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週天·水雲雙界錄·鏡弓劫

第16章 第十五章

“左前,戊時一刻方向,閃光——三耀一定!” 陰暗的烏雲深處,突然鑽出一艘梭型的小型傳令星槎。這艘傳令星槎與菱這艘全新的指揮旗艦比起來,好像一隻老鼠爬過大象的身邊。它一邊接近菱號星槎,一邊減速,繞著菱號星槎轉著。它船頭頂端有規律地閃爍著,三短一長。一名士兵從窺鏡前回過頭來,喊道:“傳令舟,來自北冥琨城,請求接收。” 他身後高高的銅台上,正在研究輿誌圖的菱號星槎常吉士武奔抬起了頭,沉吟道:“北冥琨城?穿越三千里?為什麼不從曜青城過來?確認一下。”操縱室左首一名伍長應了,扳動手裡的操縱銅軸。菱號星槎艦首的傳令銅鏡彈了出來,在那伍長的操縱下快速地開合,將銅鏡後的燈光反射發出去。傳令星槎立即側過船身,從菱的艦首掠過。那名負責觀察的士兵伏身在窺鏡上,大聲道:“確認了,船側是北冥琨城的龍紋。可能在曜青城做過停留。”

武奔微微皺了一下眉,轉過身走到窗邊,一名侍衛忙拉開厚重的簾子,他往窗外看了看,道:“這樣的天氣,不好接收。風力如何?”另一名伍長從測風儀後報告道:“戊時方向,急風……”他仔細測算著,末了補充道:“接收困難。” 武奔身旁的庶吉士武扁道:“也許是輕氣不夠了,用纜繩送些過去。我們保持航向。”伍長立即將這條命令發送出去。 傳令星槎又繞了一圈,這一次靠得更近了,可以隱約看見那裡面的傳令兵正揮著手。觀察兵追隨著傳令星槎的軌跡,報告道:“接收請求!仍然是接收請求!”他頓了一下:“有……來自北冥琨城的命令,大人!” 聽到北冥琨城,武奔立即回頭道:“是麼?那麼準備接收,全船減速,這樣的風力,就按丙級方案接收。開啟接收艙門。”

菱號星槎的艦身微微震動了一下,艦尾呈梯形排列的九扇衝鑭前厚重的赤銅門漸次關閉。隨著主衝鑭的關閉,星槎的速度立刻減慢下來,只有靠近中部的四眼小口衝鑭還持續地噴射著輕氣,保持艦身穩定,其中兩扇關閉了一半,慢慢推著艦身向左偏移。 一盅茶的功夫,菱號星槎徹底停止了移動,艦首升起一尊飛狼銅像,張開四扇定風旗,以便讓傳令星槎確定方向。隨著一陣急密的“咚咚”聲,右面的艙壁上依次彈出數十段銅台,形成一條長約二十餘丈的軌道,軌道的盡頭是艦尾一段突出的艦身,此時已經放下一扇大門,與軌道連接起來,裡面透出光亮。一名全身鎧甲,連頭都遮得嚴嚴實實的士兵站在艙門口,好幾根銅鏈束在鎧甲上,將他與船身緊緊相連。他揮動手中的小旗,發出了準備接收的命令。

傳令星槎再一次從艦首繞過來時,展開了四片銅翅。雲霧裡的風不停沖刷著菱號星槎龐大的身軀,掠過凹凸不平的銅製表面時,產生出無數亂流。這些亂流撼動不了菱,卻將傳令星槎推來攘去。傳令星槎小心翼翼地貼著接收軌道艙壁前進,這些艙壁上還沒有碰撞痕跡,顯示出菱號星槎的嶄新,這幾乎是它接收的第一隻小型星槎。 傳令星槎試了兩次,但風太急,方向也亂,扯得它不停搖晃。要在這樣的晃動中滑入軌道實在太艱難,站在艙口的接收士兵拼命揮旗,要求它重新調整位置,保持與艦身的距離。 監視風向的伍長提醒道:“常吉士,風力在加強。” “風向呢?” “沒有變化。” 武寬神色凝重,並不說話。一旁的庶吉士武扁道:“為什麼北冥琨城會突然派人傳信給我們?真是蹊蹺。我們的任務重大,而且是秘密航行,只有曜青城城相等為數不多的人知道。常吉士,該當如何?任務方面,已經遲了兩日……”

武寬沉吟半天,終於道:“你說得對。我們的任務更加重要,若確實無法接收……” 剛說到這裡,一名士兵推開指揮艙門,大聲道:“常吉士,接收艙詢問是否要放棄,風力加大,軌道已經快穩不住了!”武扁見武寬略一點頭,馬上道:“通知接收艙,再試一次,不行就放棄,讓傳令星槎暫時返回。” 這條消息迅速隨著接收艙門邊士兵的旗語告之了傳令星槎。傳令星槎遲疑了一下,船頭突然昂起,迅速爬升了一段距離,幾乎貼著菱號的赤金脊背轉到了另一面。艦身傳來兩聲咚咚聲,似乎傳令星槎在左側下降時在上面蹭了幾下。庶吉士武扁緊張地道:“他要做什麼?” 一旁的觀察兵突然道:“常吉士,對方再一次請求接收!註名……北冥琨城的急信。”武扁道:“混帳,這是在違抗常吉士的命令!繞到艦身下面,是想阻攔我們麼?一個傳令兵竟敢如此囂張?準備……”

武寬突然道:“等一下!他是想從下面繞上來,強行入軌。一定有什麼要事……向他傳令,同意接收。庶吉士,我要你親自下去指揮。” 武扁一怔,但見到常吉士面色不善,忙道:“是,遵命!”快步跑下去了。 傳令星槎等到了同意接收的通告,再次從菱的底部轉了出來,貼著艙壁行進。為了保持穩定,它的七張銅翼已經全數張開。在這樣的大風里通常最多只能打開兩張銅翼,否則很容易被突發的旋風擊中,導致旋轉而失去控制。這真是冒險至極的舉動,菱號星槎上的接收人員見他如此大膽,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同時也隱隱覺得送來的消息絕非善事。 風更大了,連龐大的菱都開始左右搖晃起來,船艙內響起一長一短的警戒鑼聲,艦尾上部迅速張開了幾道定風帆。傳令星槎船頭向下,銅翼已經被頂彎了三片,它利用菱的船身頂住一部分風緩慢上升。剛要接近接收軌道時,一陣急風突然穿過了菱的腹部,轉而向上,頂得傳令星槎猛地向上躥。眼看它就要撞到艦前部的主翼,站在艙門口的接收士兵拼命打旗要它規避,它緊急向左斜下方插去,與主翼擦身而過,“啪”的一聲撞斷了主翼邊的一根風向標誌。它自己的一張銅翼也被挑斷,打著旋墜入下方暗流洶湧的雲霧裡。

武扁在艙內大聲咆哮道:“見鬼,取消,取消接收!這個不要命的,不能讓它耽誤我們的航程!傳令,向左,全速避讓,收回軌道!” 接收士兵向艙內打出取消接收的旗號,十幾名侍從慌慌張張旋動滾軸,軌道前的第一塊平台開始慢慢向裡縮回去,同時艦後的兩扇衝鑭打開,艦身猛地一震,開始轉向。武扁叫道:“傳令星槎呢?墜毀了嗎?”接收士兵往下瞧了一眼,喊道:“沒有!” 彷彿是為了證實他的話,艙門外不遠處雲霧翻騰,傳令星槎側向滑了過來,保持在與菱號星槎十丈遠的距離。武扁忍不住咕噥一句:“這傢伙的技術還真不錯呢。告訴他,接收取消了,要他返回曜青城,或是等候下一次接收。” 接收士兵立即探出半邊身子,打出旗語,將剛才的命令告知傳令星槎。

傳令星槎沉默了片刻,收回了銅翼,那三張撞歪的也收了一半。這是準備加速遠航的標誌,接收士兵鬆了口氣,正打算再給它打一遍旗語,卻見它穩住船身後,迅速升到了與軌道齊平的高度。它沒有任何遲疑,突然向右猛地一擺,直插過來,船頭“咚”的一下重重撞在接收艙壁上。接收艙壁粗糙的表面和其上向下彎曲的頂軸拉住了傳令星槎,它劇烈地上下震動著,船後的衝鑭全數打開,頂著它搖搖晃晃衝入了正在回收的接收軌道。 艙內的人都驚呆了,幸好接收士兵還算鎮定,回身拼命壓下開關,接收軌道的邊緣立即彈出一排倒扣的軌道,卡住傳令星槎船身的鉤卡,保護著它一路滑入艙門。傳令星槎尾部的衝鑭尚未完全關閉,噴出的輕氣在燈火照耀下顯出耀目的七彩。這些輕氣有毒性,直接噴到人身上,會將人蝕穿。接收兵身著重甲,並不懼怕,他笨重地往回走,打著旗子,指揮艦裡的人依次收起接收軌道。幾根粗大的銅鏈咯咯咯地捲動,慢慢關閉艙門,幾名侍從匆匆跑上前來用特製的藥水沖洗傳令兵的鎧甲,接收完畢。

傳令星槎船頭已經被撞得嚴重變形,連艙門也無法打開。幾名侍從使勁撬開破碎的艙板,拉出裡面的傳令兵。他的頭部受了重傷,血流得滿臉都是,但還沒有失去知覺,被拖出來後拒絕治療,只是不停地喊:“快……大人……後艙,打開後艙……” 傳令星槎只能坐一名士兵,密閉的後艙通常運送保密的信件,需要被送到艦後的密室裡才能開啟。但那名傳令兵一隻手緊緊抓著扇銅翼,死活不肯被抬走,口中吐出的血噴得船身上到處都是。雲中族自居為龍子,軍銜以龍之九子為等級標示,這傳令兵左面肩頭戴的赤金飾竟然是百戶長才有的“嘲鳳”,而尋常傳令兵最多也就是個伍長。侍從們不敢用強,沒有辦法,抬頭望向站在艙上部通道的武扁。 武扁略一沉思,走下來問正脫下厚重鎧甲的接收士兵道:“你的軍銜?”那人行禮道:“十戶長,庶吉士。”頓了頓又道:“剛才他不循常規,用船首撞擊本艦的接收艙壁以求減速,實在是非常凶險。他寧肯自己受傷也要保護後艙,看來後艙有重要的東西,可能需要立即取出。”武扁點頭道:“我也正有此意,你我二人共同監督,打開後艙吧。”

他手一揮,一隊侍衛忙上前將傳令星槎團團圍了起來。雖然雲中族的攻擊性赤金具多得數不勝數,但由於星槎內部船艙狹小,所以艙內一般沒有赤金具防守。幾名操縱師只得把接收艙內用於搬運的三架赤金具引導過來,以備不時之需。 待侍衛和赤金具們站好了位置,兩名侍從才上前開啟艙門。因剛才撞擊時,後艙幾乎沒有受到損傷,所以輕易地就拉開了。侍從們發出一陣低呼,後退幾步——只見艙內一張灰色的布裹著什麼事物。侍衛們一下按住了劍柄,幾具赤金具也咯咯咯地動起來,進入攻擊狀態。武扁驚疑地道:“是人?” 那事物聽到響動,抖了幾下,慢慢舒展開,露出張老樹皮一般的臉來。他慢慢環視了一下周圍,與他眼光相觸的人都忍不住一凜:好深邃的眼神。

那名受傷的百戶長見到他出來,掙脫侍從的手,撲在地下道:“大人……大人受驚了!這……這裡就是菱號星槎,您沒有受傷,真……真是萬幸……”他見到那人無恙,繃緊的心一鬆,吐出大口鮮血,昏死過去。 武扁和那名接收士兵對望一眼,都是一般的驚異:此人竟由百戶長親自護送前來,身份自當高貴,但他身上穿的是沒有任何軍銜標誌的衣服,這在軍人主政的雲中族幾乎不可想像。而且如果真是聲名顯赫的人,又怎會甘於藏在傳令星槎狹小封閉的貨艙裡?武扁使個眼色,那接收士兵擠進圈內,一面吩咐手下收起兵刃,一面道:“閣下一路上勞累了,不知來本艦有何事?” 那老者自艙內鑽出,揭下罩在頭上的布,露出一頭蒼白的長發。他沒有梳髻,不太可能是重禮到頑固的巫族人,從露出的臉和手上也看不到妖族特有的“源”的紋路,衰老的外表也說明他不屬於妖族;簡單至極的衣服,沒有佩帶任何玉,也不像以玉為尊的周國人。一時竟辨不出他是何來頭。他先蹲下,查看那名傳令兵的傷勢,直到確信他並無大礙才讓侍從們抬走,隨即站直了身子——比身材魁梧的接收士兵還高半個頭。他對接收士兵道:“讓我見你們的常吉士。” 他的聲音不大,略帶沙啞,態度算得上謙和——但接收士兵怔了半天,竟無法說出一個“不”字。他回頭看一眼武扁,武扁輕輕搖頭,他只得硬著頭皮道:“閣下有何事,可否由小人代呈?” 那老者不答,走向武扁,侍衛們紛紛讓出一條道。他走到武扁身邊道:“讓我見你們的常吉士。” “我就是。”武扁挺直了腰。他最近剛晉升為千戶長,軍銜上與常吉士同級,肩頭的銅飾也已經是螭首。此人來歷不明,武扁覺得還是謹慎的好。 那老者淡淡一笑,仍然道:“讓我見你們的常吉士。” 武扁暗自咽了口口水,知道瞞不過他,但也覺有些受辱,堅持道:“艦上的一切事務,本人也可作主,請你直接跟我說吧。” 老者從懷裡掏出一塊玉堞,遞到武扁手裡,那玉堞通體翠綠,無一絲瑕疵,正面刻著密密的疊雲紋路,正中是只面目猙獰的怪獸,武扁看了半晌,實在叫不出怪獸的名,問道:“這是什麼?” “這是北冥琨城城君的信物,讓我見你們的常吉士!” 周圍響起匆忙的叩拜行禮之聲,武扁覺得握在手裡的玉堞像火碳一樣燙起來。他慌忙放回到老者手中,單膝跪下,顫聲道:“遵命!” “請你立即轉向西南方向,我必須盡快趕到巴國雲山一帶。” 因為有北冥琨城城君的信物,常吉士武寬匆匆換上正式的甲胄,面北叩首之後,將老者請進他的房間。老者開口第一句話就簡潔明了,武寬的眉頭不動聲色地抽了兩下,那一刻,就憑老者的服飾、話語,他已經大致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沒有立即回答,請老者坐了,吩咐侍從端來茶和點心,等到一切妥當,才遣走侍從,關上房門。他在老者的對面坐下,請老者喝茶,自己也端起杯子淺淺的嚐了一口。茶很苦,雖然是產自云夢山的極品“楚翮”,但因為已是隔年的陳茶,少了些清潤,多了些澀苦。那老者一口喝光了杯子裡的茶,面色依舊和藹而沉靜,等著武寬的回答。武寬心中道:“沒有品茶的習慣,也毫不嫌苦,那麼他果然是……”不禁犯難起來。不為別的,只為這次的航行對他來說不可更改。 雲中族的雲槎都非常龐大,最大的“黑權”可載人一萬,赤金具三千五百架,甚至比小一點的浮空城“百草”都要大,當它突破雲層降下來時簡直遮天蔽日。一艘雲槎可與人族數個國家同時交戰絕非虛言。但云槎如此大,卻也意味著它不但速度極慢,而且不可能著陸,甚至離地稍微近一點,也可能因觸及山脈而毀滅。是以雲槎絕大多數時候只在雲層上方移動,需要與地面交易或是作戰時,只能使用小巧的星槎。星槎的大小與人族或巫族的浮空舟大致相當,可以隨時將雲中族人和赤金具投放下地,但人員數量和赤金具的大小則大大受到限制。如此一來,雲中族優秀的製造技術就無法完全發揮出優勢。 一千多年來,雲中族無論與夏、商或是如今的周國交戰,儘管裝備與技術上佔盡優勢,卻始終無法打開局面,原因有很多,一是受制於己方人口稀少,兵源不足;二是崑崙山巫族為了所謂的平衡天下大勢,盡其所能幫助人族,妖族內的高手也多為人族僱傭,利用其法術與雲中族等抗衡。但最關鍵的,還是周天之氣。 五大浮空城,白壁去東海岸六百里,曜青去陰山六百里,赤涯在南蠻以西,既蒼高出泰山頂一千七百丈,最大也是最重要的琨城更是遠在北冥。這些城不是距中土太遠,就是太高,無法大規模派遣軍隊,就注定了無法維持長久的戰爭。雖然每隔六十年,週天之氣變動,浮空城會下沉數百丈,北冥琨城也會靠近西北部的草原地帶,但七年之後,週天之氣就會再次將各城推回原位。這是人力完全無法控制的事。 如今的周國四境降服,承平已久,日漸繁榮起來,無論人文、技術都蒸蒸日上,雲中族內已經有人預測它可能在數十年內達到商紂王時期的強盛。如果這預言真的實現,那人族將繼妲己之後再度威脅雲中族固有的雲界領域。這是無論如何都必須阻止的事。是以雲中族加緊製造比大型雲槎小,能夠接近地面作戰,卻又比尋常星槎更大、更堅固的空中堡壘。菱號星槎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建造出來的第一隻旗艦。 它是如此之大,內部甚至可以容下五艘星槎,或是運載超過一百五十架作戰用赤金具,它又是如此靈活,憑藉其魚狀外形,它的速度超過雲槎數倍,能夠在七十五天內往返曜青城與北冥琨城。尤其使常吉士武寬感到自豪的是,它的腹部開創性的裝上了十六扇衝鑭,全部打開的情況下,能在離地三十丈的高度懸停超過兩個時辰。單憑這一點,它就夠資格被大書入雲中族的史冊。 它是如此的嶄新,以至於還只有“菱”這個暫時的代號,這是它的處女航,將要從曜青城直接飛往白壁,然後前往北冥琨城接受帝君的賜封。根據傳統,它會取製造地曜青城的青字為姓,名字另定。 這是一趟即將改變雲中族歷史的航行,其中的意義,有著三十年星槎作戰經驗的武寬比誰都清楚。但同時也意味著這是一趟不容任何閃失的航行,一旦失敗,他武寬就要成為雲中族史上的罪人。想到這裡,武寬放下茶杯,吐出口濁氣,挺了挺腰。 “我恐怕……”他斟詞酌句地道:“在目前的狀況下不能答應閣下的要求。” “我必須立即趕到巴國雲山,”老者仍舊謙和地道:“而且需要常吉士的全力支持。” 武寬看著他的眼睛道:“冒昧的問一句,閣下究竟是什麼人?” “我的身份,想來常吉士已經猜到了吧,”老者微微一笑:“我們與貴國結盟的事雖然秘密,但如常吉士這樣資歷深厚的人,應該很清楚才對。” 雖然身在自己的艦裡,武寬還是忍不住稍微往後挪了一下。他再度打量老者半晌,道:“閣下果然是東海鮃島的人。我聽說你們甘於清修,毫無俗念,今日一見確實非比尋常。閣下是從北冥琨城直接趕來的?” “是的。事出突然,且又涉機密,所以只有臨時乘傳令星槎直接飛來與常吉士相見。我們連續飛行了三天三夜,穿越風暴,辛苦那位傳令兵了。”他淡淡地說來,一點也未提到自己,其實藏身在密閉的後艙內要辛苦得多。武寬不禁頓生敬佩之心。 他替老者添了茶,又道:“閣下是修行之人,我也不說什麼客套的話了。我艦正在執行一項特殊的任務,容不得有半點閃失,所以……閣下的要求我實在無法答應。你持有北冥琨城城君的信物,但有些事並非憑這個就可以通行無阻的……此次航行結束後,閣下有任何要求,我必將盡力相助。要不,我開具一道手令,閣下可前往曜青城,憑這道手令調動任何艦船。” 老者道:“我來之前對常吉士耳聞已久,傾慕不已,也知道憑常吉士的威望,要調動任何星槎絕非難事。不過我所要做的事,還非得菱號星槎才行。” 武寬越發謹慎起來,笑道:“哦。那我可要洗耳恭聽了。”此時武扁敲門進來道:“雲層已經變了,風向開始轉向南方,前面可能有風暴。要改變航向還是下沉兩百丈規避?” “一直往前,沒我的命令,哪怕一度也不能偏轉!”武寬突然惡狠狠地道:“有風暴就給我衝進去!”武扁不明白他為何發火,灰頭土臉地道:“是,遵命!”慌忙關上了門。想了一想,覺得不妥,趕緊跑去調遣侍衛,偷偷在門外布防。 “我要……”老者神色未有絲毫變化,伸出一隻乾瘦的手,做了個吊抓的動作:“取回一件東西。” “一艘普通星槎的速度是菱號的幾倍,可以為你取回任何東西。” “貴國星槎的戰鬥力沒有人懷疑,但恐怕就算有十艘星槎,也無濟於事。實際上,那件東西掉進了一個大湖里……”老者第一次有些為難地道:“還不僅僅是湖那麼簡單……有些人……妖族的,周國的……當然還有巫族,這件事根本就是他們在幕後操縱……一個圈套,一個陰謀。”他搖了搖頭。 武寬繼續紋絲不動地坐著。 “我在北冥琨城的時候,城相敏大人曾經建議調動曜青城的部隊協助,但最終還是放棄了……相信常吉士比我更清楚,在這個地區派遣你們雲中族的軍隊,還從未有過。巴國山高林俊,別說云槎,就算是星槎,要在這裡飛行也非易事。更何況如果一旦妖族或周國人真的趕到……周國的姬瞞派遣的很可能是他的精銳師氏集團。”老者說著,瞇著眼打量武寬。武寬喝了口茶,隨意地道:“師氏嗎?我們在北部岷特草原上,曾經打得他們滿地找牙。” “當然。草原上使用星槎追擊地面上的部隊,簡直是狼入羊群。”老者雙手一展:“但這裡是巴國。星槎在這里首先要面對的敵人是無窮盡的霧氣與瘴氣,是變化莫測的森林、山脈、河流……你要是曾經站在雲山上任何一處懸崖邊,你就會明白我說的話,哪怕僅僅只隔你十丈遠,腳下的樹木繁多而稠密,就再也看不清楚了。投放軍隊……根本是自尋死路。” “我族的軍隊不容蔑視!”武寬一長身站起來厲聲道:“閣下請注意你的言辭!” “這不是蔑視,是忠告!”老者也猛地一拍小幾,几上的茶杯們一起跳了起來。 “砰”的一下,房門被粗暴地頂開了,武扁幾乎是被身後手持長劍的侍衛們頂著硬擠了進來,大聲道:“常吉士!” 武寬頭也不回地道:“誰叫你們進來的?統統出去!” “可是……” “庶吉士,約束你的士兵,沒我的命令一個也不許亂動!傳令全船,立即上升三百丈,脫離雲層,全員警戒!立即派人前往曜青城,我要十艘以上的星槎兩天之內趕來護衛!出去!” 他說一句,武扁匆忙答一句,同時忙不迭地將侍衛們趕出房間。跟隨武寬幾年來,武扁還從未見過他如此果決而又小心慎重過。他心中打鼓,知道這老者一定帶來了非同尋常的消息,不禁憂心起菱號的安危來…… 等到眾人都退出去,房間裡再度只剩武寬與那老者時,武寬站起身來,背著手漫無目的地來回走動。雖說心中不情願,但武寬知道那老者說的是實話。他也曾到過巴國,見識過那裡延綿起伏的山脈和茂密繁盛的森林。赤金具和士兵們降落在裡面,幾乎就是陷入泥潭的大象,根本無法動彈。就算在空中游弋也需萬分小心,因為變幻莫測的雲霧會突然造訪,讓你迷失方向而撞上陡峭的山壁。沒有比巴國更讓雲中族人討厭的地方了。 就目前來看,確實只有菱號星槎有能力單獨前往巴國,無論是它的載量,還是它的懸停能力。一百五十架赤金具,至少可以抵擋一支三百人的部隊,而且星槎可任意懸停,取一件東西簡直易如反掌。 菱號星槎是雲中族的秘密,而且還在首航中,如果不是北冥琨城的人告訴老者,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北冥琨城城君甚至將自己的玉堞交給他做信物,那不是明擺著要徵用菱號?等等……武寬的眉頭皺得越發緊了……北冥琨城為什麼對此事如此重視? 不單是北冥琨城,如果妖族、周國姬瞞和巫族都出動的話……幾乎就是個天下大亂的局面,究竟那是個什麼東西?他越想越覺得背脊發涼,直到兩個字不期而至,一下就佔據了整個腦海。 混沌…… 武寬全身的血都沸騰起來了。他的手指捏得咯咯一響,盡量平靜地道:“那東西……是什麼?” 老者輕輕地道:“你終於明白了。” “真的……已經穿透到那麼深的地方了嗎?”武寬猶不敢信,說話的聲音都有些發顫。 老者道:“非常艱苦……不過,我們終於做到了。”說到“做到了”三個字時,他的聲音竟也微微顫抖了幾下。 當年黃帝與數万人族英雄乘龍上天時,半途卻突然被黃龍拋棄在重重雲海迷霧之中,雷電交加,風暴嘶鳴,眼看他們便要盡數命絕。黃帝在絕望中向深淵魔境發出呼喊,黑雲籠罩了天空,長達十數年。過了很久,雲中族突然出現在雲界內,憑藉其無與倫比的赤金製造術征服各個小族,建造了獨霸雲界的五大浮空城。這段久遠的過去,儘管今時今日已不再有人提起,但云中族與深淵魔境的淵源卻是雲中族中人人都知道的事。 不過,雖然雲中族人不像巫族或人族一般對混沌有天生的恐懼和憎恨,但那畢竟不是屬於這個天地的事物。現在真的有人將它取出地面,武寬除了覺得不可思議外,更多的是深深的憂慮。混沌還未真正出現,世間最強的四個種族已經展開了爭鬥,如果它真的像傳說的那樣,能給人帶來近乎神明的力量,恐怕天下都會陷入恐怖的魔境之中…… 而眼前這個人,這個慈眉善目、謙和恭順的老者,竟然就是親手取出混沌的人。武寬看著他沉靜的臉,幾乎克制不住想要一斧頭劈開他的頭顱,瞧瞧裡面究竟是什麼。 老者似乎十分清楚武寬的心思,道:“我們所做的事,確非常人所能了解,但我們並不是瘋子。相信我,關於混沌的可怕和不可思議,我們比任何人都明白。所以,阻止混沌落入世俗之人手中,也是我們最重要的責任。” 武寬沉默了許久,終於道:“是怎麼一回事?” “一次背叛。”老人嘆了口氣:“我其實非常不願意這麼說但……確實有幾名同僚,在混沌取出的最後階段或有心或無意的背叛了我們。事情發生在半個月前,我正和最高長老'淨'拜訪北冥琨城,商討與貴國共同分享混沌之事。那時節,島上的大多數人也正在準備防禦海潮。我們太疏忽了。” “有個妖族的人,現在可以肯定,他與崑崙山有著密切的聯繫。他利用關防轉換的微妙時刻盜取了裝有混沌的神器,並且成功地召喚出了一隻神獸——他是有備而來的,而且一待就是二十年。趁著天罰之時出逃,他的計劃幾乎天衣無縫,如果不是察行司一位長老感應到了神獸的出現,我們恐怕連他怎樣逃、去向何方都不知道。但那時神獸的再生已經接近完成,那位長老察覺到無法阻止他時,就以自己的性命為註,換取了一個血咒。他在騎上神獸的一剎那,與神獸接觸的身體將融入神獸內,永遠無法解開。這個詛咒出奇的成功,估計他的血肉有一部分同時融入了神器,以至痛不欲生,產生的怨念之強,幾乎上達週天之氣。你看——” 他伸出右手,沾了點茶水,在小几上畫了一個圓形的符文。符文立即顯現出紅色,光亮越來越大。武寬暗中握住了腰間的劍柄,見老者閉上眼,手掌在符文上緩緩移動,道:“我可以深切地感受到這股怨念,所以知道他的所有動向。他先是逃匿到泰山附近,但那個地方距貴國的既蒼城太近,立即遭到圍捕。因為神獸也遭到詛咒的傷害,一時無法重新展開,他於是冒險利用妖族的'蝽門'轉移到東海的'汨羅'。從那時起——我想說,真不幸——妖族和周國人都被驚動,開始全面搜索。這之後,他還乘神獸逃過了幾次追捕,而現在麼……他已經沉入湖底,不死不活地半埋在淤泥之中,永生永世接受懲罰。” 武寬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麼……他不是騎上了神獸麼?為什麼又沉入了湖底?” 老者一手抹去了符文,有些遲疑地道:“這個……我只能感知他的情況,至於為什麼離開神獸跌入湖里,我就不清楚了。常吉士既然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應該明白為何北冥琨城城君為何會贈與我信物了吧。混沌對你們,意義同樣重大。城君不想它落入妖族或周國人手裡,無論任何代價,他也希望我能取回來。” 這個任何代價,當然也包括菱號星槎的存亡,武寬當然明白。如果真是混沌的話,當得起這個代價。雖然心中不甘……甚至是無比憎惡眼前這個人,他仍然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懂了。那麼……菱號星槎從現在起,一切聽從閣下的安排。” 老者微笑道:“常吉士過謙了。我何德何能?只不過可以指點一下方向而已。希望我們可以精誠合作,順利取回這東西,避免落入凡俗之手,為禍人間。” 武寬聽到“為禍人間”這四個字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只覺無比諷刺,他突然留意到那老者右手腕上的一個菱形刺青,脫口道:“原來你是齊國太史宮的人。” 老者的手迅速收回袖子,客氣地道:“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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