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首席女法醫11·終級轄區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我那張意大利白色傳統款沙發被福爾馬林染成了粉紅色,一個靠墊上還沾了腳印。可能是我為了閃躲尚多內,從沙發上跳過時留下的吧。我再也不會坐它了,巴不得盡快把它搬走。我在附近一把同色系的椅子邊緣坐下。 “我必須對他有足夠了解,才能在法庭上把他擊敗,”博格說,內心的熱焰在她眼裡閃爍,“而我只能通過你來了解他。你必須扮演這橋樑,凱。幫助我認識他,幫助我看清楚他。”她往壁爐前的地磚上一坐,誇張地兩手一攤,“讓-巴蒂斯特尚多內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要闖入你的車庫?為什麼?你的車庫有什麼特別之處?怎麼個特別法呢?” 我想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那對他來說有什麼特別的。” “好吧。那麼對你呢?” “在犯罪現場穿的衣服我都放在那裡,”我開始思索車庫的特殊之處,“那裡有一台大型洗衣機和烘乾機。我從來不把在現場穿過的衣服穿進屋子裡,因此那裡也算是我的更衣間吧,車庫裡面。”

博格眼裡一閃,似乎領悟了什麼,站起來。 “帶我去。”她說。 我打開廚房電燈,帶她通過洗衣間,這裡有一扇門通向車庫。 “這兒是你在屋內的更衣間。”博格點著頭說。 我打開車庫燈,胸口一緊,因為裡面空蕩蕩的。我的奔馳不見了。 “我的車呢?”我掃視著牆邊的櫥櫃、安有特殊通風設備的松木更衣間、整齊堆放著的園藝工具和五金器具,以及用來放置洗衣機、烘乾機和不銹鋼大水槽的凹壁。 “沒人告訴過我要把車開走。”我控訴般望著博格,瞬間湧出一股不信任感。不過看她的樣子,若非演技一流,還真的不清楚。我走到車庫中央環視,好像這樣就會知道車的下落似的。我告訴博格,我的黑色奔馳上週六,也就是我剛去安娜家暫住那天還在這裡,然後就再沒見過。 “可是你見過,”我說,“你上次來的時候我的車還在嗎?你來過幾次?”我毫無顧忌地問她。

她也正四處張望,然後在車庫門前蹲了下來,檢查橡皮條上的刮痕,據說是尚多內利用某種工具企圖撬開車庫門時所致。 “可以請你把門打開嗎?”博格一臉嚴肅地說。 我按了牆上的電鈕,車庫門轟隆隆地往上捲起,室內溫度陡然下降。 “沒有,我上次來的時候沒看見,”博格站起來說,“我從沒見過你的車。鑑於眼前的狀況,我猜你應該知道車在哪裡。”她又說。 偌大的車庫空間被夜色佔據,我走向博格站立的地方。 “也許被扣押了,”我說,“老天。” 她點點頭。 “咱們得回到問題的原點。”她轉頭看著我,眼裡浮現出某種我從沒見過的東西。疑惑。博格也不安了。也許這只是我的錯覺,不過我感覺她真心替我難過。 “這下可好了,”我喃喃地說,環顧著車庫,忽然覺得很陌生,“以後我該開什麼車呢?”

“你的警報器是在上週五晚上十一點左右響起的,”博格又恢復談公事的口吻,重新回到探索尚多內行踪的任務上,一字一句,沉穩持重,“警方人員抵達。你帶他們來到這裡,發現車庫門被撬開大約八英寸。”她顯然看過這份關於擅闖民宅的報案資料。 “當時正下著雪,你在門外發現了一些腳印。”她走到車庫外面,我跟了上去,“它們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雪,不過還是能看出印子一路繞著屋子到了街上。” 我們站在車道上,都沒穿外套,頂著寒風。我仰頭望著幽暗的天空,幾片雪花冷冷貼上我的臉頰。又開始下雪了。冬天變成了血友病患者,雪下個沒完沒了,鄰居家的燈光在木蘭樹和光禿禿的枝丫間閃爍。我懷疑洛克葛林小區的居民們心中已不存多少平安祥和,他們的生活也被尚多內玷污了。就算有人搬家,我也不會覺得驚訝。

“你還記得那些腳印在哪裡嗎?”博格問。 我現場踩給她看。我沿著車道繞過屋子,穿過院子直接連上街道。 “他往哪個方向離開了?”博格左右看著那條暗淡空曠的馬路。 “不知道,”我回答,“當時雪已鏟去,還在繼續下,所以沒看出來。不過我沒有在外面待太久,你得去問警方才知道。”我想起馬里諾,真希望他趕快來,然後突然又想到剛才為什麼打電話給他,陣陣涼意躥上脊背。我看著左鄰右舍。長久以來我學會了觀察我所居住的小區,根據燈光、車道以及報紙遞送情形等來判斷鄰居是否在家。可惜不在的時候多。這裡的不少居民已經退休,總是在佛羅里達過冬,夏天則去海邊度假。我也想到,我從來不曾和哪個鄰居成為朋友,頂多是開車交錯而過時在車內揮手打個招呼。

博格走回車庫,抱著身體取暖,嘴裡吐著白霧。我記起露西小時候從邁阿密過來里士滿看我,在這裡初識冰雪。她喜歡把筆記本紙頁捲起來,站在院子裡擺出抽煙的姿勢,彈著假想的煙灰,不知道我正在窗口看著她。 “從頭來吧,”博格邊走邊說,“回到十二月六日星期一。那天警方在里士滿港的集裝箱裡發現一具屍體。我們判斷那是托馬斯·尚多內,疑似被他的哥哥讓-巴蒂斯特殺害。告訴我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有人通知我發現屍體一事。”我說。 “誰?” “馬里諾。幾分鐘後我的副手傑克·費爾丁來電話,我說我會親自去現場。” “可是你沒必要去,”她打斷我,“你是首席法醫。在那個暖和得有點反常的早晨發現一具腐爛發臭的屍體,你可以派……嗯,派費爾丁或是誰去啊。”

“是的。” “那你為什麼沒那樣做?” “因為這案子勢必很棘手。那艘船是從比利時起航的,我們不能排除屍體在比利時被弄上船的可能性。這就會增加跨國辦案的難度,我時常接些複雜的案子,會引起媒體關注的那種。” “因為你喜歡受矚目?” “因為我討厭。” 我們進了車庫,兩人都渾身冰冷。我趕緊把門關上上。 “你想接這案子,是不是因為那天早上你過得不太順心?”博格說著走向那個松木大更衣間。 “可以看嗎?”我要她別客氣,再度暗暗驚嘆她對我似乎無所不知。 黑色星期一。那天早上,我的一位老友,參議院司法委員會主席法蘭克·羅德參議員來看我,帶來本頓寫給我的一封信。我對這封信毫無所知。我怎麼也沒想到,本頓早在幾年前到密歇根湖度假時就寫了這封信,並且交代羅德參議員在他本頓一死後把信交給我。記得信遞到我手上的瞬間,我就認出了他的筆跡。我永遠忘不了那種震驚,呆若木雞。悲痛接踵而至,佔據我的整個身心,而這正是本頓的用意,這個高明的心理分析專家看人真是滴水不漏。他明了自己一旦發生不測時我會有什麼反應,於是採用這一招,迫使我擺脫藉著瘋狂工作逃避現實的老毛病。

“你怎麼知道那封信的?”我冷冷地問。 她正探頭看更衣室裡的連身工作衣、橡膠靴、防水靴、橡膠厚手套、棉毛衫、襪子和網球鞋。 “請忍耐一下,”她近乎溫柔地說,“先回答我,你的問題我稍後再回答。” 我等不了那麼久。 “那封信又跟這件事有什麼關聯?” “我也不敢確定,但我想從你的心態開始探討”這話久久迴盪不去。倘若我終究不得不到紐約去作證,那麼我的心態勢必成為卡加諾的攻擊靶子。但還沒到那時候,這似乎已成為所有人質疑的焦點了。 “先假設我知道的這些辯方也都清楚。”她說。 我點頭。 “你在極度哀傷的情況下收到這封信,本頓寫給你的信。”她停頓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同情,“這麼說好了……”她別開頭去,“換作是我也會被徹底擊漬。很遺憾你有那樣的遭遇。”她回頭注視我的眼睛。又一個試圖讓我信任她、和她親近的伎倆? “死後一年,本頓還來提醒你,或許你還沒有真正面對失去他的事實,只是拼了命逃離那苦痛。”

“你不可能看過那封信,”我既驚愕又氣憤,“信鎖在保險箱裡。你怎麼會知道信的內容?” “你給一些人看過。”她回答得理直氣壯。 我突然明白一個被我疏忽了的事實:就算博格尚未找遍我身邊的所有人,包括露西和馬里諾在內的人談過,她也遲早會這麼做。這是她的職責所在,否則也未免太愚蠢太失職了。 “十二月六日,”她繼續說,“他在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六日寫了這封信,交代羅德參議員在一年後的十二月六日把信交給你。這個日子對本頓有特殊意義嗎?” 我遲疑起來。 “別那麼敏感,凱,”她提醒我,“別那麼敏感。” “我不確定這天對本頓有什麼特殊意義,不過他在信裡提到,他知道對我來說聖誕節是個相當難熬的日子,”我回答,“他希望我在聖誕節前夕收到這封信。”

“聖誕節對你來說很難熬?” “對每個人不都是?” 博格沉默不語。接著她問:“你和他的私密關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秋天,好幾年前了。” “好,幾年前的秋天,你和他開始有了性關係。”她這麼說話好像是我在刻意迴避事實似的。 “那時候他是有婦之夫,你開始和他交往。” “沒錯。” “好。今年十二月六日,你收到這封信,不久後趕往里士滿港處理屍體,接著回到這裡。說一下你從犯罪現場直接回家後一般都做些什麼。” “我習慣把在現場穿的衣服用雙層袋子封好,放在汽車的行李箱裡。”我解釋著說,“一件連身工作服和一雙網球鞋。”我不斷回頭望著原本該停著車的空地,“回來以後就把工作服丟進洗衣機,鞋子放進水槽,用消毒劑浸泡。”我指給她看。那雙鞋還擱在架子上,是兩週前我放在那里風幹的。

“然後呢?”博格走向洗衣機和烘乾機。 “我脫去衣服,”我說,“脫去所有衣服,放進洗衣機開始清洗,然後走進屋子·” “什麼都沒穿。” “是的,直接走進臥室浴室去洗澡。從現場回來之後我都是這樣消毒的。”我說。 博格聽得出了神,似乎有了想法。不知為何,我逐漸感到渾身不自在。 “我在想,”她若有所思地說,“也許他不知怎的知道。” “不知怎的知道?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進屋去,”我說,“我很冷。” “知道你的習慣,”她繼續說,“也因此對你的車庫特別感興趣。他不光是要觸動警報器,也許真的想闖入車庫。在這裡你脫去死亡衣物——以這案子來說,就是被他所製造的死亡沾污了的衣物。你全身赤裸,正是最脆弱的時候,儘管時間很短。”她跟著我進屋,我把洗衣間的門順手關上,“也許他對此充滿性幻想。” “我認為他根本無從知道我的習慣,”我拒絕接受她的猜想,“那天他也不可能看見我做了什麼。” 她一側眉毛一挑,打量著我。 “你敢打包票嗎?他有沒有可能跟踪你回家?我們知道他當時可能也在港口,因為他就是搭'天狼星號'貨輪在這兒上岸到的里土滿。在貨輪上他身穿白色制服,外露部位的毛刮乾淨了,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廚房裡充當廚師,避免跟人接觸。難道這不是警方的推測?我才不相信那次談話中他跟我說的,說什麼偷了別人的護照和皮夾後搭飛機過來什麼的。” “他到這裡的時間大約和他弟弟的屍體被發現的時間一致,我們的確是這麼推測的。”我說。 “因此,像讓-巴蒂斯特這樣不甘寂寞的人,很可能會守在船邊旁觀你們為那具屍體忙得跟無頭蒼蠅似的。真是絕妙好戲。你也知道,那些渾蛋最愛看警方為他們的案子奔忙。” “他怎麼可能跟踪我?”我回到這令人不安的假設上,“怎麼跟踪?他有車嗎?” “說不定有。”她說,“我開始思索一種可能,也許尚多內不是個孤獨可憎的簡單怪物,不是偶然或隨興來到這個城市的。我已經不太敢確定他的身份了。我甚至開始懷疑,也許他和某項大規模的秘密行動有著牽扯,那和他的犯罪家族相關,也許甚至和布雷有關,因為她顯然也涉入了某種犯罪活動。如今又出了兩樁謀殺案,其中一名受害者顯然涉及組織性犯罪,是個職業殺手;另一名受害者則是正在執行槍械走私緝查的調查局臥底探員。在露營地還發現了疑似為尚多內所有的毛髮。所有跡像都顯示,這個殺了自己兄弟的人會搭船潛逃到里士滿,不光是因為他在巴黎虐殺婦女的劣性已經逐漸影響到他那著名犯罪家族的聲譽。之後他又開始在這裡犯案,因為控制不了自己?總之,”博格往廚房的操作台邊一靠,“有太多巧合。要是他沒有車,又怎麼能到露營地去?如果那些毛髮被證實是他的。”她說。 我在餐桌前坐下。我的車庫沒有窗戶,不過車庫門上有幾扇小窗。我思索著尚多內跟踪我回家後在車庫門外偷窺我脫衣清洗的可能性。也許他還協助警方找到了他在河畔的藏匿之所。也許博格說得對。也許他並非一個人,從來就不是一個人。時間已將近午夜,聖誕節就快到了,馬里諾卻遲遲不來,而博格又一副不討論到天亮絕不罷休的架勢。 “警報器響了,”她又說,“警察來了又走,你回到客廳。”她示意我跟著她,“當時你坐在哪裡?” “沙發上。” “是的。電視機開著,你在整理賬單,時間大約是午夜十二點,對吧?” “有人敲門。”我接著說。 “形容一下敲門聲。” “是用硬物敲擊的聲音,”我努力回憶每個細節,“類似手電筒或警棍。很像警察的敲門方式。我走上前去問來者是誰,也許沒問,我不太確定。總之有個男人自稱是警察,說有人看見可疑人物出現在我房子附近,問我是否沒事。” “這很合理,因為就在一個小時前的確有個可疑人物企圖闖入你的車庫。” “正是,”我點頭說,“於是我關閉警報器打開大門,看見他站在那裡。”我平淡地說,彷彿只是在敘述萬聖節孩子登門要糖的情節。 “示範給我看。”博格說。 我穿過客廳,通過餐廳來到玄關,打開大門。單是重演差點要了我命的這一幕,便已讓我的身體起了陣陣不適。我開始反胃,雙手微微顫抖。門廊仍然一片昏暗,因為警方拿走了燈泡和燈座,送到化驗室去作指紋鑑定。沒人把它們裝回去,門廊天花板下垂懸著裸露的電線。博格耐著性子等我繼續。 “他衝進屋裡,然後把門往後用力端上。”我說著關上大門,“他拿著黑色外套,想用它蒙住我的頭。” “他進門的時候外套是穿著還是拿著的?” “穿著。他邊進門邊把它脫掉,”我站得筆直,“然後想碰我。” “想碰你?”博格皺著眉頭,“用尖頭睡嗎?” “用手,他伸出手來碰我的臉頰,差點碰到。” “他這麼做的時候你就站在那裡?就那個位置?” “事情發生得太快了。”我說,“太快了。”我重複道,“我也不敢確定。我只知道他伸手碰我,脫下外套想蒙住我的頭。我拔腿就跑。” “尖頭鎚呢?” “就拿在手上。我也不確定。可能是從哪裡抽出來的。我只知道,他追著我跑到客廳的時候手上拿著尖頭鎚。” “一開始沒拿?他並非一開始就拿著尖頭鎚?你確定?”這點她很在意。我努力回想,回放著那畫面,“沒有,一開始沒拿,”我篤定地說,“他試圖用手碰我的臉,然後拿外套蒙我的頭,接著才拿出尖頭鎚。” “能示範一下接著你做了什麼嗎?”她問。 “跑?” “對,跑。” “不行,”我說,“除非我像當時那樣緊張、驚慌。” “凱,請你把路線指給我看。” 我離開玄關,經過餐廳回到客廳。我的正前方是我從紐約卡托納一家漂亮家具店買來的那張黃色澳大利亞原木咖啡桌。店名叫什麼來著?兩極?它那鮮豔的桌面像蜜糖一樣閃閃發亮,我努力不去看那上面的指紋鑑定粉末,以及不知誰隨手擱在那裡的7-11紙咖啡杯。 “那罐福爾馬林就放在這裡,放在桌角。”我對博格說。 “它會放在那裡是因為——” “因為裡面裝著文身皮膚樣本。我從那具疑似托馬斯·尚多內的屍體背部採下的文身樣本。” “辯方一定會質疑你為何會把屍體皮膚樣本帶回家來,凱。” “那是自然,每個人都在質疑。”我突然惱火起來,“這枚文身很重要,並引發了許多疑問,因為我們始終想不出那是什麼圖案。原因不光是屍體嚴重腐爛導致難以辨認,還因為它覆蓋在另一枚文身上面。我們必須弄清楚底下那枚的圖案,這非常關鍵。” “兩個金色的圓點,上面覆蓋著一隻貓頭鷹。”博格說,“尚多內家族的每個成員身上都有金色點狀文身。” “沒錯,國際刑警是這麼告訴我的。”我說。到了這地步,我已能肯定她和傑伊·塔利的碰頭沒浪費一點時間。 “托馬斯背叛了他的家族,暗地裡發展自己的事業。他更改貨輪航線,變造驗貨單,經營起自己的槍械毒品買賣。我們推測,他的家族發現了這情況,於是他把文身的圖案變換成貓頭鷹,並且開始使用化名。他知道一旦被家族逮住,必定活不了。”我把我所被告知的,亦即傑伊在里昂對我說的,重述了一遍。 “有意思。”她用手指輕觸嘴唇,目光游移,“他的家族果真殺了他,另一個兒子乾的。那罐福爾馬林,你為什麼把它帶回家?再說一次。” “其實不是刻意的。我去了彼得斯堡一家文身店,想讓那裡的專家看看這枚文身。之後我直接回到家裡,把罐子放在咖啡桌上。當晚他找上門來,完全是巧合——” “讓-巴蒂斯特·尚多內。” “是的。那晚他來之前,我剛好把福爾馬林罐帶回家放在客廳,邊做其他事邊看著它。我把它放在桌上。後來他闖進屋,我拼了命地跑。然後他拿出那把尖頭鎚,高舉著向我揮過來。我看見那隻罐子立刻一把抓起,完全是反射性的動作。我跳到沙發背後,打開蓋子把福爾馬林向他潑過去。” “你很清楚福爾馬林的腐蝕性有多強,因此才有這種反射性的動作。” “我每天聞,怎麼可能不清楚。從事我這行的人都知道,接觸福爾馬林面臨著一種慢性危險,因而所有人都害怕被潑灑到。”我解釋著,心裡明白我的說法會讓大陪審團有什麼想法。牽強。難以相信。詭異到了極點。 “你的眼睛有沒有被福爾馬林濺到?”博格問,“或者身上被灑到?” “沒有,謝天謝地。” “你把罐子往他的臉丟過去,然後呢?” “我跑出屋子。中途我抓起餐桌上的格洛克手槍,那是我稍早放在那裡的。我跑到外面,在雪地上滑了一跤,摔傷了手臂。”我晃了晃手上的石膏。 “他呢?” “他跑出去追我。” “立刻跑了出去?” “好像是。” 博格繞到沙發背後,站在那片被福爾馬林侵蝕了表面漆層的法國古式橡木地板旁邊。她繞著硬木地板顏色較淺的區域走。直到現在我才發現,福爾馬林幾乎潑灑到了廚房入口。我只記得他捂著眼睛,痛苦地號叫。博格站在門口看著廚房。我走向她,想知道是什麼吸引了她的目光。 “我得撇開正題說一句,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廚房。”她說。 廚房是我整棟房子的核心。中央巨大的蒂羅德灶台四周懸著閃亮如黃金的銅壺銅鍋,灶臺本身擁有兩組烤架、熱水槽、煎台、兩個電爐、瓦斯爐、烤爐和大湯鍋用的特大號爐頭,因為我很愛煮湯。廚房器具都是不銹鋼製,包括Sub-Zero嵌入式冰箱和冰櫃。牆邊層架上陳列著香料,另外還有一個單人床大小的切菜台。橡木地板沒鋪地毯。牆角有一個直立式葡萄酒冰櫃和一張小餐桌,桌子擺在可以遠眺詹姆斯河沿岸景緻的窗邊。 “非常專業。”博格在廚房裡繞著,邊走邊說。沒錯,我得承認這廚房讓我非常驕傲。 “使用這廚房的人必定專注於烹飪,而且品位考究。聽說你廚藝高超。” “我很喜歡烹飪,”我對她說,“那可以讓我的心得到平靜。” “你哪兒來的錢?”她率直地問。 “我很懂生財之道,”我沒心情談論錢,說得也就冷淡,“過去幾年我在投資上非常幸運,真的非常幸運。” “你很有生意頭腦。”博格說。 “但願。本頓把希爾頓海德島的公寓留給了我,”我稍作停頓,“我把它賣了,我沒辦法再去那房子。”我又停頓,“賣了六十多萬。” “原來如此。這是什麼?”她指著意大利米蘭三明治機。 我向她解釋。 “等案子了結後,你一定得請我吃頓飯。”她幾近冒昧地說,“據說你喜歡意大利菜,那是你的專長。” “是的,意大利菜居多。”這和傳言無關,我對自己的了解恐怕還不及博格。 “你想他有沒有跑進廚房,在水槽這兒洗眼睛?”接著她問。 “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訴你,我跑了出去,然後摔倒了。我抬頭看時,他已經跌跌撞撞跑出來,試圖追上我。他跑下台階,還尖叫著,然後撲倒在地,拼命用雪揉眼睛。” “想把福爾馬林洗掉。那很油膩,不是嗎?很難去掉吧?” “不太容易,”我回答,“必須用大量溫水沖洗。” “你沒有給他溫水?沒有伸手幫助他?” 我望著博格。 “拜託,”我說,“換作是你會怎麼做?”我惱火起來,“那混賬剛才還想用錘子砍我,轉眼我就得扮演起醫生了?” “辯方一定會這麼問。”博格面無表情地說,“不會。換作是我,我也不會幫他,以上純屬個人意見。所以說,他跌倒在院子裡。” “我忘了說,我跑出去的時候順手按了防盜警鈴。”我忽然記起來。 “你抓起福爾馬林丟向他,又抓起手槍,按了防盜警鈴。你還真是夠冷靜的,對吧?”她說,“總之,你和尚多內到了院子裡。不久露西趕到,你勸她別向他的腦袋開槍。菸酒槍械管制局的人和警方也都趕來了。故事結束。” “但願真的就這麼結束了。”我說。 “那把尖頭鎚。”博格又往回討論,“你知道他用的是這種工具,因為你跑到五金店去尋找,最終找到了會造成類似布雷身上傷痕的工具?” “過程比你想像的要復雜得多。”我回答,“我知道他用來攻擊布雷的工具兩端不一樣,一頭相當尖利,另一頭比較方正。根據她的顱骨被鑿傷的痕跡,加上凶器被放在床墊上印出的血痕,我判斷那是鐵鎚或鶴嘴鋤之類的工具。你必須到處看,到處打聽。” “他來找你之前,必然事先把那把尖頭鎚藏在外套里或別的什麼地方,以便隨時拿出來對付你。”她平靜而客觀地說。 “是的。” “因此你屋子裡有兩把尖頭鎚,一把是布雷遇害之後你在五金店買的,另外一把是他帶來的。” “是的。”她這句話令我心頭一震。 “老天,”我喃喃地說,“沒錯。那把尖頭鎚我是在布雷遇害以后買的。”我被這一陣所發生的,被混亂的日子,被這一切迷惑了。 “我在想些什麼呢?收據上的日期……”我沒了聲音。我記得我在五金店的收銀台付了現金,五美元,大概是吧。但是我沒拿收據,這我記得很清楚。我感覺整個人涼到了腳底。博格一直很清楚我忽略了什麼:我那把尖頭鎚是在布雷遇害後才買的,然而我卻無法證明這點。除非那位店員能提供收銀記錄,並且咬定我就是買了那把尖頭鎚的顧客,否則根本無從證實。 “現在有一把不見了。你買的那把不見了。”博格說。我思緒一片混亂,告訴她我並沒有參與警方在我屋子裡的搜查行動。 “可是當時你也在場。警方來的時候你不在家嗎?”她問。 “我只告訴他們東西放在什麼地方,還有回答他們的提問。週六白天我還在,傍晚就離開了。我無法說我看見了他們的一舉一動,或是拿走了什麼,也不確定我離開的時候他們是否已經結束搜查。老實說,我甚至不知道他們究竟在這裡待了多久,以及來了幾次。”我說這些話時異常憤怒,博格也察覺到了。 “老天,布雷被殺的時候我手上根本沒有尖頭鎚。我迷糊了。我那把尖頭鎚是在她的屍體被發現那天買的,而不是她死的那天。她頭一天晚上遇害,第二天屍體才被發現。”我反复叨唸著。 “尖頭鎚到底是做什麼用的?”博格接著問,“還有,真不想告訴你,無論你怎麼解釋尖頭鎚的事,凱,有個小麻煩,那就是唯一的那把尖頭鎚上——在你屋內找到的那把——沾有布雷的血跡。” “磚瓦工程用的。這一帶有很多石板房等石造建築。” “這麼說蓋屋頂的工人大概用得到?據推測,尚多內的那把可能是從他藏匿的那棟舊房子裡偷來的。是正在整修的那棟房子?”博格毫不放鬆。 “他們是這麼推測的。”我回答。 “你的房子也是石造的,而且有石板屋頂,”她說,“這棟房子建造的時候,你可曾在一旁盯著?你像是會這麼做的,追求完美的人。” “蓋房子卻不在一旁監督,豈不愚蠢。” “我在想,你會不會在建房子的時候就見過尖頭鎚這種工具,在工地上或者建築工人的工具腰袋上見過?” “我記得沒見過。不過我不確定。” “你在兩週前的十二月十七日,也就是布雷遇害將近二十四小時後的那天晚上去了普萊森特五金店,而在那之前你從來不曾持有過尖頭鎚?” “那天晚上以前沒有過。沒有,在那之前沒有,我想是沒有。”我對她說。 “你是在幾點買了那把尖頭鎚?”博格問。這時院子里傳來馬里諾車子的引擎聲。 “七點左右。確切時間我不記得了。十二月十七日那天晚上的六點半到七點之間。”我回答。我已無法細細思考,我累垮了。很難想像能有什麼謊言耐得住她的咄咄逼供而不露出破綻。問題在於能否分辨何者為真,何者是偽。我總感覺她並不信任我。 “你離開五金店後就直接回家了?”她繼續發問,“告訴我那天晚上你做了些什麼。” 門鈴響了。我瞟了眼客廳牆上的愛峰可視對講機,看見馬里諾佔滿顯示屏幕的臉。博格剛剛問了那個問題,用了我深信賴特會用來擊潰我的那招撒手鐧。她想知道我是否有不在場證明。她想知道布雷被殺那天,也就是十二月十六日週四晚上我在哪裡。 “那天早上我剛從巴黎回來,”我說,“我去辦了些雜事,晚上六點左右回到家,十點左右我開車到弗吉尼亞醫學院探視喬。她是露西的前女友,在邁阿密一起被捲進槍戰的那個。我想看看能否幫上點忙,因為喬的雙親反對她們交往。”門鈴又響了。 “此外我也想知道露西在哪裡。喬告訴我露西在格林威治村的一家酒吧里。”我朝著大門走去,感覺博格在盯著我,“在紐約,露西在紐約。我回到家打電話給她,她喝醉了。”馬里諾又按了下門鈴並且開始砰砰敲門。 “回答你的問題,博格小姐。我無法證明周四晚上六點到十點半之間自己的行踪,因為這段時間裡我不是在家就是在路上,完全是單獨一個人。沒人看見我,沒人和我說過話,沒人可以證明七點半到十點半之間我究竟在哪裡,也沒人可以證明當時我沒有在黛安·布雷家用一把尖頭鎚把她敲死。” 我打開大門,感覺博格的目光炙燙著我的脊背。馬里諾似乎就要散架了,看不出是憤怒還是恐懼到了極點,也許兩者都有吧。 “搞什麼鬼?”他說,來回看著我們兩人,“出了什麼事?” “抱歉讓你在外面受凍,”我對馬里諾說,“快請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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