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龍臥亭幻想

第24章 第五節

龍臥亭幻想 岛田庄司 11866 2018-03-15
上山先生問我要不要與他共進午餐,因為我肚子實在很餓,所以就接受了他的好意。結果他說要自己下廚,煮幾道好菜款待我。我覺得這樣太麻煩他了,就反邀他到外面用餐。於是,我們兩個人開始了一段漫長的路程,打算去貝繁銀座的蕎麥屋用餐。因為上山是自己一個人住,像這樣的暴風雪天,尤其是積雪這麼厚的時候,他從未外出過。難得有這個機會扶著我的肩膀到外面走走,這讓他很興奮,畢竟讓老人家單獨在雪道中行走是非常危險的。 上山有一位已婚的女兒,偶爾女兒和女婿也會來探望照顧他。但因為上山覺得自己的身體很硬朗,所以他叫女兒別擔心,不用那麼頻繁地來看他,他一個人住絕對沒問題。 、儘管大家都對他說,一個人獨居會很寂寞,但是可以做喜歡的研究工作,還可以寫字,他一點也不覺得寂寞,反而是獨居之後不需要經常下田,這樣的生活對他來說更加愜意輕鬆。

因為我很久沒跟他見面,非常想念他,而且上山的境遇跟我很像,這讓我們拉近了距離。再加上我們兩個人很談得來,話題也投機,感覺就更親近了。我喜歡像上山這樣的老人,很有學者素養,卻毫無架子,所以吃完午餐後,我們又繞到附近的羅曼咖啡館喝茶聊天。因為聊得太投入,都忘了時間,等回過神時,發現已經快日暮時分了,跟擁有好人品的老人在一起,真的會舒服到讓人忘了時間的流逝。上山有著一股日照和二子山兩人所沒有的獨特魅力。 走出咖啡館,我和上山兩人又沿著黃昏的雪道慢慢走回家。到家時,上山又邀我進去喝杯日本茶,所以我又多待了一會兒。等劍要向上山告辭迴龍臥亭的時候,外面的天色已經微暗,雪花正在飛舞。天氣放晴才兩三天,又開始下雪了。上山對我說,他今人很快樂。我也覺得今天過得很快樂,聽到他這麼說,自然非常高興。

然後,我就一個人沿著漫長的雪道走回去。當我抵達龍臥亭時,太陽已經下山,風雪也開始增強了。我已經快凍得全身僵硬,一走進玄關門口,就聞到了從裡面傳出來的晚飯香味。雖然只是暫時住在這裡,但是聞了那股飯菜香,就覺得好像回到了自己家一般,感覺很溫馨。 “我回來了!”我對著裡面喊了一聲,勉強活動著快要顫抖起來的身體。 脫下鞋子時,我聽到從裡面傳來驚恐的聲音:“石岡先生,你回來了!”接著就听到慌亂的腳步聲,然後看見二子山幾乎是以跌滾的姿勢跑了出來。 “怎麼了?”我問他。 “日照先生出事了!他好像遭遇了攻擊!”二子山嚇得臉色蒼白。 “遭遇攻擊?”我忍不住提高聲調。 “是的。” “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日照先生被人打傷了……” “怎麼會這樣?你怎麼會知道呢?” “剛剛我打他手機,結果……” “你打給日照先生嗎?” “是的。然後就听到他的呻吟聲,聽起來很痛苦的樣子,他很勉強地擠出幾個字,告訴我他被人打了。” “那麼,他現在人在哪裡?” “我不知道,我想應該是在法仙寺,有人闖進去打了他。” “打他的人是誰?” “他沒有說,只聽到他說什麼'你們不要出手,把一切事情交給那個人就對了'……” “那個人是誰?” “他一直說森孝老爺、森孝老爺,然後就掛電話了。我再打過去時,手機已經打不通了。” “這下糟了,我們要趕快去救他才行!”我覺得事態很嚴重。

“有沒有武器?” “這裡什麼武器都沒有。那麼……” 二子山還沒說完,里美也跑了出來,只見她將手機貼著耳朵邊講電話邊朝我們走過來。 “好,木刀和棍子都行。好,全部都拿過來,有什麼就拿麼。好,請你現在馬上過來!”然後她掛斷電話。 “我剛剛是在跟阿研講電話,他說會馬上帶武器過來。” “很好。可是,還得再多找幾個人才行。找警察……不,找警察也沒用。” “警察只有那個運部老爺爺而已。山路的雪開始融化,路還不通,縣警和津山警署的人也不可能馬上過來。”二子山說得很無奈。 “那麼,只有我們幾個去不行嗎?”我問他,心裡覺得很緊張。 “我也想去,但是年紀大了,可能幫不上什麼忙。之前那個事件發生時,我還很年輕呢!”

坂出也走了出來,又是一個老人。當我看到他時,不禁想起了上山。坂出的身後站著里美。 “年輕男人只有黑住先生嗎?”我問。 “那沒辦法了,里美,你也一起來吧!”我對里美說。 “我們就在外面等黑住先生吧!對了,里美,你先進去把手電筒拿出來。” 於是,里美又趕緊跑回屋內,去幫我們拿手電筒。 “這種時候,如果有你太太在就好了,她不是空手道高手嗎?”坂出對二子山說。 “她那幾招只能製伏自己的丈夫,要對付別人,我看是不行的啦……” 在二子山說話時,小雪跑了出來。 “小雪,太危險了,你不能去,你跟你媽媽留在家裡。”二子山對小雪說。 此時,里美已經拿著手電筒走了出來。 我們三人穿上鞋子,走到外面。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就看到了黑住的小汽車。他將車子停在我們前面,然後下車走到副駕駛座的位置,將上半身鑽進車裡,抱出好幾根棍子。

“這是木刀,因為有兩把,就給老師和二子山先生。這是竹刀,比較輕,給犬坊小姐防身。我的武器是這支金屬棍。” 黑住做了說明後,將武器交到每個人手上。 “接下來,是去法仙寺嗎?”黑住問。 “我不知道,不過現在看來只能去那裡了。”二子山回答。 “可是,到底是誰襲擊了日照先生呢?”黑住又問。 “不知道。”二子山邊走邊回答。 “不過,說不定是我們不了解的恩怨關係導致的吧!可能某人跟日照先生相處得不好,心裡恨他,今天就挾怨報復了。” 我心裡也是這麼想的。 日照並不是那種會跟人結怨的人,但畢竟他是法仙寺的住持,在村里的影響力很大。雖然平日看不出有人對日照不滿,但說不定有人覺得日照的存在很礙眼,欲除之而後快。也許這件事的背後隱藏著一個很大的陰謀,只是我們一直沒有察覺而已。

“如果說日照先生與人結怨的話,那個人一定是菊川。因為有很多信徒看不慣菊川的為人,最後都變成了日照先生的信徒,可能因為這樣,菊川就懷恨在心。”黑住說。 “不過,我覺得菊川神主應該不至於會做出這種事。”我反駁了黑住的話。 “不,那傢伙一定乾得出來。他跟流氓也有交往,而且他待在九州時,有一大半的時間都在當小混混,說不定日照先生知道他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日照先生抓到了把柄,他才下毒手的。” 就這樣,我們四個人手握武器,邊走邊聊,終於來到了法仙寺的石階前。 “大家小心一點,現在天色已暗,說不定兇手就躲在暗處,搞不好我們會中途遇襲。” 聽我這麼一說,里美趕緊取出手電筒,朝左右照了一下。

“我好怕!”里美說。 “這是實習!實習!”二子山安慰她,“什麼事都要學!” “好!”里美回答的聲音很小,跟蚊子叫一樣。 “檢察官就跟警察一樣,要勇敢一點!” 一夥人平安地走完階梯,中途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但空中卻開始出現怪聲。我抬頭看了一下,四周漆黑一片,白色雪花像漩渦般不停地飛舞著。太陽下山了,氣溫也因此驟降。 我們四個人緩慢、小心地走到寺內。裡頭一片漆黑,右手邊的日照房間並沒有開燈。 我用手電筒仔仔細細地照著身旁的樹叢以及像是南天竹的灌木下方,就怕暴徒會突然衝出來。四個人當中我最年長,所以我一定要振作才行。 穿過日照的房間,光線變亮了些,可以清楚看到腳下的情況。因為本堂的燈亮著,所以不覺得黑。從本堂投出泛黃的燈光,讓我們可以看清楚前方的路況;整個本堂就像是雪中孤零零的一盞巨大紙罩燈。

“本堂的燈是亮著的。”我對大家說。 “日照會不會在那裡呢?”說話的人是二子山。 於是我清清耳朵,仔細聆聽,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四周一片寂靜,只能聽到風聲,並沒有其他聲音。 “二子山先生,你可以再試著打一次日照先生的手機嗎?”我對二子山說。 他點點頭,取出手機按了按鍵,將手機貼在耳邊好一會兒,然後放下手機,對我搖搖頭。 “沒接嗎?”里美問。 “是的。” “我知道了。那麼,我們就進本堂去吧!” 然後,我們就像是要潛入敵陣的軍隊般,貼著本堂的牆壁緩緩前進,還用手電筒照著四周。燈光照到的東西只有飛雪而已,並沒有發現其他的蛛絲馬跡。 “玻璃碎了。”里美突然冒出一句話。

“嗯,所以里面很冷。”二子山說。 “那麼,我要拉開那個門了,如果有人衝出來,就以手上的武器應戰吧!” 我小聲地對大家說,然後將手擺在拉門上,緩緩地將門拉開。 大家都將手上的武器舉到面前,用來防身。 我將拉門拉到全開,但是並沒有任何人衝出來,所以我就將上半身探進屋裡,左右環顧一番。裡面空蕩蕩的,沒有半個人影。用手電筒四處照照,也沒發現任何人。本堂裡面很亮,大廳的天花板上掛著一隻電燈泡,黃色的燈光穿過拉門,將外面鋪著大理石的走廊照得通亮。 本堂是一幢特殊的建築物,四周被鋪著大理石的走廊環繞著,因此,走廊與位於高處、鋪了榻榻米的大廳之間,全部以拉門隔開。 “走廊上沒半個人影,”說完,我走到走廊裡面,然後對著本堂喊,“日照先生!” “日照先生,你在哪裡?日照先生!”二子山也走進來,對著四周大聲叫著。 “日照先生,如果你在這裡,就回答一下!” 我跟著大聲叫,里美也扯高嗓門呼叫日照先生,然後大家一起閉上嘴,等待回應。 不過,並沒有任何回應。本堂裡面一片寂靜,只聽得到外面風吹的聲音。 “看來日照先生不在這裡。”我說。 因為窗玻璃破了,走廊比想像中還冷,不過地上的碎玻璃已經清理好了。 “我們去裡面的大廳看看吧!”說完,我將手伸向最近的拉門,抓著手把,打算將門拉開。 “咦?”我忍不住出聲。 門竟然是鎖上的,根本就動不了。 “拉不開……” 接著,二子山走到隔壁的拉門,試著要將門拉開,但拉門一樣紋絲不動。 “不能開,我看是上閂了。” 聽二子山這麼說,里美和黑住也分別嘗試去開其他的拉門,但沒有一個門是可以拉開的。 “什麼是上閂?”我問他。 “在拉門的這個地方,有個朝下突出、形狀像棒子的閂子,現在那個閂子被人閂進洞裡,把門鎖住了,拉不開。” 我聽了二子山的解釋,還是覺得不甘心,又走向其他拉門,試著要將門打開,但結果一樣,還是推不開。 “所有的拉門都有那樣的閂子嗎?”我問。 “是的,所有的拉門都有。”二子山回答。 “這閂子只能從裡面上鎖嗎?” “嗯,是的。”二子山點頭稱是。 “那麼,我們就繞一圈吧!說不定會有哪個拉門是沒上鎖的。不過,我們不能分開,大家要一起行動。” 說完,大家聚在一起,開始繞圈,邊走邊碰每個門,但每個門都被鎖上了。 “每個門都鎖上了,也就是說……” “有人躲在裡面?”里美問大家。 我只能點頭表示同意。 “有可能。” “那麼現在,我們該怎麼做?”二子山問我。 “這時候應該叫警察來,可是,沒有警察……”說完,我開始想有沒有什麼好辦法。 “因為是紙拉門,要破門而入很簡單。”我說完,二子山也點頭表示贊同。 “問題是,有這個必要嗎……” “如果裡面有暴徒,那可是很危險的。”黑住說。 “嗯,如果他有凶器的話。”我說。 “不過,我想就算有暴徒,人數也不會多。我們可是有四個人呢!” “不要把我算進去!”里美說。 “總之,從人數來看,我們略勝一籌。就算真的有人在裡面,只要我們一起出手,應該可以製伏他。”二子山說。 “好,那麼就把門撞破吧!既然都來了,怎麼可以沒進去看就跑掉呢!”我下定決心說道。 “就撞破這些門吧!可以嗎?”我指著前方的拉門,大家都無言地點頭表示同意。 “如果把這個門撞壞,以後的修理工作會很辛苦,要不要找工具把門拆下來?” “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既然這樣,就只撞破一扇門好了。”二子山說。 “好,那就由你來撞門。”我對二子山說。 “餵,你們有沒有聞到怪味道?”里美問黑住。 “怪味道?”我反問里美。 “嗯,好像有股怪味,我也聞到了。”黑住也聞到了怪味。 “是什麼味道?” “好像有股腥味……”黑住說。 我的鼻子不好使,所以沒有聞到。 “好,我要撞門了!”二子山說完,就抬起他的腳,用力地朝一扇紙門踢去。 頓時,一聲巨響,紙門裂成了兩半。二子山再踢一次,整個門就朝榻榻米方向傾斜。他再用木刀將門推倒,然後我們幾個人就聚在一起,伸頭往有燈光照明卻顯得昏暗的大廳裡望去。 只見裡面擺了好幾個石油爐和散落一地的坐墊,其他什麼東西都沒有,也沒有發現任何人的踪影。 “啊!”二子山突然大叫一聲。 “那是什麼東西!”我也跟著大叫。 我們兩個大男人的叫聲和里美的哀嚎同時響起。 “哇!”連黑住也大叫一聲。要保持鎮定實在是太難了。 里美一直在我耳邊發出恐怖的哀嚎聲,而且似乎沒有要停止的意思,聲調還越來越高,最後變成了哭聲,繼而又變成啜泣聲,當場蹲坐在地。 一大片的榻榻米上方,滲著一攤血,大量的血流,簡直就像是一汪紅黑色的池水。在那片血池上面,還有東西浮著,那個東西也沾滿了血,看不出是什麼。 我一臉茫然,穿著鞋就走到榻榻米上面。那個血泊在很遠的地方,距離我有六七米之遠。因為距離遠,加上天花板上只有兩隻電燈泡,看不清楚浮在血泊上面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只能確定有兩個沾滿了鮮紅的血、形狀看起來很怪異的東西。但是當我站到榻榻米上面時,我馬上就知道其中一個東西是什麼了。那是人的腿,是膝蓋以下部分的人腿,是被人砍斷的小腿,雖然滲著血,但是可以看到黑色的腿毛,所以那應該是男人的小腿。 “是腿……”我失神般地喃喃自語著,“那是男人的腿。” 接著,我想起來好像在哪見過那條腿。我的心像棉花般整個糾結在了一起。我輕輕吐了口氣,雖然大廳很冷,但此刻的我已經緊張到全身冒汗。 在小腿的另一邊,有顆球在滾動著。在廣闊的紅色血池中有顆大白球,那顆球也沾滿了血。這顆球又是什麼東西呢? 我緩緩走近,覺得有股臭味撲鼻而來,而且越來越強烈。那是一种血腥的臭味,大量的血聚集在一起時發出的臭味。 “啊啊啊!”大叫的人是二子山。 當我回過神時,里美已經不再叫了。回頭看她,她雙手抱頭,蹲坐在另一頭。再往前看,二子山已經站在離我很遠的前方,也就是說,他就站在那顆球的附近。 二子山的喊叫聲突然變成哇哇大叫的哀嚎聲,然後撲通一聲,他整個人跪在了榻榻米上。他的行為舉止變得非常怪異且激動,我被他嚇到了。只見他嘴巴張得很大,卻叫不出聲音來。 然後,他用額頭敲打榻榻米,發出很大的聲音,手上的木刀就滾落在榻榻米上面。他拼命地用頭撞地,最後才緩緩抬起頭,跪著往前走,然後哀嚎似的叫了起來。 “日照先生!日照先生!” 我不懂他為何會發出這樣的叫聲,但是他的叫聲實在太不尋常了,促使我和黑住忍不住想跑到他身邊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難以言喻的不安感讓我覺得全身無力。 然後,我全身寒毛直豎,連頭髮也感覺像是從髮根整個豎起來了。 四周完全無聲。因為承受的衝擊太大,所以完全無法再聽到任何聲音。然後世界變成了無色彩的黑白一片,血的顏色消失,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灰暗世界。 這是一場噩夢。只能用“噩夢”兩個字來形容,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形容詞了。我確信自己現在正處於夢境裡,如果眼前的光景是真實的話,那麼就代表整個世界已經瘋狂了,這是個不可能存在的世界,這樁命案不可能發生。 看起來像顆白球似的東西,其實是人的頭。那顆人頭就若無其事地在血泊上面滾動,看起來比一顆在路上滾動的石頭還要自然。它是那樣的若無其事,這更讓我覺得悲傷。所謂的人類尊嚴,不過是我們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我們這些人不過是為了填滿這個世界而偶爾出現的個體罷了。 因為躺在地上的頭並沒有頭髮,所以我才會以為那是一顆白球。頭皮發青、沒有半根頭髮的頭部、雙眼微張的表情,還有略微張開的豐厚雙唇,他就是在今天早上還碰過面,跟大家一起高興地聊天的日照先生。 二子山整個臉都貼在榻榻米上面,一動也不動。里美已經站起來,窩在大廳角落,背對著我們。她看起來好像在哭,可是,我卻聽不到哭聲。 然後,我看到二子山慢慢地將臉抬起來,他的臉因充血而整個泛紅,就像鬼般紅得可怕。因為這樣,我的視野漸漸恢復了色彩。二子山拿起前方的木刀,然後站起來,環顧著四周: “是誰?”二子山大叫一聲。 他的叫聲讓我的聽覺也終於恢復了,我可以清楚聽見外面狂風亂吹的聲音。 “是誰做的?是誰殺了日照先生?我要殺了你!”二子山扯開嗓門大叫著,然後向右轉,跑了出去。 “糟了,快阻止二子山先生!”我大叫著。 黑住趕緊追出去。 二子山飛也似的從大廳跑到外面鋪了大理石的走廊上,準備跑到本堂外面。黑住很快就追上了他,從後面將他緊緊抱住。 “放開我!”二子山發狂似的叫著。 “二子山先生,請你冷靜!”黑住也扯開嗓門叫著。 “發生這種事,怎麼可能冷靜!混蛋,看到日照先生被人殺死了,你能冷靜嗎?” “二子山先生!你現在要去哪裡?請你冷靜一點!”我也忍不住怒斥他。 “你想去哪裡?你要去找誰?” 我也從後面緊緊抱住二子山激動的身體,大叫著要他清醒一點。 “日照先生!”里美發出哀嚎般的叫聲。站在角落的里美,叫了一聲後又繼續哭。 “混蛋!” 二子山叫了一聲,整個人倒在冰冷的石頭上面。 好久好久,他都沒有動靜。接著,他慢慢地抬起上半身,趴在石頭前面,雙膝貼著地面,蜷縮起身體,又將額頭貼著石頭,然後也開始放聲大哭。我和黑住就這樣站著,一動不動地望著他那顫抖的背影。 外面的風聲越來越大,二子山的哭聲也跟著變大,幾乎要蓋過風聲。 “二子山先生!” 我叫了他一聲,但是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才好,不過在這種情況下,我一定要出聲。我很久沒見到像這樣陷在悲痛之中不可自拔的人了。二子山的背影,深深感動了我。 “我和日照先生是真正的好朋友。” 雖然二子山仍趴在石頭上面,但我很清楚地聽到他說了什麼話。他的額頭依舊貼著石頭,所以他的雙唇也離石頭極近。他慢慢地起身,端坐在石頭上面。 “雖然佛教和神道的信仰對像不一樣,但是只要有日照先生在我身邊,我就覺得自己獲救了。雖然教派不同,但神都是一樣的,是他讓我有了這樣的想法。他真的是我的好朋友。我這個人善於逢迎,很會譁眾取寵,也許大家都覺得我一定有很多朋友,但其實沒有。所謂能夠讓人從心里相信的朋友,他會讓你敢說出所有的心裡話,就算在他面前胡說八道也無所謂。但是我並沒有那樣的朋友,我一直都遇不到那樣的人,直到認識了日照先生,才真的讓我找到了朋友。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好朋友。 “雖然每天都跟老婆在一起,但她不見得很了解我。我和太太每天都吃同樣的東西,看同樣的事物,閱讀同樣的書,應該比任何人都親密,她應該比其他人都了解我才對。雖然我是這麼認為的,但是說真的,還是會起爭執,還是會有不了解的時候。偶爾她還會毫不在乎地說出讓我想死的話。有時候我也會氣得對她大吼,為什麼你不了解我,可是……”二子山吸了吸鼻涕,繼續說,“可是,我從未對日照先生說過那樣的話,一次也沒有。我們兩個都喜歡吹牛說大話,老是說些牛頭不對馬嘴的話,兩個人就像是完全不合拍的相聲演員,但是我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對方。雖然我老是裝傻,但是日照先生說的每句話我都懂,他在想什麼我真的都知道。他也最了解我,我說的每個字、每句話,他都清楚個中的含意,他最了解我了……” 我和黑住就這樣默默站在一旁,聽著二子山的獨白。里美也停止了哭泣,靜靜地聽二子山抒發情緒。 “他真是了不起啊。我最愛他吊兒郎當的模樣。他雖然隨便,但絕對不是那種無法無天的隨便,對於把人逼到喘不過氣來的世俗禮教,他都一笑置之,總是表現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隨時隨地,我都能從他的身上學到很多東西,所以我常來這裡找他,只為了見他一面。他老是說些蠢話,娛樂大家,一點都不像個了不起的偉人,但那才是真正的神職者該有的姿態。為了幫助別人,他每天努力地活著,然後默默地讓身邊的人有所覺悟。 “我非常尊敬他。我常在想,有一天我也要變得像他一樣。但是,再也不可能遇見像他那樣的人了。如今他不在了,我也等於沒了半條命。” 說到這裡,他悵然若失般無言地坐在冰冷的石頭上。我可以清楚聽見外面的風聲。然後,他的身體又開始顫抖。 “所以,我絕對不會就此罷休!為什麼要殺死他?為什麼要殺死那麼好的人?兇手到底是誰?我絕對不會放過那個殺人犯,我要親手殺了他,我一定要報仇!” 大家只能無言以對,沉默的氛圍就這樣一直持續著。 “可是,我們並不知道到底是誰做的。”我首先發言。 “到底是誰會做出如此殘忍的事呢?”我問二子山。 他只是搖搖頭,然後吐出這麼一句話。 “我不知道。” 於是,我也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兒,才又開口問他。 “那麼,剛才你想去哪裡呢?” 他沒有回答,過了好久才說:“我不知道。” 我點點頭。 “這裡,有人……”是里美的聲音。 我們趕緊回頭看看發生什麼事了。里美就站在被踢壞的拉門邊上的榻榻米上面,我們馬上沖到她身邊。 “你剛剛說有人?裡面有人嗎?”我邊說邊爬到榻榻米上。 里美雙手握著竹刀,刀尖朝著前方。她用那哭紅的眼睛望著天花板,緩慢地往前走。 “你們感覺不到嗎?這裡有人。” 聽里美這麼說,我不禁打了個哆嗦,只覺得全身寒毛豎立。 黑住也走過來,然後他問里美:“發現什麼了嗎?” “我不知道,但就是覺得這裡有人。”里美回答。 於是,我也雙手握著木刀,抬頭看著天花板,沿著大廳的牆壁前進。黑住也跳到榻榻米上面。 “黑住先生,把大廳所有的燈都打開吧,”我命令他,“現在這樣根本看不清楚。” “我知道了。” 說完,他穿過大廳,朝中間走去。在大廳中央有個佛堂,佛堂裡有好幾根粗壯的黑柱子。其中一根柱子後面有個鋪木板的房間,裡面擺著佛像,很多開關就在那根柱子上面。黑住現在正朝著那根柱子走去。 “黑住先生,當心指紋,用你的指背或隔著手帕碰開關。” 我提醒黑住,他馬上對我說:“我知道。可是,那邊的柱子上也有開關。” 在拉門牆外側,也有好幾根柱子,有幾根柱子上面也有開關。於是我就沿著外圍走一圈,開啟所有的開關,黑住也將掛在大廳天花板中央的電燈全打開。頓時,大廳變得非常明亮。 “小心一點,搞不好那個人躲在佛堂裡!”我對著黑住大叫,提醒他要小心。 本堂的頂部有根黑色大樑。因為只有房梁,並沒有天花板,所以可以從下面清楚地看到上面的情況。外面刮風下雪的聲音像漩渦般,在高高的樑木之間咻咻作響。可是,並沒有發現半個人影。 “不見了……”說話的人是里美。 “那個人不見了?”我反問她。 “是的,那種感覺消失了。” 突然,聽到有別的聲音響起,回頭一看,原來是二子山也走進來,爬到了榻榻米上面。 “這裡有張紙。”說話的人是黑住。 他就站在大片的血泊前。里美也轉身看了一下,但馬上將視線移開,蹲下來。黑住撿起血泊旁邊的一張白紙,朝我走過來。 “小心不要留下指紋,用手帕拿。” 因為我這麼說,所以黑住並沒有將紙打開,而是直接交給了我。 我從口袋裡取出手帕,接過那張紙。跟發現七馬遺體時一樣,也是一張泛黃的老舊日本紙。剎那間,我覺得很驚訝,但突然又想起之前那次事件時,御手洗說過的話——比起新人警察,你的經驗豐富多了。 我看著榻榻米上面的血泊,在掀開紙張前,仔細觀察了血泊及其四周,必須徹底掌握情況。這時候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再冷靜,沒有比現在更需要冷靜的時候了。因為下雪的關係,警察是不會來的。所以,能夠正確觀察現場狀況,連細微之處也不會放過的,除了有點辦案經驗的我以外,沒別的人了。尤其是現在,如果我沒有詳細觀察、記憶的話,現場的真實性將從此永遠消失。失去真實感的現場,會出現許多無解的答案,所以我一定要仔細觀察現場,確實掌握重點。雖然御手洗老是裝出不在乎的態度,但其實他一直都在很仔細地觀察周邊事物。如果我沒有好好觀察、掌握重點的話,就什麼事都辦不成。沒有正確的物證資料,就無法推理判斷。我一直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仔細地觀察狀況。 血泊邊緣有一條很清晰的棱線,整個血泊和棱線並沒有出現混亂的跡象,但只有一個地方,在榻榻米上留下了很清楚的擦磨痕跡,那個痕跡就在被砍掉的小腿旁邊。 我先是在那個痕跡旁邊蹲下來,然後走到血泊邊緣,一直盯著那條斷腿看。偶爾還會走到那條斷腿旁邊,以便更仔細地觀察。 錯不了,那條斷腿就是某一天在龍臥亭火盆旁邊,日照住持給我看過的腿。從腳趾頭的排列形狀可以斷定那是右腳。 接著,我從口袋取出一張面紙,折成適當大小,使用邊角觸碰腿部的切斷面。薄薄的面紙角端沾上了黑色的油漬。是油,腿的切斷面塗滿了油。就如今天早上坂出所言,人體的水分和脂肪含量多,如果要鋸斷人體的話,鋸齒很快就會阻塞。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必須事前塗上很多的油,鋸起來才會順利。這樣說來,這也是使用鏈鋸來分屍的,兇手使用塗了厚油的鏈鋸,割斷了日照的腳。 然後,我仔細觀察所有的榻榻米,看看有沒有鮮血印下的足跡或手印之類的線索。不過很意外的是,竟然找不到任何這樣的痕跡,不管是日照或兇手的手印、腳印,都沒有留下來。 如果硬要說有遺留血蹟的話,就只有剛剛撿起的那張日本紙印在榻榻米上的干涸血漬。除此之外,只發現了一個比較特別的痕跡,那是印在榻榻米上、長約一米的拖痕。拖痕從血泊的邊緣掃出境外,畫下很清楚的軌跡,然後漸漸變細,最後消失無踪。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開始陷入沉思。仔細一想,覺得這應該是非常離奇的事。流了這麼多的血,但血泊卻並沒有因兇手和被害人之間的拉扯而顯得凌亂,光是這點就讓人覺得很不可思議。不過,除了這唯一的拖痕之外,那血泊的形成感覺很自然,不像是刻意製造的。 日照應該是在這裡被殺的,因為只有這個地方有血泊。然後也是在這裡被人用鏈鋸割斷了脖子和右腳。既然是這樣,為什麼有留下激烈掙扎的痕跡呢? 還有,為什麼兇手一定要分屍呢? 兇手的犯罪動機到底是什麼?他是何時下手的? 日照是如何被殺死的?死因為何?凶器又是什麼? 還有,鋸斷頭和腳後,身體的其他部分到哪裡去了?這次的分屍工具也是鏈鋸嗎? 最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竟然沒有留下拖拉身體的痕跡。人休很大很重,如果要搬移人體,採取拖拉方式是最簡單的。既然這樣的話,榻榻米上面應該會留下那樣的拖痕血跡。 是沒有拖拉屍體嗎?難道是抱走的?這也有可能。如果是抱走的,路線沿途就會有滴血的痕跡,在榻榻米和鋪了大理石的走廊上都應該會有滴血的痕跡。可是,所見之處竟然沒有任何一滴血跡。 我歪著頭沉思,實在是想不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就在那時,我想起了發生在大岐島神社的大瀨真理子突然失踪一案。難道這次的情況跟那次一樣?日照的遺體又是那樣平白無故地失踪了嗎?如果真是那樣的話,現場的樣子就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了。 我再用面紙的另一角擦拭拖痕血跡,血並沒有將面紙浸透,這表示血跡已經完全變乾了。我還擦拭了大片的血泊,面紙一樣沒有被血滲透。為了謹慎起見,我將面紙折成很小的一片,讓面紙變硬,按壓在血泊表面。 可以感覺到極度輕微的彈力,但血跡並沒有沾在面紙上,面紙也沒有沉到血泊裡面。 這表示殺人事件已經發生了有一段時間了。雖然不同條件會影響血液的凝固速度,但通常只要經過八分鐘,血液就會凝固。如果經過十分鐘的話,就會變成果凍狀。看來,這片血泊的形成時間已經過了很久,至少有半小時。不過,應該還不到一小時吧? 我看了下手錶,時間剛好是晚上八點鐘。 “二子山先生,你最後跟日照先生通電話的時間是幾點?”我轉過身,問二子山。 “那個嘛……到底是幾點呢……應該是半個小時前吧,不,應該更早吧……” 二子山的記憶已經混亂,無法正確想起到底是什麼時候。 “你是在我剛剛回到龍臥亭玄關前那時候打電話給日照先生的呢,還是在那之前呢?” 我嘗試使用可以勾起他回憶的問法問他。 他好像真的想起來了,提高嗓門說:“啊!我想起來了,就在你快回到龍臥亭前,我用手機給他打了電話,差不多是兩三分鐘之前吧……” “釋內教神主,你可以查手機的通話記錄。”黑住提醒他。 “對啊,我怎麼都沒想到。” 說完,二子山趕緊將手機從口袋裡取出來,找出通訊記錄。這打擊實在太大了,讓他的思維突然變得不太靈活。 “找到了,是七點三十八分。” “七點三十八分嗎?” 也就是二十二分鐘以前的事,那時候日照應該還活著。想到這裡,我的心裡感到很不安,難道日照就是在這大片血跡中,跟二子山做最後的交談的嗎? 如果日照是坐在這片血泊中跟二子山講電話,那麼,日照坐過的那片血跡現在應該還是柔軟的。這麼一來,這些血流出來的時間還沒有超過二十二分鐘。 真的是這樣嗎?我不是法醫,而且經驗也不夠,不能清楚地定這片血蹟的時間還沒有超過二十二分鐘。儘管欠缺這方面的驗,但我總覺得這片血蹟的存在時間應該更久。還有,如果日照真是坐在血泊上面跟二子山講電話,應該會發現日照身體移動的痕跡才對。 日照遭遇攻擊,在瀕死前夕,人就臥倒在這片血泊上。那時,二子山剛好打電話給日照,日照也接了電話。然後兇手又回來了,手上握著鏈鋸,立刻鋸斷日照的頸部和小腿,然後抱著日照遺體的其他部分逃走了。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 榻榻米和鋪了大理石的走廊上,都沒有留下任何一滴血跡。有可能完全不留下任何血跡嗎? “石岡先生!”里美叫了我一聲,才讓我回過神來。 對了,還有那張日本紙。雖然能從那張紙查出跟血蹟有關的線索,但我心中還是有著極大的矛盾。因為窗玻璃破了,在氣候嚴寒的條件下,這大片的血跡凝固速度可能會更快吧?所以我才會一直覺得這血泊的形成時間應該超過二十二分鐘了吧。 不,情況應該剛好相反,我聽到有個細微的聲音在向我反駁。流血量這麼大,加上氣候如此嚴寒,凝固速度不是會更慢嗎? 算了,這個問題以後再慢慢想好了。現場勘查即便對專家來說都很困難,連他們也會做出錯誤的判斷。 “石岡先生!”又是里美在叫我。 “嗯,我知道了,你想要我看看那張紙上寫著什麼是吧?”我說。 “不是的。你看,這是不是日照先生的手機?”里美指著坐墊下面。 “什麼?”我不禁提高嗓門。 “啊,沒錯,這就是日照先生的手機!”說話的人是二子山。 於是我就用手帕包著手機,舉高了仔細端詳。 “並沒有沾到血跡。” 我向大家報告檢查結果,突然覺得又遇到了一個大難題。如果日照是坐在這片血泊中跟二子山通話,手機應該會沾到血才對。 “不過,既然已經找到了日照先生的手機,應該可以知道他是何時跟你通話的了。” 說完,我就用手帕包著手機,直接放進上衣的口袋裡。 接下來,要打開那張日本紙了,但是因為上面沾滿黏稠的血,而且已經變乾了,想要打開那張紙,一定會將紙弄破。 我向里美及二子山借了手帕,將紙張擺在榻榻米上,再用手帕夾著紙,小心翼翼地打開它。 跟今天早上看到的筆跡相同的毛筆字,出現在沾滿血的紙張正中間。 我念完後,不禁和二子山、黑住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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