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首席女法醫05·人體農場

第20章 第二十章

韋斯利送我到那座原石砌就的教堂門前台階上時,時間尚早,教友們卻已陸續到達。我在陽光下瞇起眼,看著教友們從車子中鑽出來,一邊叮囑著孩子,一邊關上車門,沿著狹窄的街道走來。我沿著石板人行道向左轉向公墓,背後有好奇的目光在註視我。 這個早晨很冷,陽光刺眼,但沒有暖意,照在身上像一床冰冷的被單。我將生鏽的鐵門推開,這道大門其實沒什麼作用,只是充充門面罷了。它既不能防止任何人出去,當然也不會禁止任何人進來。潔亮的花崗石新墓碑閃著寒光,舊的則向各方傾斜,像是墓穴說話時口中的無血舌頭。在我們回想起他們時,死者也會說話。我走向角落埃米莉的墓碑時,薄霜在我的鞋下嘎吱碎裂。她的墳墓因被重新開棺、再度掩埋,成為一道紅色的粘土疤痕,我再次望著那可愛的小天使紀念碑和令人傷感的墓誌銘,悲從中來。

艾米莉·迪金森這句詩如今對我而言有了不同的含義。我以全新的視角來解讀,對挑選這句詩的女人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依我看,這裡最醒目的是“我們。”我的。埃米莉沒有自己的生活,她只是一個自我迷戀且神誌失常,對自我永不滿足的女人的俘虜。 對德內莎而言,埃米莉只是一顆棋子,我們也是。我們是她的玩偶,任她著裝、擁抱或肢解。我想起她的房內擺設,全是毛茸茸、有流蘇花邊、很女孩子氣的裝飾品。德內莎是一個渴望引起大家關注的小女孩,隨著年歲增長,她學會瞭如何引人注意。與她接觸過的生命都被她毀了,而她在外界溫暖的關懷中飲泣。每個人提起這個殺人如麻、滿手血腥的女性時都說:可憐,可憐的德內莎。 埃米莉墓地上的紅土凝結了一道道細長的冰柱,我不知道這種現象該如何解釋。我的推論是,當濕氣在沒有滲透性的粘土中凍結時,它會像冰一樣膨脹,但因無處擴張,只能向上發展。這看起來像是她的靈魂正試圖升空時被寒氣凍結,像純潔的水晶一樣,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一波傷感襲來,我意識到我喜歡這個死後才認識的女孩,她有可能是露西,或者說露西有可能是她。她們兩人的母親都未能善盡母職,使得她們一個已回歸天國,另一個目前仍倖存於人世。我跪下祈禱完畢,深吸了一口氣,折返教堂。

教堂里風琴聲飄揚,我遲到了,教友們正唱著第一首聖詩。我坐在後排以避免引人注目,但還是招來了關注,人們紛紛轉頭。陌生人上這座教堂很容易被認出來,因為少有生面孔出現。禮拜儀式繼續進行,祈禱之後我為自己祈福,同一排的一個小男孩在他姐姐去拿教刊時,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克羅牧師鼻子尖挺,身著黑袍,看起來人如其名,宣道時他那比著手勢的雙臂,就像雙翅,講到激烈動情處,彷彿他也會展翅飛翔。如珠寶般燦爛奪目的彩色玻璃上描繪著耶穌的神蹟,有云母斑紋的原石彷彿灑滿了金粉。 領聖體時,眾人高唱著《我正如此》。我觀察著周圍的人,打算仿效他們的做法。可他們沒有排隊前去領聖餐,而是由接待員沿著走道默默發送葡萄汁與小麵包。我依照他人照單全收。唱完讚美歌與祝禱歌,就散會了。我從容不迫地等著,直到牧師站在門口送走所有教友,才叫了他的名字。

“感謝你寓意深遠的佈道,克羅牧師,”我說,“我一向喜歡'糾纏不休的鄰人'這個故事。” “我們可以從中得到許多啟示,我常跟孩子們講這則故事。”他握著我的手說。 “每個人都獲益無窮。”我附和道。 “真高興你能和我們一起做禮拜。你一定就是那位聯邦調查局法醫,我在前幾天的電視新聞裡看到過你。” “我是斯卡佩塔醫生。”我說,“你能否告訴我羅伯·卡塞是哪一位?希望他還沒走。” “哦,沒有。”牧師說,這正如我所料。 “羅伯幫我們準備聖餐,這時或許在收拾東西。”他望向聖壇。 “你介意我去找他嗎?”我問。 “當然不。對了,”他目光哀戚,“真感謝你所付出的努力。我們都不會和以前一樣了。”他搖頭,“她那可憐的母親。有些人如果經歷了那種遭遇,可能都不再信上帝了,可是德內莎不這樣,她每個星期都來,是我認識的最虔誠的教徒之一。”

“她今天早晨來了嗎?”我問著,汗毛直豎。 “像以往一樣在唱詩班。” 我沒有看到她。來做禮拜的教友至少有兩百人,而唱詩班在我後方的樓台上。 羅伯·卡塞二世年逾五旬,身體硬朗,穿著廉價的藍色條紋西裝,沿著一排排座位收聖餐。我向他自我介紹時深恐嚇到他,但他鎮定自若。我們倆並排坐在長椅上,在我解釋時,他邊思索邊拉扯耳垂。 “沒錯,”他用我聽過的最悠緩濃重的北卡羅來納州口音說道,“我父親這輩子都在那家工廠上班。退休時他們送給他一台很好的落地式彩色電視、一副金質領帶夾。” “他一定是個出色的工頭。”我說。 “呃,他是上了年紀之後才當工頭的。在此之前他擔任包裝檢驗員,再之前只是個包裝員。”

“他的工作到底是什麼?比如當包裝員時。” “負責膠帶的包裝,後來他就監督別人包裝,以防疏失。” “原來如此。你記得那家工廠出產過一種鮮橘色的膠帶嗎?” 理著小平頭,眨著深褐色眼睛的羅伯·卡塞,思索著這個問題,臉上出現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想起來了。那種膠帶很特別,我在此之前和之後都沒有再見過。好像是什麼監獄訂製的。” “沒錯。”我說,“會不會有一兩卷流入本地?你知道,就是這裡。” “應當不會,除非遇到退貨、有瑕疵的膠帶時。” 我想起捆綁斯坦納太太和她女兒的膠帶邊緣的油污。也許有一批貨被機器卡住了,或因其他某種原因而沾到油漬。 “通常在膠帶檢驗不合格時,”我打斷他的話,“員工可以帶回家或是廉價購買嗎?”

卡塞默不作聲,似乎有點困惑。 “卡塞先生,你知道你父親會將這種鮮橘色膠帶送給誰嗎?”我問。 “就我所知只有一個人,傑克·惠勒。他已經去世好一陣了,他曾經在麥克的平價商店旁開了一家自助洗衣店。我記得街角那家雜貨店也是他經營的。” “你父親為什麼送他那種膠帶?” “這個……傑克喜歡打獵。我記得父親曾說傑克很擔心在樹林裡被人誤以為火雞而中彈,因此大家都不想和他一起去狩獵。” 我沒有搭腔。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麼。 “他打獵時常發出很大的聲響,穿著會反光的衣服,沒有人願意和他搭檔。我看他除了小松鼠什麼都沒獵到過。” “這和那卷膠帶有什麼關係?” “我相信父親送他那卷膠帶是在開玩笑。也許傑克會用那種膠帶纏他的獵槍或貼衣服。”卡塞咧嘴笑了,露出幾顆光禿禿的牙洞。

“傑克住哪裡?”我問。 “松林小屋附近。就在黑山和蒙特利特之間。” “他有可能將那卷膠帶轉送給別人嗎?” 卡塞望著手中裝聖體杯子的托盤,皺眉思索著。 “例如,”我繼續說,“傑克會和其他人一起去打獵嗎?或許有人恰巧需要這樣一卷膠帶,鮮橘色的?” “他會轉送給誰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他和查克·斯坦納很熟,他們每一季都去找熊,我們都希望他們空手而歸。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想遇見大灰熊,就算獵到熊了又能做什麼?只能做成地毯,熊肉又不能吃,除非你是拓荒英雄丹尼爾·布恩,而且快餓死了。” “查克·斯坦納就是德內莎·斯坦納的丈夫?”我問道,設法不動聲色。 “是的,也是個好人。他的去世令我們很傷心。如果我們知道他心臟不好,就不會讓他太過勞累了。”

“他心臟不好還去打獵?”我追問。 “我跟著他和傑克出獵過好幾次。他們兩個總喜歡到樹林裡打獵,我告訴他們應該到非洲去,那裡才有猛獸。你知道,我自己連甲蟲也不會殺。” “如果甲蟲和蟑螂一樣,你不該殺牠。那會召來厄運的。” “它們不一樣,”他一本正緊地說,“完全不一樣,但我贊同你的意見。不,女士,我從不殺蟑螂。” “卡塞先生,你和查克·斯坦納熟嗎?” “我只和他一起打獵和上教堂。” “他也教書。” “他在私立的教會學校教《聖經》。我如果有能力,也會讓兒子去唸那所學校。” “你還能告訴我點他的什麼事嗎?” “他在加利福尼亞從軍時遇見了他的妻子。” “你聽他提起過一個夭折的孩子嗎?一個名叫梅莉·喬的小嬰兒,或許就是在加州出生的?”

“哎,沒聽說過。”他滿臉詫異,“我一直以為埃米莉是他們的獨生女。他們還有一個夭折的小女嬰?哦,天哪。”他滿臉痛苦。 “他們搬離加利福尼亞後呢?”我追問,“你知道情況嗎?” “他們搬來這裡是因為查克不喜歡西部,而且小時候常和家人一起來這裡度假,通常住在灰鬍子山的小木屋裡。” “在什麼地方?” “蒙特利特,就是比利·葛培理居住的小鎮。如今葛培理很少住在這邊了,但我曾見過他的妻子。”他停頓了一下,“有沒有人告訴過你,澤爾達·菲茨杰拉德在這附近一家醫院內被燒死了?” “我知道這件事。”我說。 “查克很擅長修理鐘錶,他把這當作嗜好,到後來'畢爾特摩之家'所有的鐘錶都是他修理的。”

“他在哪兒修理呢?” “他到畢爾特摩之家修理,但後來附近居民都將他們的鐘錶直接交給他,他就將地下室作為工作室。” 卡塞先生可以滔滔不絕談上一整天,我委婉地告辭了。出了教堂,我用移動電話撥打韋斯利的尋呼機,並留下警方代碼“10-25”,意指“與我會面”。他知道在什麼地方。我正打算回到教堂的走廊避避風寒,卻從身旁幾位陸續離去的教友的談話中得悉他們是唱詩班的。我幾乎要驚慌失措了。就在同時,德內莎·斯坦納出現了。她站在教堂門口朝我微笑。 “歡迎。”她熱忱地說,眼睛卻像銅一樣冷峻。 “上午好,斯坦納太太,”我說,“馬里諾隊長沒陪你來嗎?” “他是天主教徒。”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毛外套,衣擺輕掃黑色丁字鞋鞋面,戴著一雙黑色羊皮手套。她脂粉未施,只在性感的雙唇上塗了點色,蜜色的波浪形金發垂至肩頭。她的美像天氣一樣冷,我不知道自己之前怎麼會同情她或相信她的痛苦。 “你怎麼會到這座教堂來?”她接著問,“阿什維爾有一座天主教堂。” 我不知道她對我還了解多少,不知道馬里諾還告訴了她什麼。 “我只想向你女兒致意。”我緊盯著她的眼睛說。 “你真是太好了。”她盯著我,面帶微笑。 “事實上,能在這裡見面真是太好了,”我說,“我必須請教你幾個問題。現在問方便嗎?” “在這裡?” “我更想去你家。” “我要去買三明治當午餐。我不想吃週日大餐,彼得也想減肥。” “我對吃東西不感興趣。”我不想掩飾情緒,我的心和我的表情一樣冷硬。她曾試圖謀殺我,差點就害死了露西。 “那在我家見面吧。” “我想搭你的便車,我沒有車。” 我想看她的車,我必須看一看。 “我的車正巧送修了。” “太不湊巧了,我記得車還很新。”如果我眼中射出的是激光,她早已千瘡百孔。 “恐怕我買了一輛爛車,現在必須把它交給其他州的經銷商處理。那輛車在我外出時突然拋錨了。我是搭鄰居的車來的,歡迎你和我們同行。她正在車上等呢。” 我跟著她走下台階,沿著人行道走向車子。路邊稀稀拉拉地停了幾輛車,其中一兩輛正要開走。她的鄰居是一個年長的女人,戴著一頂粉紅色的圓頂無邊帽,戴著助聽器。她坐在一輛老舊的白色別克車駕駛座上,福音音樂伴隨著暖風機的隆隆聲在車內飄蕩。斯坦納太太請我坐前座,我拒絕了,我不想讓她躲在我背後,我要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我後悔沒有帶手槍,雖然帶槍進教堂不太妥當,而我也沒有料到會與她不期而遇。 斯坦納太太和她的鄰居在前座聊天,我則默默坐在後面。這段路只有幾分鐘車程。到了斯坦納家時,我注意到馬里諾的車子仍停在昨晚我和韋斯利緩緩經過時所停的位置。我想不出與馬里諾碰面時的情形,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他會以什麼態度對待我。斯坦納太太打開前門讓我進去時,我注意到馬里諾的旅館房間鑰匙、汽車鑰匙放在門廳一張桌子上的盤子裡。 “馬里諾隊長呢?”我問。 “在樓上睡覺。”她將手套脫下,“他昨晚不太舒服。你知道,有一隻蟲子到處跑。” 她解開外套鈕扣,微微一聳肩膀,將外套脫下。與此同時,她將目光移開,彷彿已經習慣讓感興趣的人得以欣賞她那什麼衣服都無法遮掩的胸部。她的身體充滿挑逗性,此時她在挑逗我,這與挑逗男人不同。德內莎·斯坦納是在炫耀她的身材,她一心想與其他女性爭奇鬥艷,這也讓我進一步了解了她與埃米莉的關係。 “或許我應該上去看看他。”我說。 “彼得只是需要補補覺。我先端些熱茶給他,馬上過來陪你。你在客廳坐坐吧,不用客氣。你要咖啡還是茶?” “都不用,謝謝。”我說。屋內死寂,我惶恐不安。 待她上樓,我四下打量一番後返回門廳,悄悄將馬里諾的車鑰匙放入口袋,又走入廚房。操作台左邊有一扇門通向室外,這扇門的對面是用門閂鎖住的另一扇門。我拉開門閂,轉開門把。 一股陰冷而黴腥的空氣撲來、這是地下室,我在牆邊摸索,觸到了電燈開關,燈亮了,眼前是漆成暗紅色的木製樓梯。我沿梯而下,我必須看看裡面有些什麼。我已下定決心,即便被她發現也要一探究竟。我的心怦怦直跳,好像要蹦出胸腔。 查克·斯坦納的工作台上凌亂地擺放著工具與零件,還有一個時間靜止的老舊鐘面。到處都是髓木扣,大部分的髓木上面都有它們曾清理並支撐的精密零件留下的油膩印紋。有些髓木散落在水泥地板上,與一些鐵絲、小釘子、螺絲混雜在一起。一堆老爺鐘的空殼默默立在陰影處,陪伴它們的還有古老的收音機與電視機、各式各樣佈滿塵垢的家具。 牆壁由白色磚塊砌成,沒有窗戶,大型木料掛板上垂著一捲捲延長繩索和各種材料與粗細的其他繩索。我想起樓上那些飾物的流蘇,想起椅子把手、靠背上用繩索編織的複雜手工花邊,想起天花板上懸掛綠植的掛鉤。我想像著這些套索打著與弗格森脖子上一樣的絞刑結。回想起來,竟然沒有人搜查過地下室,真令人難以置信。在警方尋找小埃米莉時,她很有可能靜靜地躺在這裡。 我拉扯牆上垂吊著的一條燈繩,想打開另一盞燈,但是燈泡燒壞了。沒有手電筒,心跳急促得令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在一面堆放木柴,結滿蛛網的牆壁邊,有一扇通往戶外的門。在一台熱水器旁,我又找到一扇門。我推門,開燈,眼前是一間設備齊全的浴室。 我望著沾著漆的老舊白色瓷質衛浴設備。馬桶或許已好幾年沒有衝了,桶內的水因常年停滯而呈鐵鏽紅。洗手槽中放著一把刷子,刷毛僵硬彎曲,像一隻手。我在浴缸裡面找到了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幣,喬治·華盛頓的臉朝上。排水口處還有血跡。我剛退出來,樓梯頂端的門砰地關上,門閂咔噠一聲拉住了。 德內莎·斯坦納將我鎖住了。 我四處奔跑,四面張望,試著思考該如何是好。最後我沖向木柴旁邊那扇門,扭動門把,拉開防盜鏈,發現自己站在陽光下的後院裡。四下沒有人影也沒有聲音,但我相信她在註視我。她知道我會從這裡出來,我忽然意識到她根本不是想困住我,只是不想讓我進她的房子,不想讓我上樓。 我想到了馬里諾。我繞過角落跑向車道,手抖得太厲害,幾乎無法從口袋中掏出他的鑰匙。我拉開雪弗蘭的前座門,那把不銹鋼溫切斯特牌霰彈槍就在他平時擺放的地方——前座底下。 我沒關車門,反身朝那棟房子跑去,手中的槍和冰一樣冷。正如我所料,前門鎖住了,不過門的兩邊都有玻璃窗。我舉起槍托用力敲擊,碎玻璃四處飛濺,掉在屋內的地毯上。我用圍巾裹住手臂,小心翼翼地伸進手去將門打開,跑向鋪著地毯的樓梯。我好像變成了別人,身體已與思想分家,行動起來像機器人而不像人。我想起了昨晚亮燈的那個房間,直奔過去。 我將禁閉的房門打開時,她正鎮定地坐在馬里諾的床邊。他的頭上套了一個垃圾袋,脖子上纏著膠帶。接下來的事是同時發生的,我將霰彈槍的保險扳開,子彈上膛。她則抓起他放在書桌上的手槍站了起來。我們同時舉槍,我開槍了。震耳欲聾的槍聲像一陣勁風,她往後傾倒,背倚著牆壁。我不斷地上膛、開槍、上膛、開槍。 她順著牆壁滑倒,少女風格的壁紙上沾滿鮮血,空氣中瀰漫著硝煙味。我迅速將馬里諾頭上的袋子扯開,他的臉已呈藍色,頸動脈上摸不到脈動。我重擊他的胸部,向他口中吹氣一次,壓他的胸部四次。終於他喘了一口氣,開始呼吸了。 我抓起電話撥九一一,像危急時使用警用無線電求救般大聲叫喊。 “警官受傷!警官受傷!派救護車!” “女士,你在哪裡?” 我不知道地址。 “斯坦納家!請快一點!”我隨手扔下電話。 我試著讓馬里諾坐起來,但他太沉了。 “起來啊,來啊。” 我轉過馬里諾的臉,用手指抵著他的下巴以使氣管保持通暢。我環顧四周尋找藥瓶,尋找她可能讓他服用的任何東西。床邊的茶几上有個空酒杯,我端起來嗅嗅,是波本威士忌的味道。我茫然地望著她,她的血與腦漿濺得到處都是,我則像垂死掙扎般顫抖著。她背靠牆壁,像是坐在血泊當中。她的黑衣服彈痕累累,血跡斑斑,腦袋垂向一側,血仍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悠長的警笛聲傳來,好像會永遠悲鳴,接著我聽到匆匆上樓的雜亂腳步聲、攤開擔架的聲音。韋斯利在不知不覺間出現了,他張開雙臂緊抱著我,一群穿著跳傘衣的人則圍著馬里諾。窗外紅光與藍光不停閃爍,我這才發現我已射破了玻璃,冷冽的風鑽進來,拂動著沾有血蹟的窗簾。窗簾上,自由自在的氣球飄過淡黃色的天空。我望著冰藍色的絨毛墊子、觸目所及的動物填充玩具、鏡子上的彩虹印花,還有小熊維尼的海報。 “是她的房間。”我告訴韋斯利。 “都結束了。”他撫著我的頭髮。 “埃米莉的房間。”我說。 隔天清晨,我離開了黑山。那是周一,韋斯利想與我同行,但我決絕了。我還有事待辦,而他必須陪馬諾里。經過洗胃,將德羅美牌鎮靜劑清洗出來的馬諾里仍在住院。他不會有事,至少身體上是這樣,韋斯利會帶他去匡提科。馬諾里必須像一個臥底探員般提交任務報告,他需要休息、安全和朋友。 我做在飛機上獨坐一排,做了許多筆記。埃米莉·斯坦納的謀殺案在我殺了她母親之後已真相大白,我已經做了筆錄,但這個案件還得繼續偵查,對此我並不擔心也沒有理由擔心,我只是不知道該有何感受。我並不覺得遺憾,這讓我多少有點不自在。 我疲倦不堪,連做點芝麻小事都很費力,身體彷彿灌了鉛一般,反應也很遲鈍。有時候我發現自己正茫然望著前方,目不轉睛,卻什麼都沒看見。我不知道自己怔仲了多久或到過何處。 我的當務之急是將這個案件記錄下來,以備聯邦調查局和警方查證。警方的偵辦已有了眉目,但有些問題將永遠懸置,因為死無對證。我們永遠無法得知埃米莉遇害當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我自有一套推論。 我相信埃米莉在她的聚會結束前匆匆返家後,與母親發生了爭吵,或許是在進晚餐時。斯坦納太太很可能在埃米莉的食物中放了大量的鹽來懲罰她。攝取大量的鹽是一種虐待孩子的方式,可怕的是這很常見。 埃米莉或許曾被迫喝鹽水。她會嘔吐,會出現鈉含量過高的症狀,許已斷氣。這可以解釋埃米莉看似矛盾的驗屍結果,也可以解釋她體內鈉含量偏高、傷口沒有活體反應的疑點。 至於斯坦納太太為什麼要模仿艾迪·希斯謀殺案,我只能推斷一個罹患孟喬森徵的那人會對如此駭人聽聞的案件產生濃厚的興趣。只是德內莎·斯坦納的反應與別人不同,她會想像一個母親如果在這麼恐怖的情況下遭逢喪女之慟,會引來什麼樣的關注。 那種幻想使她亢奮,她可能已在腦中擬出計劃。那個週日傍晚她很可能刻意毒死女兒,以執行她的計劃。也可能她在盛怒之下無意間毒死埃米莉後,決定執行計劃。我永遠無法知道答案,但那也無關緊要,這個案件永遠不會上法庭。 斯坦納太太將女兒的屍體放在地下室的浴缸裡,我懷疑她這時候才朝埃米莉開槍,讓血從排水孔流出,然後故佈疑陣為性侵害案,脫掉埃米莉的衣服。埃米莉在她暗戀的男孩收獻金前離席,那個原本要當獻金的二十五美分硬幣在她的褲子被脫掉時掉落,隨後六天她的臀部就壓在硬幣上。 我猜測近一個星期後的也跟夜晚,斯坦納太太將一直封存著的埃米莉的屍體取出。她很可能是用毛毯包裹屍體,將之放在塑料袋裡,所以我們會發現那些毛纖維。用顯微鏡查出髓木也很合理,因為斯坦納太太用來捆綁女兒和自己鮮橘色膠帶仍未尋獲,那把點二二口徑的手槍也下落不明。我對還能找到這兩項證物表示懷疑。她太聰明了,不會保存這兩項會使她獲罪的證物。 現在回想起來,案件似乎很簡單,許多方面都顯而易見,例如膠帶撕扯的順序。毫無疑問,斯坦納太太捆綁女兒時,無須事先將所用膠帶撕扯下來粘在家具邊緣。她不用制服女兒,因為埃米莉已不能動彈,她的雙手可以隨意活動。 而斯坦納太太綁自己時,就得費點心機。她必須事先將所用交代撕扯下來,粘在櫃子上。她只是像徵性地將自己綁住,以便自行脫困,但沒料到撕扯膠帶的先後次序亂了,她並不知道那些次序的重要性,也沒有理由知道。 我從夏洛特市轉機飛往華盛頓,再乘出租車前往羅素大樓,我與羅德參議員約好在此見面。下午三點半我到達時,他正在參議員表決法案。我在會客室耐心地等候,周圍電話鈴此起彼伏,年輕的男女助理不斷接聽,因為世界各地都有人想找他以獲得協助。不知道他如何承負如此重擔。沒過多久,他就來了,朝我笑笑,我從他的眼神知道他已了解所發生的一切。 “凱,見到你真好。” 我跟著他穿過另一個房間——房內有更多的桌子和更多接聽電話的助理——走進他的私人辦公室。顯然,他又很多傑出藝術家的畫作,也愛好讀書。 “局長稍早打電話給我了,真是一場噩夢,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說。 “我沒事。” “請坐。”羅德帶我到長沙發前,自己則坐在對面一張不起眼的椅子上。他很少隔著桌子接待貴賓,他不需要。他和我認識的每一個大人物一樣,既謙卑又親切。 “我腦中一片茫然,渾渾噩噩。”我說,“創傷過後的壓力與諸如此類的症狀稍後才會顯現,並不能因為是醫生而免疫。” “你要好好保重,找個安靜的地方休息休息。” “羅德參議員,我們該怎麼幫露西的忙?我想替他洗刷冤屈。” “我相信你已經做到了。” “不盡然。聯邦調查局知道掃描進門系統的不是露西的真正指紋,但還不能完全證明露西是清白的。至少這是我得到的信息。” “不是這樣,完全不是。”羅德參議員翹起腳看著我。 “或許有一個消息在聯邦調查局內部流傳的問題,我是說閒言閒語。因為鄧波爾·高特也涉及此案,所以有很多事情無法公開討論。” “所以露西必須接受別人異樣的眼光,而不能將真相公之於世。”我說。 “沒錯。” “那麼,有些不信任她的人會認為她不應該待在匡提科。” “也許會有這種人。” “這樣處理不夠好。” 他耐心的注視著我。 “你不能保護她一輩子,凱。讓她自己去療傷止痛吧,她會因此而獲益,只要別讓她觸犯法律。”他笑了笑。 “我會盡全力做到這一點,”我說,“她仍背負著醉酒駕車的罪名。” “他是遭人追撞,甚至是蓄意謀殺的受害者,我想法官對此應該會有不同的看法。我建議她主動從事社區服務。” “你有什麼好的建議嗎?”我知道他又,否則他不會提起。 “不知她是否願意再回工程研究處?我們不清楚犯罪人工智能網絡遭高特篡改的情形有多嚴重,我想建議局長讓露西通過這套系統替聯邦調查局追查高特的手腳,看看有何補救措施。” “法蘭克,她一定很興奮。”我內心充滿感激。 “我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他繼續說,“那也會讓她有復職的機會。她並沒有做什麼措施,只是未能作出明智的判斷。” “我會告訴她。”我說。 我從羅德的辦公室出來之後,到威拉德賓館住宿。我太累了,不想回里士滿,只想飛往紐波特。我想去探望露西,哪怕只待一兩個小時。 我想告訴她羅德參議員為她做了什麼,她已經清洗嫌疑,前途一片光明,以後將會萬事順利。我要告訴她我有多愛她,我想知道自己能否將這難以啟齒的字眼說出口。我一向掩藏感情,因為我擔心一旦表達,這段感情就會離我而去,就像我有過的幾段感情。我又打給母親。 我打電話給多蘿茜,無人接聽。我又打給母親。 “你這次又到什麼地方了?”她問。我可以聽到旁邊的流水聲。 “我在華盛頓。”我說,“多蘿茜呢?” “她來我這裡幫忙做晚餐,我們在做檸檬雞和莎拉——你應該看看那棵檸檬樹,凱,葡萄柚也好大。我一邊打電話,一邊洗萵苣呢。你如果可以偶爾來探望你母親,我們也可以一起吃飯,家常便飯。我們可以像一家人。” “我想和多蘿茜談談。” “等一下!” 咔的一聲之後,多蘿茜的聲音出現在電話那頭。 “露西在埃季山的輔導員叫什麼名字?”我劈頭就問,“他們應該為她指派輔導員了。” “那不重要。露西不在那邊。” “請再說一遍,”我說,“你剛才說什麼?” “她不喜歡那種治療,跟我說想離開。我不能逼她,她已經是成年人了,何況她又不受什麼約束。” “什麼?”我大感震驚,“她在那邊嗎?她回邁阿密了?” “不,”多蘿茜很冷靜,“她要在紐波特待一陣。她說這時候回里士滿不安全,諸如此類的廢話。她也不行來這裡。” “她一個人待在紐波特,頭部受傷,又酗酒,你卻不聞不問?” “凱,你還是老樣子,反應過度了。” “她待在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她只說她想四處逛逛。” “多蘿茜!” “我提醒你,她是我女兒,不是你的。” “那是她今生最大的悲劇。” “你能不能就這一次不要管別人的狗屁閒事?”她厲聲說道。 “多蘿茜!”我聽到我母親說到,“我不懂你說髒話。” “我告訴你吧,”我用想殺人的冰冷語氣說道,“如果她出了什麼事,我為你是問!你不只是一個可怕的母親,也是一個可怕的人。我真遺憾你是我妹妹。” 我掛了電話,拿出電話簿,打電話給航空公司。如果抓緊時間,還可以趕上一班飛往羅德島首府普羅維斯的班機。我出了門,一路跑過威拉德賓館高雅的大廳,引來路人側目。 門僮替我攔了輛出租車,我告訴司機如果他能盡快送我到機場,我可以給付加倍的車錢。他飛馳狂飆。在廣播裡播出我的航班即將起飛的消息時,我趕到了機場。找到座位後,我滿腹心酸,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極力將淚水往肚裡吞。我喝了些熱茶,閉上眼睛,茫然地想該如何在陌生的紐波特投宿。 乘出租車從普羅登斯前往紐波特時,司機告訴我這趟行程要花一個多小時,因為正在下雪。我透過佈滿水痕的窗戶望著路旁一座座黝黑高聳的花崗岩牆壁,牆面的水滴已結冰,從車底灌進來的風又濕又冷,令人難受。大片雪花飄落在擋風玻璃上,像柔弱的甲蟲,緊盯著看會頭暈。 “你能不能推荐一家紐波特的旅館?”我問出租車司機。他說話的神情標明自己是個典型的羅得島人。 “馬里奧特旅館是你最佳的選擇,就在水邊,去購物和去餐廳都只需步行。山羊島上還有一家雙數旅館。” “我們試試馬里奧特吧。” “好,女士,就去馬里奧特。” “如果你是一個年輕女性,想在紐波特找工作,你會去什麼地方?我有個二十一歲的外甥女想在這裡待一段時間。”向一個陌生人提出這種問題似乎太蠢了,但我已一籌莫展。 “首先,我不會挑這個季節。這時候的紐波特死氣沉沉。” “恰好她就挑中了這個季節,學校放假。” “嗯……”她沉吟著。我靜靜聆聽著擋風玻璃上的雨刷聲。 “也許會去餐廳?”我試探地問。 “哦,當然。有很多年輕人在餐廳工作,水上餐廳的收入不錯,因為紐波特的主要經濟來源就是是觀光客。不要聽信別人說是靠捕魚,這年頭一艘載重三萬噸的漁船隻能捕獲三千磅魚,那已經算豐收了。” 司機繼續說著什麼,我只想著露西,思忖她會到什麼地方。我試著進入她的思想,設法了解她的想法。我強忍著淚水,壓抑著內心深處的恐懼,默默祈禱。我已無力應付任何悲劇。它不能發生在露西身上,我也不能失去她。 “這些地方大都營業到幾點?”我問。 “什麼地方?” 我才意識他剛才一直在談白鯧魚,一種用來當貓飼料的魚。 “餐廳,”我說,“現在還在營業嗎?” “沒有,女士,大都打烊了。現在都快凌晨一點了。如果你想替外甥女找工作,最好明天一早再出門。大部分餐廳都十一點開門,供應早餐的會早一點。” 他說得沒錯,我這時只能先就寢,設法睡一覺。我入住的馬里奧特旅館可以俯瞰港口,從窗戶望出去,海水一片漆黑,漁船的點點燈火在遙遠的天際隱隱晃動。 早上七點,我已起來。沒有必要再待在床上,我整夜未眠,怕做噩夢。 我點了早餐,拉開窗簾。鐵灰色的長空,水天一色,難以分明。遠方野雁列隊飛行,有如戰鬥機的分列式。原本下雪的天空開始下雨。我雖然知道這時還沒有多少商店開門,但仍忍不住想試一試。八點,我帶著從服務員那裡打聽來的熱門客棧,酒吧,餐館的名單離開旅館。 我在船埠上走著,身穿黃色雨衣雨褲的船員陸續走過。我停下來與每一個願意聆聽的人交談,我的問題一成不變,而他們的答案也千篇一律。我描述露西的特徵,他們都不確定是否見過她。在港口邊工作的年輕女性不可勝數。 我沒拿雨傘,一路走著,圍在頭上的領巾滴滴答答落著水滴,我走過用厚塑料板包圍以安全避冬的鮮豔帆船與遊艇,走過一堆堆破舊鏽蝕的大錨。行人不多,有很多商店卻已開門營業。看到一扇櫥窗後的妖魔鬼怪時,我才意識到今天是萬聖節。 我沿著泰晤士街的鵝卵石路走了幾個小時,商店櫥窗裡展示著五花八門的商品,從貝殼製品到手工藝品都有。我轉到梅莉街上的英湯旅館,向服務員打聽露西,他沒聽過這個名字。在克莉絲蒂餐廳也問不出所以然來,我乾脆坐在這家餐廳內可以俯瞰納羅甘雪海灣的窗邊喝咖啡。碼頭濕漉漉的,眾多白色海鷗點綴其間,面朝大海。我望著海景,遠處兩個女人在看海,她們戴著帽子和手套,但舉止不像普通朋友。這令我想起了露西,我在心煩意亂中起身離去。 班尼斯特碼頭的黑珍珠餐廳、安東尼餐廳、磚巷酒店,城堡嶺的旅館,我一一詢問。卡拉漢咖啡店幫不上忙,一家供應捲心餅與奶油的精緻美食店也表示愛莫能助。我找了那麼多家酒吧,結果弄迷糊了,有些店還跑了兩趟。沒有她的踪影,沒有人能幫我的忙。我不知道這裡誰會在乎我的際遇。我心灰意冷地向波登碼頭走去,雨越下越大,幾近滂沱,天空灰濛蒙的,一個女人匆匆走過我身邊時朝我笑笑。 “親愛的,不要溺水,”她說,“事情沒有那麼糟。” 看著她走進碼頭盡頭的“鷹勁龍蝦公司”,我決定跟過去,因為她的友善,我看到她走進一間玻璃隔間的小辦公室,裡面煙霧瀰漫又貼滿了發票,我只能看到染過的鬈髮及手在紙片的間隙中移動。 我必須穿過許多大如小船的綠桶,桶內裝著龍蝦、蛤蜊、螃蟹。這些桶堆得高抵天花板,海水經由上方的水管注入桶中,再溢到地面。這使我想起停屍間內堆放的輪床。屋內的聲音聽起來像正刮颱風,還有海的氣息。那些穿著橘色防水褲和高筒橡膠鞋的男人的臉像碼頭一樣飽經風霜,他們像是大聲叫嚷般交談。 “對不起。”我站在那間小辦公室門口說。我沒料到屋裡還有一個漁民,我之前根本沒有看到他。他坐在一張塑料椅子上抽煙,粗糙的雙手紅彤彤的。 “親愛的,你全身濕透了,快進來暖暖。”那個女人相當肥胖,相當忙碌,她又笑了笑,站起身。 “你要買龍蝦嗎?” “不,”我趕忙說,“我的外甥女走失了。她迷路了,或是我們搞混了方向。我約好與她見面的。我只想問問你見過她嗎?” “她長什麼樣?”漁民插嘴道。 我描述了露西的模樣。 “你最後一次看到她是在什麼地方?”那個女人似乎一臉迷惑。 我深吸了一口氣,那個漁民也看出端倪了。他看穿了我的心事,我從他的眼神知道這一點。 “她跑掉了。小孩有時候就會這樣,”他說著抽了一口手中的萬寶路香煙,“問題是她是從什麼地方跑掉的?你告訴我,或許我能想出來她可能會去什麼地方。” “她本該在埃季山。”我說。 “她剛出來?”那個漁民是羅得島人,他說話時最後一個音節會降半音,好像踩在字尾上。 “她半途離開。” “這麼說她不想接受治療,要不就是保險公司停止支付了。這裡常有這種事。我的一些夥伴到那地方待了四五天后就搬出來了,就因為這個。但那種治療很有幫助。” “她不接受治療。”我說。 他摘下臟兮兮的帽子,將雜亂的黑頭髮往後攏。 “我知道你一定急壞了,”那女人說,“我可以幫你泡杯速溶咖啡。” “你真好,但不用了,謝謝。” “他們若提前離開,通常會再次酗酒或吸毒,”那個男人繼續說,“我真不想告訴你,但情況就是這樣。她也許會去當女招待或酒保,以便接近她想要的東西。這邊的餐廳待遇很好,如果我是你,會去度度克莉絲蒂餐廳,班尼斯特碼頭的黑珍珠餐廳、安東尼餐廳。” “這些地方我都去過了。” “白馬餐廳呢?她在那邊可以賺不少錢。” “在什麼地方?” “在那邊,”他指向海灣,“馬爾伯勒街,靠近'最佳西部'。” “通常他們會住在哪裡?”我問,“她不會想花太多錢。” “親愛的,”那個女人說,“讓我告訴你我會怎麼做。我會去漁民協會,就在那邊。你要到這裡來一定得經過他們那裡。” 那個漁民點點頭,又點了一根煙。 “這個主意不錯,從那邊開始找挺好的。他們也僱用女服務員和在廚房幫忙的女孩。” “那是什麼機構?”我問。 “只是潦倒落魄的漁民落腳的地方,有點像小型的YMCA,樓上有房間,還有餐廳和簡易小吃。” “是天主教教堂經營的。你可以找奧格倫神甫談談,他是那裡的神甫。” “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孩為什麼會去那裡,而不到你們剛才提到的其他地方?”我問。 “她不會去那裡,”那個漁民說,“除非她不想喝酒。那地方不准喝酒。”他搖搖頭。 “有人提前離開戒癮中心卻又不想再度酗酒或吸毒就會去那裡,我認識的很多人都是這樣,我還去那裡住過一次。” 我離開時雨勢更大,雨點落到地面上還會反彈。我渾身濕漉漉,飢寒交迫,又無處可去,想必許多前往漁民協會的人也是如此。 那像是一座磚造小教堂,正面牆上掛有一面黑板,上面用粉筆寫著菜單,還有一幅旗幟上寫著“歡迎光臨”。我走進去時,一些男士在一個吧台前喝咖啡,其他人則在前門對面的一間簡樸餐廳內用餐。有些人對我投來好奇的目光,他們的臉龐上有經年累月身處惡劣天氣中和喝酒所留下的痕跡。一個看來和露西一般大的女服務員問我是否要用餐。 “我要找奧格倫神甫。”我說。 “我最近沒有看到他,但你可以去圖書館或教堂找找看。” 我從樓梯進入一間小教堂,除了灰泥牆上的聖徒壁畫,裡面空無他物。地上有航海圖案的針繡坐墊,地板則由五顏六色的大理石鋪就,鑲成貝殼圖案。整體佈置十分雅緻。我駐足觀看壁畫:聖馬可抓著一根船桅,聖安東尼手持漁網,旁邊有段引自《聖經》的話。 他使暴風雨平息,海浪因此平靜。他們很欣喜,風平浪靜,他帶他們到所渴望的天國。 我走向裝有聖水的大貝殼,蘸水祈福,之後跪於聖壇前祈禱,並在一個小草籃內留下獻金。我為露西和自己獻出一張百元鈔票,為埃米莉獻出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幣。門外傳來樓上住房的笑鬧聲和口哨聲。雨點打在屋頂上有如擊鼓,毛玻璃外的海鷗憂鬱地鳴叫著。 “你好。”一個平靜的聲音響起。 我轉身,是奧格倫神甫,一襲黑衣。 “你好,神甫。”我說。 “你一定在雨中走了很久。”他眼神親切,面容慈祥。 “我來找我的外甥女,神甫,我已束手無策。” 我沒有花太多口舌述露西。事實上,我才描述幾句,就看出神甫知道她是誰,我不禁心花怒放。 “上帝慈悲,”他笑著說,“他帶你來此,正如他帶領在海中迷失的人來此。他幾天前帶領你的外甥女來此。我想她應該在圖書館裡,我要她在圖書館將藏書分類兼做些雜務。她很聰明,對將這裡的一切計算機化有很出色的構想。” 我在一間擺滿暗色書架與舊書的昏暗房間內找到了露西。她在餐桌旁,背對著我,沒有借助計算機,而是在紙上寫程序,就像高明的音樂家靜悄悄地寫交響樂一般。她似乎憔悴了許多。奧格倫神甫拍拍我的胳膊,輕輕帶上門,離去。 “露西。”我說。 她驚訝地轉身望著我。 “姨媽?老天!”她以在圖書館內交談時刻意壓低的聲音說道,“你在這裡做什麼?你怎麼知道的?”她滿臉通紅,額頭有一道亮紅色的疤痕。 我拉過來一把椅子,緊緊握住她的雙手:“請跟我回家。” 露西瞪著我,彷彿看到了我的鬼魂:“你的冤情已經洗清了。” “徹底洗清了?” “徹底洗清了。” “你替我找了個大人物?” “我答應過你。” “你就是那個大人物,對不對,姨媽?”她低聲說著,將目光移開。 “聯邦調查局已經認定是嘉莉做的,而不是你。”我說。 她熱淚盈眶。 “她這種做法真是太可怕了,露西。我知道你受到莫大的傷害,也知道你有多憤怒,但現在沒事了。一切水落石出,工程研究處要你回去。我們也要設法處理你的醉酒駕駛。法官會同情你,因為有人要將你撞出路面,而且已有證據可以證明。但……我還是要你接受治療。” “我可以在里士滿治療嗎?我可以住在你那裡嗎?” “當然。”她垂下眼,淚如泉湧。 我不想再傷她的心,但必須得問。 “那天晚上和你在野餐區的人是嘉莉。她一定也抽煙。” “偶爾。”她擦拭淚水。 “對不起。” “你不懂。” “我當然懂。你愛過她。” “我仍然愛她。”她開始啜泣,“最愚蠢的就是這一點。我怎麼會這樣?可是我情不自禁,而她一直……”她擤擤鼻涕,“她一直在和傑利或其他人交往——利用我。” “她利用了每一個人,露西,不只是你。” 她像要哭一輩子似的。 “我了解你的感受,”我說著將她接近一點,“你沒辦法說不愛就不愛。露西,這需要時間。” 我抱著她,一直抱著她,直到地平線已成夜色中的一道暗藍線,她的淚水沾濕了我的脖子,我們在她克難的小房間內收拾物品。我們沿著遍地水坑的鵝卵石人行道前行,臨街的窗子散發著萬聖節的氣息,雨水漸漸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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