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我與艾莎開著愛車雪鐵龍造訪委託人住處。首度造訪的沼田一美家,是和棚橋家不相上下的豪宅。這麼說來,一美的父親也是公司高層,或許兩人出乎意料地在類似的環境長大。
艾莎朝對講機說明來意,沼田一美立刻開啟玄關大門現身。未婚夫剛過世的她,身穿黑色上衣與裙子悼念死者。
“偵探小姐,請進。這位小姐也請進。”
“我是川島,川島美伽。”我一邊強調自己的名字,一邊跟著好友入內。
一美帶我們進入會客室。屋內寂靜無聲,看來寬廣的空間裡只有她與我們三人。她準備了三人份的咖啡,小心翼翼將咖啡杯擺在我們面前。接著坐在我們正對面的沙發,搶先低頭致意。
“很抱歉,似乎為兩位添麻煩了。”
“不,並沒有。”艾莎表情為難。 “沼田小姐才辛苦吧。唔……那個,這種時候我該說什麼?”
艾莎像是求救般地看著我,她不曉得該怎麼弔唁。我說句“請節哀順變”並低頭致意,艾莎也輕聲複誦,沼田一美回答“謝謝”後再度低頭。
會客室充斥尷尬的氣氛,艾莎取出褐色信封放在桌上。
“話說回來,關於那件委託,有些照片想給你看看。”
“其實關於這件事……”一美打斷艾莎的話語說:“我應該昨天就說的。既然啟太過世,麻煩取消那件委託,因為如今査出他的秘密也沒有任何益處。”
她向偵探遞出一個白色信封,感覺挺厚的。
“這是您工作到今天的酬勞,請收下。”
非常妥善的顧慮。我想像艾莎迅如疾風伸手拿白色信封的樣子。
但我錯了。艾莎對白色信封看都不看一眼,反倒伸手拿褐色信封。
“哎,別這麼說,看看就好。我拍得挺不錯喔。”
艾莎將十幾張照片並排在桌上。偵探厚臉皮的行徑,使委託人沼田一美露出些許不耐煩的表情。但偵探不以為意,將褐色信封裡的照片擺滿桌子。是昨天出入三〇四號房的女子照片,我已經看過好多次,一美不悅地說出和我完全相同的感想:
“老實說,並不是拍得很好。進入屋內時的照片就算了,出來時的照片全部失焦,臉也沒拍清楚吧?”
“是嗎?這樣很夠了。”艾莎拿起一張失焦照片審視。 “話說回來,沼田小姐,你對照片上的女子有印象嗎?”
“這個嘛,既然你這麼說……”一美拿起拍得比較好的一張照片,歪著腦袋看著。 “似乎挺漂亮的,但我身邊應該沒人長這樣。”
“說得也是。”偵探聽完一美的回應輕聲這麼說,嘴角露出挖苦的笑容。 “那當然,你身邊應該沒人長這樣子吧。”
然後艾莎以食指輕彈手上的照片,犀利地說:“因為,照片上的人是你自己。”
會客室的空氣迅速凍結。一美的肩膀微微一顫,照片差點從指尖滑落,艾莎的失控發言使我心跳加速。
“你、你突然說這什麼話?”一美擺出堅毅的態度,像要避免別人看透她亂了分寸。 “這張照片上的女子是我?說這什麼蠢話。請看清楚,這個女人哪裡像我?一點都不像吧?”
一美將手上照片伸到偵探面前。照片上的女子確實不像一美。影中人讓人感覺臉蛋細長,口鼻工整。雖然墨鏡遮住最重要的雙眼,但應該比一美漂亮。
何況,一美不可能是照片上的女子,我指出這一點。
“小艾,仔細回想一下。我們在樓頂第一次看見這個印花洋裝女子的時候,你在做什麼?對,你正在和沼田小姐講手機,那個女子在這時候出現。你結束通話後拍她的照片,當時她沒帶手機。看這張照片也知道吧?她只提著紅色托特包,所以你打手機的對像不是這個女子。對吧,小艾?”
“嗯,美伽說得沒錯。我講手機的對像不是這個女人。”艾莎說著遞出自己手上的照片。 “是她,失焦照片上的這個女人。這是沼田小姐,不過臉沒拍清楚就是了。”
“咦,這是沼田小姐?”我指著失焦照片。 “那麼,這邊呢?”我指向拍得較好的照片。 “咦,怎麼可能?所以兩人不一樣?”
好友以認真的表情,朝瞪大眼睛的我點頭。
“就是這麼回事。說穿了,這是很簡單的詭計。穿相同印花洋裝的兩人對調了。重點在於失焦照片也拍到的這條青色圍巾。美伽,你第一次看見這條圍巾的時候怎麼想?”
“沒怎麼想。只覺得太陽當時快要下山,她才會披上圍巾。”
“我一開始也這麼認為。但後來回想就覺得不對勁。離開三〇四號房的女人,在那個時間點已經殺了人。你覺得這種人企圖逃走的時候會在意氣溫嗎?不可能吧?”
“唔!”好友的犀利指責,使我倒抽一口氣。 “聽你這麼說就覺得沒錯。那麼,那條圍巾代表什麼意義?”
“重點來了。如果這條圍巾是圍在脖子上,就是用來遮住半張臉,這樣可以解釋為凶手想蒙面。但是這個女人不是這樣圍,而是披在背上。為什麼?”
“為什麼?”我的反應像是放棄了思考。
“只有一種可能。”艾莎在我面前豎起食指。 “這個女人比起遮臉更想遮背,這條圍巾就是為此準備的。”
“為什麼?為什麼兇手想遮背?”
“當然是背上有某種不能見光的東西。你覺得是什麼?”
艾莎將視線移向一美,述說自己的推理。 “就是洞。那件印花洋裝背上,開了一個顯眼的大洞。對吧,沼田小姐?”
沼田一美沒有回應,她默默地動也不動,注視半空中。
我在腦中想像背上開洞的印花洋裝。那麼,背上的洞代表什麼意義?另一幅光景立刻閃過我的腦海。
浴缸的全裸屍體。背上插著一把刀。
“不會吧?背上的洞是死者遇刺的時候造成的?所以,換句話說,難道——一開始穿那件印花洋裝的人是……杉浦啟太?”
“沒錯。”艾莎打響手指。 “換句話說,進入三〇四號房的女人,這張清晰照片拍到的人是杉浦啟太。”
“我不敢相信。意思是杉浦啟太喜歡男扮女裝?”
“對,這就是他甚至不能告訴未婚妻的秘密。杉浦啟太不是在三〇四號房和別的女人幽會,他自己在那間屋子裡變身為別的女人。他以這種方式暗自享受男扮女裝的樂趣,偶爾打扮成那樣外出,取得不可告人的喜悅。而且昨天週六正是他外出的日子,杉浦啟太在下午一點,以男性外型進入三〇四號房,穿上可愛洋裝、戴上黑色假髮再化妝,完全打扮成女性,然後獨自離開屋子。”
“這是在小艾睡覺時發生的事情……是嗎?”
“看來,只能認定是在這段時間發生的。”
艾莎光明正大地雙手抱胸,沉重點頭。就我看來是坦承認錯的姿勢。
“你耍什麼帥啊?不過,等一下。男扮女裝的杉浦啟太離開之後,三〇四號房肯定沒人。可是小艾用望遠鏡觀察屋子的時候,你好像說窗簾後面有人?”
“對。杉浦離開之後,三〇四號房也並非空無一人。某人以復制鑰匙溜了進去。”
偵探說著指向眼前的委託人。沼田一美堅持不說話。我驚聲詢問:
“沼田小姐在三〇四號房?可是,沼田小姐是什麼時候進去的?剛好在小艾睡覺的時候溜進去?”
“也有這種可能性,但應該不是。我想她是在我到樓頂盯梢之前,就自己溜進那間屋子守株待兔,想確實目擊未婚夫和情婦的幽會現場。”
“所以,是從早上?”
“沒錯,是從早上!”
“到傍晚五點?”
“到傍晚五點!”
好恐怖的執著,一美對未婚夫的執著原來這麼強。
“沼田小姐躲在衣櫃之類的地方豎起耳朵,打算在聽到女人聲音的時候衝出來。不過,即使杉浦啟太出現在那間屋子,幽會的女性也沒出現。這是當然的,因為打從一開始就沒這個人。後來杉浦外出,三〇四號房鴉雀無聲。沼田小姐大概就暫時走出藏身處,在屋內捜索小三的線索吧。”
“所以你才覺得屋內有人吧?”
“沒錯。就這樣到了下午五點,盡情滿足嗜好、度過短暫美好時光的杉浦啟太回到三〇四號房,沼田小姐這時候在和我講手機,接著就發生悲劇了。沼田小姐應該是在屋內撞見杉浦,你大致可以想像後續進展吧?男方的男扮女裝嗜好被發現、女方非法入侵被發現,展開一場相互批判的大戰。當時兩人應該相當情緒化,或許抓著彼此動粗,這是很可能發生的事。然後,事態終於發展為最壞的結果。”
艾莎再度面向委託人,以平靜的語氣詢問:
“你激動到失去理性刺殺了他。對吧,沼田小姐?”
沼田一美聽到艾莎的詢問,在瞬間張開嘴,卻沒能說出明確的話語。最後,她的雙唇像是貝殼般再度闔上。
艾莎不以為意,繼續述說自己的推理。
“凶器應該是屋內展示的古董物品之一。這原本不是預謀犯罪,只是利用湊巧位於手邊的東西。當時的出血量肯定很少,要是刀子深深刺到底,刀子本身會發揮栓塞效果而抑制出血,杉浦啟太的屍體正是最好的例子。”
“換句話說,他身上的印花洋裝沒沾上太多血。所以沼田小姐從他的屍體脫下衣服,自己穿上。”
“沒錯。不過,只有刀子刺中的背部,必須以剪刀之類的工具剪開。她為了遮住這個洞,將圍巾披在背上沖出屋子,假髮與墨鏡當然也是從屍體上拿的。”
“然後她的身影就被小艾拍下來了,但拍得不好就是了。”
“少羅唆。”艾莎面有慍色地做總結。 “總之,美伽這樣也知道印花洋裝女子的真實身分了吧?進入屋子的是杉浦啟太、出來的是沼田一美;進去的是死者、出來的是兇手。我們則是完全中了圈套,被耍得團團轉。”
原來如此,艾莎的推理很漂亮。感覺我隱約知曉平塚警局刑警們為何對她另眼相看了。但她的推理從一開始就預設了結論吧?我試著問她一個稍微壞心眼的問題:
“可是小艾,躲在三〇四號房的人,不一定是沼田小姐,也可能是別人吧?畢竟離開房間時的女子照片嚴重失焦,看不出來是誰。何況沼田小姐以外的人擁有備份鑰匙也不奇怪。”
“呃,除了她,還有誰會做這種事?”艾莎像是不耐煩般地撥起短髮。 “美伽,聽好了,你仔細想想。兇手為什麼想穿死者的衣服?只是喬裝嗎?不對,不是這樣。如果要喬裝,從屋內挑一件喜歡的洋裝假扮成別人就行,但是這個兇手沒這麼做。這個兇手刻意打扮成印花洋裝的女子。印花洋裝女子是杉浦啟太男扮女裝的樣子,現實中沒這個人,也就是虛構人物。換句話說,兇手自己穿上印花洋裝,企圖讓這個虛構女子背黑鍋,這才是這個詭計的本質。”
這個獅子女是從哪裡學到“本質”這個詞啊?我對此感到詫異。
“我聽懂你的意思了,所以呢?”
“這個詭計需要具備某個前提才能成立,就是目擊者。簡單來說,要是沒人發現這個印花洋裝女子,再怎麼喬裝也沒意義吧?”
啊,原來如此,我立刻理解了。艾莎如同誇耀高挺的鼻樑般抬起頭。
“怎樣,懂了吧?目擊者是我與美伽。那麼,誰知道我們正在樓頂監視三〇四號房?當然只有委託人吧?”
艾莎簡單說完推理之後面向正前方,詢問坐在面前的委託人。
“沼田小姐,對吧?”沼田一美終於像是認命般點點頭。
沼田一美含淚對我們說:“一切正如偵探小姐所說,我殺了杉浦啟太。我穿上他的衣服,試圖瞞過你們兩位,這也是事實,但我並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想到這種詭計。我只是看著他男扮女裝的屍體,覺得不想讓別人看見他這副模樣。他好歹是我的未婚夫,卻得被許多人看見那種打扮,我難以忍受。所以我脫掉他的衣服,並且在當時靈機一動,心想只要我穿這套衣服離開,就可以把罪狀推給不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女子,所以我將這個點子付諸實行。我脫下自己的衣服,換上印花洋裝,將脫掉的衣服塞進紅色托特包帶走。披上圍巾的理由,也正如偵探小姐的推測。”
“為什麼將他的屍體搬到浴缸?”艾莎問。
“要是赤裸的屍體倒在屋內,難免讓人覺得他的衣服是被脫掉的。但如果是在浴缸裡,裸體就是理所當然。我覺得讓大家認定他在泡澡的時候遇害,是最理想的結果。”
委託人的簡短招供結束了,偵探也沒多問。她一副沒其他事情要問的樣子,喝起涼掉的咖啡,但我還想問最後一件事。
“沼田小姐,您這麼討厭未婚夫男扮女裝的嗜好?”
一美像是被說到痛處般表情扭曲,嘴唇顫抖。
“對,我實在無法理解這種嗜好。如果是素昧平生的他人就算了,即將成為我先生的人居然會這樣。我慌到無法自製,當面臭罵他。後來就如同偵探小姐所說的大吵一架,不過這當然不構成我殺他的理由。”
一美無力地低語,後來她以手帕擦淚,像是看開般抬起頭。 “我還有一件事要拜託偵探小姐。”她再度將桌上的白色信封遞給艾莎,以嚴肅的神情說。
“嗯?”艾莎詫異地抬頭注視委託人。 “要拜託我什麼事?”
沼田一美深深低下頭,對偵探說出最後的委託:“請帶我到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