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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節

螺絲人 岛田庄司 11508 2018-03-15
我拿著三杯裝著拿鐵咖啡的紙杯,回到研究室。現在距離我走出房間還不到5分鐘。 我一進房間,和海利西坐在一起的艾剛·馬卡特突然站起來,伸出手來要和我握手,同時靠過來說:“哎呀,醫生,初次見面!幸會、幸會!。” 我把三個紙杯慢慢放在桌子上,笑著和他握手。他張大綠色的眼睛,很愉快地用力回握我的手。握手的力道似乎傳達了他的好心情,感覺還不錯。 “為什麼叫我醫生?”我問。 “因為你穿著白袍。”艾剛回答。 “請喝,這是拿鐵咖啡,最近很受學生歡迎。不過是摻人工香料、美式的那種。” 我一說,艾剛看起來很高興地接過咖啡。 “謝謝,你好像知道我要來似的。” 他向我致謝。海利西沒講話。 艾剛喝了一口說:“啊,很好喝。”

“你貴姓大名?”我問。 “艾剛·馬卡特。醫生你呢?” “我叫御手洗潔。” “從亞洲來的嗎?”他馬上回問。 “從日本來的。” 實在是很不可思議的體驗,好像被捲入似曾相識的超強漩渦一樣。我一這麼回答,艾剛又浮現害怕的表情。 “你對日本有所認識?” 於是,艾剛思考了一下才說:“日本是個科學很進步的國家。我是因為日本才能活下來的。” “為什麼因為日本才能活下來?” 他聽了,露出好像很驚訝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這麼想而已。” “你對日本感到害怕嗎?”我問。 於是,他又露出像是打從心底畏懼般的表情,但是沒有說話。 “你在顧慮我嗎?” 我一再重複詢問,艾剛一直思考,然後說:“不知道。”

“對日本的害怕,是很具體的嗎?比方說日本人對你做了殘忍的事,或日本人對你說了難聽的話。” 艾剛對於我說的話馬上搖頭,“沒那回事。” “所以,這種害怕並不是針對具體的事情,對嗎?” 艾剛提心吊膽地點點頭。他的表情看起來完全沒有說謊,這表示雖然沒有明確的理由,但“日本”這個字眼卻帶給他莫名的害怕。即使不合邏輯,但我相信這個想法沒錯。 “那是畢加索的畫嗎?”艾剛指著牆上的複制畫問。 “是康丁斯基,畫的是日本的稻草人。” 這次他的表情變化沒有那麼大。 “那是稻草人喔……” “把它放倒九十度之後再畫的。”我解釋道。 “喔。” “是抽像畫的起源。你喜歡抽像畫嗎?”

“是的,很喜歡。”艾剛這次說了不一樣的話。 “哪個畫家?” “我喜歡的抽象派畫家是達利。還有德爾沃、恩斯特,我都喜歡。” “你喜歡電影嗎?” “電影?為什麼這麼問?” 艾剛大概覺得我的問題轉的有些唐突,表情變得很訝異。 “電影製作和畫家的工作不是很像嗎?” 他似乎接受了我的說法,答道:“對,的確如此。我特別喜歡俄國的愛森斯坦和塔可夫斯基。” “希區柯克怎麼樣?” “希區柯克?啊,那是娛樂電影。我喜歡他在英國時期的早期作品。” “他早期的作品你都看過嗎?” “不,我很想看,但早期的作品已經不容易看到了。我看到的都是他到美國後拍攝的作品。” “'鳥'之後的作品,怎麼樣?”

“看過,想放鬆一下的時候,我常到哥特堡的電影院去看。” “你能說出他在'鳥'之後所拍的所有作品嗎?” “我想可以。是'鳥'、'艷賊'、'衝破鐵幕'、'黃寶石'、'狂兇記'。” “全部就這些嗎?” “對。希區柯克的作品,後期的我全都看過。” “那'大巧局'如何?” 他又露出訝異的表情。 “'大巧局'?那是什麼?我第一次聽說。” 我點點頭。雖然感想和評價不一樣,但關於希區柯克,“狂兇記”是最後一部作品這一點沒有改變。 “馬卡特先生,我們以前曾經見過面嗎?”我不得不這麼問。

聞言,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很認真地說:“沒有,我們是第一次見面。” “是嗎?”我說。 “這裡是醫學院吧?”他問道。 一旦順著他的說法,他就像行星繞著軌道運行一樣,不斷重複相同的行為。 “是研究所。”我回答了第二次。 “不是差不多嗎?醫生你是研究什麼的?” “人腦。” “啐,難怪!”他說,用力敲了一下沙發的扶手。 好像在看影片倒帶。他的腦子裡,像拍攝電影一樣,有固定的劇本。 “我就知道,我被帶到這種地方來,代表我的腦子相當不正常,對吧?”他邊笑邊說:“接下來我要做胰島素休克療法?要被通電嗎?那種可怕的……” “你覺得有那種治療的必要嗎?”我問。 “不,完全沒必要。”他說得很篤定。

“你的人生快樂嗎?” “快樂。” “繼續過這種日子你會覺得不方便嗎?” 他考慮了一下。 “沒有特別的感覺。” “生活上有困擾的事情嗎?” “嗯,沒有特別的困擾的事。” “那麼,我也不想對你做治療。但是,馬卡特先生,不是別人把你帶來這裡的,要到這裡來是你自己的意思。” “我?為什麼?” “你應該有事情想和御手洗先生商量。” 一旁的海利西說話了。 艾剛看了海利西一眼,然後看著我,問到:“我需要醫生的幫忙嗎?” 他聽起來有點不安。 “你應該在尋找什麼東西吧?” 海利西說:“你不是不知道自己以前在哪裡、過著怎麼的生活嗎?你不是因為查不出這些而感到不安嗎?”

艾剛聽了,迅速抬起頭來說:“醫生,沒那回事。我是瑞典人,在哥特堡出生、長大。我念哥特堡的小學、高中,然後從哥特堡的大學生物系畢業。我沒什麼不知道的事。” “然後呢?” “然後?然後就坐船了。我上了海洋生物學的調查船,調查海洋微生物。後來也待過貨船……” “然後呢?” “然後……就到這裡來了。” “嗯,你的職業是什麼?” “我在船上待了一陣子,不過現在下船了。” “坐船嗎?” “坐海洋生物學研究所的調查船……但我比較喜歡陸地上的古代生物,總覺得這份工作有點無聊。不過我喜歡船上的工作,也做過一般的貨船船員。” “喔,之後你就馬上到這裡來了?” “對,沒錯。”

“你目前的職業不是作家嗎?”我問,“你寫過一本童話書,不是嗎?” “啊,對!我寫過。我的職業是作家。我和這位海利西先生就是這樣認識的,我們是同行。” 艾剛終於想起來了。 “你和他認識多久了?” 艾剛聽了,隨即陷入沉思,這也是我曾經看過一次的景象。 “多久?啊,對了……我和海利西,啊,對,我們是朋友。我們的書都是斯德哥爾摩的同一家出版社出的,所以我們才會認識。但是我們認識多久了?這個嘛……但是我……” “你要說你不知道海利西的體重嗎?” 我有點急躁,就搶先說了。這種欠缺耐性的行為,可是會讓我丟了醫生這份工作。 艾剛聽了,瞪大眼睛看著我,他那充滿畏懼的神情,讓我想到聖經中的年代,法利賽人聽到神諭時誠惶誠恐也不過如此吧。

“不是體重,我問的是時間的單位。我想知道你和海利西是多久以前認識的。一年?兩年?還是一個月?一個禮拜?” 在我的咄咄逼人之下,艾剛變得有些畏縮,陷入沉默。 “啊,馬卡特先生,抱歉。請別介意。你的肩胛骨很奇怪是嗎?” 我改變話題,艾剛才稍微恢復了精神。 “啊,對,您很清楚嘛。我的肩胛骨正中間是膨脹的,骨頭脹的像氣球。醫生,你不用摸摸看嗎?” “不用了。”我說。沒必要摸第二次。 “這塊骨頭到中心部位為止都是我本身的骨頭,沒有裝人工的東西,所以這是與生俱來的。醫生,你知道肩胛骨是翅膀遺痕這種說法嗎?” 艾剛又問了一次。 “知道。”我回答。 如果人生可以像這樣一再重新來過,一輩子都會很圓滿。

“你的肩胛骨以前長了翅膀嗎?” 被我這麼一問,他好像又嚇了一大跳。 “我不認為自己長過翅膀,”艾剛又隨即回過神來說:“但是,我的情況也許是隔代遺傳。” “隔代遺傳?” “是的。你相信人類的祖先是猴子嗎?” “尼安德塔人的骨骸化石,是什麼時候被發現的?”我問。 “1856年。那是數十萬年前的人類祖先。”艾剛說。 “那爪哇原人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1891年。那也是五十萬年前的人類祖先化石。” “法國的克羅馬儂人呢?” “1868年。是兩萬到三萬年前的人類祖先化石。” 年份的數字沒有改變。這部分就像是日常用語、紅綠燈代表的意思一樣,成了他的生活記憶的一部分。因此,這部分的知識並沒有缺損。 “嗯,你記得很清楚嘛。不過克羅馬儂人和我們沒什麼不一樣,如果好好教導,他們可能也會開車。但是爪哇原人和尼安德塔人,都是所謂的猿人。兩者之間的差別非常大。” “五十萬年前的猿人,以及兩、三萬年前的人類,這兩者之間存在著很大的鴻溝,就像波羅的海一樣。不管時間上的距離或是智能方面,幾乎是不同的物種。但是猴子和尼安德塔人之間的距離更大,是大西洋,大的驚人。這就是失落的連結(missing link)。一直沒有人發現兩者之間的連結,猴子和原人之間,長久以來有一個沒被填滿的空白。尼安德塔人和爪哇原人,不可能突然出現在地球上,所以全世界開始尋找失落的連結。大家都很熱衷,甚至還發生了所謂'道森的皮爾當人'事件。醫生,你知道這件事嗎?” “我知道,是英國的造假案對吧?連柯南·道爾都被列入嫌犯之一。” “對,你說得沒錯。那是1909年,發生在英國薩塞克斯郡皮爾當砂石廠的事。在高爾夫球場附近,首先出現頭骨,三年後又發現下顎骨。當時還吹噓說是可以容納人類同等大小的大腦的猿類頭骨。但在1953年卻發現是捏造的。其實那是用猩猩的頭骨冒充的骸骨化石,當時的人們居然熱衷到做出這種不法行為的地步。” “你呢?馬卡特先生?”我問。 “我也很熱衷啊,簡直是一頭栽進去了。總之,醫生,從猿猴進化到尼安德塔人,再從尼安德塔人進化到我們,明明距離這麼遙遠,你有沒有想過直接進化?猿猴、尼安德塔人、我們,人類的進化其實是單純的一條直線?這裡有很大的謎團。” “哦,什麼謎團?” “恐龍的時代,一般分為三疊紀、侏羅紀、白堊紀等三個時期。進入白堊紀後,越來越多像老鼠這樣的小型哺乳類不斷繁衍,佔領地球,據說它們進化成為猿人,最後才演化成我們人類。但是從侏羅紀到白堊紀之間,還有一段鳥腳類的時代。鴨嘴龍就是鳥腳類,它們全身被覆羽毛,已經可以直立用兩腳行走,也能在天空飛翔。這些物種之中,有的外觀和人類相似。” “所以,你說它們是人類的祖先嗎?” “人類的祖先只是單一物種嗎?或許真如丹尼肯所說,也許有一個名為神的外星人,在地球上挑選了某些有未來性的動物,操控它們的DNA,以自己的模樣創造出高等生物。若真如此,難道他會以猿猴為單一對象?如果我是那個從外太空飛來的外星人,我會拿好幾個有未來性的生物當作實驗對象。不光是猿猴,鳥腳類也是基本選擇。” “嗯,所以你的肩胛骨部分才會有翅膀的遺痕?” 艾剛點點頭說,“我認為這是人類的起源。” “馬卡特先生,恐龍在白堊紀末期的六千五百萬年前就全部絕跡了,所以柔弱的哺乳類才會因為天敵滅絕而稱霸地球。恐龍為什麼會絕跡呢?” “因為地球的海洋枯竭,海岸線後腿,海水沒了,海岸附近的生態改變,亞熱帶氣候變得蕭條淒寒,成為恐龍沒有食物可吃的被子植物時代。沒有食物,草食性恐龍率先死亡,接著以草食性恐龍為主食的肉食性恐龍也跟著死亡。” “哦。” 我聽了湧現某種感慨,因為這是常識推斷下老掉牙的說明,這個1970年代的學說現在早已失去了聽眾。我站起來,從書架抽出一張圖片拿給艾剛看,是用電腦繪製墨西哥猶加敦半島的海底地形圖。 “馬卡特先生,這是在猶加敦半島海底最近發現的圓形巨大坑洞。你看,像這樣,海里居然藏了巨大的火山口。這是中心直徑兩公里,整體達一百七十公里,是個相當龐大的坑洞。中心的地層含有大量的銥、變形石英,還有大量的碳。” “咦?你的意思是?” “是隕石洞。是巨大隕石碰撞地球的痕跡,這個坑洞可能是因此而形成的。而這個撞擊的年代,正好就是六千五百萬年前。” 艾剛好像受到巨大的衝擊,不僅臉上血色頓失,也說不出話來。他只是直盯著地形圖看,整整沉默了一分鐘。 “醫生,這不是科幻小說,是真實的事情嗎?”他終於開口了。 “當然,馬卡特先生。這個隕石洞是12年前發現的。而且這個含有銥和碳的地層的年代,世界各地也確認過了,那一帶都是六千五百萬年前的地層。而在這片銥的薄層上面,連一具恐龍的化石也沒有。” 艾剛好像震驚得快要無法呼吸了。 “銥是地球上相當稀少的物質。” “我不知道,我根本沒聽過這件事。” “如果撞擊這麼大的話,掀起的粉塵會蓋住地球,完全遮蔽陽光,讓全球進入冰河期。”我說。 “如果隕石這麼大的畫,大概引發了非常恐怖的天災巨變。那恐龍就是因為隕石的衝擊而絕蹟的……” “我是這麼認為的。衝擊之下,首先引發了大地震和巨大的海嘯,海浪的高度最少也有三百公尺。毫無疑問的,美國大陸大概連數百公里的內陸也受災嚴重吧,這裡有很多生物都因而死亡。巨大海嘯橫越大西洋,大概也摧殘了歐洲大陸。接著引發的大火,會燒掉大半倖存的森林,就是遺留到現在的大量煤礦。火災持續了好幾年,噴發出的濃煙、因隕石撞擊地球而產生的粉塵瀰漫天空,完全遮蔽了太陽,讓地球有好多年變得和冰河期一樣寒冷。植物遭受毀滅性的打擊,需要大量食物的大型恐龍因此而死亡,於是小型哺乳類成為地球的主角。” 艾剛嘆了一口氣說:“怎麼會這樣?我完全不知道有這種發現。簡直比科幻小說更讓人難以置信,太驚人了!如果是真的,大概全世界的學者都嚇壞了。這是生物學上的大革命,連教科書都得重新改寫。” 我不理會深受激烈衝擊的艾剛,從書架上拿出另一張我很喜歡的圖片。這麼做的同時,一股罪惡感從我的心中油然而生。 “馬卡特先生,可以請你把太陽系的行星,從內開始照順序說一遍嗎?” 艾剛花了一點時間才從衝擊中重新恢復,開始說:“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 這個知識的記憶也很穩定。 “有關木星的衛星,你知道多少?” “那是十七世紀的伽利略時代才廣為人知。最早是伽利略用他的自製望遠鏡發現的。目前為止已發現的木星衛星有十三個,但伽利略發現的只有四個。最內側的叫埃歐,第二個叫歐羅巴。據說歐羅巴有很多水,水里應該有魚,否則起碼會有細菌。水的表面結了厚厚的冰層。” “像這個樣子嗎?” 我這才拿出照片給他看。照片非常清晰,連表面的細紋也拍得很清楚。艾剛的臉上又失去了血色。 “這是什麼?” “是歐羅巴的地表照片,從上空兩百公里的高度拍攝到的。表面是零下一百六十度的世界,整個星球覆蓋冰層,冰層上有像這樣的無數裂痕。裂痕有一個特徵,較大的裂縫會像這樣呈現兩條重疊的線條。研究學者們認為這是山脊,所以把它稱之為雙脊(double ridge)。” “哦,這是真的照片嗎?” 艾剛將視線移開圖片,抬頭問我。 “對,是實物的照片。” “但是,醫生,這樣的話就要有人搭火箭到木星附近才行。” “這是叫做伽利略號的無人太空探測船最近拍攝、傳回地球的影像。” “伽利略號?” “是無人太空探測船。人類對歐羅巴的研究已經很進步了。雙脊據說是因為冰層定期破裂,水從裡面噴出表面後迅速結冰的現象,反復發生而形成的。起因是木星引起強烈的潮汐變化,所以這個冰層,會慢慢在表面移動。” “真令人難以置信,我一點也不知道。我真的不敢相信有這種事情發生,我完全無法相信。” 艾剛顯然承受到強烈的衝擊。 “有關你寫的那本童話書……” 我一邊說,一邊把歐羅巴的插圖放回書桌上。 “你是說《重返橘子共和國》嗎?那是我寫得出的第一本,也是最後一本書。”他說。 “為什麼?”我坐回椅子上問道。 “因為我的腦子裡已經沒有任何東西了。” “那個故事是怎麼來的?” 艾剛聽了,雙手抱胸,維持這個動作片刻後才說:“唉,我不知道耶……” 他左右搖搖頭。 “怎麼來的……它就自己跑到我的腦子裡。” “你什麼也沒做?” “對,沒錯。” “沒有構思過嗎?” 一聽到這個問題,艾剛用力左右搖頭說:“沒有。我完全都沒想過要寫什麼書,也沒想過要創作什麼故事。我根本不知道要怎麼做。” “但是,你卻很自然地把故事寫得很棒,馬卡特先生。你無意識地完成了作家才會做的事情。”我說。 “是嗎?醫生,但是,為什麼我會這樣?這明明不是我希望的。” “不,你希望這樣。是你讓你的腦子努力思考,做出類似作家構思故事的行為。” “那是什麼行為……?” “你想強迫自己想起來,想起自己失去的過去。” 艾剛聽了,再度不發一語,我知道他又受到打擊了。一會兒後,他發出低吟聲,大概是覺得我的話有道理吧。 “你很拼命,每天都很拼命。成束的神經元盡全力持續發威,刺激你的腦細胞,某天細胞終於認輸,活潑了起來,故事就取代記憶恢復而浮現出來,事情不就是這樣嗎?” 艾剛抬起頭,空虛地望著空中一會兒。他沉默不語,拼命地思考,他在想我提出的假設是否正確。 我也配合他,默默地等了他一段時間。我必須等他本身接受這個推理。那就是《重返橘子共和國》的重要性,足以匹敵他遺失這數十年的記憶。否則,他便無法產生解析的熱情。如果他想尋找這個夢幻國度的話,一切都要從這裡開始。 過了許久,他嘆了一口氣,說:“唉,是這樣嗎?醫生……” “所以你只能得到一個故事。這是當然的,因為你的過去也只有一個。” “這本,《重返橘子共和國》是取代我失去的過去……”他喃喃自語。 “正是如此。如果把你的人生比喻成用磚塊堆成的金字塔,二十幾年大量的記憶,你一點也不剩地完全喪失了。挖空了這麼大的洞,金字塔會塌下來,你整個人會崩潰。於是你的大腦急忙創造了《重返橘子共和國》這個大磚頭,臨時補滿那個大洞。” 他說不出話來,接著嘆了一口氣說:“你是說我所想出的辦法,就是以故事形態呈現出來……” “沒錯,馬卡特先生,所以這個故事非常重要。如果詳細探討隱藏在這個故事裡的要素,仔細解析的話,我們應該就能找到你失去的過去。” “唉……”艾剛又嘆氣了。 他的模樣看起來無法置信,又很難過。 “這個故事裡面,隱藏了各式各樣的東西。與你的過去息息相關的片段,化身成各種奇妙的東西隱藏在故事當中,可能就是你將記憶複製成故事時所產生的那些小怪物。” 艾剛還是沒說話。 “記憶這種東西,用一般的方法是解決不了的。所謂記憶,是指用相同的模式提高反應的神經元集團。其中有的會在某個瞬間爆發,短暫消失;有的會深刻記錄在構造裡,成為長期記憶儲存下來。人的經驗被送到海馬體,至少在這裡儲存兩、三年。海馬體把這段期間的經驗反複播放,讓你一再體驗,然後這些頻頻被播放、體驗的東西,就會被銘刻在皮質的某個地方並加以儲存。一旦儲存在皮質後,不必借助海馬體,就可以順利提取記憶。” “這樣啊。” “這是目前所推斷出記憶原理的模式,事件記憶(Episodic Memory)可能也擁有這樣的程式。而且記憶在被分解、儲存的時候,為了方便提取,都附有各自的把手。” “把手……?” “對。但是大腦一旦發生什麼故障,這個程式的某個地方就會產生錯誤。比方說,對葡萄酒的味覺記憶、對蕭士塔高維契演奏樂器的音色記憶,這兩者的把手顏色應該是不一樣的,因為記憶的本質並不相同。但大腦也可能弄錯而讓兩者附上顏色相同的把手,這麼一來,兩者就會被誤認為同一個記憶而被同時提取。記憶本質的差異被虛擬掩蓋,無意間,味覺記憶就這樣取代了弦樂的音色記憶,反之亦然。再者,當這些側頭葉的皮質要刻畫記憶的時候,不同種類的記憶會因很難分離而融合在一起,最後變成情節與實際相似,卻是完全虛構的事件。這時候,不合理的地方會被捨去,隨之而來的是細節各處無數的漏洞。這種情況下,人的大腦會用虛構的東西填補漏洞,從不同的角度讓事情合理化。” 我說到這裡,等他回應。我認為以艾剛的程度,這些說明應該足夠。 他果然回應了我的期待說話了,“換句話說,你的意思是我寫的《重返橘子共和國》,就是這一類的東西?” 我點點頭,“所謂的事件記憶,其實就是故事,這個假設應該有充分思考的價值。” “你是說,可以找回我的過去?”艾剛說。 “如果你想尋找回去的地方,是這樣沒錯。馬卡特先生。” “我的過去,已經流失那麼多了嗎?” “現在應該也在不斷流失中,因為你無法製造記憶,像現在這一刻,對你來說,也絕對不會變成過去。你現在擁有的過去,只有從出生、長大、上大學、畢業後上海洋調查船、看過希區柯克的電影為止。再來就沒有了。這是我觀察你到目前為止得到的假設:你人生中的某個時期發生了重大的事情。而你的人生從那個時間點,或者從那個時間點往前回溯幾年的某個時間點開始,完全消失了。從那以後,你無法再製造記憶,也無法提取任何記憶,至少無法以合乎常理的一般模式製造或提取記憶。” “唉……” “你的人生被一件像巨大隕石沖撞地球般的莫名事件,狠狠衝擊了一下。從此以後,你再也無法製造記憶了。” 艾剛搖搖頭,然後說:“無法製造過去?” “對。” “但是醫生,我不敢相信。” 於是我站起來走到書桌旁邊,“馬卡特先生,這條黃色手帕的下面有什麼東西?” 艾剛笑了笑,搖搖頭說:“我怎麼可能知道?” “這底下有你寫的《重返橘子共和國》這本書。書下面有你幫我畫的臉部素描,還有精靈以及無鼻老人的畫,你相信嗎?”我說。 “這不可能吧。”艾剛笑著說:“我們才剛見面而已。” “那麼,請你過來這裡,親眼確認一下。” 艾剛走過來,戰戰兢兢地掀開首手帕。首先出現的是他自己寫的書,他把書拿開,下面出現三張他剛剛畫的圖,其中有一張是我的臉部素描。 “哇,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些好像都是我畫的圖,跟我畫的線條很像。啊,醫生的臉!但是這……我應該沒幫你畫過素描吧?” “請你看看右下角的簽名。” “艾剛·馬卡特,啊,真的!” “是你的筆跡吧?” “的確是我的。” “明明第一次見面,卻有你親筆幫我畫的素描。” “啊,這到底怎麼回事?” 艾剛這一天受到好幾次沖擊,呆立不動,也不發一語。對他而言,應該是奇蹟降臨了吧。 “請迴座,我們繼續聊吧。” 艾剛把自己的畫放回桌子上,悄悄回到座位。 “我現在定期參加匿名戒酒協會,”艾剛無力地說:“和這件事情有關係嗎?” “有可能。”我慎重地說,畢竟現階段還不能夠肯定。 “馬卡特先生,你記得自己得過癲癇嗎?”我問。 “癲癇?不,沒有。” “那麼你也沒有動過癲癇的手術咯?” “沒有。” 如果艾剛得過癲癇的話,在大學畢業、去電影院看希區柯克的時代為止,應該會有癲癇相關的記憶。從前的癲癇手術,可能會把一些病例大腦組織的一部分,連同大部分的海馬體,甚至連杏仁體都切除。如果切除到這種程度,就有可能出現像目前艾剛這樣的症狀。 不過,這麼一來又有幾個無法理解的要素。動物如果割除杏仁體的話,會變得憤怒,出現錯把飼料當作異性而作出性行為的舉動,並且不再害怕天敵;也可能食慾異常,或變得十分乖巧。杏仁體是用來儲藏恐懼經驗的地方,人類若割除杏仁體的話,會失去力氣,或是反而變得暴躁易怒。艾剛沒有這些症狀,反而對紅色太陽圖案、日本這個字眼抱著恐懼感。 匿名戒酒協會是聚集重度酒精成癮患者。彼此說出自己的經驗,互相鼓勵,尋求遠離疾病方法的聚會。艾剛這幾年來,一直是重度酒精成癮患者。也因為這個緣故,他身上出現了糖尿病和內臟疾病的症狀。 而艾剛自己的推測也並非毫無道理。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重度酒精成癮患者中,極少數會有乳頭體嚴重受損的例子。這會伴隨記憶漏洞,引起逆行性健忘、或喪失對時間地點等的概念。這些情況,艾剛看起來好像吻合。目前為止,這是最有可能的線索了。 當然這個假設還有檢討的空間,不過這樣的患者經常會說很多謊話來填補記憶的漏洞。雖然不能說艾剛不會如此,但這種案例下,這些謊話的內容都很不穩定。雖然還需要再確認,不過目前看來,艾剛在談論有關橘子共和國的故事內容時,看起來大致穩定。而且,有關他70年代以前的記憶,並沒有出現逆行性健忘的跡象。 只是記憶的結構上,還有許多不明確的地方,在哪個部分有怎樣的連結,也還無法充分研究清楚。關於逆行性健忘,也許現在正在惡化當中。現在的極限剛好到70年代,或許不久之後,他口中希區柯克的最後一部作品會變成'黃寶石'、會變成'衝破鐵幕',也許總有一天,他會以為自己從沒看過希區柯克的作品。 艾剛在斯德哥爾摩的重度酒精成癮者更生醫院聽到海利西提起我,就說想要和我見面。艾剛在尋找該回去的地方,希望我可以幫他查出那個地方,所以海利西才會把他帶到我的大學來,那家醫院的院長好像也鼓勵他來找我。對海利西來說,他當然想要幫助艾剛,同時他也認為像艾剛大腦的病症這種罕見的案例,我一定會有興趣。 “馬克特先生,人生是什麼呢?”我問,“所謂人生,就是記憶。如果不能結交朋友或熟人,就不能算是人生。” 艾剛沒有說話。不管見過幾次面都說初次見面的人,是交不到朋友的。 “你和海利西好像是朋友,但那是因為他今天一直都沒有離開你的緣故。今晚分手後,明天早上你再看到他,大概還是會對他說初次見面吧。” 海利西點點頭。 “對你而言,連時間也沒有意義。因為從70年代的某個瞬間開始,你的時間就消失了。所謂意識,是在連續而不斷流逝的時間中行形成的。沒有記憶,就不會產生時間的流逝,意識也不會出現。沒有意識,就無法產生過去。沒有過去的話,人生也不存在。沒有人生的話,就等於沒出生一樣。” 我說到這裡停下來,艾剛一直在深思。 “你的記憶腦,不會進行正確的銘印和記憶保存,所以回憶也不能順利進行。換句話說,就是不會產生過去,再這麼下去,你這輩子就只能剎那的現在而已。” 就某種意義來說,我說的話是絕望的天啟。但是,艾剛似乎沒有馬上明白,因為他本身對自己目前的遭遇感受不到不幸或痛苦。 因此我想要再多做一點實驗。從見面到目前為止,我對艾剛已經有相當的了解,但不了解的部分也相當多。至少現在他的腦子沒有在進行正確的銘印,這個推測應該不會錯。他可能沒有回想、再認回憶等障礙因為從哥特堡大學畢業後幾年內的事情,艾剛還有記憶並且可以順利把記憶叫出來。他不是完全健忘,只是記憶從某個時期以後不斷持續流失,也就是說,他部分喪失了俯瞰並敘述自己的人生的能力。 但也不能假設所有的銘印都不存在。也可能是銘印和記憶保存都確實完成,只是在某個條件下,回想的開關無法啟動。或者也可能是由於這個銘印錯誤百出,導致不能回憶。儘管不完全,既然還能想出“橘子共和國”這個故事,就不能假設銘印是零。 其次還有刻印的深度是否很淺的問題,或是複制時是否發生錯誤的問題,也許正因為刻印很淺才容易發生錯誤。如果原因是太淺,只要提高衝擊的強度,也許就可以提高銘印的深度。 我從架子上把所有旋轉式的藥瓶拿下來,在艾剛面前的桌子上,排成一排。一共有八瓶。我從最外側依序把瓶蓋一一轉開給艾剛看。艾剛看了,慢慢別過臉去。 “馬卡特先生,你不敢看這些瓶蓋轉動嗎?”我說。 “對,有點難過。” “如果勉強要求你看,你會怎樣?” “如果無論如何都要看的話,我還是會看。但不太舒服。” “嗯。” 我停止旋轉蓋子的動作,思考著。我覺得這比想像的輕太多,還不到讓他因強烈的拒絕反應而無法直視的程度。但是也可能是因為這是蓋子,他的大腦知道我在他面前旋轉的只是塑膠的蓋子而已。但是對蓋子就不舒服的話,反過來說,也可以代表他的拒絕反應,程度很激烈。 接著我站起來,把零式戰鬥機的模型拿過來。故意把機身前傾,讓艾剛可以看到飛機主翼上的紅色太陽。艾剛看了一下,又把視線移開。 我對自己接二連三地做出虐待狂似的舉動,感到有些罪惡感。 “看到這個標誌,你會難過嗎?”我明知故問。 “會,很討厭。”艾剛回答。 “和瓶蓋比起來,哪個討厭?” “都討厭。” “勉強要你比較的話?” “現在應該是紅色太陽。” 因為艾剛這麼說,我就把零式戰鬥機放回架子上。雖然祖國的飛機再度被嫌棄,但至少可以證明杏仁體功能不全的功能大為降低。 “你不會嚮往在天空飛翔嗎?” “會。” 艾剛又說了和上次不一樣的話。 “是對飛機的嚮往嗎?” “我嚮往在天空飛行。但這是相當普遍的想法,大家不是都想變成小鳥嗎?每個人應該都想自由自在地在天空翱翔,我只不過和大家一樣。所以如果你問我喜不喜歡飛機,那倒不至於。飛機和船,我比較喜歡船,因為我比較喜歡從容的交通工具。” “你明明喜歡飛,為什麼飛機就不行呢?” “大概因為飛機只是向前挺進,不太自由的緣故吧。我想要的是像彼得潘那樣的自由自在。” “原來如此。你的故事裡有一位可愛的精靈,她的眼眸裡有放映機,所以像鑽石或萬花筒一樣閃閃發光。對於這個女孩子的描述,你的靈感是怎麼來的?” “讀者曾經問過我相同的問題,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我看得到她,她是相當有魅力的女孩子,是讓我難忘的女孩子。” “你喜歡她的程度,和像嚮往小鳥一樣在天空飛差不多嗎?” “比那個更強烈,比在天空飛強烈多了。一想起她,我的心裡就會變得很難過。”他似乎有些痛苦地說道。 一看他的表情,就可以把銘印無法完成的可能性排除在外。 “你不能寫出沒有經歷過的事,對吧?”我再度提示。 愛艾剛沒說話。 “那麼,可不可以想成你真的見過她?” 艾剛稍微搖搖頭。 “如果那樣就太好了。但是那樣也很痛苦,因為再也見不到了。”說完後,艾剛又沉默了。 “馬卡特先生,可以請你照我現在說的做做看嗎?” 雖然好像有點不安,但艾剛還是點點頭。我要求他用素描用的鉛筆,在桌子上的白紙,寫出ABC的反手字。 所謂的反手字,是指像照鏡子一樣左右相反的文字。艾剛寫著A到Z歪七扭八的反手字。第二次起,他把自己第一次寫的拿來當作範本,所以很快就寫好了。像這樣,他從A到Z一共寫了四遍。 寫完後,我也讓他在上面簽名,再把這些和三張圖一起放在桌子上,然後再把《重返橘子共和國》放在上面,最後再用有海芋圖案的大手帕蓋起來。 “OK,那麼我們休息一下吧。”我說著,站了起來。 “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說完這句話,我就到走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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