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首席女法醫04·失落的指紋

第6章 第五章

露西熬夜擺弄電腦,直到很晚,星期一一大早我被鬧鐘叫醒時沒聽到她有半點動靜。我拉開臥室的窗簾,看著細小的雪片在照進院子的陽光下旋舞。雪積得很深,這一帶看不到任何在動的東西。我喝完咖啡,快速翻看了一下報紙,然後換衣服出門。走到門邊,我又繞了回來。不管露西是不是已經不止十二歲了,我還是要先去看看她再出門。 我輕輕走進她的房間,看見她側著睡在皺成一團的床單裡,被子有一半掉在地上。她穿著從我的抽屜裡翻出來的一件運動服,這讓我有些感動。我從來沒碰到過想穿著我的任何東西睡覺的人。我把被子拉好,小心不吵醒她。 開車進城的路上交通情況糟透了,我真嫉妒那些因雪而關閉辦公室的人。我們這些沒有意外假可休的人在州際公路上慢慢往前爬,輕輕一踩剎車就會打滑,還得湊近雨刷刷不干淨的擋風玻璃往外看。我不知該怎麼跟瑪格麗特解釋,我那十幾歲的外甥女認為我們的系統不安全。誰進入了我的目錄?珍妮弗·戴頓為什麼打了好幾次電話給我又掛掉?

八點半我才抵達辦公室。在走向停屍間的路上,我困惑地停下腳步。一台帶輪推床在不銹鋼冰箱門前隨意停放著,上面蓋著床單的屍體腳趾上掛著珍妮弗·戴頓的名牌。我四下張望,辦公室和X光室裡都沒人。我打開解剖室的門,看見穿著手術袍的蘇珊在撥電話。她迅速掛上電話,緊張地對我說了聲“早上好”。 “很高興你來了。”我解開外套的釦子,好奇地端詳著她。 “本讓我搭便車。”她說的是我那位擁有一輛四輪驅動吉普車的行政人員,“目前為止,只有我們三個人到。” “費爾丁還沒影子?” “他幾分鐘之前打電話來,說出不了車道。我告訴他,我們目前只有一個案子,但如果有更多案子送進來,本可以去接他。” “你知道我們的那個案子正停放在路中間嗎?”

她遲疑著,臉紅了。 “我正要推她去照X光,結果電話響了,對不起。” “你量過她的身高體重了嗎?” “還沒有。” “先做那個吧。” 我還沒來得及多說什麼,她就匆匆出了解剖室。在樓上實驗室里工作的那些秘書和科學家離開這棟建築時都會經過停屍間,因為從這裡去停車場比較方便。維修的工人也常常進進出出的。把一具屍體就那麼丟在走廊上很不像話,而且,如果這一連串證據在法庭上遭到質疑,甚至可能危害案子的進展。 蘇珊推著推床回來,我們動手工作。腐肉的臭味令人作嘔。我從架子上拿下手套和塑料圍裙,在寫字板上夾上各式表格。蘇珊既安靜又緊張。她把手伸向控制台重設電腦化的平面比例尺時,我注意到她的手在抖,也許是懷孕的緣故。

“你還好嗎?”我問她。 “只是有點累。” “你肯定?” “肯定。她體重一百八十磅整。” 我換上手術服,和蘇珊一起把屍體移進X光室,再從推床搬到桌上。我掀開床單,在屍體的脖子下墊了一塊東西,避免她的頭下垂。她喉嚨部分的皮肉很乾淨,沒有煙灰或灼傷,她發動引擎坐在車裡的時候,下巴是低下來抵住胸口的。我沒有看到明顯的外傷,沒有淤血或斷裂的指甲,鼻骨也沒斷。她嘴唇內側沒有傷痕,舌頭也沒有咬痕。 蘇珊照完X光把片子放進處理機,我則拿著放大鏡檢查屍體正面。我收集了一堆幾乎看不見的白色纖維,可能是從床單或她床上的被褥來的,也找到一些跟她襪底那些纖維類似的東西。她沒有戴首飾,睡袍底下也沒穿東西。我想起她床上皺亂的被單、立起靠在床頭的枕頭,還有桌上的那杯水。她在死的那天晚上換了衣服,又上了髮捲,說不定還在床上看了一會兒書。

蘇珊走出沖片室,雙手撐著腰靠在牆上。 “這位女士有什麼故事?”她問,“她結婚了嗎?” “看起來她是一個人住。” “她有工作嗎?” “她在家裡經營生意。”我瞄見一樣東西。 “什麼樣的生意?” “大概是算命之類的。”那根羽毛很小,被煙灰弄得很髒,沾在珍妮弗·戴頓睡袍上左大腿的部位。我伸手拿起一個小塑料袋,試著回憶是否在她家看到過羽毛。也許她床上的枕頭里塞的是羽毛。 “有什麼證據顯示她有超自然力量?” “一些鄰居似乎認為她是個巫婆。”我說。 “理由是什麼?” “她家附近有一座教堂。據說自從她幾個月前搬來,教堂尖塔上的燈就開始忽明忽滅。” “你在開玩笑吧?”

“我自己離開現場時也看到了。尖塔本來是暗的,隨後突然間亮起來。” “怪事。” “是很怪。” “也許是定時器控制的。” “不太可能,燈光一直開開關關的不會省電。燈真的一整夜時開時關,我只看到過一次。” 蘇珊什麼也沒說。 “可能是電線短路。”我邊繼續工作邊想:我要打電話到那個教堂去,不過負責人可能不知道這個問題。 “她屋裡有什麼怪東西嗎?” “水晶,一些不尋常的書。” 一陣沉默,然後蘇珊說:“我真希望你早點告訴我。” “對不起,你說什麼?”我抬頭瞥她一眼。她臉色蒼白,很不自在地瞪著屍體。 “你肯定你沒事嗎?”我問。 “我不喜歡這種東西。” “哪種東西?”

“就像某人有艾滋病什麼的,應該事先告訴我,尤其是現在。” “這女人不太可能有艾滋病,或者——” “應該告訴我,在我碰她之前。” “蘇珊~” “我以前的學校裡就有一個女孩是女巫。” 我停下手邊的動作。蘇珊全身僵硬地靠著牆,雙手壓在肚子上。 “她叫朵琳,是一個女巫集會的一員。高三的時候,她對我的雙胞胎妹妹茱蒂下了咒。畢業前兩個星期,茱蒂出車禍死了。” 我萬分不解地盯著她。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這種超自然的東西!就像兩個月以前警察拿來的那條牛舌頭,上面戳了一堆針,外面還用一張寫滿了死人名字的紙包著,放在墳墓上。” “那是惡作劇。”我平靜地提醒她,“牛舌頭是在店裡買的,紙上的那些名字沒有意義,只是從墓碑上抄下來的。”

“不管是不是惡作劇,都不應該拿撒旦開玩笑。”她聲音顫抖,“我對邪惡就像對上帝一樣,都很認真的。” 蘇珊是牧師的女兒,很久以前就不信教了。我從來沒聽她提過半點關於撒旦的東西,也只在感嘆句裡提起上帝。我也從來沒見她有半點迷信或者被什麼東西嚇到過,而現在她快哭了。 “這樣吧,”我靜靜地說,“今天看起來人手會不夠,你就上樓接電話,樓下的事情我來處理。” 她眼裡湧滿淚水,我立刻走向她。 “沒關係的。”我把手臂環在她肩上,帶她走出房間,“好了。”她靠在我身上啜泣,我溫和地說:“要不讓本送你回家?” 她點點頭,小聲說道:“對不起,對不起。” “你休息一下就沒事了。”我扶她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坐下,伸手拿電話。

珍妮弗·戴頓沒有吸入任何一氧化碳或者煙灰,因為她被放進車裡的時候已經沒有呼吸了,很明顯死於他殺。整個下午,我留了好幾次話給馬里諾,叫他回電話,並試著打了幾個電話想知道蘇珊怎麼樣了,但沒有人接。 “我有點擔心,”我對本·史蒂文斯說,“蘇珊沒有接電話。你送她回家的時候,她說要去哪裡了嗎?” “她說要上床睡覺。” 他坐在辦公桌旁,看著電腦打印出來一頁又一頁的東西。書架上一台收音機輕聲放著搖滾樂,他喝著橘子口味的礦泉水。他年輕、聰明,有一種男孩式的英俊。他工作努力,聽說在單身酒吧里玩得也同樣努力。我相當肯定,他不會在這里當太久的行政人員,要不了多久就會找到更好的職位。 “也許她把電話插頭拔下來了,想好好睡一覺。”他說著轉向電腦。

“也許吧。” 他開始再度更新我們的預算。 下午天色漸晚的時候,史蒂文斯撥了我的電話。 “蘇珊打電話說明天不來上班了。有一個叫約翰·戴頓的人打來電話,說他是珍妮弗·戴頓的哥哥。” 史蒂文斯把電話轉過來。 “餵,他們說是你給我妹妹解剖的。”一個男人含糊不清地說,“呃,珍妮弗·戴頓是我妹妹。” “請問你的大名?” “約翰·戴頓,住在南卡羅來納州的哥倫比亞。” 我瞥見馬里諾出現在辦公室門口,打手勢要他坐下。 “他們說她拿水管接在車上自殺了。” “誰說的?”我問,“可不可以請你大點聲?” 他猶豫著。 “我不記得名字了,應該寫下來的,但我太震驚了。” 可他聽起來並不震驚。他的聲音很低很模糊,我幾乎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戴頓先生,很抱歉。”我說,“但你想知道關於她死因的任何信息,都必須提出書面申請。同時我也需要你在信中附上相關證明,表明你是她血緣關係最近的親人。” 他沒回答。 “餵?”我問,“餵?” 回答我的是嘟嘟聲。 “怪了。”我對馬里諾說,“你知道有個自稱是珍妮弗·戴頓的哥哥、叫約翰·戴頓的人物嗎?” “剛才是他打來的?可惡。我們一直在找他。” “他說有人通知他,說她死了。” “你知道他是從哪裡打來的嗎?” “據說是南卡羅來納的哥倫比亞,他掛斷了。” 馬里諾看來不感興趣。 “我剛從范德的辦公室來。”他說的是尼爾斯·范德,指紋檢驗主任。 “他檢查了珍妮弗·戴頓的車,還有她床邊的那些書,其中一本里夾著一首詩。至於她床上的那張自紙,他還沒進行到那裡。” “目前為止有什麼發現嗎?” “他找出了一些,如果有必要會用電腦來查。大部分的指紋大概都是她的。”他把一個小紙包放在我的辦公桌上,“祝你讀得愉快。” “我想,你會要他馬上去查那些指紋。”我黯然地說。 馬里諾眼中掠過一抹陰影,他按摩著太陽穴。 “珍妮弗·戴頓絕對不是自殺。”我告訴他,“她體內的一氧化碳含量不到百分之七,呼吸道裡沒有煙灰。她的皮膚呈鮮粉紅色是因為暴露在冷空氣裡,而不是一氧化碳中毒。” “老天。”他說。 我在面前的文件裡翻出一份屍體圖解遞給她,然後打開一個信封,拿出珍妮弗·戴頓頸部的拍立得照片。 “你可以看得出來,”我繼續說,“沒有外傷。” “那車子座位上的血跡呢?” “是死後排泄的現象,那時她已經開始腐爛了。我沒有找到任何擦傷、挫傷,指尖也沒有淤血。但這裡——”我給他看一張解剖時照的頸部照片,“她胸鎖乳突肌兩邊都有不規則的出血,舌骨的右角也有斷裂。她是窒息致死,由施加於頸部的壓力所致——” 馬里諾大聲打斷我的話:“你是說她是被掐死的?” 我給他看另一張照片。 “她的臉上也有些淤斑,也就是點狀出血。這些發現都符合被掐死的症狀,沒錯。這是件他殺案,我建議盡可能不要讓這消息太早見報。” “你知道,我真的不需要這個。”他抬起充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現在我的辦公桌上有八件還沒破的殺人案。艾迪·希斯的案子——亨利哥那邊連個影兒都沒查到,那孩子的爸爸幾乎每天都打電話給我,更不用說摩斯比巷那裡正在進行的毒品大戰了。真他媽的聖誕快樂,我真的不需要這個。” “珍妮弗·戴頓也不需要這個,馬里諾。” “說下去,你還發現了什麼?” “她的確有血壓高的毛病,跟她的鄰居克萊瑞太太說的一樣。” “晤。”他說著把視線從我身上轉開,“你怎麼知道?” “她左心室肥大,也就是說她心臟的左側肌肉變得比較厚。” “高血壓會造成這樣?” “對,我應該會在她的腎微血管裡找到擬纖維蛋白的變化,也就是說早期腎硬化。我猜腦部也會顯示高血壓的病變——在腦部小動脈血管的部分,但我要用顯微鏡看過才能確定。” “你是說,高血壓會損害腎臟和腦部的細胞?” “可以這樣說吧。” “還有什麼嗎?” “沒什麼特殊的了。” “胃裡的東西呢?” “肉和一些蔬菜,消化了一部分。” “酒精和藥物暱?” “沒有酒精,藥物篩檢正在進行。” “沒有被強暴的跡象?” “沒有傷痕或其他遭到性侵害的跡象。我用棉花棒在她身上找過精液,但那些化驗報告要過一陣才會出來。不過就算結果出來了,也不能打包票。” 馬里諾臉上的表情難以解讀。 “你想找什麼?”我終於問。 “嗯,我在想這樁案子的來龍去脈。有人費了很大的勁想讓我們以為她是灌廢氣自殺的,可是他還沒把這位女士弄進車裡,她就死了。我考慮的是,他可能原本沒打算在屋子裡把她弄死。他用手掐住她的脖子,結果力氣太大弄死她了。也許他不知道她的健康情況很差,才會造成這種後果。” 我搖頭。 “她的高血壓跟這沒有關係。” “那你解釋一下她怎麼死的。” “假設攻擊她的人慣用右手,他用左手臂繞過她的脖子前面,用右手把左手腕往後拉。”我示範給他看,“這對她的頸部造成離心的壓力,導致她的舌骨右角斷裂,上呼吸道受阻,頸動脈也受到壓迫,這樣會使她缺氧。有時對頸部施加壓力會造成心跳減緩,使得受害者心律不齊。” “從她的解剖結果,能不能看出攻擊者一開始是用手卡住她的脖子,卻把她勒死了?換句話說,他原本只是要製服她,可是用力過猛。” “從醫學上,我沒辦法告訴你。” “但是有可能。” “在可能的範圍之內。” “拜託,醫生。”馬里諾惱火地說,“你現在不在證人席上,好不好?這間辦公室裡除了你我,還有別人嗎?” 沒有別人,但我很不安。今天我的工作人員大部分都沒來上班,蘇珊的舉止又很怪異。珍妮弗·戴頓這個陌生人打過好幾次電話給我,最後卻遭殺害,而一個自稱是她哥哥的男人又剛掛掉我的電話,更不用說馬里諾的心情很差。當感到事情不受我控制,我的措辭就會變得非常客觀。 “聽著,”我說,“他有可能用手掐住她的脖子想制服她,卻用力過猛不小心把她勒死了。事實上,我還會提出另一個可能性:他以為只是將她勒昏過去了,把她弄進車裡的時候,他不知道她死了。” “這是個大蠢材。” “我不會下這種結論。不過如果他明天早上起床,看到報紙上說珍妮弗·戴頓遭到謀害,很可能會大吃一驚,進而回想自己到底是哪裡出了錯,所以我才建議不要讓媒體知道。” “我也不反對。對了,你雖然不認識珍妮弗·戴頓,但並不表示她不認識你。” 我等著他的解釋。 “我一直在想你接到的那些匿名電話。你常上電視、報紙,也許她知道有人要找她麻煩,但不知道該向誰求援,於是就想找你幫忙。但她太害怕了,所以不敢在你的答錄機上留言。” “這樣想真令人沮喪。” “我們現在想的每一件事都令人很沮喪。”他從椅子上站起來。 “幫我個忙,”我說,“檢查她的屋子,然後告訴我有沒有找到羽毛枕頭、羽絨夾克、雞毛撣子——任何跟羽毛有關的東西。” “為什麼?” “我在她的睡袍上找到一小根羽毛。” “沒問題,我會通知你的。你要走嗎?” 我聽到電梯門開了又關的聲音,朝他身後瞥了一眼。 “是史蒂文斯嗎?” “嗯。” “我回家前還有幾件事要做。”我說。 馬里諾進電梯後,我到走廊盡頭的窗邊往下面的停車場看去。我要確定本·史蒂文斯的吉普車開走了。那車的確開走了。我看著馬里諾從樓下走出,在街燈照耀下的碎雪堆中繞行。他辛苦地走到車邊,像踩到水的貓一樣狠狠地抖掉腳上的雪,坐進駕駛座。他的車子就像私人的小密室,不能讓任何東西污染了裡面經過濾浄的空氣及一切。不知他聖誕節有沒有計劃,我很洩氣地發現自己居然沒想到邀請他共進晚餐。這是他和桃麗斯離婚後的第一個聖誕節。 我沿著空無一人的走廊往回走,一路上鑽進各個辦公室去查看電腦終端機。不幸的是,沒有人已經登人,只有費爾丁那台的纜線上有標籤寫著機器號碼,但既不是tty07也不是ttyl4。我很沮喪地打開瑪格麗特辦公室的門鎖,開了燈。 這裡一如平常,看起來像被狂風狠狠刮過,把紙張吹得滿桌都是,書架上的書也東倒西歪,還有些掉在地上。一疊疊連在一起的打印紙像手風琴一樣因堆得太高而散開了,牆上和電腦屏幕上到處貼著鬼畫符似的小紙條和電話號碼。那台小型電腦像電子昆蟲一樣發出低低的嗡鳴聲,架子上一排調製解調器的小燈閃動著。我在系統終端機前的椅子上坐下,拉開右邊的抽屜,迅速翻尋文件標籤。我找到幾個看起來很有希望的文件,比如說“用戶”和“網絡”,但細看之下沒有任何需要的資料。我邊想邊環顧四周,注意到計算機後面有一捆粗粗的纜線沿著牆壁往上延伸,消失在天花板後面。每一條纜線上都有標籤。 Tty07和姆14都直接接在電腦上。我先拔掉ty07的線,然後一台台電腦去看哪個不運行了:本·史蒂文斯辦公室裡的電腦。在我重新插上纜線後,它又恢復正常。接下來我四處尋找ayl4,卻很困惑地發現拔掉那條纜線,似乎沒有任何反應。我這些工作人員辦公桌上的電腦都運行得好好的。然後我想起了蘇珊,她的辦公室在樓下的停屍間那裡。 我打開她辦公室的門鎖,一進去馬上註意到兩件事:一是完全沒有看到任何私人物品,像是照片、小擺設等,二是在辦公桌上方的書架上有好幾本UNIX、SQL和WordPeffect的使用指南。我隱約記得蘇珊去年春天去上了好幾門電腦課。我打開她的顯示器試著登入,驚訝地發現系統有反應。她的電腦還連著,所以不可能是ttyl4。然後我意識到一個實在太明顯的事實,要不是它那麼令我受驚,我一定會大笑起來。 我回到樓上,站在我的辦公室門口往裡看,彷彿在這里工作的是我從來不認識的人。我桌上的工作站旁堆滿了化驗報告、電話單、死亡證明,還有一頁頁散裝的校對清樣,那是一本我正在編輯的刑事鑑定病理學教科書。放顯微鏡的地方看起來也好不到哪裡去。牆邊有三個高高的檔案櫃,對面放著一張跟書架隔著相當一段距離的長沙發,這樣要繞到後面去拿底層的書時才不會有什麼困難。椅子的正後方有一個橡木書櫥,那是我多年前在公家的倉庫裡找到的。它的抽屜上有鎖,很適合存放手提包和正在進行的特別敏感的案件檔案。鑰匙我放在電話底下。我又想起了上星期四解剖艾迪·希斯時,蘇珊打破了好幾瓶福爾馬林。 我不知道我這台電腦的號碼,以前從來沒有這個必要。我在桌前坐下,拉出鍵盤,試著鍵入什麼,但沒有看到任何反應。拔掉ttyl4的纜線,我的電腦不再運行了。 “該死,”我全身發涼,小聲說,“該死!” 我沒有發送過任何消息到行政人員的電腦上,打出“我找不到它”的人不是我。事實上,上星期四傍晚時分,這個文件意外留下的時候,我正在停屍間裡,但蘇珊不在。我把我的鑰匙給了她,叫她在我的沙發上躺一躺,直到她從福爾馬林的傷害中恢復過來。她是否不只闖進了我的目錄,也翻找過我桌上的檔案和文件?她有沒有試著發送信息給本·史蒂文斯,因為她找不到他們感興趣的那個東西? 樓上痕跡組的分析員之一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把我嚇了一跳。 “嗨。”他咕噥一聲,翻找著一堆文件,實驗室外套直扣到下巴處。他抽出一份好幾頁的報告,走過來交給我。 “我本來要把這個放進你的信箱的。”他說,“既然你還沒走,就直接交給你吧。你從艾迪·希斯手腕上弄下來的黏性殘留物質,我已經分析完了。” “建築材料?”我掃視著報告的第一頁,問道。 “沒錯。油漆、石膏、木材、混凝土、石棉、玻璃,通常這種碎片會在盜竊案中找到——在嫌疑人的衣物上,比如袖口、口袋、鞋子上等等。” “那艾迪·希斯的衣物上呢?” “他的衣物上也有些相同的碎片。” “油漆呢?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我找到五種不同來源的油漆,其中三種是層疊的,表示某樣東西上了漆之後,又漆過好幾次。” “那些來源是車輛還是住宅?”我問道。 “只有一種是車輛,某種丙烯酸漆,通用汽車生產的車子最上面一層烤漆用的就是這種。” 這可能來自劫走艾迪·希斯的那輛車,也可能來自任何地方。 “顏色暱?”我詢問。 “藍色。” “層疊的嗎?” “不是。” “發現屍體的那塊地上的碎片呢?我叫馬里諾把掃到的東西送過去給你們,他答應了。” “沙子、泥土、鋪路用的材料,還有在垃圾車附近會發現的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玻璃、紙張、灰、花粉、鐵鏽、工廠物質。” “和他手腕上黏著的東西不一樣?” “對。照我看來,那膠帶應該是在別的地方貼上,然後撕掉的,那裡有建築材料的碎片,還有鳥兒。” “鳥兒?” “報告的第三頁。”他說,“我找到很多羽毛碎屑。” 我回家的時候,露西一副坐不住的相當煩躁的樣子,顯然她白天沒什麼事情可做,就擅自重新整理了我的書房,激光打印機換了個位置,調製解調器和我所有的電腦指南書籍也是。 “你幹嗎這麼做?”我問道。 她坐在我的位子上背對著我,回答的時候沒有轉身,在鍵盤上打字的手指也沒慢下來。 “這樣比較有條理。” “露西,你不能隨便進別人的辦公室,還把東西搬來搬去。要是我對你這麼做,你會有什麼感覺?” “你不會有理由重新整理我的東西,因為我的東西都擺得很有條理。”她停止打字,把椅子轉了個圈面對我,“看,現在你不用從椅子上站起來就夠得到打印機。你的書也一伸手就拿得到,調製解調器也完全不會妨礙你。你不應該在調製解調器上放書、咖啡杯或其他東西。” “你整天都在這裡?”我問。 “不然還能去哪裡?你把車開走了,我在附近慢跑了一段。你試過在雪裡跑步嗎?” 我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打開公文包,拿出馬里諾給我的那個紙包。 “你是說你需要車?” “我覺得好像被困住了。” “你想去哪裡?” “去健身俱樂部。我不知道還有哪裡,只是希望有選擇。袋子裡是什麼?” “兩本書和一首詩,馬里諾給我的。” “他什麼時候變成文人了?”她站起來伸伸懶腰,“我去泡杯花草茶。你要不要?” “咖啡,謝謝。” “咖啡對你的健康不好。”她說著離開房間。 “哦,要命。”我把書和詩從袋子裡拿出來,熒光紅的粉末灑了我滿手滿身,我不高興地咕噥了一聲。 尼爾斯·范德一如往常地做了詳細的檢查,而我忘記了他熱愛的那個新玩具。幾個月前他弄到了另一種光源,從此便把激光束之高閣。范德每次提到這個叫Luma—Lite的東西,都會充滿愛意地描述它有著“尖端科技的三百五十伏特高強度藍色加強金屬蒸汽電弧燈”,能把肉眼完全不可見的毛髮和纖維照成鮮橘紅色,精液污漬和街頭毒品的殘餘會明顯得像熊熊火焰。最棒的是,這種燈能照出用以前的方式無法看到的指紋。 范德把珍妮弗·戴頓的這兩本平裝小說檢查得非常徹底。他先將書本放在玻璃箱內用“超級膠”的蒸汽熏過,其中的氰基丙烯酸酯會與人類皮膚上汗水的成分起反應。然後他在光滑的書皮上撒滿熒光紅的粉末採指紋,這些粉末弄了我一身。最後,他用Luma-Lite那很酷的藍光仔細檢查,並用二氫茆三酮把書頁也變紫了。我希望他這麼一番辛苦能有回報,而我的回報則是進浴室用濕毛巾把身上擦乾淨。 我翻翻《巴黎鱒魚》,沒有什麼發現。這本小說是講一個黑人女孩被殘酷謀殺的故事,就算和珍妮弗·戴頓的故事有什麼關聯,我也想像不出原因。 (《賽特之言》有點令人發毛,是說某個據稱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通過作者跟別人溝通。戴頓小姐既然對靈異事物有著特別的愛好,她看這本書也就不太令人驚訝了。我最感興趣的是那首詩。 詩句打在一張被二氫茆三酮沾染出紫色污漬的白紙上,裝在塑料袋裡: 沒有日期也沒有作者的名字。紙上有一折為四的摺痕。我起身走進客廳,露西已經把咖啡和茶擺在桌上,正在翻動爐火。 “你不餓啊?”她問。 “餓得很。”我又看了一遍那首詩,揣摩著它的含義。 “珍妮”就是珍妮弗·戴頓嗎? “你想吃什麼?” “信不信我想吃牛排?不過要很好吃,而且那些牛沒有被餵過一堆化學藥品才行。”露西說,“你能不能從上班的地方再開一輛車回來,我這個星期就可以用你的車了?” “我通常不把公家的車開回來,除非正在值勤。” “照理說昨天晚上你沒有值勤,可你還是到犯罪現場去了。你總是在值勤,姨媽。” “好吧。”我說,“這麼辦吧,我們到城裡最好的一家牛排館去,然後繞到辦公室,把那輛廂型車開回來,你開我的車。路上有些地方還是有冰,你得答應我,要非常非常小心。” “我從來沒看過你的辦公室。” “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帶你去。” “才不要,我不想晚上去。” “死人不會害你。” “會。”露西說,“爸死的時候就害了我,把我留給媽撫養。” “穿外套吧。” “為什麼每次我只要提到跟我們那個糟糕的家庭有關的事,你就要改變話題?” 我走到臥室拿外套。 “你要不要穿我的黑色皮夾克?” “你看,你又來了。”她尖叫道。 我們一路爭吵到路德·克里斯牛排館,停好車,我已經開始頭痛了,而且對自己厭惡之至。露西搞得我大吼大叫,除了她,總能辦到這一點的人只有我母親。 “你為什麼這麼難相處?”侍者帶我們到桌邊,我在露西耳邊說。 “我想跟你說話,你卻不讓我說。”她說。 馬上有一個侍者過來,問我們要喝點什麼。 “德渥士加蘇打水。”我說。 “氣泡礦泉水加檸檬。”露西說,“你要開車就不應該喝酒。” “我只喝一杯。不過你說得對,不喝更好。你看你又在批評人了,你這樣對別人說話,怎麼能指望交到朋友?” “我不指望交到朋友。”她瞪著別處,“指望我交朋友的是別人。也許我不想要朋友,大多數人都讓我覺得很無聊。” 絕望之感壓上我的心頭。 “我認為,你比我認識的人都想要朋友,露西。” “我知道,你大概也認為我兩年之內就應該結婚。” “一點也不。事實上,我真心希望不要這樣。” “我今天在你的電腦裡溜達的時候,看到一個叫'血肉'的文件。你為什麼會有一個叫這種名字的文件?”外甥女問。 “我正在辦一個很棘手的案子。” “那個叫艾迪·希斯的小男孩?我在案件檔案裡看到他的記錄。他被發現的時候沒穿衣服,被丟在垃圾車旁邊。有人切掉了他身上的一些皮膚。” “露西,你不應該去看案件的記錄。”我正說著,尋呼機響了。我從裙腰上拿下來,瞥了一眼上面的號碼。 “失陪一下。”我從桌旁起身,這時我們的飲料正好送到。 我找到一部公用電話,此時將近晚上八點。 “我要跟你談談。”尼爾斯·范德還在辦公室,“你或許該帶著朗尼·華德爾的指紋卡過來一趟。” “為什麼?” “我們碰上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問題,我正要打電話給馬里諾。” “好吧,叫他半小時後在停屍間跟我碰頭。” 我回到桌邊,露西光看我的表情就知道,我又要毀掉一個晚上了。 “真的很對不起。”我說。 “我們要去哪裡?” “去我的辦公室,然後到'海岸大樓'去。” “海岸大樓有什麼?” “不久前,血清學、DNA還有指紋實驗室都搬到那裡去了。馬里諾要跟我們碰面,”我說,“你很久沒見到他了。” “像他那種爛人,時間過再久也不會改變,更別說變好。” “露西,這麼說太不厚道了,馬里諾不是爛人。” “上次我來的時候,他就是。” “你那時對他也沒有多客氣。” “我可沒罵他是自作聰明的小鬼頭。” “我記得你罵了他一些別的話,而且不斷糾正他的語法。” 半個小時後,我把露西留在停屍間的辦公室,自己匆忙跑上樓,打開書櫥的鎖,拿出華德爾的檔案。我剛進電梯就听到隔壁的對講機在響。馬里諾穿著牛仔褲和深藍色的厚運動夾克,髮絲日漸稀少的頭上戴了一頂里士滿勇士隊的棒球帽。 “你們兩個還記得對方吧?”我說,“露西來和我一起過聖誕節,正在幫我解決電腦的問題。”我們走進寒夜中,我解釋著。 海岸大樓與停屍間後面的停車場隔街相對,和中央街車站正面成對角線。衛生部的舊大樓正在拆除石棉,就把行政辦公室遷到這裡。中央街車站塔樓上的大鐘像一輪狩獵月,高高懸在空中,高樓頂上的紅燈緩緩閃動,對低飛的飛機發出警告。黑暗中有一列火車在軌道上轟隆隆前進,地面吱嘎作響地震動著,像一艘行駛在海上的船。 南北戰爭前後,補給物資就是在這幢海岸大樓裝上貨車的。馬里諾走在我們前面,他的香煙不時發出紅光。他不希望露西在這裡,她也感覺得到。他走到門前,我按下電鈴。范德幾乎立刻出現了,開門讓我們進去。 他沒有跟馬里諾打招呼,也沒問露西是誰。就算有外星生物跟著他信任的人一起來,他也不會問任何問題或指望有人介紹彼此認識。我們跟著他爬上二樓,古老的走廊和辦公室都重新粉刷成深淺不同的各種鐵灰色,新裝潢了櫻桃木貼面的辦公桌和書架,還有藍綠色布面的椅子。 “你這麼晚在處理什麼?”我問,我們走進裝有簡稱AFIS的“自動指紋辨識系統”的房間。 “珍妮弗·戴頓的案子。”他說。 “你要華德爾的指紋卡做什麼?”我不解地問。 “我要確定你上個星期解剖的人確實是華德爾。”范德突兀地說。 “你在說什麼?”馬里諾驚愕地看著他。 “我正準備給你們看。”范德坐在那台看起來與尋常電腦一樣的遠程輸入終端機前。它通過調製解調器與州警的電腦聯機,那裡的數據庫有超過六百萬個指紋。他按了幾次鍵,啟動激光打印機。 “完美的指紋少之又少,但我們在這裡找到一個。”范德敲著鍵盤,屏幕上出現一個亮白色的指紋。 “右手食指,單純的螺紋。”他指著玻璃後面那些線條的旋渦處,“在珍妮弗·戴頓家裡找到的,這個不完整的指紋清楚得很。” “在她家的哪裡?”我問。 “在餐廳的一把椅子上。一開始我想是不是哪裡搞錯了,但顯然不是。”他繼續瞪著屏幕,邊說邊重新敲著鍵盤,“這個指紋可以追到朗尼·喬·華德爾身上。” “不可能。”我震驚地說。 “任誰都會這麼想。”范德回答得很含糊。 “你們有沒有在珍妮弗·戴頓家裡找到顯示她認識華德爾的東西?”我邊問馬里諾,邊打開華德爾的檔案。 “沒有。” “如果你手上有華德爾在停屍間的指紋記錄,”范德對我說,“可以拿來與自動指紋辨識系統上的比較。” 我一抽出兩個棕色牛皮紙封套就覺得不對勁,兩個都不夠厚重。我打開封套,發現裡面除了該在的照片之外什麼都沒有,我的臉開始發燙。裝著華德爾十指指紋卡的信封不在裡面。我抬起頭,每個人都在看我。 “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我感覺露西不自在地盯著我看。 “你沒有他的指紋卡?”馬里諾不敢相信地問。 我把檔案重新翻找一遍。 “不在這裡面。” “這通常是蘇珊做的,對吧?” “對,一向都是她在做。她應該準備兩份,一份給獄方,一份給我們。也許她把指紋卡交給費爾丁,而費爾丁忘記給我了。” 我拿出通訊錄,伸手拿電話。費爾丁在家,但對指紋卡的事一無所知。 “沒有,我沒注意她有沒有替他印指紋,但樓下有一半的人在做什麼我都沒注意。”他說,“我以為她把指紋卡拿給你了。” 接下來我撥了蘇珊家的號碼,試著回憶是否看到她拿出湯匙和卡片,或者拿著華德爾的指頭壓在印泥上。 “你記不記得看到蘇珊給華德爾印指紋?”蘇珊的電話仍無人接聽,我問馬里諾。 “我在那裡的時候,她沒有做,否則我一定會問她要不要幫忙。” “沒人接。”我掛上電話。 “華德爾是火化的。”范德說。 “是的。”我說。 我們沉默了一陣。然後馬里諾帶著不必要的粗魯對露西說:“你出去好不好?我們得單獨談談。” “你到我的辦公室裡坐,”范德對她說,“走廊盡頭,右邊最後一間。” 她離開之後,馬里諾說:“華德爾被關了十年,我們從珍妮弗·戴頓椅子上採到的指紋絕不可能是十年前留下的。幾個月前她根本不住在南區那棟房子裡,餐廳的家具看起來都是新的。另外,客廳地毯上的印子像是某把餐椅曾經被搬到那裡,說不定就是她死亡那天晚上搬過去的。所以我才要求他們採集椅子上的指紋。” “有一個詭異的可能性。”范德說,“此時此刻,我們無法證明上個星期被處決的那個人就是朗尼·喬·華德爾。” “也許有別的解釋可以說明華德爾的指紋為何出現在珍妮弗·戴頓家的椅子上。”我說,“比方說,監獄裡有製造椅子的木工坊。” “他媽的太不可能了。”馬里諾說,“別的不提,死刑犯是輪不到做木工或打造車牌的。就算他們做了,一般的公民家裡也不會出現犯人製造的椅子。” “不管怎麼說,”范德對馬里諾說,“追查她餐廳裡的家具是從哪裡買來的,應該有點意思。” “別擔心,這是首要任務。” “華德爾完整的逮捕記錄,包括他的指紋在內,聯邦調查局應該都收在同一份檔案裡。”范德又說,“我會弄一份他們那裡的指紋複件,同時調出羅比尼·納史密斯案子的大拇指指紋照片。華德爾還在哪裡被逮捕過?” “沒有別的地方。”馬里諾說,“唯一會有他的記錄的地區應該只有里士滿。” “這個在餐廳椅子上找到的指紋是目前唯一比對出來的?”我問范德。 “當然了,採到的指紋裡有不少都是珍妮弗·戴頓的。”他說,“尤其是她床邊的那兩本書上和那張折過的紙——那首詩。在她車上有兩個不知是誰留下的不完整指紋,說不定是幫她把買好的雜貨放進車上或替她加油的人。目前為止就是這樣。” “艾迪·希斯那裡也沒有好消息?”我問。 “沒有太多可以檢查的東西。紙袋、湯罐頭、巧克力棒——我用Luma-Lite在他的鞋子和衣服上試過,沒有好消息。” 稍後,他帶我們穿過隔間,那裡的冷凍庫裡存放著重大案件罪犯的血液,人數之多足以填滿一個小城市,這些樣本等著要輸入全州的DNA數據庫裡。門前停著的是珍妮弗·戴頓的車,比我印像中的還要可憐兮兮,彷彿主人被殺之後這車的情況就突然惡化了。兩旁的金屬因為長期被其他的車門碰撞而凹凸不平,有些地方的烤漆鏽了,有些則被刮過或穿了孔,乙烯樹脂制的車頂也快要剝落。露西停下腳步朝被熏黑的車窗裡看。 “餵,不要亂碰東西。”馬里諾對她說。 她一言不發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我們走到外面去了。 露西開我的車,一到家就直接進門,完全不理馬里諾和我。我們進屋的時候,她已經在書房裡把門關上了。 “看得出來,她的人緣還是那麼好。”馬里諾說。 “你今天晚上的表現也不怎麼樣。”我拉開壁爐前的小屏風,加進幾根柴火。 “我們剛才說的事,她不會講出去吧?” “不會。”我疲倦地說,“當然不會。” “是啊,呃,我知道你信任她,因為你是她姨媽,但我不覺得讓她聽到那麼多是個好主意,醫生。” “我很信任露西,她對我很重要,你也是,我希望你們兩個能變成朋友。想喝什麼酒儘管說,要我煮咖啡也可以。” “咖啡吧。” 他坐在壁爐邊上,拿出瑞士刀。我煮咖啡的時候,他用刀削指甲,把削下來的碎屑丟進火裡。我又撥了一次蘇珊的電話號碼,還是沒有人接。 “我不認為蘇珊給他印了指紋。”我用托盤把咖啡端出來放在餐桌上,馬里諾說,“你在廚房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這件事。那天晚上我在停屍間的時候,她沒有做,而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那裡。除非屍體一送進來就印了指紋,否則什麼都沒有。” “沒有,”我愈來愈不安,“屍體一送來,監獄的人幾分鐘內就離開了。整個隋況都令人心煩意亂,當時很晚了,大家都很累。蘇珊忘了做,我又忙著手上的事,沒有註意這一點。” “你希望她是忘了。” 我伸手拿咖啡。 “從你告訴我的那些事情聽來,她有點不對勁,我不太信任她。”他說。 現在,我也不信任。 “我們需要和本頓談。”他說。 “你也看到華德爾在解剖桌上了,馬里諾,你看著他被處死的。我不敢相信沒法證明那個人就是他。” “可確實沒辦法。我們可以比較警局檔案裡的照片和你們在停屍間照的,但也沒辦法百分之百確定。他被逮到之後,我已經十多年沒見過他了。他們帶出來送上電椅的那傢伙差不多重了八十磅,鬍子和頭髮都剃掉了。當然,有足夠的相似之處讓我認為那就是他,但我沒法發誓說一定是。” 我回想起那天露西走下飛機時的情景。她是我的外甥女,我一年前才見過她,但也差點認不出來,我很清楚視覺的辨識有多不可靠。 “如果說有人調換了囚犯,”我說,“而華德爾現在自由了,被處死的是另一個人,請告訴我為什麼。” 馬里諾用湯匙舀了更多醣加進咖啡裡。 “看在老天的分上,總要有個動機吧。馬里諾,動機是什麼?” 他抬起頭。 “我不知道。” 就在這時,書房的門開了,我們兩個轉過身去。露西走進客廳坐在壁爐邊。馬里諾坐在壁爐的另一邊,背對著爐火,雙肘撐在膝蓋上。 “你能告訴我多少關於自動指紋辨識系統的事?”她問我,對馬里諾視而不見。 “你想知道什麼?”我說。 “程序語言,還有,它是不是在主機上運行的。” “我不知道這些技術性的細節。幹嗎?” “我可以去看檔案有沒有被人更改過。” 我感覺馬里諾在直盯著我看。 “你不能闖進州警的計算機系統,露西。” “我想我能,但並不是說非要那麼做不可,也許可以通過其他的方法獲得資料。” 馬里諾轉向她。 “你是說,你分辨得出華德爾的檔案在自動指紋辨識系統裡有沒有被更改過?” “是的。我分辨得出他的檔案有沒有被更改過。” 馬里諾下巴的肌肉緊繃起來。 “照我看來,如果有人精明到可以做出這種事,應該也精明到能預防被某個電腦怪胎逮著。” “我不是電腦怪胎!我不是什麼怪胎!” 他們沉默下來,一人盤踞著壁爐的一邊,像兩個不搭調的書擋。 “你不能闖進自動指紋辨識系統。”我對露西說。她無動於衷地看著我。 “不能獨自進去,”我又說,“得有個安全的方式獲取資料才行。就算真有,我也不願把你牽扯進去。” “我不認為你真的那麼想。如果有什麼東西被動過手腳,你知道我會找出來的,姨媽。” “這小孩以為自己是上帝。”馬里諾從壁爐邊站起來。 露西對他說:“你能不能射中那堵牆上的鐘的十二點,如果你現在馬上掏槍瞄準?” “我沒有興趣射爛你姨媽的房子,只為了對你證明什麼。” “你能不能從你現在站的位置射中十二點?” “一點也不會偏。” “你肯定?” “對,我肯定。” “這警官以為自己是上帝。”露西對我說。 馬里諾轉過去對著爐火,但我瞥見了他臉上的一抹笑意。 “尼爾斯·范德有的就是工作站和打印機而已,”露西說,“他通過調製解調器和州警的電腦聯機,一直都是這樣嗎?” “不是。”我回答,“他搬到那棟大樓之前,用的設備比現在多很多。” “描述一下。” “嗯,有好幾個不同的組件,但電腦比較像瑪格麗特辦公室裡的那台。”我想起露西沒到過瑪格麗特的辦公室,於是補充道,“是一台微型機。” 火光在她的臉上投下搖擺不定的影子。 “我敢說自動指紋辨識系統不是只有一台主機。它應該是一系列的微型計算機串在一起,在UNIX或其他多用戶、多功能的環境下連接起來。如果你幫我弄到進入系統的許可,我說不定在你家這台終端機上就可以進行了,姨媽。” “我不想讓人追踪到我身上。”我認真地說。 “不會有什麼人追踪到你身上的。我會撥進你們辦公室裡的電腦,然後經過一連串的路徑,建起一套非常複雜的聯結。到時候該說的、該做的都已完成,要追踪到我很難。” 馬里諾朝浴室走去。 “他一副把這里當自己家的樣子。”露西說。 “不盡然。”我回答。 幾分鐘後,我送馬里諾出去。草地上硬硬的積雪彷彿散發著光芒,冰冷的空氣吸人肺中,就像吸進第一口薄荷香煙。 “如果你能來和我跟露西一起吃聖誕晚餐,我會很高興。”我在門邊說。 他遲疑了一下,看著停在街邊的車。 “你能邀請我,我真的很感激,但我沒辦法,醫生。” “我真希望你不這麼討厭露西。”我覺得受傷。 “我受夠了,她把我當成鄉下來的笨蛋大老粗!” “有時你的行為還真像鄉下來的笨蛋大老粗,而且你也沒費心做過什麼事讓她尊重你。” “她是個被慣壞的邁阿密小鬼頭。” “她十歲時是個邁阿密小鬼頭,”我說,“但從來沒有被慣壞過。我要你們兩個好好相處,這是我要的聖誕禮物。” “誰說我要送你聖誕禮物了?” “你當然要送,你要送我我剛才要求的東西,而且我知道該怎麼做。” “怎麼做?”他懷疑地問。 “露西想學射擊,你剛才告訴她,你能射中時鐘的十二點,你可以給她上一兩堂課。” “休想。”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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