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首席女法醫11·終級轄區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清晨終於到來。直升機掠過樹林上方,晨霧如煙雲般在林中飄蕩。出行的只有我和露西,因為傑克一早醒來頭痛發冷,只好待在家裡。我猜他的病多是因為心理作用加上宿醉。恐怕我帶給辦公室的巨大壓力也多少促成了他的壞習慣,他原本很滿意自己的生活的。如今一切都變了。 貝爾407的機體是黑底亮色條紋的,機艙裡瀰漫著一股新車的氣味,飛行時有如厚重的絲緞般平滑。我們距離地面八百英尺,朝著東方飛行。我專注地研究著膝蓋上的分區地圖,試著將標示其上的電線、道路及鐵路位置和腳下的相對照。其實我們很清楚自己身處何方,因為直升機上的導航系統供協和客機使用都足夠。只是我個人偏好此事,總是深深地為之入迷。 “十點鐘方向有兩架天線,”我把地圖上的標記指給她看,“海拔五百三十英尺高。應該不是工廠,不過還看不見。”

“我正在找。”她說。 那兩架天線應該遠在航線下方,飛機就算飛近那地方也不會有危險。只是我對障礙物有種特別的恐懼,而在通訊迅猛發展的時代這類設備又不斷冒出。無線電線路傳來里士滿空中指揮中心的通告,說雷達服務已經結束,建議我們採用目視飛行。我把答詢器的頻率調到一千兩百波段,就在這時看見了前方幾英里外的天線。那上面沒有安裝高亮度頻閃燈,只不過是矗立在灰色濃霧中筆直詭異的物體。我指著它們。 “看到了,”露西回答,“真討厭這些東西。”她把操縱桿撥向右側,讓飛機向天線北邊滑,避免和纜線碰上,因為那些粗重的不銹鋼纜線是狙擊兵,是頭一個會惹你的東西。 “要是州長發現你這麼做,一定會生氣吧?”露西的聲音在我的耳機內響起。

“他要我離開辦公室去休假,”我說,“我已經離開了。” “這麼說你會來紐約陪我囉,”她說,“你可以跟我一起住。你辭職不當首席法醫,決定自己單幹,真的讓我很高興。你會來紐約跟我和蒂恩一起工作吧?” 我不想讓她失望。我沒告訴她我很不開心,多麼想留下來。我想待在自己家裡,照常工作,但這已經沒可能了。我感覺自己像個逃犯,我對外甥女說。只是她的注意力在駕駛艙外,全神貫注於手頭的工作。和一個正在駕駛直升機的人談話,感覺很像打電話。對方對你幾乎是視而不見,彼此之間也沒有手勢或身體接觸。陽光逐漸轉白,越往東霧氣越稀薄。腳下的溪河像大地的五臟六腑,粼粼閃爍,詹姆斯河更是白亮如雪。飛機逐漸減速低飛,越過“蘇珊康斯坦號”、“幸運號”和“發現號”的原尺寸模型船,這三艘船曾在一六〇七年運送一百零四名男性和男童來到弗吉尼亞州。遠方依稀可辨的是聳立在詹姆斯島樹林中的方尖碑,考古學者正在那裡挖掘英國人在北美第一個永久居留地的遺址。一艘載著汽車的渡輪緩緩駛過河面前往薩里。

“九點鐘方向有個綠色貯糧塔,”露西說,“就是那裡嗎?” 我循著她的視線,看見一條小河上游有座小農場。河面細窄,河水混濁,對岸是枝繁葉茂的松樹林,詹姆斯堡汽車旅館和露營地老舊房舍的屋頂從林中探出。距離地面五百英尺時,露西駕著直升機開始繞著農場打轉,確認底下沒有電線之類的障礙物。她打量著這片土地,很滿意的樣子,接著把油門桿往下拉,時速減為六十節。我們逐漸接近那棟包容過班尼·懷特十二年短暫生命的紅磚小農舍和樹林之間的空地,枯葉飛捲而起。露西讓直升機和緩地降落,探觸著地面,確認它夠平坦。懷特太太跑出了屋子,仰頭,伸手遮著陽光看著我們。一個穿著套裝的高大男人走到她身邊,兩人站在門廊上看我們花了兩分鐘關閉引擎。我們出了機門,走向房子,發現班尼的父母特地盛裝打扮了一番,就像剛從教堂回來那樣。

“沒想到會有那種玩意兒在我的農場上降落。”懷特先生遠遠看著直升機,一本正經地說。 “快請進,”懷特太太說,“要喝點咖啡或什麼嗎?” 我們閒聊著這一路的飛行,氣氛卻凝重。懷特夫婦知道我會來是因為發現他們的兒子死得蹊蹺。他們似乎認定露西也是調查人員,說話時也不時對著她。屋里幹淨雅緻,有舒適的大椅子、黃銅檯燈和亞麻地毯。地板是實心松木,上了灰白塗層的木質牆壁上掛著描繪南北戰爭場景的水彩畫。客廳壁爐旁的架子上陳列著砲彈、米尼埃式彈丸、野戰裝備、舊酒瓶和各種南北戰爭時期留下的手工藝品。懷特先生察覺到我的興趣,解釋說他是個收藏家,喜歡搜尋寶物,工作之餘常拿著金屬探測器在這一帶探險。他是個會計師。農場裡的工作並不忙碌,只不過這片土地是祖先留下來的,已經有一百多年了,他對我和露西說。

“我應該算是個考古痴吧,”他又說。 “我曾經挖到幾個獨立戰爭時期的鈕扣呢。難說這一帶還藏著什麼寶貝。” 我們進了廚房,懷特太太倒了杯水給露西。 “那班尼呢?”我問,“他是不是也熱衷尋寶?” “噢,當然,”他母親回答說,“他曾一直夢想著能找到真正的寶藏,比如黃金之類的。”她正逐漸接受班尼的死,提到他時也使用過去時了。 “你知道的,傳說南部邦聯把大批黃金埋在這一帶,到現在都還沒有人挖到。班尼老想著他一定能找到。”懷特先生說。他似乎對手上的水杯很無措,一滴也沒喝,就放在了操作台上。 “他喜歡往外跑,那孩子。我常想我們沒有繼續經營農場實在很可惜,因為他一定會喜歡的。” “他尤其喜歡動物,”懷特太太接口說,“那孩子比誰都愛動物,很善良。”她濕了眼眶,“每次有鳥兒從窗外飛過,他就馬上跑出屋子去追,如果那可憐的東西摔斷了脖子什麼的——這是常有的事——他就會心疼得不得了。”

班尼的繼父凝望著窗外,表情痛楚萬分。他的母親跟著沉默,看得出她正努力保持鎮定。 “班尼死之前吃了東西,”我對他們說,“費爾丁醫生或許已經問過你們了,他那天是不是在教堂用過餐才回來?” 懷特先生搖搖頭,仍然望著窗外。 “不會的,女士。除了周三晚餐外,教堂平時並不供應食物。如果說班尼用過餐,那我也不知道會在哪裡。” “他也沒在家吃,”懷特太太強調道,“那天晚上我做了清燉牛肉,但他沒來吃。他最愛吃清燉牛肉了。” “他的胃裡有爆米花和熱狗,”我說,“他似乎在死前不久才吃過東西。”我試圖讓他們了解這點頗不尋常,缺一個合理的解釋。 這對夫婦一臉為難,表情中摻雜著驚訝與迷惑。他們對這些垃圾食物也百思不解。露西問他們鄰居的狀況,班尼進樹林前也許到過某個鄰居家。他們依然表示他不會做這種事,尤其在晚餐時間,況且鄰居大都是年長的人,請班尼吃飯或吃點心前一定會打電話來確認這麼做是否合適。 “他們絕不會沒問我們就請班尼吃東西。”懷特太太篤定地說。

“我可以看一下他的房間嗎?”我說,“如果能看看他的私人空間,會有助於增進我對他的了解。” 懷特夫婦略顯不安。 “好吧,我想應該無所謂。”班尼的繼父說。 我們走過走道來到屋子後部,中途看見左手邊有個房間像是女孩的,裡面有淡粉色窗簾和粉色床單,牆上貼著馬的海報。懷特太太說那是洛麗的房間,她是班尼的妹妹,目前住在威廉斯堡的祖母家。她還沒回學校,要等明天葬禮舉行過後才會回去。儘管他們沒說破,不過我猜他們大概認為,法醫從天而降到家裡來調查她哥哥慘死的原因,還是別讓她待在這裡的好。 班尼的房間儼然是個毛絨玩偶展覽館:龍、熊、鳥、松鼠等毛茸茸的漂亮玩偶,總共幾十個,有些還很滑稽。他的父母和露西待在門外,我則獨自站在房間中央環顧四周,聆聽著它們的訴說。只見牆上貼有用永久性馬克筆劃的彩色圖畫,一樣都是動物,極富想像力和天分。班尼儼然是個小畫家。懷特先生站在門口對我說,班尼喜歡拿著素描簿到外面寫生,還常把畫送給別人。懷特先生一句句說著,他的妻子在一旁低聲啜泣,淚水不斷滾落臉頰。

我看著矮櫃右邊牆上貼的圖畫,它色彩亮麗、充滿童趣,描繪的是一個男人戴著頂寬邊帽在船上釣魚,釣竿彎曲著,像是有魚上鉤的樣子。畫中有燦爛的太陽和幾朵雲,背景的河岸上是一棟有著許多扇窗和門的方正建築。 “這是農場後面那條小河嗎?”我問。 “沒錯。”懷特先生說。他正摟著妻子的肩膀。 “別哭了,親愛的。”他不斷安慰她,自己卻猛嚥口水,也忍不住要哭的樣子。 “班尼喜歡釣魚?”露西的聲音在走道裡響起,“我覺得奇怪,因為一些喜歡動物的人都不愛釣魚,或至少把它們放生。” “沒錯。”我說,“我可以看一下衣櫥嗎?”我問懷特夫婦。 “請便。”懷特先生毫不遲疑地說,“的確,班尼不喜歡抓動物。其實他只喜歡搭船在河上玩,或者待在河邊,大部分時間都只是坐著畫畫。”

“那這個人應該是你了,懷特先生。”我回頭看著那幅畫裡的男人說。 “不是,我想大概是他爸吧,”懷特先生臉色陰鬱地說,“以前他爸時常帶他一起搭船。我從來不坐船的。”他停頓了一下,“因為我不會游泳,不太敢靠近河水。” “班尼不太好意思讓人看他的畫。”懷特太太聲音顫抖著說,“他喜歡拿著釣竿到處跑,是因為他覺得這樣比較像男孩子。我猜他可能連魚餌都沒帶。他連只蟲子都不忍心傷害,更別提魚了。” “麵包,”懷特先生說,“他會帶麵包,把它揉成小球。我告訴過他,如果用麵包當魚餌就釣不到什麼東西。” 衣櫥裡掛著套裝、寬鬆長褲和襯衫,地上排列著鞋子。衣服式樣很保守,看來是父母挑選的。衣櫥後方靠著支戴斯玩具槍。懷特先生說班尼喜歡射靶子和錫罐頭,絕不會拿它射鳥或是其他活物,絕對不會。他連抓魚都不忍心,這對夫婦再度強調。

書桌上堆著課本和一盒馬克筆,最上面是一本素描簿。我問他們是否翻開來看過,他們說沒有。我問是否可以看看,他們點了點頭。我站在書桌旁。我沒有在他們死去兒子的房間裡坐下,或者像在自己家裡一樣隨意。我懷著敬意謹慎地翻看著素描簿裡那些筆法細緻的鉛筆劃,第一頁是草原上的馬匹,畫得極好,接著幾頁畫的是老鷹停在光禿禿的樹梢上,背景是河水。此外還有幾幅畫了破舊的籬笆、雪景。素描簿用去了一半,所有圖畫的風格基本一致,只是最後幾張的氣氛和主題有了極大變化。有一幅畫的是夜晚的墓地,蕭條的樹林後方一輪滿月,隱隱現出傾斜墓碑的輪廓;後一幅是一隻手,緊捏著拳頭筋骨畢現;最後一輻畫著一隻肥胖的家犬,齜牙咧嘴、頸毛直豎,畏縮著像受到了驚嚇。 我抬頭看著懷特夫婦。 “班尼有沒有向你們提過基芬太太的狗?”我問,“叫土豆先生的?” 班尼的繼父神情大變,眼裡泛起淚光。他嘆了口氣,只說了這麼一句:“洛麗過敏。” “他時常抗議說他們對那隻狗太兇。”懷特太太接過他的話,“班尼很希望我們能收養土豆先生,他很想養那隻狗,說他覺得基芬家的人一定會答應。但我們沒辦法。” “因為洛麗的緣故。”我說。 “而且那隻狗死的時候也很老了。”懷特太太又加了一句。 “死?” “真的很慘。”她說,“就在聖誕節過後,土豆先生好像不太舒服的樣子。班尼說它一直在發抖,常常舔自己的身體,你知道,好像很痛苦。大約一個星期前它不見了。你也知道,動物死之前都這樣。班尼每天都跑出去找土豆先生,我都很傷心。那孩子真的很愛那隻狗,”懷特太太說,“我想他去那邊主要也是為了它,為了跟這隻狗玩。找不到它,他急得跟什麼似的。” “就是在那之後他的行為開始有了變化嗎?”我問,“在土豆先生失踪以後?” “大約是那個時候。”懷特先生回答。夫婦倆似乎都不忍踏進這房間一步,只是站在門口,靠著牆勉強支撐著。 “你該不會認為他那麼做只是為了一隻狗吧?”他一臉讓人同情的神情。 大約十五分鐘後,我和露西跟這對夫婦告別,出了屋子朝樹林走去。自從班尼在那座獵鹿台上弔之後,他們就再也沒走近過那裡。懷特先生告訴我,他知道那座台子,用金屬探測器探險時見過幾次,但如今他和妻子再也不可能到那裡去了。我問他們是否還有別人知道那個地方。我擔心會有好奇的人在那附近閒晃。他們說,應該不會有人知道班尼的出事地,除非警探透露出去了,懷特先生補充說。 我們降落的那塊空地位於屋子和小河之間,一片荒蕪,應該多年沒用犁耙過了。它的東邊是一大片樹林,那暗沉、鏽蝕斑斑的貯糧塔緊挨著小河,像座老舊粗壯的燈塔那般聳立著,俯瞰著對岸的詹姆斯堡汽車旅館和露營地。我想像著班尼到基芬太太家玩,不知他是怎麼渡水過去的。河面起碼有一百英尺寬,沒有橋樑也不見河口。我和露西沿著小徑穿梭在樹林裡,不時停下來觀察著周遭。河邊的樹上纏繞著釣魚線,地上有幾枚舊彈殼和幾個空飲料罐。不到五分鐘我們便抵達了那座獵鹿台,它看上去就像一座沒有樹冠的樹屋,似乎只是倉促地沿著樹幹釘上木階梯罷了。橫木上垂下一段黃色尼龍繩,隨著陣陣由河面吹來、在樹林間嗚咽的冷風輕輕晃動。 我們站定,靜靜地環顧四周。我沒看見垃圾,沒發現紙袋、爆米花包裝或任何能夠顯示班尼曾經在這裡吃東西的跡象。我靠近那段繩索。斯坦菲爾德是從距離地面大約四英尺處把它割斷的。鑑於露西比較強健,我就讓她爬上獵鹿台解繩索。至少我們可以看一下那一端的繩結吧。我先拍了幾張照片,然後試了一下釘在樹幹上的階梯。似乎相當牢固。身穿厚重羽絨外套的露西身手一樣敏捷,她小心翼翼地踏上平台,試探著壓一壓木板,確定它足以承受她的重量。 “還算堅固。”她說。 我把一卷證物膠帶捲拋上去。她打開她的巴克工具組。這是菸酒槍械管制局探員的隨身裝備,包括刀片、螺絲起子、鑷子和剪刀。別的不說,至少可以在火災現場用來拔掉刺入他們鋼化長靴靴底的釘子。管制局探員搞得一身邋遢是常事,因為他們什麼險境都得闖。露西從繩結上方割斷繩索,再用膠帶把兩端黏合。 “只是簡單的雙半結,”她說著把繩結和膠帶丟給我,“很好的童軍結,繩尾融化了。截斷繩子的人怕它散開,用火燒過了。” 這讓我有點吃驚。很難想像一個截斷繩子準備上吊的人,還有心思想到這些細節。 “不合常理,”露西回到地面時,我對她說。 “這樣吧,我就放膽爬上去看看好了。” “小心點,姨媽。上面有幾根突起的鐵釘,那些碎木屑也要當心。”她說。我在想,班尼也許把這樹頂當成他的堡壘。我沿著一級級老朽的灰色木板往上爬,慶幸自己穿的是卡其褲和短靴。獵鹿台上有一條長凳,供獵人坐等闖入視線的雄鹿。我試探著壓壓它,似乎相當牢固,於是便坐了下來。班尼只比我高一英寸,因此我的視野範圍幾乎和他的一樣——假設他上來過的話。我強烈感覺到他來過。有人來過,否則平台地面必定會鋪著厚厚一層枯葉,而不會是這個樣子。 “你注意到這上面有多乾淨嗎?”我向底下的露西喊道。 “說不定現在還有獵人在使用。”她說。 “哪個獵人會勤快到清晨五點上來掃落葉?”從這個高度放眼望去,整條小河一覽無遺,同時還能看見汽車旅館後門和它那座骯髒黏滑的游泳池。基芬太太家的屋頂冒著炊煙。我想像班尼坐在這上面,觀察著大自然,聚精會神地畫畫,暫時忘卻失去親生父親的哀傷。我能體會這感受,因為我清楚記得自己童年時的喪父之痛。對一個創造力豐沛的孤獨孩子來說,這座獵鹿台無疑是個絕佳據點。幾步開外的河邊有一株高大的橡樹,樹身纏著野葛,彷彿穿著鞋套似的。我能想像一隻紅尾鷹停歇在樹枝上的情景。 “我想那棵樹可能是在這上面畫的,”我對露西說,“這裡也可以清楚地看見露營地。” “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麼。”露西仰頭喊。 “一定的,”我沉著臉回答,“而且對方也看見了他。”又補充說:“這個季節樹上光禿禿的,他在這上面很容易被人發現。尤其那人如果有望遠鏡,而且出於某種理由又必須朝這個方向觀望的話。”說這話的同時,我想到此刻或許就有人在看著我們,於是不寒而栗,趕緊下了平台。 “你腰袋裡有槍吧?”我一回到地面便問露西,“我想沿著這條小徑往前走,看它通往哪裡。” 我拿起繩索,捲起來放進塑料袋,塞進外套口袋,然後把證物膠帶丟回手提袋中。露西和我循著小徑往裡走,發現了更多獵槍彈殼,甚至還有一支獵鹿季留下的箭。我們深入樹林,小徑沿著河岸蜿蜒,四周除了林間的風聲和腳下的樹枝折斷聲外一片寂靜。我想知道這條小徑是否通往小河的對岸。沒錯,小徑的盡頭是汽車旅館和第五號公路之間的樹林,我們只走了十五分鐘就到達了旅館。班尼離開教堂之後或許就一路走到了這裡。只見旅館停車場上停著六輛汽車,有些是租賃車,還有一輛本田重型越野摩托停在可樂販賣機旁邊。 我和露西朝著基芬太太的屋子走去。我指著那片我們發現床單和嬰兒推車的露營地,想起土豆先生的事心頭湧起一股悲憤交織的複雜情感。我不相信那隻狗跑出去等死的說法,怕是貝芙·基芬太太對它做了什麼殘忍的事,說不定把它毒死了。我想向她問個究竟,另外還有幾個問題要問。我不在乎她會有什麼反應,反正今天過後我的事業將擱淺,我會被停職,也不知道未來是否還會回到首席法醫的工作崗位。說不定就此被革職留下污名。見鬼,說不定還會坐牢呢。我們登上基芬家的門前台階,我感覺有眼睛在瞄著我們。 “好詭異的地方。”露西壓低聲音說。 一張臉從窗簾後面探出來,一見我立刻縮了回去,是貝芙·基芬太太的大兒子。我按了門鈴。男孩開了門,就是上回我來時看見站在門邊的那個。他身形魁梧,長滿青春痘的臉上不無兇惡。看不出來多大,我猜十二歲,或者十四歲。 “你就是上次來的那位女士。”他冷冰冰地望著我說。 “沒錯,”我回答,“你是否可以告訴你母親斯卡佩塔醫生來找她,想和她談談?” 他笑了笑,彷彿心裡藏著什麼不堪的秘密令他覺得可笑。他忍著大笑的衝動。 “她不在家,她很忙。”他說著又沉下臉,目光往旅館的方向飄。 “你叫什麼名字?”露西問他。 “桑尼。” “桑尼,土豆先生怎麼了?”我佯裝輕鬆地問。 “那隻笨狗,”他說,“大概是被偷走了。” 誰相信有人會偷只瘦弱的老狗?別的不提,它對陌生人並不友善。說是被車撞了還更可信。 “噢,是嗎?真糟糕,”露西對桑尼說,“你怎麼會認為它是被偷走的呢?” 桑尼愣住了。他露出乏味的神情,扯了個結結巴巴的謊。 “呃,一天晚上有輛車開進來,你知道,我聽見車聲。然後車門砰的一聲,它就一直叫。後來它就不見了,查克哭鬧了半天。” “它是什麼時候失踪的?”我問。 “噢,我也不知道。”他肩膀一聳,“上星期吧。” “班尼也很難過。”我說,看他有什麼反應。 他再度露出冷冷的眼神。 “學校的孩子都叫他娘娘腔。他本來就是,所以才會自殺。大家都這麼說。”桑尼冷漠得令人吃驚。 “我以為你們兩個是朋友?”露西開始主動試探。 “他煩死人了,”桑尼回答,“老愛跑來跟那隻笨狗玩。他才不是我的朋友,他是查克跟土豆先生的朋友。我才不跟娘娘腔一起玩。” 摩托車引擎聲呼嘯而起。查克的臉蛋從大門右側的窗口露出來,他在哭。 “上週日班尼來過這裡嗎?”我直截了當地問桑尼,“從教堂出來以後?大約十二點半或一點鐘的時候?他有沒有和你一起吃熱狗?” 桑尼又傻住了。他沒料到連吃熱狗的事都被發現了,有點措手不及。好奇心戰勝了不老實。 “你怎麼知道我們吃了熱狗?”他皺著眉頭說。這時,我們在幾分鐘前看見的那輛摩托車沿著泥路從汽車旅館朝著基芬家的屋子顛簸地駛來。那人直衝著我們而來,穿著紅黑兩色的皮衣,臉被深色安全帽和遮陽鏡片掩著。但我仍能感覺那人有些熟悉,不由一陣錯愕。傑伊·塔利停在我們面前,敏捷地跨過大坐墊下了車。 “桑尼,進屋去,”傑伊命令他,“馬上。”他鎮定地鬆了口氣,和那男孩很熟的樣子。 桑尼退回屋。大門關上了,查克的臉也從窗口消失。傑伊摘下安全帽。 “你怎麼會在這裡?”露西問他。這時我遠遠看見貝芙·基芬從汽車旅館往我們的方向走來,手裡拿著桿獵槍。我只能猜測剛才她和傑伊在一起。我腦袋裡突然亮起無數盞紅燈。傑伊拉開皮衣拉鍊,一轉眼手上多了把槍。 —把黑色手槍,垂在身側。 “老天,”露西大叫,“該死的,傑伊。” “真希望你們沒來這兒,”他鎮靜又冷酷地對我說,“真希望你們沒來。” 他指著汽車旅館說,“來吧,我們得好好聊聊。” 跑吧,可是能跑到什麼地方。我要是逃跑,他可能會朝露西開槍,或者朝我背後開槍。他拿槍口對著露西的胸膛,一邊解開她的腰袋。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那裡面有什麼。隨後他拿走我的手提袋,然後搜遍我的全身,不放過任何部位,細緻摸索,藉此侮辱我、讓我安分,同時欣賞著露西無奈地看著這情景時臉上湧現的憤怒。 “住手,”我輕聲對他說,“傑伊,立刻住手。” 他微微一笑,那張俊秀有如希臘——也可以是意大利或法國——美男子的臉龐閃過隱隱的怒火。貝芙·基芬來到我們面前,瞇起眼睛注視著我。她穿著上週我見過的那件紅色夾克,頭髮蓬亂,彷彿剛剛起床。 “唉,唉,”她說,“有些人就是喜歡自討沒趣,對吧?”她的目光轉向杰伊,在他身上流連不去。 不待他們開口,我就看出了他們的親密關係,傑伊對我說過的每個字瞬間都成了幻影。我突然明白為什麼當我告訴吉莉森·麥金太爾探員,貝芙·基芬的丈夫在奧佛蘭公司擔任卡車司機的時候,她的反應是那麼困惑。作為臥底探員,麥金太爾握有公司的人事檔案。倘若真有姓基芬的員工,她不會不知道。真正和那家公司有關係的是貝芙·基芬本人,而他們所進行的槍械毒品走私又和尚多內家族有涉。答案就在我心中,然而為時已晚。 露西表情僵硬地朝我走來。她不動聲色,和我一起在槍口的威脅下經過許多輛老舊的露營車。這些車從來不外租,我猜測原因只有一個。 “毒品實驗室,”我對傑伊說,“你們在這裡製造化合致幻藥?還是儲藏衝鋒槍和其他準備賣給街頭混混去濫殺無辜的槍械?” “凱,閉嘴。”他輕聲說。 “貝芙,她就交給你了。”他指著露西說,“替她找個漂亮房間,好好伺候她。” 基芬淡淡一笑,用獵槍輕敲了一下露西的小腿肚。我們來到汽車旅館,我掃視著停車場裡的車輛,沒發現別人的踪跡。本頓的影子浮現在我的腦際。我的心猛烈跳動著,突然恍然大悟。亡命鴛鴦。我們曾經把嘉莉·格雷滕和紐頓·喬伊斯那對殺人魔比喻成亡命鴛鴦,始終認為他們倆該為本頓的死負責。然而我們一直不清楚那天下午本頓到費城究竟是去和誰碰面,為什麼單獨前往沒讓我們知道。他是個警惕性很高的人,絕不會輕易答應和嘉莉·格雷滕、紐頓·喬伊斯或任何聲稱握有線索的陌生人碰面,因為他絕不會在前往其他城市追踪像嘉莉這麼個狡獪的連環殺手時,輕信任何一個自稱握有所謂線索的陌生人。我在停車場止步。基芬打開一扇門,等著露西走進旅館房間。十四號房間。露西沒有回頭看我,房門在她和基芬進入之後隨即關上。 “是你殺了本頓,對吧,傑伊。”我用肯定的語氣說。 他用手掌按住我的後背,同時拿槍口戳著我,邊推揉著我邊打開房門。我們進了十五號房間,就是上次我要求看這裡的床墊和床單時基芬開門讓我參觀的那個。 “你和布雷是一伙的,”我對傑伊說,“所以她才從紐約寄信給本頓,想讓人以為那些信是嘉莉寫的,想讓本頓以為那是嘉莉被拘禁在紐約柯比療養中心期間寫的。” 傑伊關上房門,用槍懶懶指了一下,彷彿我多麼討人厭,多麼讓他不耐煩。 “坐下。” 我瞄著天花板尋找吊環螺栓的踪跡,邊想熱氣槍不知在哪裡,會不會是他準備拿來對付我的工具。我呆立在原地,一旁是放著基甸版《聖經》的梳妝台。這本《聖經》並沒有翻到討論“虛榮”之類主題的篇章。 “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和殺害本頓的人上了床。”我直視著傑伊,“你想殺我?請便。只不過你殺死他的時候就已經連我也殺了,你可以再殺我一次,傑伊。”奇怪的是,我沒感到害怕,有的只是憤慨。我痛苦和焦慮全是因為擔心外甥女的安危,暗暗等著隔壁房間傳來槍響。 “你放她走,行嗎?”我試探地問。 “我沒有殺本頓,”他說,一臉凶狠,像極了正準備大步向前暗殺總統的刺客。面色蒼白、表情漠然,殭屍一具。 “是嘉莉和她的同夥幹的,我只是負責打電話。” “電話?” “打電話約他出來。這不難辦,畢竟我是個探員。”他得意地說,“之後就由嘉莉一手包辦。嘉莉和她那個變態的疤面同夥。” “這麼說是你設下的圈套,”我只說了這麼一句,“說不定還協助嘉莉逃跑。” “她不需要太多協助。一點就夠了。”他語氣單調地說,“她跟這行里的許多人一樣,一嚐到甜頭就陷了進去。她早就開始發展自己的事業了,好幾年了。就算你們沒有把她解決掉,我們遲早也會。她已經沒什麼利用價值了。” “你也和尚多內家族有關係吧,傑伊?”我瞪著他說。他的槍垂在身側,人靠在房門上。他絲毫不擔心我會逃走。我就像一根緊繃著隨時都會斷裂的弓弦,乾等著,聆聽著隔壁的動靜。 “那些女性受害者——有多少是你在殺害之前先與其發生關係的,就像蘇珊·普雷斯?”我搖搖頭,“我只想知道你是否協助尚多內犯案,或者是他緊跟在你之後,收拾你留下的殘局?” 傑伊的目光愈加凌厲凶狠。我的說法顯然很接近真相。 “你知道,無論傑伊·塔利是誰,你要假充他也實在太年輕了,”我接著說,“沒有中間名的傑伊·塔利。你沒念過哈佛,而且我懷疑你小時候根本沒在洛杉磯住過。他是你的兄弟,對吧,傑伊?那個自稱狼人的可怖畸形人,他是你的兄弟。你們的DNA圖譜是那麼相似,在例行篩檢之下你們幾乎像是孿生子。你知道你的DNA經過例行篩檢跟他的幾乎相吻合嗎?只用四個基因座進行比對的話,你們兩個更是一模一樣。” 怒氣點燃了。虛榮、貌美的傑伊絕不願意看到他的DNA和讓-巴蒂斯特·尚多內那個醜陋怪物的有絲毫相似之處。 “還有那具集裝箱裡的屍體,你協助我們辨認出他是尚多內的弟弟托馬斯。他的DNA也和尚多內的近似,但不及你和他的那麼酷似——用你留在蘇珊·普雷斯身上的精液化驗得到的DNA。托馬斯是親戚嗎?不是你們的兄弟吧?是誰?堂兄弟?他也是你殺的,對吧?在安特衛普港把他溺死,是你還是讓-巴蒂斯特干的?接著你把我誘騙到國際刑警總部去,不是因為需要我的協助,而是想知道我究竟了解多少,想確認我是不是知道本頓逐漸發掘的事實:你是尚多內家族的人。”我說。傑伊沒有反應。 “你是你家族事業的幕後操縱者吧,所以你才混入執法機構,去當臥底、間諜。天知道有多少案件被你給扭曲了。你摸透了我們在做些什麼,背地裡暗暗搞鬼。”我搖搖頭,“放露西走吧,我任你宰割,放她走吧。” “辦不到。”他答得果斷。 傑伊凝視著牆壁,彷彿可以將它看穿。看得出他正為牆那邊的安靜而困惑。我的神經絞成一團。求你,老天,求求你。別拖太久,別讓她死得太痛苦。 傑伊按下門鎖,拴上防盜鏈。 “脫掉衣服。”他說,不再喊我的名字。殺一個沒了名字的人比較容易。 “放心,”他突兀地補充說,“我沒有別的企圖,只是要讓它看起來像是另外一回事。” 我仰頭看著天花板。他也知道我在想什麼。他面色蒼白、渾身冒汗地打開一個梳妝台抽屜,取出幾個吊環螺栓和一把熱氣槍,紅色的熱氣槍。 “為什麼?”我問,“為什麼要殺他們?”我指的是那兩個男性受害者。現在我總算知道是傑伊殺了他們。 “你要替我把螺栓鎖緊在天花板上,”傑伊說,“橫梁那裡。立刻上床去把它們給鎖上,別動歪腦筋。” 他把螺栓放在床上,點頭示意我拿起來,按他的命令做。 “多管閒事的人難免有這下場。”他說著從抽屜裡拿出布塊和繩子。 我一動不動,只是瞪著他。床上的螺栓閃亮如白錫。 “馬托斯來這裡找讓-巴蒂斯特,我們費了點功夫才知道他真正的企圖,以及受命於誰。事情並不像你想的那樣。”傑伊脫下皮衣,披在椅背上,“不是家族主使的,而是有個少尉不希望讓-巴蒂斯特開始說些有的沒的,毀了許多人的利益。這個家族有個——” “那是你的家族,傑伊。”我提醒他和這家族的關係,我也聽過他的名字。 “是,”他望著我說,“媽的沒錯,是我的家族。我們一向彼此照應。無論你做了什麼,家族永遠是家族。讓-巴蒂斯特是個禍害,我的意思是說,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有問題。” 我沒吭聲。 “我們當然無法接受這種事,”傑伊說,好像談的只是一個把街燈打破或者喝了太多啤酒的孩子,“但他畢竟是血親,我們的親人,任何人都別想傷害我們的親人。” “有人傷害了托馬斯。”我說,仍然沒有上床,也沒有拿起那些螺栓。我不想協助他來折磨自己。 “想知道事實?那純粹是個意外。托馬斯不會游泳,他被繩子絆倒,摔落碼頭,好像是這樣吧。”傑伊說,“當時我不在場,他就淹死了。讓-巴蒂斯特想把他的屍體搬離船塢,因為當時那裡雜亂得很,而且也不希望他的身份被認出來。” “胡扯。”我說,“抱歉得很,屍體旁邊留了信息:旅途愉快,狼人留。刻意讓人以為是讓-巴蒂斯特留的,真是欲蓋彌彰。也許你該回顧一下你哥的經歷。不管你的家族是否習慣彼此照應,不管讓-巴蒂斯特是不是怪物,他本身對家族似乎一點貢獻都沒有,不是嗎?” “托馬斯是堂弟。”好像這樣罪惡就減輕了似的,“快上去,照我的話做。”他開始惱怒了,氣急敗壞的樣子。 “不,”我拒絕,“直接殺了我吧,傑伊。”我不斷直呼他的名字。我認識他。我要他在傷害我的時候聽見我叫他的名字,要他直視我的眼睛。 “我不會自掘墳墓的,傑伊。” 隔壁突然響起砰的一聲,像是重物翻覆或落地的聲響。接著是一聲槍響。我的心一陣抽搐,灼熱的淚水滿盈眼眶。傑伊畏縮了一下,旋即又恢復木然的表情。 “坐下。”他說。看我沒反應,他走過來一把將我推到床上。我不斷哭喊著露西的名字。 “你這該死的渾蛋,”我大叫,“那個孩子也是你殺的?你把班尼帶到樹林裡吊死,你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做這種事?” “他不該跑到這裡來,麥切也是。我認識麥切。他看見我在這裡,我別無選擇。”傑伊俯視著我,彷彿不確定該做什麼。 “然後你又殺了那孩子。”我用手背擦著眼淚。 傑伊的眼神中閃過困惑。那男孩令他心虛。其他人都困擾不了他,但那男孩不同。 “你怎麼能站在那裡看他上吊?一個孩子,剛上完主日學校回家的孩子!” 傑伊揚起手,摑了我一巴掌。這動作來得如此突然,我幾乎感覺不到疼痛。我的嘴巴和鼻子麻了,接著才開始感到刺痛,感到有濕滑的東西流下。血滴落在我的膝蓋。我任由它滴下,渾身顫抖地抬頭看著傑伊。之後的事對他來說就容易多了。他已經開了頭。他將我推倒在床上,跨坐在我身上,用膝蓋壓住我的手臂,粗蠻地將我的雙手高舉過頭頂,用繩索捆綁住手腕。我那條骨折的手臂劇痛起來。他吼著關於黛安·布雷的事,揶揄我說她早就認識本頓,難道本頓沒對我說過布雷和他有過一段?要是本頓肯對她好一點,說不定她就會饒過他了。說不定也會饒過我。我開始頭痛,腦子裡一片混沌。 我當真以為自己是本頓唯一的婚外情對象?我當真蠢到以為本頓背叛了妻子,卻會對我永遠忠誠?多麼愚蠢啊。傑伊起身去拿熱氣槍。本性難移啊,他說。本頓和布雷在華盛頓特區交往過密,後來甩了她,而且非常決絕,這點倒是值得誇獎。可是她不肯就這麼算了,黛安·布雷不是這種人。傑伊想塞住我的嘴。我的頭不斷猛烈搖晃。我的鼻子在流血,就快不能呼吸了。布雷果然讓本頓得了教訓,這是她搬到里士滿來的部分原因。連我也一起毀了。 “亂搞的代價可真大啊,雖然次數不多。”傑伊又從床上站起身,全身冒汗,臉色發白。 我掙扎著用鼻子呼吸,心臟像機關槍一樣猛烈錘擊,驚慌得渾身顫抖。我努力告訴自己要冷靜,換氣過度只會讓呼吸更加困難。還是驚慌。我用力吸氣,血滲入氣管,嗆得我咳嗽連連;心臟撞擊著肋骨,如捶打在門上的拳頭。砰砰砰,眼前一片昏暗,我再也無法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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