進。之前的我只知道內斂與忍耐。在人們的風言風語、虛榮心、自尊以及由低級無聊原始的語言所構成的困境中,我縮成一團,屏住氣息,這就是迄今為止的我。我要解放自己,我要從自身存在的惡毒、醜陋、不道德以及所有令人討厭的習性中解放自己。這樣,我每天都會感到自由和快樂。 我慢慢地穿過白雪覆蓋的道路,進入對面的一家商店,這也是經營紀念品的店鋪。這種店真多——珍珠工藝品、木雕、明信片、泡海菜、魚乾、小點心——這些東西令人窒息。這些無聊的破爛賣給誰呢?在日本這樣的紀念品不可勝數,都賣給了誰呢?我記得自己一次也不曾買過。是被別人買走了嗎?並沒有聽誰說過啊。既然如此,堆積如山的旅遊紀念品到底去哪兒了呢?毫無疑問,在日本的某個地方,有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吸進去了。 突然,對面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我定睛一看,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子和一個七十多歲的白髮老婦人,走過來了。 “不許你那麼粗暴地對待孩子!”她說著,眼睛就如同聚光燈一樣閃爍著白色的火花。正像我猜測的那樣:另一個我似乎暴露出了邪惡的本性,無所顧忌地給了這個小孩一頓拳頭。 我慢慢地轉身,推開玻璃門走了出去。門口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突然說道:“餵!我們又遇見了,真是有緣啊!” 他大叫著,鼻尖上面也掛了彩。 “剛才對不起,但是一下子跳到我的車前,你也很冒失。要知道,我沒有帶防滑鏈,沒有撞上真是幸運。雖然沒撞上,但你也摔倒了,腰沒事吧?” “不要緊。”我說著,走上了大街。這時,一個男人模模糊糊地進入了我的視野——是津本治。津本一直在我旁邊吧?我一點也沒有註意到。 “你怎麼樣?沒事吧?” 津本的聲音從我頭頂上傳來。 “我想歇一會兒。”我說道。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