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週天·水雲雙界錄1·卜月之章

第8章 第八章

“那麼……他們抬他下山去了麼嗎?” “是。”一名侍女用犀牛角梳仔細地梳理著幕的頭髮,答道:“藥師曾說過,願葬在母親身旁。早上已經命人送下去了。” “得……好好安葬才行。” “那是自然。”侍女說著停了手,眼睛紅紅地說:“藥師治好了多少人的病啊。奴婢的妹妹就是他救活的,真是……唉。聽人說,藥師是死於咳血,他們進去時,見到一床都是血呢……” “好了,我不想听。” “啊……是!奴婢該死!”侍女忙住了嘴,繼續替幕梳頭。 幕咬著下唇,默默地望著窗外。窗外那片絕壁躲藏在濛濛煙雨之後,失去了本來面目,只餘黑白二色。雨霧如梳子一般,一片連一片,一排接一排,從東到西梳理著絕壁下的松林。這些松樹雖然高大粗壯,但面對這樣纏綿陰柔的風雨,也只有跟著起伏搖晃。這會兒風雨更大了,那絕壁已徹底看不見,連松林的影子都淡去,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了沙沙沙的松濤聲,時遠時近,時急時徐,幕一時聽得出神,連侍女忽然停止了梳頭都沒留意。

“茗大人……茗大人!” “嗯……嗯?”幕一回頭,只見侍女站在門口,臉色蒼白,便問:“怎麼了?” “大……大祖母……”侍女顫聲道:“大祖母……” 幕一長身站起來,寬大的袖子甩得急了,將几上的飾物全部掃落,叮叮噹當響個不停。侍女想去拾揀,但幕快步走下榻,她又忙著給她著屐,一時亂作一團。 幕走到門口,門外兩名侍衛忙躬身跪下,就要磕頭行禮。幕見他倆渾身都已濕透,滿是泥濘,便道:“不用了,快說,大……祖母找到了?” “是,已經找到!” 幕只覺腦中一陣眩暈,站立不住,往後連退。那侍女尖叫著跳起來扶住她,卻被她一把推開。她死死扣著門,道:“是……是死……咳咳……大祖母可安好?”她連連抹臉上的冷汗。

兩名侍衛對看一眼,將身體伏得更低。其中一人吞吞吐吐地說:“小、小人們跟著大祭巫尋了一晚,凌晨的時候,有……有人帶我們找到了大祖母。她……她已經……”他支吾半天都說不下去,幕勃然大怒,走上前一腳踢在他肩頭。這一腳雖軟軟的沒什麼力,那人卻“哎喲”一聲,順勢滾到旁邊。 另一人忙道:“茗大人息怒!只因大祖母現下的狀況實在難以描述,這個……大祭巫正帶人抬大祖母回來,相信再過一、兩個時辰就到了。請茗大人安心等候。” 安心等候?說得容易,幕坐在屋裡,胸中忽而如火燒一般滾燙,直燙得額頭汗如雨下;忽而周身冰冷,面如死灰,四肢抖個不停。侍女嚇壞了,奈何唯一的藥師早上又不明不白死了,一點辦法都沒有。她只好找來其他侍女,一些給幕擦汗換衣,一些則燒火取暖,亂七八糟地應付著。

幕始終端坐不動,心中渾渾噩噩,百骸間一點力氣也沒有。她知道是禁忌之水的原因,但這結果是她早就知道的,所以一點也沒放在心上。大祖母還認得出自己嗎?一定能認出來吧……她還活著嗎?如果她真的下了手的話,又怎麼會讓人找到呢?但至少……見鬼,至少緩幾天也行啊! “大祖母……”她呆呆地想:“你怎麼樣才肯放過我?” 如此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忽見一名侍女從門外跑進來,叫道:“來了!” 幕一下站起身,誰知站得過猛了,眼前一黑,咚地摔倒在地。當嚇壞了的侍女們手忙腳亂地把她往榻上抬時,卻聽她大聲道:“好!痛痛快快死了也好!” 這麼說著,幕又睜開了眼,就要掙扎著起來。一名侍女按住她,剛道:“大人且先休息一下……”幕順手一個耳光過去,怒道:“放開!你好大的膽!”

幾名侍女從未見過茗發這樣大的火,更別說動手打人,俱都呆了。幕乘勢跳下榻,急步走到門口,只見不遠處的小丘上,一行人正默默走著。雨幕濛濛,他們走得緩慢而僵硬,看上去好似一隊灰色的鬼魂。幕瞪著眼倉皇地張望,並沒有見到大祖母的身影。隊伍中間有幾人抬著件物事,蒙在上面的布高高隆起,不知是什麼。聽見身後侍女們慌亂地要張羅蓑衣,幕一咬牙衝入雨中,拼命向那隊人跑去。 滿地泥濘,那鋪在路上的石頭早已鬆散,幕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得好不艱難。才跑出十幾步,忽地一腳踩空,木屐死死陷入泥裡。幕扯了兩下,卻扯斷了縛腳的草繩。她不管,赤著腳繼續往前跑,不料腳底一滑,險些摔倒,踉踉蹌蹌跑出幾步才勉強站穩,頭上的簪子也掉了,濕了頭髮披散下來,遮住了眼睛。她還沒來得及用手撩開頭髮,肩頭被人牢牢抓住,有人沉聲道:“茗,別太激動,大祖母也不願見你這樣的。”正是大祭巫的聲音。

幕撩開發,怔怔地說:“大……大祭巫,祖母她……人呢?” 大祭巫五十來歲,身板仍挺得筆直,魁梧不減當年,只是頭髮已經雪白,臉上的皺紋如犁過的田一樣又深又密,這是常年奔波勞累的結果。他疲憊地嘆了口氣,朝隊伍中那抬著的物事一指:“你自己看吧。” 幕站著不動,幾名侍從將那物事抬到她面前放下。是大祖母?不可能……大祖母瘦小得像隻猴子,怎麼可能有這麼大?然而連大祭巫都說是她……幕遲疑地看看那幾名侍衛,見他們像從泥水中爬出來的一樣,渾身上下沒一處乾淨。他們一定摸黑滾爬了整晚,此刻眼睛裡都是血絲,但……幕更看到了他們眼中流露出的恐懼。她注視良久,他們的恐懼反而減少了自己心中的恐懼。 她終於伸出了手,抓著那塊布,慢慢往下扯。隨著布後的物事逐漸顯露出來,幾名侍衛紛紛散開,頃刻間就只有大祭巫一人還站在她身後。雨下得更大了。

她拉下了布。遠遠地,幾名侍女的尖叫劃破了雨霧,接著咕咚一聲,不知誰竟昏了過去。幕毫不理會,她看著,摸著,簡直……聚精會神地打量著眼前這件……這堆……這團……這物事。 “大祖母?” “是的。發現的時候,已經徹底石化了。”大祭巫走到她身後,一一指著那事物上的一些部位道:“這是她的腳……一段手臂。這是頭頂,認出來了嗎?” 認出來了。怎麼會認不出來呢? 幕長長出了一口氣,那一瞬間,她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砰然落地!她使勁捂著嘴,眼淚奪眶而出。見鬼,這……這真是喜極而泣了! “大祖母……”她朝這堆暗綠色的、堅硬的、有部分人的殘肢露在外面的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跪了下去,哭道:“大祖母……你……你怎麼就……嗚……”

“你怎麼就這麼死了,為什麼不是我親自動手呢?”她在心中狂叫,一開始還很彆扭,但很快她就哭得昏天黑地了。這麼多年的委屈、不甘、痛苦、屈辱……她已經整整十年沒有流過一滴淚,然而不是沒有淚的,只是全部強行壓在了心中。此刻再無顧忌,淚如泉湧,那些強壓下的情緒一浪接一浪地掃過,以至於哭到後面泣不成聲,幾乎昏厥過去。 大祭巫一揮手,侍從們忙重新將布蓋在那物事上,匆匆抬走。幾名還算鎮定的侍女趕來扶幕,這一次她不再用力,也無力可用,軟軟地被攙扶起來,任由她們給自己穿上蓑衣。大祭巫臉色也極慘白,道:“大祖母對你有養育之情,更有教誨之恩,你的心情,我十分了解。然而還是應當節哀。你如今已成人,又身負重托,得以大局為重……”

他在一旁說著寬慰的話,幕一句也沒聽進去,哭了半天,此刻回過神來,心中驚疑:“她為何讓人找到大祖母?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計劃又有變動?”她突然又想起一事,忙道:“大……大祭巫,我妹妹呢?我妹妹在哪裡?” “幕嗎?我們……嗎。”大祭巫清清喉嚨:“我們還未找到。茗,堅強一點,幕的身手我很放心,也許她已經逃走了。你放心,我們仍會加派人手搜尋的。” “我記得……”幕皺緊眉頭,“被截殺的時候,妹妹為了掩護我,吸引了一大群人,往西面跑了……恐怕……恐怕再也見不到她了!”說著又大哭一場。大祭巫勸服不住,忙道:“對了,我為你引見一人。若不是她,我們還找不到大祖母呢,她能找到幕也說不定!” 幕一呆,收了眼淚,只見眾侍從之後轉出一名女子,二八年紀,一身艷麗的紅色短衣,繡著金色楓葉紋路,腰間繫著長長的白綢腰帶,在這蒼白的雨霧裡極為耀眼。不知是衣服的顏色映的,還是天生如是,她的眸子閃著淡淡的紅光,越發讓人不可逼視。她伸出右手按在左肩,行了個奇怪的禮,手臂上的一串銅環叮噹作響。

“你……你是……”幕陡然覺得背上生起一股寒意,忍不住後退一步。大祭巫剛要開口介紹,那女子嫣然一笑,脆生生地說:“小女子鬱,從汨羅城來。閣下就是大名鼎鼎的茗大人?小女子能得一見,榮幸之至呢。” 茗睜開眼呆呆地往上瞧了半天,又頹然閉上。她在水中愜意地伸了伸懶腰,慢吞吞浮出水面。 “早上好!” “睡得好嗎?” “哇咧,你可真迷人!” “給我吃!給我咬一口!我的肉啊!” 千萬朵花在她冒出水的一剎那,一起開口歡呼起來,第一、二句還像個樣,後面立即開始亂七八糟了。茗嘆了口氣,靠在沒有根鬚的那面石壁上,哈欠一個接一個地打。昨天晚上妖夢連連,一會兒是大祖母血淋淋的臉,彷彿被莫名的妖怪吃掉,一會兒是幕蒼白的臉,怨恨的眼睛死死盯著自己……害得她驚醒了好多次。

好在池子裡閃爍的光讓她鎮定了不少。反正睡不著,她索性潛到池底,仔細地摸索那根筆直的線。一番摸索下來,發現池底遠不止這一根,而是二十七、八根,有的筆直,有的渾圓,有的則彎彎曲曲地連接著相鄰的線。有些線上某處還會有凹坑,更奇怪的是,所有發光的玉石都處在一根線上,數目與線的數量也完全吻合。 這些線和坑都極淺,池子裡光線閃耀不定,憑眼睛根本看不出來。若非茗從小就在卜月潭中摸索,手的觸感異於常人,也是沒法一一摸出來的。她好奇心大盛,愈發覺得這些線絕非天然所成,但又有什麼用呢?除了玉石和線,池子裡再無任何其他東西,她沿著洞壁摸了一圈,仍一無所獲。 如此折騰了大半夜,她終於困得不行,什麼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誰知一睜開眼,洞裡再度萬花齊開,吵鬧起來。茗被花兒們吵得頭都暈了,躲在水中不出。 “你、你、你覺得怎麼樣?”一朵花興奮地問它旁邊另一朵沉默寡言的花:“這肉會很好吃嗎?” 那朵花正在沉思,聞言白它一眼:“能吃到嘴裡才知道,白痴。再說,真正能吃她血肉的是根莖,你高興個什麼勁?” “但……但是……”那朵花委屈地說:“但是大家不都這麼叫嚷嗎?” “吃屎的蒼蠅就愛吵吵嚷嚷。”愛思考的花沒好氣說。 “你……你這麼說我很難過。”那朵花紅了眼。 “用腦子想想吧。現在可不是好不好吃的問題,而是吃不吃得到的問題。她很鎮靜呢,哼,那是算定了我們拿她沒法子。” “但……但她不是逃不了了嗎?” “有人拿我們設套囚禁她,卻故意安排這個有水的地方。啊,看見水我簡直頭都要裂開了,這些骯髒的東西……為什麼?哈,問得好。那就是告訴你,這輩子都別想打她的主意了!賤人!” “你……你……”那朵花被它的殺氣嚇得瑟瑟發抖。 “賤人!”愛思考的花呸了一口,隨即不耐煩地安慰那朵花道:“好了,這一次不是罵你。” “啊,那女人動了!” “她在看什麼?看我們嗎?餵,你好!” 茗抬頭向上望去,高高的穹頂,那朵最大的紅花一直沉默著。它似乎也有眼睛,但並不像其他小花一樣睜開。茗全神貫注地盯著它看,毫不理睬周圍的招呼聲。 愛思考的花突然一凜:“她在做什麼?” “她在看啊!” “在看?”愛思考的花遲疑道:“看……為什麼眼神這麼奇怪?” “非我族類,其眼必異。”旁邊一朵花精闢地說,眾花紛紛喝彩,小根鬚們豎立起來絮絮抖動,表示鼓掌。 愛思考的花學著茗的樣子,把眼睛瞇成一條線往上看:“嗯……看什麼呢?只能看到一部分……哪一部分?” 看了一陣,它又往下看,見那女子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不是你。”愛思考的花一個勁地抽冷氣,隱隱覺得這裡面有某種可能致命的東西,卻又完全摸不著頭腦。它更加密切關注女人的一舉一動,只見她游到石柱邊,又抬頭向上看,但這一次,她的目光落在七嘴八舌的小花上。愛思考的花留意到她的目光始終很有規律地一片一片掃過花叢,彷彿在搜尋著什麼。是什麼呢?愈不明白,它便愈加緊張。 其他花兒可開心極了,覺得這麼個肉嫩皮薄的人兒看著自己,簡直是莫大的榮幸。是不是她在尋找第一個可以吃她的花?真他娘的刺激!於是花兒們紛紛喊叫道:“是我是我!看看我吧!” “看我,我最漂亮!” “我最乖巧!” “我最……最……最會說話!” 茗笑盈盈地將目光集中在其中一朵花上,盯了它一小會兒。那花受寵若驚地瞪圓了眼睛和她對視,忽地一抖,開始放聲大笑起來。周圍的花問它為何發笑,它卻不答,一直傻笑。茗微微搖頭,又轉向另一朵花。須臾,那朵花也傻笑起來。 “……”愛思考的花如果有腳,一定已經抓緊了。它仍不懂其中原委,卻本能地往後縮了縮,讓前面兩朵花擋住自己。茗的目光從它面前掃過,它雖未被直接看到,仍覺得透體寒涼。 “見鬼……”它想:“這女人的眼神怎麼……媽的,比我還讓人毛骨悚然。” 片刻功夫,已經有二十幾朵花傻笑起來,看它們幸福的笑容,其他花無不艷羨。茗卻沉下了臉,無聲無息地溜回水中,再度沉思起來。 “她剛才在搜尋什麼呢?”愛思考的花心有餘悸,但是池水蕩漾,看不清水下的動靜,那女人好像能在水中呼吸一般,沉下去可以數個時辰都不露頭。 “這個囚籠真是設計得太好了,”它忍不住感慨道:“讓我們兩個彼此煎熬……賤人!” 茗潛入水中,再一次對那些紋路仔細研究起來。她摸索良久,再也找不到任何別的奇怪的地方了,不覺有些氣餒。但她很快又振作起來,瞇著眼睛,摸索那些發光的玉石。她正摸著,玉石忽地一動,嚇了她一跳,隨即醒悟到原來是自己推的。她驚異地又推了兩下,石頭不住搖晃。這些看似沉重的石頭,怎麼輕輕一推就能動?茗又試著推了其他幾塊石頭,有的輕易就能晃動,有的卻紋絲不動。她摸到石頭底部比較了一下,突然明白過來了:不能動的石頭都已落在一處凹坑里。 她心念如電:“如果把所有的石頭推入坑中,會怎麼樣?”反正左右無事,當下立即動手。這一推才發現,這些石頭竟然只會順著線翻滾,而且落入坑中後與坑的邊緣結合得天衣無縫。茗越發認定這是有人精心安排的,但究竟是誰會在深山中隱藏這樣的秘密呢?是個什麼樣的秘密? 當她將最後一塊石頭推入坑中時,眼前驟然一黑,所有的石頭同時失去了光芒。她心中砰砰亂跳,知道某種封印或是符咒已經發動,趕緊向水面游去。剛冒出水面,只聽花朵們正在歇斯底里地尖叫著:“啊!太陽落山了嗎?” “見鬼,誰把我眼睛遮住了?” “我的肉!我看不見肉了!” “噓……等等!肉……肉出來了!” “我的個天爺吧……” 茗渾身散發著柔和的光芒,雖然不強,但在漆黑一片的洞裡已經是唯一的光源了。花朵們看著她慢慢探出身體,水珠一顆顆滑下她凝脂般的肌膚,就算最遲鈍的花也忍不住嚥口口水,心想:“真美……” “你們發現什麼事了嗎?”茗大聲問道。她特意靠在沒有根鬚的洞壁上,盡量把身體露出水面,好讓洞裡更亮一些。花兒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搖頭。愛思考的花躲在花叢後緊張得瑟瑟發抖,但是它不肯說出來。 “我突然想到了。”茗環視洞穴,說:“你們誰能告訴我,為什麼你們不能長到洞外去?這個洞穴之外許多地方都很乾燥,也有小動物出沒,為什麼不出去呢?” “該死!”愛思考的花狂怒地想:“她這麼快就想到了?我真不該輕易任由她上到第九根石柱,這賤人竟然看到了洞口的情況!她身體為何會發光?這……這真是最該死的地方!” 它心驚膽戰的時候,茗其實比它更緊張,因為她明顯感到一直蕩漾的池水已經開始平靜下來了。池子裡有某中讓人戰栗的東西正在飛速聚集……她恨不能肋下生出雙翼飛出去,但現在,她必須冷靜——至少,得比這愚蠢的花冷靜。 愚蠢的花們還是第一次被問到如此高深的問題,俱都懵了,四周咯咯咯咯響個不停,花兒們陷入超出自己想像的思考中,紛紛閉上了眼。有好些甚至想得抽搐,跌落下來,死了個乾脆。 “因為我們重禮,守信,答應了別人關押你,就得死守到底!你不要妄想糊弄我們!”老半天,一朵花終於站出來振臂高呼,其他花立即大聲叫好! 茗決意賭上一賭,於是點頭道:“很好。”說著乾脆地向下沉去。她腦袋還沒入水,便聽見有個聲音氣急敗壞地大吼道:“放屁!滾、滾、滾一邊去!”隨即聽見啪啦一下,黑暗中隱隱見到一根巨大的根鬚抽在一面石壁上,打得上面數百朵花同時慘叫。那聲音喊道:“女人!女人出來!你想談什麼,快說!” 茗知道賭贏了。水里越來越冷,甚至開始輕微搖晃起來,她也不再賣關子,直截了當地說:“你沒有光便無法生長,是不是?我身體卻能發光。現下我倆只有同舟共濟,你收起根鬚,我帶你出去,如何?” 對方沉吟不語。茗道:“你在想是否要背棄主人,對嗎?那麼我想問一句:你現在的主人如何?” “不好!惡毒的傢伙!” “如果我做了你的主人,事不就成了?” “不!我不要你這樣又惡毒又狡詐的主人,媽的!” “那更好,我更不想要你這麼醜陋的花呢!”茗大聲頂回去:“這洞穴裡既有水,外面又是長長的漆黑的山洞,她把你設計在此,可真是費了不少心思呢。其實現在我才不緊張,我大可以在水里慢慢的等,直到你先死去,再從容離開,豈不更好?” “你……你……”對方顯然不知道水里的情形,果然焦急起來。水現在從平靜再度變得動盪,浪無聲地翻滾,一波一波蕩漾開去,打在石壁上,洞穴裡迴盪著愈來愈急促的濤聲——可惜它緊張得已經沒工夫去理會了,所以茗也仍強作鎮定地等著。 “好吧……”它終於說:“好吧……見鬼!我討厭女人勝過骯髒的水!你打算怎麼做?我可告訴你,如果沒有合適的盛我的容器,我可會毫不客氣地插入你的肉中!” “放心,我的血足夠供養你。”茗露出一絲微笑。那傢伙憤恨地咒罵了兩句,只聽一陣悉簌的聲音傳來,茗不用看也知道那些花開始凋謝、跌落,根鬚逐漸收縮……花朵們紛紛揚揚落入水中,她屏住呼吸,靠著洞壁的身體清晰地感覺到根鬚們潮水般的退卻,禁不住捏緊了拳頭。 就在悉簌聲已經變得很小,只餘穹頂處還有少許根鬚時,那傢伙突然道:“等等……” “怎麼了?”茗抬頭問,那一瞬間,洞穴裡突然驟亮。茗促不及防,被光刺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只聽那傢伙也慘叫道:“哎呀……真他媽的!” “啊,該死的雨天。我在觀星殿的時候就莫名地討厭雨,現在看來,不是沒有道理的!”巫鏡惱火地舉著鞭子,喝道:“快點拖,沒用的廢物,想多吃幾鞭嗎?” 幾名奴隸正在前面拼命拉牛,另外幾人則在車後使勁推車,奈何山路實在太滑,巫鏡的車又大又重,兩隻車輪都陷進了泥裡,根本動不了分毫。雨嘩啦啦地下個不停,浸濕了車蓬,巫鏡見那些能工打造的機關人偶被水打濕,各色奇珍異味泡了湯,心痛得一個勁地抽人。 忽聽巫劫道:“行了吧,這樣爛的山路,再輕的車也難走。就別為難他們了。”說著一長身鑽出車幕,跳了下去。巫鏡伸出腦袋叫道:“餵,你做什麼?” 巫劫用竹竿在地上插了插,對帶路的山民道:“還行,我們走著去。” “什麼?走著去?你瘋了嗎?這雨,還有這些該死的爛泥怎麼辦?” 巫劫回頭問他:“你怕死嗎?” “不怕!” 巫劫於是斷喝道:“想要建功立業的不是你嗎?連死都不怕,還怕爛泥?跟我走!” 巫鏡被這一句呵斥得百口莫辯,在崎嶇的山路上走了半個多時辰才回過神來,那時他正因踩滑而吊在一處斷崖上,幾名奴隸正死命往上拉扯。這哪裡是路?根本就是逢林鑽林,遇水涉水,碰到懸崖就跳。雨大得簡直不像話,放眼望去,天地間好像都被泥漿敷滿了一般,灰暗、模糊,瞧不分明。 巫鏡手足並用爬上來,因走得實在太艱難,身上什麼東西都丟了,惟獨抽人的鞭子還留著,拿出來罵罵咧咧就要抽人。所有奴隸都學得精乖,立馬躲到巫劫身後。那十名蒙著頭臉的虎賁侍衛暗自好笑,卻也不敢說話。巫劫道:“做什麼?你以為什麼地方都像崑崙山那樣,到處修得整齊?你把他們抽壞了,想一個人往上爬嗎?” 巫鏡知道說不過他,恨恨掏出皮壺灌了口酒,罵道:“媽的,什麼鬼地方!為何非要去那什麼……奇奇怪怪的卜月村?” 巫劫道:“你也知道那里奇怪。九頭獅鷹的怨念就在這一帶徘徊,既然不知道從何處尋起,就乾脆先到這些奇怪的地方去,或許那就是對方的目標也說不定啊。” “那為何不等雨停了再來?你瞧我這身泥……” 巫劫一本正經地說:“你不覺得這雨也挺奇怪嗎?我在想,如果往天上射一箭,或許會射下什麼東西來。” 巫鏡呵呵傻笑,覺得巫劫越來越瘋,又略高興了些。這山崖甚是高峻,崖頂和崖下都是密林,只這崖邊上有一片平坦的岩石。天氣好的時候,在此處也許能望見北面更高的山脈,但此刻雨霧遮住了十丈以外的一切。巫鏡見這里至少沒有泥漿,連聲喊累,於是眾奴隸鋪開地毯,撐起草蓋,拉起帷幕,讓大老爺休息。 巫劫也不阻攔,難得清閒,他也躺下靜思。自有奴隸擺上小幾,溫好酒水。巫鏡一邊喝著酒,一邊讓女奴捏捏酸痛的腳,倒也愜意。過了一會兒,巫鏡打個酒嗝,道:“我突然……突然有些感觸。” “哦?” “我……我……我也說不好,但若不說,心裡又一直堵得難受!” “嗯,有什麼就說出來吧!” 巫鏡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開口道:“我怎麼覺得,好像我們一直在遊山玩水?” “不也,鏡君!”巫劫聞言,厲聲斷喝道:“汝莫作是念!我願贈你四字!”聲音之大,嚇得奴隸都是一跳,慌忙跪伏在地。虎賁侍衛們按劍而起。 “哦……願聞其詳!”巫鏡端衣扶冠,拱手長坐。 “諾!”巫劫也長坐而起,慎重地伸出四根指頭,擲地有聲地說:“踏遍天下!” “誠……誠如君言!”巫鏡被這話震撼得哽咽難語,深覺巫劫年紀輕輕便晉升預備長老,果然見識不同尋常!為此多喝了幾大樽酒。沒過多久,崖下刮來一股大風,刮得周圍的雨霧翻滾。八名奴隸牽著的帷幕被風掀得亂飛,巫鏡放下酒壺,剛要呵斥,忽地一怔,喃喃地說:“咦……真的喝多了嗎?” “怎麼了?” 巫鏡揉揉眼睛:“我想……我瞧見了一片藍天。哈哈,真是的,這麼大的雨,還有這樣……呃……”他遲疑地住了嘴。周圍幾名奴隸也發出了驚異的聲音,但他們唧唧咕咕說的話巫劫一句也不懂,便問巫鏡道:“你說清楚一點。” “藍天……我看見了一小塊藍天。奇怪,好像並不是很遠。”巫鏡皺著眉頭觀察:“就在左首的山上,我瞧得清山頭的樹呢,最多兩、三百丈吧……那些山頭上怎麼還有陽光?啊,一片雲移過來,又看不見了。” “你怎麼看見的?”巫劫杵著竹棍站起身,問:“可是雨一直在下啊。” “是在下,活見鬼,我該怎麼跟你形容呢?”巫鏡又灌了兩口酒,忽地一拍大腿叫道:“啊,我明白了!下雨的雲是我們頭上這片雲!” 這完全是廢話,可是巫劫愈發冷靜地思考,巫鏡道:“我說的好像有點怪,但是你應該會明白……我這麼講吧:下雨的雲只是我們頭上這片……還是有點亂。” 巫劫凜然道:“你是說,僅僅是我們頭頂上有這麼片下雨的雲,而其他地方仍然是晴天?” “就是這個意思!”巫鏡跳起身來,巫劫已經大聲下令道:“來人!速向各方探明情況,立刻回報!” 四名侍衛大聲應了,三人在崖頂展開搜索,另一人用繩索飛也似向崖下墜去。不到一刻,四人紛紛回報: “前方兩白丈沒有雨水,天氣晴好!” “左面一百五十丈,天氣晴好!” “右方一百七十丈,無雨!” “來時路兩百丈,天已放晴!” 啪啪啪啪,巫鏡瞬間張開了四道禁制。他見一名奴隸也圈進了禁制中,惱火地一腳踢他出去。 巫劫手一伸:“箭來。”一名侍衛解下背上背的那張巨大的弓,另一名侍衛半跪在地,奉上箭筒。巫劫的手指在箭上撫摩著,很快抽出一支箭。巫鏡看著他嫻熟地拉弓搭箭,心道:“還好,不是用他那張邪門的弓,否則非給吹到崖下去摔死不可!” 雖說比不上那張神弓,但這柄弓也算得是崑崙山少有的好弓,其柄上嵌著三枚碧色玉石,據說有先賢的符咒,箭也是千年的恆木精心削制,安裝著頃宮鍛冶所造的異金箭頭。巫劫將弓身拉得渾圓,頓了片刻,箭尖慢慢移動著,驀地手一鬆,箭嗖的一聲輕響,閃電般直插雲中。巫鏡清楚地看見整個雲朝著箭射入的地方一縮,又紛紛翻滾而出,便大叫道:“中了!” 巫劫更不多言,瞬間又拉弓放箭,箭身準確地沿著剛才那一箭的軌跡射入雲中,這一次,雲層中發出很大的聲響,好像一萬個惡鬼同時哀嘆。奴隸們嚇得匍匐在地,拼命祈禱。巫鏡強作鎮定,手裡早藏好了數道符文,準備隨時保命。 箭穿透了雲層,陽光從它留下的洞中射下來,照在山麓之上,眾人頓時覺得眼前一亮。巫鏡叫道:“好!射得它哇哇叫了!再來一箭!” 巫劫把弓一丟,自有侍衛上前接住。他拍著手冷冷地說:“夠了。” 那洞持續擴大著,射入的陽光也越來越多,黑黑的雲瘋狂地湧入其間,想要填堵,然而湧進的雲瞬間便在光柱中消散不見。隨著雲層迅速變薄變淡,又一束光的劍穿透雲層投射下來,接著又是一束……須臾,無數根光柱投下,照得原本陰霾的崖頂明亮起來。雨也飛速減小,終於隨著雲的徹底消失而終止,最後留下的只是一道橫跨過眾人頭頂的彩虹。 巫鏡凝望那彩虹,看見它的一邊遠遠投射入崖下那片茫茫望不到邊際的森林裡,一大群鳥從其下穿過,掠入林中。遠處藏青色的山脈如同大地的脊背高高隆起,延綿向東,越遠顏色越淡,終於與天融為一色。山顛之上,晴空萬里。他咕隆灌口酒,嘆道:“觀星殿上,哪裡見得到如此景色?” 巫劫道:“走了,發什麼感慨呢?”巫鏡惱道:“你這瞎子哪裡知道如此壯麗景色?”巫劫一笑,忽地想起一事,問他:“山顛之上,有云嗎?” “一碧如洗呢。” 巫劫沉默片刻,方道:“想來……是很壯麗。” “哇!哈哈哈哈!這可怎麼說好?”愛思考的花笑得差點抽筋:“你這賤人!現下你可怎麼辦?” 水面如沸騰了一般劇烈翻滾,卻冷得刺骨。看不見池底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這一次水底透上來的光不再色彩繽紛,而只是刺目的白光。茗接觸水的身體感到了許多情緒:憤怒、痛惜、多年的孤寂、死亡……這感覺竟與卜月潭水差不多。 當光陡然亮起來時,她分明感到有人與自己擦身而過,在她耳邊大聲喊道:“沙昆!”此刻想想,那似乎更像是鬼魂……她嚇得連水都不敢潛了,拼命游到石柱旁,一口氣爬到第九根石柱上。她剛把手搭到最後一根石柱上,忽地一根根鬚出現在眼前,茗嚇得得連忙後退。 終於搶在她之前佔據了第十根石柱,愛思考的花籲口氣道:“好險!差點讓你跑了!下去,女人,我可不會客氣哦!” 茗捧著胸口喘氣,說道:“你……你讓我多待會吧。下面……下面有東西……” “哈哈!”愛思考的花得意地笑道:“賤人!你也有害怕的時候?我以為你當真天不怕地不怕呢!我要讓你待?我讓你去死好不好?哈哈哈哈!”話雖這樣說,它躲在根鬚後,望著茗無暇的身子暗自咽了口氣。根鬚們已經完全侵占了下面所有的石柱,茗所待的第九根卻仍沒有根鬚爬上。 “你瞧吧,賤人!你想逃跑?呸!”愛思考的花炫耀著,特意讓四五根粗大的根鬚排成一行,整齊地從穹頂往下生長,洞壁咯咯咯的呻吟聲不絕於耳。 “省省力氣吧!” 茗伏在石柱上觀察水面,水波又漸漸平復了些,似乎又恢復到昨天的樣子,只是不再有彩色的光射出。她總算緩過勁,道:“那裡面真的有東西,我可不騙你。” “有肯定是有的!不過有什麼用,你清楚嗎?哈!就只是變變顏色嗎?真有趣……裡面有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沒有機會再騙我第二次了!” 茗道:“可是,你不怕嗎?水里那東西……可能對你我都是威脅也說不定啊。” “哦……”愛思考的花學著茗剛才的口氣道:“其實我才不緊張,我大可以在上面慢慢地等,直到你先死去,再作計較,怎麼也強過你,哈哈哈……哎?” 一人一花一起往石柱對面的洞壁看去,在快要接近穹頂的地方,覆在壁上的根鬚正在很明顯地抖動。奇怪,並沒有風吹進洞,看上去好像是根鬚後有什麼東西在往外頂。愛思考的花試著調整了一下,可是根鬚抖得更厲害了。 “你抽風嗎?” “閉嘴!賤……” 咚!一聲巨響,那地方突然往外爆裂開來,無數根鬚的殘肢亂飛,劈劈啪啪砸到石柱上。茗抱著頭尖叫,可是遠遠不及愛思考的花的嘶聲慘叫,所有的根鬚都抽搐著挺得筆直豎起,劇烈顫抖。茗顧不上腦袋被砸得生痛,趕緊離洞壁遠些,以免被這些抽筋的根鬚碰到。 一直等到再沒有根鬚落下,茗才壯起膽子往上看,不覺呆了。有尊石獸頭從一眾根鬚中伸了出來,瞪眼咧嘴,面目猙獰,嘴裡兀自還殘留著一些根鬚。不知它在洞壁裡已隱藏了多少個年頭,看上去仍然栩栩如生,那兩隻耳朵後奇怪的小巧的翅膀張開,彷彿展翅欲飛。 “這……這他媽是什麼東西?”愛思考的花號叫道:“怎麼冒出來的?那賤人把我弄到什麼地方來了?” 茗仔細端詳著石獸,忽地想起一事,又朝穹頂其他地方瞧去。愛思考的花正在悲憤地痛罵,茗對它叫道:“餵!我如果是你,可沒有時間叫喊了?” “什麼?你……臭賤人,你又想詐我?” 茗嘆口氣:“你知道這是什麼獸嗎……你仔細瞧吧,三目,豎瞳,耳後有翼。這是傳說中的上古神獸'啤漯'。” “那……那又怎樣?這他媽還不是塊破石頭?”愛思考的花又痛又恨,腦子裡早就一片混亂。 “據說……它們都是成雙成對出現的……”話音未落,砰的又是一聲巨響,茗早有準備,雙手抱頭蹲下,立即聽見根鬚紛紛墜落,跌入水中。因此次沖撞幾乎就在茗的頭頂,根鬚們被沖出老遠,反而沒有多少砸中她。只有一根落在茗面前時,根鬚頭部還頑強地對著面前鮮嫩的肉張開了口,被茗一手抓起,在石柱上死命敲了兩下,丟入水中。 愛思考的花抽搐了足有一刻才號出聲來。兩尊石獸對稱地出現洞壁上方,打斷了它數根主根鬚,絕非損失小根鬚那麼無關痛癢。它好像被抽筋剝皮的痛楚慘叫聽得茗背上隱隱作痛。 “賤、賤、賤……”愛思考的花抖得語不成句,忽聽茗又慢條斯理地說:“如果我是你,現在就該想想怎麼逃命了。” “為、為、為……” 茗指著石獸道:“瞧見它張開的口了嗎?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種神獸曾是黃帝命來司水的……” 突然之間,所有的根鬚都停止了顫動,洞裡一時靜得出奇。老半天,才聽見愛思考的花夢遊般的聲音:“司……司水?這他媽的可……” 茗皺著眉頭道:“我還記得……”聲音小了下去,喃喃自語。 “什麼?你……你說什麼?” 茗犯難地搖搖頭,嘆道:“若真是那樣……”後面的聲音又小了。 “到底是什麼啊。賤人!” 茗臉色蒼白,用手抱著頭道:“我……我恐怕咱們倆都要……”含糊其辭,始終還是不肯說清楚。 愛思考的花再也經不起驚嚇,終於不顧一切從離茗最近的一根根鬚裡鑽了出來,叫道:“大聲點!” 它驀地一凜,只見兩隻圓潤的手臂後,茗淺笑盈盈地看著自己,說道:“抓住你了,你這個膽小的傢伙。” 愛思考的花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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