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龍臥亭幻想

第8章 第四節

龍臥亭幻想 岛田庄司 10356 2018-03-15
二子山開著他的休旅車,再度穿越河川,過了橋,行駛在通往龍臥亭的坡道上。一上坡道,二子山打開了車頭燈,因為四周天色全暗了。到了晚上,這裡就像是一片漆黑的世界。 “你的開車技術真好!”我誇讚二子山,“而且還是在雪地中開車,你真的很厲害。” “因為我裝了無釘防滑輪胎。”他說。 “話說回來,這輛車還真大呢,有需要用到這麼大的車嗎?” “常會有信徒搭我的車,偶爾我要載他們四處觀光。” 車子通過龍臥亭前面,從門柱間的空隙可以隱約看到一樓點著一盞鵝黃色的燈。二子山將車子停在法仙寺正門前。 “你為什麼把車子停在這裡?”日照問他。 “咦,不是停在這裡嗎?”二子山反問。 “不是這裡,你仔細看看這裡,這裡只有一條石階通道,雪下得這麼大,搬著屍體走石階很危險的,而且雪積得高,四周又暗。”

我用手擦去車窗上的水氣,透過飛舞的片片雪花,看著正門後面的石階。那兒的確已經覆蓋了一層厚雪,從遠處望去,就像是一座陡坡。 “真的呢,石階變成斜坡了,都可以在上面滑雪了。”二子山說。 “你說得沒錯,我看還可以當跳躍台。” “除了這里以外,還有其他路通往寺裡嗎?”二子山問。 “當然還有別的路,不然單憑你一個人,可以從這裡將死者抬進去嗎?待會我們要往山的方向走,然後一直繞、一直繞,雖然是有點繞遠路的感覺,不過開車的話,一下子就到了。走路的話,大概要走一個小時吧!” “啊,還要再開車啊?我以為我只要負責從火葬場把骨灰壇拿來就可以了。” “不可能讓你那麼輕鬆的!” “還有別的通道的事告訴我不太好吧。”

“是不該說給其他宗教的人知道,不過是你的話沒關係。” “我的車進得去嗎?” “當然可以了,連靈車都可以開得進去,而且現在對面也不會有來車。不過,雪下得這麼大,可能會辛苦一點,但憑你的開車技術,應該沒問題。” “這路是通往哪裡的?” “墓地,就是本殿後面。就從這裡上去,我跟你說怎麼走。” 於是,二子山只好再次發動車子。大型的休旅車就這樣掙扎著爬上了坡道。通過龍臥亭後,路況變得更不好了。 “我看要開快一點,這場風雪這麼大,我怕待會兒連山路也進不去。”二子山說。 “你說得沒錯!” “還要再往上爬嗎?” “沒錯沒錯。” 車子緩緩地爬上了坡道。 “路況真的很不好,看來我今晚回不去了。”

連我都可以感覺到,輪胎偶爾會打滑。 “也許真的回不去了。”日照以悠哉的口吻說道。 “那麼,我今晚只好在你家過夜了。家裡還有吃的嗎?” “沒有吃的,全都被我吃光了,因為我老婆不在嘛!” 朝著左右移動的雨刷前方望過去,天色全暗了,雪花激烈地飛舞著,已經看不清楚左右的路況,一片綿延無際的雪景。只有車頭燈照射到的地方,還可以清楚知道路況如何。 “還沒到嗎?你看,再往前走就到大岐島神社了,我要不要繞過去打個招呼?” 二子山才說完,日照馬上接話:“那種地方,不值得打什麼招呼!” “你說什麼?” “啊,就是那裡,從那里左轉。” 二子山將方向盤朝左轉,前面就是山白竹林。車子行駛在積滿厚雪、凹凸不平的杉林中間的軟泥小路上。

“哎呀,這下子真的慘了!”二子山突然冒出這句話。 “慘了?路不通嗎?” “不是的,現在當然還可以走,可是我看我今晚真的回不去了。再過一個小時,這條小山路就會整個被雪覆蓋。雖然冷了點,但剛剛應該還是從石階進去才對。” “不是只有冷的問題而已,石階那裡真的很危險。你有事情要辦嗎?一定要在今晚趕回去嗎?釋內教神主?” “不是的,不是那樣的。” “你太太很兇嗎?” “她會跳起來用腳踢我的膝蓋!” “哇,她會飛腿踢膝啊?那真的很可怕!” “其實沒那麼恐怖,不過我老婆她真的會空手道。” “她會空手道?光听就覺得很害怕。” “可是聽說她的廚藝很好,很會做法國菜,每道菜都難不倒她。”我問二子山。

“如果你吃了她煮的菜,她還會附帶錶演飛空踢膝給你看。” “夫人真是賣命啊!” “春秋大祭的時候,她就會煮法國菜招待信徒。” “信徒去你的教會,就請他們吃法國菜?” “唉,我是屬於出雲寺系統,我本身修的是六本木分祀,所以她這麼做,也是讓我有點困擾……別談這些事了,你們替我想想辦法。沒回家睡覺,不知道要如何跟她解釋。” “算了,事情都演變到這個地步了,你就繼續往前開吧!” 日照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你家又沒有吃的,這樣我會餓死的。” “餓死總比在雪中遇難好。即便倖免於難,還要被太太飛腿踢膝,哎呀哎呀。釋內教神主,如果你想下車的話,應該在龍臥亭那裡下車,那樣你應該還能自己走回家。但是現在再轉頭回去,一定會葬身雪堆的。”

二子山不再說話,車子就這樣默默地在蒼鬱茂盛的杉木林間行駛。 “這裡的杉木好高大啊!”望著左右的杉木林,我忍不住這樣問,“杉樹可以長得這麼高嗎?” “當然可以長這麼高,因為從以前就幾乎沒有人會來砍伐這裡的山林。”日照回答我道。 “雖然沒有疏伐,但是這裡的杉木還是能夠長得如此高大。” “疏伐?是什麼意思?” “就是所謂的疏苗啦!當樹在成長階段,必須隔著適當的間距將一部分樹砍掉,這樣陽光才能照射進來,杉木才能健康成長。” “原來是這樣,不過,這裡的杉木都長得很好。” “是啊,所謂的疏伐工作,就是希望樹能長得快,這樣才可以趕快砍伐樹木,拿出去賣,才能賺錢。樹齡在三十年左右的樹,幾乎都已經被林務工人給砍伐光了。”

“原來是這樣啊。那這附近的杉木樹齡是多少呢?” “各種年齡層都有,這附近的杉木有僅僅十年樹齡的,也有百年以上的老樹。” “哇,這裡有如此古老的樹木!而且還長得這麼好!這是杉木的特性嗎?整棵樹的形狀就像是一根圓柱,非常直挺,完全沒有分枝,樹木也很高,高到讓人有恐懼感。” “是啊,就像電線桿那樣高。” “樹枝和葉子也都在遙遠的高處。” “這附近的杉木高度起碼都有二十米以上,完全看不到樹葉,下面的小樹枝也幾乎都被折掉了。” “這裡的樹形就像一根圓柱,絕對爬不上去,因為沒有可以踩腳的地方。” “爬不上去,杉木本來就不是可以爬的樹,連猴子也不會爬杉木。” “猴子?這裡有猴子嗎?”

“有啊,很多呢!不過現在不知道跑哪去了,天氣那麼冷,應該都躲起來了。” 車子就在下著雪的山腰小路中行駛,走了好一會兒,終於看到了左下方法仙寺的燈光以及佇立在四周的墓碑群。因為降雪阻斷了視野,只見四周一切都被埋藏在大雪之中,連寺院的屋頂上也堆積了厚厚的雪,黃色的窗檯燈照射著下方的雪地。 “啊,看到了,就是那裡,有燈光的那個地方。”我高興地叫著。上次來這裡時也曾經參觀過法仙寺,真的很讓人懷念。 “是啊!” “寺裡有人嗎?” “我想伊勢應該已經在寺裡了。” “他可以隨意進入寺裡嗎?” “可以!” 車子開到了下坡路,進入墓園旁邊的小徑。車底發出吱吱的摩擦聲,接著就停住不動了。

“糟了,好像動不了了,車子已經跑到極限了。”二子山哀傷地說。 “釋內教神主,我看再過不了多久,你就要被飛腿踢膝了吧。” 日照說著風涼話,拿起圍巾包住頭,穿上外套,已經做好萬全的御寒準備。然後,他打開車門,下車走到漆黑的雪地中。我也跟著走下車。 “風雪這麼大,我看就算人在龍臥亭,也回不了家。”說完,我突然有種得到慰藉的感覺。 “是啊,風雪真的很大,看來今晚雪會下一整夜了。”二子山說完,熄滅了引擎,頭探出窗外,仰望天空好一會兒。 “石岡先生,又要請你幫忙了,麻煩你將死者抬到本堂的地下室。”日照說完,就跑過去打開後車門。 接下來的工作就由我和二子山負責,我們將屍體拉出來,一起抬進寺裡。積雪很深,每跨出一步,整條小腿就會被埋在雪地裡。屍體的上面依舊覆蓋著帆布墊,可能因為車內暖氣的關係,這次我聞到了屍體散發出的些許臭味。

日照沒有幫忙抬屍體,而是先跑到了本堂的後門入口。右手邊就是他的房間,不過無法看到裡面的情況。他打開後門,等我們走過去。我和二子山抬著屍體,進到裡面之後,日照就將後門關上,解下圍巾,拉開另一邊的拉門。 前方是一間鋪了榻榻米、燈光有點昏暗的大房間,榻榻米上面擺了好幾個火盆,旁邊也擺了幾個石油爐。有個頭髮全白的老人坐在某個火盆旁邊,脖子上圍著圍巾,他坐的地方非常空曠,所以應該很冷吧。 “啊,伊勢,你怎麼不先幫我們點石油爐呢?死者已經到了,我們現在要把他抬到地下室去。” 日照跟他說話,但對方卻沒有回應。日照看起來好像完全不在意,快步朝鋪石板的房間走去。說他快步走,還不如說他是拖著右腳在走路比較恰當。不久之後,就看到了欄杆,前面就是通往地下室的樓梯。 日照緩緩地走下樓梯,然後消失在樓梯的盡頭。可能是跑去開燈吧,好讓透過房間的燈光來照亮樓梯。 我們抬著屍體,緩緩地下樓。一走進開著燈的房間,只見一隻泛黃的燈泡吊掛在天花板,整個房間的濕氣很重。這間地下室很寬敞,牆角處擺了一個白木棺材,棺材前方有個手術台大小的木板台。 “把他抬到台子上。” 我們聽從日照的指示,將死者擺在木板台上。我們以為過了這麼久,屍體應該已經解凍了才對,但是他的姿勢卻沒有絲毫改變。照這個樣子,根本無法將死者擺進棺材裡。 日照已經脫下外套,將圍巾掛在牆上的掛鉤上,然後蹲在地上。我以為他怎麼了,就走過去看他,原來他在點石油爐。那個石油爐好像有自動點火的裝置,不需要用火柴點火。 火點好後,日照站起來,開始一個人念經,接著二子山也跟著念念有詞。站在他們身後的我沒事做,只好四處張望,仔細觀察這間地下室。 牆壁已經泛黑了,變成灰黑色,到處都有霉斑,不過看得出來,這牆原本應該是潔白的。房間的地板是正黑色,應該是水泥地,地板上擺了兩盞造型年代久遠、負責照亮四周的燈。 在地板盡頭,也就是靠牆的位置,有個鋪了白色磁磚的空間。牆壁上有個裝了大約兩米長水管的水龍頭,我想那里以前應該是擺浴缸的地方,但後來想想,應該不是那樣的。因為一看就知道,那裡就是納棺前清洗死者屍體的地方。 如果是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壽終正寢的死者,就不需要再抬來這種地方了,因為家屬會自行幫死者清潔擦拭身體。不過,除了今天這具屍體之外,平時偶爾也會有需要這種場所的屍體。不,應該說這次的情況還算是好的。例如遭人殺害、被埋在地下遭遺棄的死者,或是陳屍山中、全身泥巴的死者,都會被送來這里處理。聽說以前還曾處理過被埋在池底黑色淤泥中的溺水屍體。 燈光昏暗,微微的屍臭味混合著空氣中的藥味,讓人覺得這個房間陰氣很重。當大家都停止動作,四周變得很安靜時,隱約可以聽到外面的風聲,更使得這地方顯得陰森恐怖。 我從剛才開始就很想洗個手,但實在不想用那個鋪了磁磚的角落的水龍頭洗手。直到現在我都無法相信,自己這雙手抬過屍體。 “餵,伊勢先生。”日照看著我們身後,跟伊勢打招呼,我也跟著轉過頭去。 門口出現了一位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像亡靈般的矮小瘦削老人。全白的頭髮顯得有點凌亂,身上穿著一件藏青色的羽絨服。他沒望向我們,也沒有任何笑容,就直接走到死者身邊,然後掀起帆布墊。如果是我,會條件反射地想將視線移開,不想直接看到那一幕,但他卻沒有半點猶豫,直接就掀開來了。 “他是七馬,倒在路邊凍死了,這樣的姿勢,可以擺進棺材裡嗎?” 日照問他。但伊勢仍是一語不發,只是點點頭。 還真是個陰沉的人啊,我想道。 “你會矯正他的姿勢吧?還有,他一直都在外奔走,臉很髒,請幫他洗臉。那邊的衣櫥裡有幾件施主送的西裝和襯衫,如果有合適的話,就幫他穿上。” 聽他那麼說,我才知道擺在牆角的那個東西,就是一般人會擺在和室裡的木製衣櫥,上面是雙開門,下面是抽屜。衣櫥旁邊則擺了一個很不搭調的金屬櫃,好幾個縱長形的金屬板門就這樣並列排放著,在金屬櫃旁邊有三個金屬制和塑膠製的籃子,再旁邊還有個黑色的大垃圾桶。 “七馬,你活著的時候,應該從沒穿過西裝吧?”日照對死者說。 “這帆布墊是我的,我要把它拿回車上……”二子山邊說邊將帆布墊拿過來,然後小心翼翼地折疊好,抱在胸前。 日照從牆上取下他的外套和圍巾,朝出口走去。這下子,我終於能鬆口氣了,這個房間實在不適合久待。當我再回頭看時,恰巧看見伊勢老人正緩緩地解下脖子上的圍巾。 “這位老爺爺很陰沉吧?” 來到走廊,關上門,將走廊的電燈點亮後,日照靠近我,在我耳畔說了這句話。我默默地點點頭。從看到伊勢老人開始,到剛才為止,他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爬了一級階梯之後,二子山好像想起了什麼事:“對了,日照先生,以前你帶我參觀過的博物館還在嗎?” “博物館?”日照反問,“啊,你是說那個收藏物品的地方嗎?你想看?” “石岡先生,你要不要也過去參觀一下?有些東西想讓你看一下。” 二子山將球拋給我,就是希望能夠通過我讓日照答應。 “石岡先生也想看嗎?想看的話,這邊請!” 日照打開隔壁房門,將手伸進去,接著燈就亮了。 一走進去,一股特有的臭味撲鼻而來,不過這種臭味並不會讓人覺得噁心,而是古董店或博物館內常會有的味道。 環顧四周,我發現了一個印有徽章的老舊大箱子,那個箱子看起來似乎很有來歷,在牆角也擺著好多嶄新的白木箱。牆上掛了水墨畫、寫著漢字的書法匾額,可以感覺到這裡收藏了很多好東西。 “這個木箱裡全是書畫古董,有掛軸,還有一些古文書、畫作匾額。”日照仔細地向我說明。 “偶爾也會拿出來展覽一下吧?”我問。 “是的,偶爾也會拿出來擺飾一下,就掛在上面的本堂和家中客廳裡,覺得看膩了,再換別的。沒有拿出去擺設的東西,就全都收納在這裡。不過,這間房裡也掛了不少的作品。” 我指著牆上一幅橫長形的水墨畫問:“這個畫的是雪景吧?” 那幅畫看起來很舒服。 “那是京都北部天橋立的雪景,聽說那幅畫的作者是法然上人。” “真的嗎?” “哎呀,怎麼可能,當然是騙你的。” 日照收藏的寶貝大都是書畫古董,但也收藏了刀、槍等物品,其中還有獵槍。 “還有刀劍類呢,也有手槍,你的收藏品真是精彩。” “你過獎了,我並不是刻意要收集這些東西,不知不覺間就收藏了這麼多。”他很不好意思地說道。 “咦?真的是這樣嗎?” “真的,當一個家庭沒有繼承者,最後一代快去世時,就會把傳家寶轉贈給我們寺裡。這些全是施主們送的禮物。” “啊,有這種事啊?” “是的,有些捐贈者在生前就立了遺囑,說死後要將寶物捐獻出來。其實這附近的居民都會這麼做。” “原來如此,那這些都是很有價值的古董嗎?” “有些確實是值錢的古董。” “這個是照片呢!” 有張裝在相框裡、已經完全變色的照片擺在地板上。 “啊,這個是孫文發動革命戰爭時拍的照片。” “那麼,照片中的背景是中國了?” “應該是吧!這是在陣地內部拍的照片,好像是很貴重的東西!照片中的那個人,就是為孫中山發動革命提供過資金援助的日本人。是不是有家名叫日活的電影公司?那個人就是那家電影公司的創始人,叫什麼名字我忘了。釋內教神主,你知道那個人嗎?” “他叫梅屋莊吉。” “啊,沒錯,姓梅屋,就是梅屋莊吉先生。” 當大家在談論那張照片的時候,我注意到了一副盔甲。往裡面一瞧,不知道為什麼會有個鐵絲網,而在鐵絲網的另一側,擺了一副盔甲。那副盔甲以坐姿被擺在黑色的櫃子上面,在那一瞬間,我的目光被盔甲給緊緊吸引住了。 因為裡頭很暗,所以剛剛一直都沒有註意到。那副盔甲給我的衝擊很大,盔甲表面罩著一層白色塵埃,有一種無法以言語形容的怪異感覺,總覺得跟現場氣氛不是很協調。 “那裡有個鐵絲網,裡頭有副盔甲。”聽我這麼說,日照的臉色變得有點陰沉。 “嗯,那是副有問題的盔甲。” 我的直覺告訴我,他的話有異樣,所以我就一直看著他。 “有問題的盔甲?哪裡有問題?那副盔甲有什麼問題?” “那副盔甲就是森孝老爺的盔甲。”站在我身旁的二子山終於開口說道。 “什麼?就是這個?”實在是太驚訝了,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氣,“這就是剛剛我們在聊的那個森孝老爺所穿的盔甲?” “是的,就是那副盔甲。”日照再次肯定地說。 “就是關森孝砍斷芳雄雙手,將阿胤夫人的頭砍下來時所穿的盔甲?”我問日照,他幅度很大地頻頻點頭。 “沒錯,就是這個。當時盔甲散落在龍臥亭的院子裡,發生火災時,全村的人都跑去看熱鬧,剛好有人撿起了這副盔甲,為了好好供養,就拿到我們寺裡來了,上上上一代的住持只好供奉它。剛開始還在討論是不是要把它埋起來,想過要如何處理,但是後來好像也沒結果,就一直擺在這裡了。” “實物竟然就在這裡!”我突然覺得有點感動。 “是的,就一直擺在這裡。” “真是讓人不敢相信,居然被找到了。” “唔,也沒別的地方可以收納它。”日照說。 “依舊保持表最初的狀態嗎?”我問日照,他又猛點頭。 “就是當時的狀態。所以芳雄的血和阿胤夫人的血應該都大量地留在上面,這副盔甲吸了他們兩個人的血。” “都沒有擦拭處理嗎?” 他搖搖頭:“沒有人擦過。” 這東西怎麼會在這裡?這個問題讓我整個人呆站在原處。 盯著那副盔甲看的同時,恐懼感油然而生。這副盔甲上面沾了兩個人的血,這並不是虛構的故事,而是發生在一百年前的真實事件。隱約中,好像還可以聽到兩人所發出的淒慘哀嚎聲。 在鄉下地方才會有這種事吧?如果是在東京,根本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一定不會被民眾所允許吧?我走到鐵絲網前面,凝視了許久,光是站在鐵絲網前面,就讓人覺得作嘔,感覺惡靈好像會附在自己身上一樣。 在盔甲下方有個褐色的面具,湊近一看,原來是面具上面植了很多鬍鬚,做工非常精細。嘴巴的形狀是在微笑的樣子,因為嘴巴是張開的,所以就挖了個洞,但洞裡面很黑暗。嘴巴的上面是鼻子,再往上就是眼睛,也挖了洞,給人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仔細一瞧,那個面具上面有一條直線的龜裂痕跡。 “這個面具裂了呀。”我才說完,日照又再度點頭。 “是的,那個面具就是當時森孝老爺戴的。從龍臥亭——當時還不這麼稱呼——的主屋找到那個面具時,就是那個模樣了,因為是從被燒毀的廢墟中找出來的,當時應該是擺在什麼東西的後面或者下面了,所以才沒有被燒掉。不過,找到的時候就已經裂掉了,現在用膠水稍微黏了一下。” “天啊,這也是個寶貝啊!一百年前發生的命案,它應該可以算是目擊者吧?不,應該說是當事人。想不到竟然還會遺留下這樣的東西!” “如果是現在的話,那些東西應該算是證物,都會被警察拿走。不過在那個年代,警察辦事沒有像現在這麼認真仔細。” “說得沒錯,但我還是覺得……”我大受打擊,嚇得說不出話來。 “啊,只有一隻腳。”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沒錯,森孝老爺沒有右腿,所以小腿護具只有一邊而已。” “嗯……” 我嘆了一口氣,因為打擊實在太大了。可是,卻覺得越看越奇怪,許多疑問不斷浮現出來。 “那個櫃子是收納這副盔甲的箱子嗎?” “啊,不是!不是那個櫃子,那個櫃子是別人拿來的,你看印在上面的家徽都不一樣。收納這盔甲的箱子,在那場火災中被燒掉了。” “可是,除了小腿護具只有一個之外,盔甲的其他部分很齊全。” “你說得沒錯,除了右小腿護具之外,其他部分都很齊全,連面具也保留下來了,並沒有欠缺任何東西。” “可是,他在殺阿胤夫人時,不是將頭盔和護胸都脫下來了嗎?這樣的話,應該只能保留那兩樣東西才對。” “是的,他砍下阿胤夫人的頭時,確實將這兩樣東西脫了下來。可是後來森孝老爺不是又回到家裡,放火將房子燒光了嗎?如果身上還穿著這些東西,不是很礙事嗎?所以他就全部脫下來,丟在院子裡,因此盔甲才能夠完整保留。村民就將這些東西全部收集起來,拿到寺裡供奉。” 我點點頭,表示完全聽懂了。也許事情真的就是這個樣子,目前也只能這樣想吧!如果不會遇到攻擊者,光是穿這一套護具,確實會覺得很沉重。而且從各方面看來,森孝都算是個身體孱弱的老人,如果讓他穿上這樣的東西,很可能連動都動不了。 “所以就擺在鐵絲網裡供奉了?” “是的,你說得沒錯。” “但是,為什麼一定要擺在鐵絲網裡面呢?” “現在那個鐵絲網開口的鎖呢,只要掛上去,然後轉動正中間的鈕,就可以輕鬆鎖上;以前則是用一個皮包形狀的鎖把它鎖住。因為有各種傳說,所以只好那麼做。” “各種傳說?是什麼樣的傳說呢?” “就是所謂的流言蜚語啦。譬如說,這副盔甲已經被詛咒了,是不祥之物等等,總之各種謠言盡出。還說它會在下雪的夜裡出現,懲罰那些做壞事的人。就是像這樣,什麼樣的說法都有,所以才將它封存在鐵絲網裡。” “它會自己走動嗎?” “聽說有人曾經看到過,後來這種說法就到處流傳,還引起了很大的騷動。” “是這副盔甲自己走出去的嗎?盔甲裡面空無一物嗎?” “不知道,我沒見過。” “會動的是屍體?還是盔甲?” “是盔甲。” “可是如果盔甲裡面沒有東西支撐,應該會散開吧?”我問。 “裡面並不是沒有東西,因為屍體鑽進了盔甲裡面,所以盔甲才會走路。如果有跟森孝老爺一樣,只有一條腿的屍體送進寺裡,森孝老爺的靈魂就會附身在屍體上,讓屍體鑽進盔甲裡走動。” “你是指已經死掉的人嗎?” “是的,是死人。” “怎麼可能,這是鬼故事吧?”我問。 “沒錯,當然是鬼故事。” “盔甲會跑到哪裡去?” “森孝老爺不是很恨芳雄和阿胤夫人嗎?所以盔甲會去找誘拐女人的壞男人,還有玩弄女人、讓女人傷心哭泣的該死男人,也會去找淫蕩花心的女人。” “找到他們以後,要做什麼?” “把他們全部殺死。” “真的會有這樣的命案發生嗎?” “聽說好像真的有這回事,有人看到盔甲在動,走近往裡面一瞧,裡面竟然塞了一具屍體。” “真的有這種事?” “我不知道啦,這是我小時候聽到的故事,應該是捏造的。” “這樣啊!” “可是我也聽人家說過,說屍體從擺放台消失,然後又發現盔甲在動。將小腿護具脫掉一看,才發現屍體跑到盔甲裡了。” “屍體穿著這副盔甲?” “是的,穿著這副盔甲。這副盔甲聚集了太多的怨氣,所以它具有讓屍體起死回生的靈力,不過只是暫時的。如果屍體鑽進這副盔甲裡,那具屍體就會起死回生,當然就會動了。”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發生!”我抗議道,“這種事情太荒唐了吧!” “都是傳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盔甲是從這裡走到外面去的嗎?” “不是,不是那樣的。在我小時候,這裡有一間名叫'森孝老爺'的小神社,這間神社的地點就在現在這所寺院的大門位置,就是剛剛神主先生車子拋錨的地點附近。” “有一間神社?” “是的。那個時候,神佛還是一家,大家都一起辦事,所以在寺院後方就有一棟很像皇宮的建築物。那棟建築物是紅色的,那個顏色至今依舊深烙我心,永遠忘不了。森孝老爺的盔甲就擺在那棟建築物裡面,當然也有鐵絲網,裡面很暗,盔甲就被收納在鐵絲網裡,以坐著的姿勢被收藏在那個房間。小時候我覺得那個東西很可怕。” “當時是收藏在那樣的地方嗎?” “是的。” “這麼說來,任何人都可以隨意進出那個房間了?” “是的。” “所以,盔甲就是從那個房間走出來的?” “沒錯,所以大家才會稱那個神社為'森孝老爺',感覺好像又是另一個獨立的宗教。很多丈夫花心的太太們,就會來這裡朝拜。” “還有這種事……” “後來,大家都說這樣子讓信徒膜拜不太好,所以就將那座神社報廢,將盔甲搬到這個房間來了。” 聽完,我的心裡覺得很不舒服,因為隔壁的房間剛剛搬來了一具屍體。雖然這位死者的身份既不是淫蕩的女人,也不是玩弄女人的人,但我就是感到很不安。死者和盔甲只有一牆之隔,兩者被放在相鄰的房間裡,將盔甲搬進房間,反而讓它與屍體更接近了。 “石岡先生,對於那樣的傳說,你好像挺感興趣的?”日照問我。 “是的。”我回答。 “既然這樣,我有一本記載著村里各種傳說的書,你等我一下,我去把那本書拿來。” 日照又走到出口附近,翻了翻擺在地上的東西,抽出一本像是大型筆記本的線裝書,拍了拍書上面的灰塵,拿了過來。 “聽人家說,這是貝繁村站前商店街上的特產禮品店賣的書,好像是村公所的人拜託東京那邊的專業寫書人編制成書的,裡面記載了很多關於森孝老爺的傳說,你可以參考看看。” “啊,謝謝你。真的可以藉給我嗎?” “沒關係,這本書就送給你好了,反正也不是什麼值錢的寶貝。” “《森孝魔王》……” “嗯,那時候大家都這麼叫森孝老爺。不過,書中所描述的故事時代,跟事實有點不一樣,那是人民要用米納貢繳稅的江戶時代的故事。森孝老爺的事件是發生在那個年代以後的事,應該是明治時代。那時地租法令已經做了修改,百姓不再用米納稅,而是改為用錢納稅了。所記載的那些故事,畢竟都只是傳說野史。” “原來是這個樣子。” “啊,對了,石岡先生,你想不想看看森孝老爺的照片?” 日照好像想起什麼事情一樣,突然這樣跟我說。 “啊,有他的照片嗎?我很想看。”這實在是令人吃驚的事。 “應該就擺在這個房間裡,這裡應該有他的照片……”說完,日照打開堆疊在一起的很多木箱中的一個,然後說,“啊,找到了,就是這張照片。” 他從箱子裡抽出一個用布包著、像是相框的東西,然後慢慢地將布掀開。 “就是它。”說完,日照便拿給我看。 那是一張年代久遠、古意盎然的黑白照片,雖然用了玻璃相框收藏,但是已經變成咖啡色了。裡面不知道是滴到了雨水還是什麼,有條褐色的曲線橫穿過了照片的上半部,而整個照片上半部可能滲到了茶水,幾乎都變成了黃色。 “這應該是還沒邁入晚年前拍的照片,那時候他還很年輕,應該是建造犬房那會兒拍的照片。” “啊,是嗎?真的很年輕……”我拿過照片,仔細觀看。 看第一眼,就有種很奇妙的感覺。我突然想到,薩摩的大久保利通年輕時也曾拍過這樣的照片。森孝老爺的眼窩非常凹陷,不過並沒有目光銳利的感覺,反而比較穩重,看起來也很親切隨和。鼻樑高挺,臉頰沒什麼肉,稍嫌瘦削了些,嘴唇算是厚的,額頭很高,臉型稍長。 “看起來不像是那麼恐怖的人嘛!”我說。 “是啊,那個時候並不覺得他可怕。” 然後日照拿回照片,照原樣用布將相框包住。 “啊,肚子好餓!”就在這時,二子山突然拋來這麼一句完全不搭調的話。 “你們要不要迴龍臥亭?我想去那邊吃點東西。剛剛不是說,今天做了蒸飯嗎?如果是現在的話,應該可以走回去,再不快點出發,待會恐怕就走不了了。” 我的想法跟二子山一樣。我們等日照將照片擺進箱子之後,一起走出房間。 “伊勢先生呢?要不要也邀他一起過去?”當我們爬樓梯準備回到一樓時,我問日照。 他對我搖搖頭:“那個人只要一開始工作,就不會進食。還有,這裡也有棉被,那是他專用的,做累了就會自己去睡覺,休息一下。” “啊,原來是這樣子啊。”我說。 “我也知道他的手機號碼,不會有問題的。” 聽日照這麼說,我就放心了。不過我也開始想像,現在人在地下室裡的他,到底正在做什麼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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