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首席女法醫11·終級轄區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牙齒也有故事。你的牙齒狀況往往比珠寶或名牌服裝更能揭露你的相關信息,並且可以作為辨識身份的依據,只要你生前留有記錄可供比對。牙齒能顯示你的衛生習慣,悄悄訴說你的用藥情況,兒童時期所使用的抗生素、患過的疾病、受過的傷,以及你對自己外表的重視程度。牙齒也可以揭示你的牙醫的為人,透露他是否以根本沒做過的手術為由訛詐你的投保公司簡單地說,由牙齒可以判斷牙醫的好壞。 次日,天還沒亮馬里諾已經來到停屍間。他帶了詹姆斯城那位二十二歲受害者的齒列記錄。這名男子昨天到威廉瑪莉學院校園附近慢跑,結果一去不回。他的名字是麥切·巴博薩。威廉瑪莉學院和詹姆斯堡汽車旅館相距只不過幾英里。昨晚馬里諾和斯坦菲爾德通電話獲知了這一最新消息,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好巧。馬里諾那個狡詐善變的律師兒子羅奇·卡加諾正好在這個學院念過書。又一個詭秘的巧合。

六點四十五分,我將屍體推出X光室,回到驗屍室的工作台前。這裡依然一片沉寂。今晚就是聖誕夜了,所有政府單位全都放假,馬里諾全副武裝地來幫我的忙。除了我們和牙科法醫外,應該不會有其他活人在這裡出現。馬里諾的工作是協助我把僵硬屍體上的衣服脫去,把他們抬上、抬下驗屍台。至於驗屍這部分,就算他願意協助我也絕對不會允許,此外還有做記錄,因為他的拉丁語醫學術語的拼寫總是錯誤百出。 “把他扶住,”我指示著馬里諾,“很好,就這樣。” 馬里諾扶著死者頭部的兩側,穩住不動。我將一把細鑿子從他嘴角穿進去,插在臼齒之間,撬開上下顎。金屬鑿子抵著牙釉質,我小心翼翼,以免切到牙齒邊緣,卻還是刮傷了裡面幾顆牙齒的表面。

“所幸你做這些的時候他們已經死了。”馬里諾說,“等兩隻手都能派上用場的時候,你一定會很開心。” “別提我的痛處。”我煩透了石膏,甚至動過用斯特萊克電鋸把它割斷的念頭。 死者的下巴終於鬆開。我打開手術燈,讓白光照進他的口腔。他的舌頭上有些纖維,我採集下來。馬里諾協助我消除他兩隻手臂的僵直,這才脫去他的外套和襯衫。接著我脫掉他的鞋襪,最後是運動長褲和慢跑短褲。我做了物證檢驗,沒發現肛門有任何損傷,目前為止沒找到同性戀行為跡象。這時馬里諾的尋呼機響了,又是斯坦菲爾德。一早上馬里諾對羅奇隻字未提,但他的陰影籠罩著我們。羅奇就存在於空氣中,並對他的父親造成極其微妙且深重的影響。馬里諾散發著無比沉重絕望的哀傷氣息,有如體味一般。我本該憂慮羅奇會如何出手,但滿腦子擔心的卻是馬里諾。

死者全身赤裸地躺在面前。我先綜觀他的外貌:身高五英尺七英寸,體重一百三十八磅,體形瘦長,兩腿肌肉發達,上半身卻相當瘦削,是慢跑者的身材特徵。沒有文身,已去除包皮。根據修剪整齊的手腳指甲和刮除乾淨的鬍渣來看,這人十分注重儀表整潔。目前還看不出有任何外傷,X光照射下也沒發現骨頭碎裂的現象。兩個膝蓋和左手肘有舊傷疤,而新傷除了被捆綁以及堵住嘴巴所造成的擦傷之外別無其他。你究竟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會死?他沉默不語。一旁馬里諾為了掩飾不安扯著嗓門說話。他當斯坦菲爾德是個蠢蛋,態度輕蔑,甚至比以往更為不耐與不屑。 “是啊,要是我們早知道當然好囉,”馬里諾對著壁式電話機譏諷地嚷嚷,“死亡是沒有假期的。”片刻後他又加了句,“死神愛什麼時候駕到就什麼時候駕到。”接著又說,“是,是,是聖誕節沒錯。還有,斯坦菲爾德,給我閉嘴,懂嗎?如果再讓我看到這案子上報——噢,是嗎?你大概還沒看今天的報紙吧?我會剪報給你看。瞎扯些詹姆斯城、族群仇殺什麼的,再讓我看見一次,我就要揍人了。你沒見過我揍人吧,很難看。”

馬里諾戴上乾淨的手套回到輪床前,手術長袍在腿邊飄動。 “越來越古怪了,醫生。假設這傢伙就是那名失踪的慢跑者,那麼他只是個普通的卡車司機,沒有犯罪記錄,沒惹過麻煩,和女友住在合租公寓。她是憑照片認出他來的。昨晚斯坦菲爾德和她通過電話,但今天早上還沒能聯繫上她。”他一臉茫然,不確定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 “把他抬上工作台吧。”我說。 我把輪床推到驗屍台邊。馬里諾抓住兩腳,我抓著一條手臂,合力把他拉起。屍體砰的一聲撞上金屬工作台,血從鼻孔流了下來。我打開水龍頭,把血衝進不銹鋼水槽。牆上的燈箱上貼著死者的X光片,顯示了完好無損的骨架和各種角度的顱骨,運動裝拉鍊沿著兩側弧度優美的肋骨往下蛇行。我正拿著解剖刀從一側肩膀劃向另一側,往下繞過肚臍直劃到骨盤,大樓車庫裡突然鈴聲大作。閉路電視上出現山姆·特里醫生的身影,我用手肘敲了下電鈕打開車庫門。他是我們的牙醫,也就是牙科法醫,很不幸地在聖誕假日被召喚前來。

“我們最好抽空去拜訪一下他的女友,”馬里諾說,“我記了地址,那個女孩的。他們住的合租公寓的地址。” “你認為斯坦菲爾德真的會閉嘴嗎?”我用打著石膏又戴著手套的左手彆扭地抓著鑷子,以斷續的刀法解剖,翻開皮膚讓組織器官露出來。 “是的。他說會在汽車旅館和我們碰面,態度不是很和善,還嘀咕說今天是聖誕夜,那家旅館不想再惹人注目了,因為他們的生意已經大不如前,有十名遊客看到新聞取消了訂房。我覺得全是鬼扯,會投宿在那種爛旅館的人根本不會、也懶得關注當地的新聞。” 特里醫生進來了,提著個磨損的黑色醫護包走向操作台,手術長袍的背後沒系上,衣擺飄動著。在我們所有牙科法醫裡他年齡最小、資歷最淺。身高幾乎達七英尺的他據說原本有機會加入NBA,可是他選擇了學業。真相是——如果有人問他,他就會說——他只擔任過弗吉尼亞州立大學籃球隊後衛,投籃不算厲害,拿槍射擊倒還不錯,至於搶籃板球,對方是女生的話還算過得去。他修牙醫學是因為進不了醫學院。特里一心想當法醫病理學家,因此自願加班協助我。

“真是謝謝你,”他把表格固定在夾板上,我對他說,“你人真好,願意來幫我們,山姆。” 他咧嘴一笑,瞥了眼馬里諾,用極其誇張的新澤西口音說:“你還好嗎,馬里諾?” “你看過鬼靈精怎麼偷走聖誕節嗎?要是沒看過,就跟我去逛逛。我忽然很想去把一些小朋友的禮物摸走,拍拍媽媽們的屁股然後鑽進煙囪。” “你最好別鑽煙囪,會卡住的。” “不像你,頭探出煙囪口,兩腳還踏在壁爐底。你還在長個吧?” “沒你長得快,老哥。你現在到底多重了?”特里翻看著馬里諾帶來的齒列記錄表,“他的右上顎第二顆小臼齒有點歪,往牙齒內側方向傾。還有……作了很多矯正。看來這傢伙……”他舉著圖表說,“和你們手上的死者是同一人。”

“公羊隊擊敗了路易斯維爾隊,那場比賽如何?”馬里諾在水流聲中大喊。 “你看了嗎?” “沒有。你也沒去,特里,所以他們才會贏球。” “也許吧。” 我從工具架上拿起一把手術刀,這時電話響了。 “山姆,能接一下電話嗎?”我說。 他走到角落拿起電話。 “停屍間。”我切開上肋骨軟骨關節,取下一塊三角形的胸骨和胸骨旁的肋骨。 “等一下。”特里說道,“斯卡佩塔醫生?本頓·韋斯利找你。” 整個房間瞬間被抽空了似的,沒了燈光和聲響。我愣在那裡瞪著他,一陣眩暈,戴著血淋淋手套的右手舉著手術刀停在半空。 “搞什麼鬼?”馬里諾衝口而出。他大步走向特里,抓過他手中的話筒。 “你是哪位?”他對著話筒大吼,“可惡!”他把話筒掛回牆上,顯然是對方已經掛斷電話。特里一臉驚惶,不明就裡。他才來不久,本頓的事除非有人告訴他,否則他不太可能知道。看來真沒人跟他說過。

“那人對你說了些什麼?”馬里諾問特里。 “我該不會闖禍了吧。” “不,沒事,”我勉強出了聲,“你沒做錯什麼。”我寬慰他。 “是個男人,”他回答,“他只說要找你,說他叫本頓·韋斯利。” 馬里諾再度拿起電話,嘟噥著咒罵一氣,因為上面沒有來電號碼顯示器。在停屍間沒有安裝它的必要。他按了幾個鍵,等了一會兒。接著他抄下一個號碼,撥了電話。 “是啊,你是誰啊?”他對著接聽電話的人說,“哪裡?噢。你看見幾分鐘前在那裡打電話的人沒有?打你手上這部電話。噢,噢,是嗎,怎麼可能。鬼才相信,渾蛋。”他用力掛上話筒。 “就是剛才打來電話的那個人嗎?”特里困惑地問他,“你查出對方的號碼了?” “是公用電話,在中洛錫安城公路上的德士古加油站。希望沒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人。你聽著是什麼樣的聲音?”馬里諾逼視著特里問道。

“相當年輕,我也不確定。本頓·韋斯利是誰?” “他死了。”我拿起解剖刀,將刀尖插在切板上,拿了新刀片裝上,舊的丟進生物危害廢棄物專用紅色塑料桶裡。 “是個朋友,非常親近的朋友。” “不知哪個痞子在搞惡作劇。他怎麼會知道這裡的電話?”馬里諾語氣煩躁,一副怒不可遏、想找那人揍上一頓的樣子。他在懷疑會不會是他那狡獪的兒子主使的,他的眼神將他的心思透露無遺。 “電話簿上就查得到,在州政府欄裡。”我開始切割血管,從位於深處的頸動脈最頂端開始,然後向下移到腸骨動脈和骨盆靜脈。 “別告訴我電話簿上明白寫著'停屍間'三個字。”馬里諾又開始數落我。 “好像是列在喪葬信息下。”我割開橫膈膜細薄扁平的肌肉,讓器官鬆脫,將它們切離脊柱。我把這些器官放在切板上,拿水管用少量冷水沖洗著血污,肺、肝、心臟、腎臟和脾臟閃爍著深淺不同的紅色。我發現心臟和肺上面分佈著不超過針孔大小的暗淡遊斑,便判斷這是死者臨死時呼吸困難。

特里提著他的黑包走向工作台,將它擱在工具推車上。他拿出一支口腔鏡探進死者的口腔。我們安靜地工作,剛才發生的事讓氣氛變得凝重。我換了把較大的手術刀,取了一些器官切片,然後劃開心臟。冠狀動脈通暢乾淨,左心室寬一厘米,心臟瓣膜正常。除了主動脈有若干硬化斑塊外,心臟和血管都極為健康。唯一不正常的地方是:它停下來了。這個人的心臟不知何故停止了跳動,我怎麼都找不出原因來。 “果然是他,”特里邊填表格邊說,仍然透著不安。他一定希望自己沒接那個電話吧。 “是同一個人?”我問。 “錯不了。” 他的頸動脈像鐵軌似的排列著,當中夾著舌頭和頸部肌肉。我把它們翻開、切除,攤在切板上仔細觀察。組織深處沒有出血現象,細小脆弱的U形舌骨完好無損,這排除了被勒死的可能。我翻開他的頭皮,沒在頭骨上發現挫傷或碎裂現象。我將斯特萊克電鋸插頭插入頭頂的電源,這才發現一隻手不夠用。我要特里幫忙穩住屍體的頭部,將顫動著隆隆作響的半圓形鋸刀切入頭骨。熾熱的骨頭粉塵飛散開來,頭蓋骨嘶的一聲脫離,露出大腦盤繞的表面。乍看之下沒什麼問題。我把它拿到切板上沖洗乾淨,它的切片看起來就像邊緣帶有灰色皺褶的奶黃色瑪瑙。大腦和心臟將用福爾馬林浸泡存放,寄到弗吉尼亞醫學院供進一步特殊研究之用。 今天早上的診斷很令人意外。我沒發現任何顯見的病理上的死亡原因,覺得只有一種模糊的可能。心肺出血加上燒傷和捆綁傷痕表明,麥切·巴博薩或許是死於應激性心律失常。同時,我也推測他死前一度憋氣,或者呼吸道阻塞,或者因為某種原因呼吸困難將近窒息,也許是堵住嘴巴的布被口水浸濕所致。無論原因何在,我心裡已經有了譜,並且建議當場演示。特里和馬里諾便是現成的實驗對象。 我先剪下幾段用來縫合Y形胸腔切口的白色麻線,讓馬里諾把手術袍袖子挽起,伸出兩隻手。我用兩條麻線分別綁住他的兩個手腕,綁得不緊,但不易鬆開。我指示他高舉著兩手,讓特里抓住線的另一頭往上拉。特里個子夠高,不需要椅子或扶梯。馬里諾手腕內側的麻線馬上陷進肉裡,並且往線結的方向緊繃成銳角。我們試了各種角度,包括把兩條手臂綁在一起,以及展開呈十字架受難姿勢。當然,馬里諾的兩腳腳掌穩穩踩在地上,沒有一絲懸空。 “手臂往上伸直的時候,光體重就足以阻礙呼吸了。”我解釋道,“你的呼吸會變得很困難,因為肋間肌肉受到擠壓。持續姿勢一段時間將會導致窒息,加上因折磨所受的驚嚇、痛苦和恐懼,很可能會引起心律失常。” “流鼻血又是怎麼回事?”馬里諾伸出手腕讓我觀察麻線在皮膚上留下的鋸齒狀凹痕,它們所呈現的形狀和死者身上的傷痕相似。 “顱內壓力造成的。”我說,“在憋氣的情況下,人很可能會流鼻血。沒查出明顯的傷口,這一可能性更大了。” “我想知道的是,對方是蓄意殺死他的嗎?”特里問。 “人通常不會把一個人捆綁起來加以折磨後再放走,讓他去到處宣揚。”我說,“他的死亡原因和方式還有待確定,等毒物化驗有了結果再說。”我轉向馬里諾說,“不過我建議你最好把這列為凶殺案,非常惡劣的兇殺案。” 接近中午時,我們開車前往詹姆斯城,途中討論著這問題。馬里諾開著他的卡車,我提議走第五號公路,往東順河經過查爾斯城。大片自十八世紀存留至今的森林在道路兩旁無盡地蔓延,一直延伸至舍伍德森林、韋斯托弗、柏克利、雪利和貝萊爾那些令人敬畏的磚造宅邸和房舍。放眼看去不見任何觀光巴士、木材運輸卡車或長跑者,一些鄉間店鋪也都關門了,因為今天是聖誕前一天。陽光灑向一望無際的古老森林,道路上樹蔭斑斑。漫畫形象護林熊在森林防火標誌牌上向人招手。就在這美麗的大地上,有兩名男子遭到殘殺。在到達詹姆斯堡汽車旅館和露營地之前,我一直難以相信這地方會發生這種事。就在第五號公路旁的一塊林地裡混雜著許多油漆斑駁的鏽蝕小木屋、拖車和汽車旅館,讓我想起調查局學院的演習場所霍根巷裡那些廉價房舍,裡面躲藏著已被執法人員鎖定的可疑人物。 租賃辦公室就在一間小木板屋裡,周遭松樹叢掉落的枯葉讓它的屋頂和地面有如覆上了一層黃褐色破布,屋前的飲料和冰塊販賣機在雜亂的灌木叢中若隱若現。孩子們的破自行車躺在落葉中,老舊的蹺蹺板和鞦韆看起來十分危險。一隻飽受頻繁生育之苦的雜種母犬硬撐著老腿站起,在傾斜的門廊前瞧著我們。 “我以為斯坦菲爾德會在這里和我們會合。”我打開車門說。 “慢慢等吧。”馬里諾下了卡車,眼珠滴溜溜轉著。 一縷輕煙從屋頂冒出,被風吹得和地平線幾乎平行。一扇窗子閃著俗豔的聖誕燈光。我感覺有眼睛在盯著我們。窗簾動了一下。我們在門廊上等待,我的手被狗又嗅又舔的時候屋子裡的電視機突然沒了聲響。馬里諾先是用拳頭叩門,最後忍不住大叫:“有人嗎?餵!”接著又使勁敲門,“我是警察!” “來了,來了。”—個不耐煩的女聲傳來。不久門縫裡出現一張冷酷疲倦的面孔,門上的防盜鏈條沒取下但拉緊了。 “你是基芬太太?”馬里諾問。 “你是誰?”她反問。 “里士滿警察局的馬里諾隊長。這位是斯卡佩塔醫生。” “你帶醫生來做什麼?”她皺著眉頭,在陰暗的門縫裡打量著我。這時她腳邊起了陣騷動,一個孩子探出頭來瞄我們,頑皮地笑著。 “查克,回屋裡去。”她把環著她腳踝的光溜小手臂和指甲污穢的小手抖開,“快去!”他終於鬆手,跑了進去。 “得請你帶我們到發生火災的那個房間去。”馬里諾對她說,“詹姆斯城的斯坦菲爾德警探應該也會來,你看見他了嗎?” “早上沒有警察來過。”她把門合上,放下鏈條後重新打開。這回門大開,人走出了門廊,正套著一件紅色方格外套,手裡一串鑰匙叮噹作響。她回頭對著屋內大喊:“乖乖待著!查克,別玩餅乾麵團!我馬上回來。”她把門關上。 “那孩子超愛餅乾麵團,”我們走下台階時她說,“有時候我會買些袋裝的半成品麵團。有一次我逮到查克偷吃,他把它當香蕉一樣剝了包裝紙吃,那會兒已經吃掉了半個。我跟他說,你知道裡面是什麼東西嗎?生蛋,知道吧。” 貝芙·基芬最多四十五歲,有著卡車休息站餐廳和夜間小餐館的那種俗麗之美:染成亮黃色、卷得像法國貴賓犬的毛似的頭髮,深深的酒窩,成熟的已婚婦女體態。她身上那種防範、執拗的味道讓我想起一些飽受磨難、經常身陷困境的人。我還感覺她十分險詐,或許會懷疑她所說的每個字吧。 “我不想招惹麻煩,”她對我們說,“這兒的麻煩已經夠多了,尤其是這—次。”她邊走邊說,“整天從早到晚都有人跑來窺探拍照。” “都是些什麼人?”馬里諾問她。 “開車來的,停在車道上東張西望,有的還下車到處跑。昨晚我醒來,聽見有車開過,凌晨兩點的時候。” 馬里諾點了根煙。我們跟著基芬太太穿過松樹樹蔭,沿著一條堆著雪墩、雜草叢生的小徑走著,經過許多如不耐風浪的船隻般的舊露營車。一張野餐桌附近堆著許多私人物品,乍看一眼會誤以為是露營者留下的垃圾。但緊接著我瞥見了令人意外的東西:一堆舊玩具和玩偶、一些平裝書、床單、兩個枕頭、一條毯子和一輛雙層嬰兒車——全都又髒又濕,但不是被丟棄了,而是被主人粗率地放在戶外。四散的塑料包裝紙碎片,立刻讓我想起在第一位死者灼傷的背部發現的東西。這些白、藍、橙色的碎片被撕成細長條,彷彿是有將物品撕成碎片的神經質習慣的人所為。 “顯然是匆忙離開的。”馬里諾推測說。 基芬望著我。 “也許是想賴賬,偷偷溜走了?”馬里諾說。 “不是的,”她說著加快腳步朝著前方隱藏在樹林裡的廉價小旅館前行,“他們一樣交了錢。一對夫妻帶著兩個孩子住在帳篷裡,但突然連夜離開了,也不知道為什麼。裡面還留著些好東西,比如嬰兒車,可是後來下了雪。” 一陣風把糖果紙般的碎片吹起來。我慢慢走過去,用腳推了一下枕頭,把它翻轉過來。我蹲下來細瞧,一股刺鼻的酸味衝了上來。黏在枕頭底下的是頭髮——顏色淺淡,髮質柔細不著色。我的心像被猛踢了一下的低音鼓般突然怦怦撞擊起來。我摸著那些包裝紙碎片。這種塑料紙柔軟但堅韌,不容易被撕裂,除非順著經過加熱密合的接縫處撕。有些碎片相當大,輕易便可看出是發薪日牌花生焦糖巧克力的包裝紙,甚至連好時公司的網址都看得清楚。我又在毯子上發現更多毛髮,深色的短毛,陰部的毛髮以及幾根淺色長毛。 “'發薪日'巧克力。”我對馬里諾說。我打開手提袋問基芬:“知道這裡有誰喜歡吃'發薪日'巧克力嗎,而且習慣把包裝紙撕得粉碎?” “不是我家的。”好像我們剛剛指控了她或是愛吃糖的查克。 當屍體不在現場時,我通常不會帶著我的鋁質醫事包,不過我的手提袋裡隨時備有一套緊急工具組件,一個裝有手套、證物袋和棉花棒的大容量冷凍袋、一小瓶蒸餾水和殘留彈藥採樣工具組件,等等。我打開一個殘留彈藥採樣盒的蓋子,它其實不過是一小截頂端帶有黏性的干淨塑料罷了。我用它從枕頭上採集了三根毛髮,毯子上是兩根,然後裝進一個小型透明塑料證物袋裡。 “你不介意我問個問題吧?”基芬對我說,“你幹嗎這麼做啊?” “我想我最好把這堆垃圾,這片營地上的所有東西全部打包送到化驗室去。”馬里諾突然降低音量,沉穩得像個撲克牌老手。他非常清楚應該如何應付基芬,尤其是現在,因為他也知道多毛症患者有著特殊的毛髮:細柔、色淺、不成熟,有如嬰兒毛髮,只是嬰兒毛髮不可能像尚多內在犯罪現場留下的那樣有六七英寸長。讓-巴蒂斯特·尚多內很可能來過這個露營地。 “你—個人管理這地方?”馬里諾問基芬。 “可以這麼說。” “住在帳篷裡的那家人是什麼時候走的?最近的天氣似乎不太適合住帳篷。” “他們正好是在下雪前來的,上週四、週五吧。” “你知道他們匆匆離開的原因嗎?”馬里諾若無其事地繼續探問。 “一直沒有他們的消息,什麼都沒聽說。” “我們必須仔細查看一下他們留下的這些東西。” 基芬往掌心吹了口氣取暖,然後胳膊抱著身體,轉身背對強風。她回頭望著她的屋子,你幾乎可以透視到她腦子裡的所思所想:這回命運又給她和家人帶來了什麼麻煩。馬里諾示意我跟著他走。 “在這裡等著,”他對基芬說,“我們馬上回來。只是去車上拿個東西。別亂碰,懂吧?” 她目送我們離去。我和馬里諾低聲交談著。就在尚多內出現在我門口的幾個小時前,馬里諾帶著緊急應變小組在外面搜尋他的踪跡,發現他就藏匿在里士滿詹姆斯河沿岸一處正在翻修的宅邸中,離我所住的小區很近。我們推測白天他鮮少甚至乾脆不出門,因而能夠避人耳目安藏其中,靠裡面現成的用品過活。在這之前,我們都沒想過尚多內會有其他藏身之地。 “你覺得會不會是他把住在帳篷裡的人嚇跑,然後自己住了進去?”馬里諾打開車門,探身到車後座。據我所知,他在那裡放著一把推拉槍栓式霰彈槍。 “告訴你,醫生,我們進入詹姆斯河邊那棟屋子後,第一眼瞧見的就是滿屋子的垃圾食品包裝紙。到處都是塊狀糖的包裝紙。”他提起一個紅色工具箱,然後關上車門,“好像不吃甜食會要了他的命似的。” “你記得是哪一類垃圾食品嗎?”我清楚記得尚多內接受博格的訪談時喝了不少可樂。 “士力架。我記不得有沒有發薪日牌巧克力,可是有不少糖果和花生。那種小包裝的播種者牌花生。現在回想起來,那些包裝紙全都撕得很碎。” “天哪,”我喃喃念著,忽然覺得冷徹骨髄,“我很懷疑他是血糖太低了。”我努力保持客觀冷靜,然而恐懼像一群蝙蝠闖入我心底。 “他跑到這裡來做什麼?”馬里諾說。他遠遠看著基芬所在的方向,確認她沒在那個已然成為犯罪現場的營地上翻動任何東西。 “他又是怎麼來的?也許他真的有輛車。” “他藏匿的那棟屋子附近有沒有發現什麼交通工具?”我問。基芬看著我們走近,正冷得直吐霧氣,那穿著紅色方格外套的身影顯得很孤單。 “房子還在翻修,屋主並沒有留車子在那裡,”馬里諾壓低了聲音對我說,“他可能是偷了一輛,並且找了個隱秘的地點停車。我總覺得那傢伙根本不會開車,畢竟他多數時間都窩在巴黎老家的地窖裡啊。” “是啊,又是臆測。”我回了句,想起尚多內聲稱在巴黎騎過那種清理人行道的綠色摩托車。除了懷疑,我再也沒有別的想法。我們回到野餐桌旁,馬里諾放下工具箱,打開,取出皮革工作手套戴上,然後抖開幾個五十加侖容量的大垃圾袋,要我把袋口撐開來拿著。我們裝了滿滿三袋。接著他割開一個黑色塑料垃圾袋,把它蓋在那輛嬰兒車上並用膠帶粘牢。他邊動手邊向基芬解釋,可能是有人把這家人嚇跑的,或者是哪個陌生人擅自佔用了這塊地,說不定只佔了一晚。他問她上週六以前這裡是否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例如有沒有陌生車輛進出之類。他不厭其煩地追問,好像完全沒想過她可能根本不會吐露真相。 可以確定的是,上週六以後尚多內絕不會在這地方出現,因為他已被關進病房。基芬對我們毫無幫助。她說她沒發現任何異常現象,只是有天早上她出門找木柴,發現帳篷不見了,那家人的東西卻都還在,或者至少部分還在。她原本沒有一點把握,可是被馬里諾催得越來越篤定:她是在上週五早上八點左右發現帳篷不見了的。尚多內謀殺黛安·布雷的時間是周四晚上。在那之後他是否冋到詹姆斯城藏匿起來了?我想像他走近一個住著一對夫妻和兩個孩子的帳篷。他們一見他就嚇得立馬跳上車,連行李都來不及打包便火速逃離。這很好理解。 我們把垃圾袋提回卡車,堆在後車廂。基芬仍然等著我們,兩手插在外套口袋裡,臉頰凍得艷紅。汽車旅館就在松樹林過去一點,一棟小巧方正的白色雙層建築,所有房門都漆成常青樹的顏色。旅館後方又是一片樹林,再過去是一條寬廣的詹姆斯河支流。 “目前旅館裡有多少客人?”馬里諾問這個經營著可怖觀光客陷阱的女人。 “現在嗎?大概十三個,還得看有沒有人退房。有些人直接把鑰匙留在房間裡就走了,我得等到進去打掃時才會發現。不好意思,我沒帶煙出來,”她對馬里諾說,“介意我回家拿嗎?” 馬里諾把工具箱放在小徑上,從煙盒裡抖出一根來給她並點上。她叼著煙,上嘴唇像縐紙似的緊縮,深深吸了一口後從嘴角吐出煙霧。我的煙癮又犯了,傷胳膊凍得難受。我不停想著帳篷裡的那家人和他們的恐懼——倘若尚多內果真出現在這裡,而且這一家人的確存在的話。假設在謀殺了布雷之後他確實來了這裡,那麼他的衣服到哪裡去了?當時他必定全身血跡斑斑吧。難道他離開布雷的住處,鮮血淋漓地直接跑到這裡來,嚇跑了幾個陌生人,卻沒人打電話報警或者向別人提起這件事? “前天晚上發生火災的時候,這兒有多少客人?”馬里諾提起工具箱,我們繼續往前走。 “我只知道有多少人登記入住,”她閃爍其詞,“可是不確定誰在房裡。總共有十一個人登記,包括他在內。” “包括那個在火災中喪生的人?”輪到我發問了。 基芬瞥了我一眼。 “沒錯。” “說說他辦理登記的情形吧。”馬里諾對她說。我們走了會兒,停下來環顧著四周,又繼續走。 “你看見他開車來了嗎?就像剛才看見我們的車那樣?客人應該都會把車直接開到你家門口吧。” 她猛搖頭。 “不是的,警察先生。我沒看見他開了車來,只聽見有人敲門就去開了。我要他到隔壁辦公室去,我會到那里和他會合。相當好看的男人,穿著體面,跟我平時接待的客人很不一樣,差異太大了。” “他登記名字了嗎?”馬里諾問她。 “他付了現金。” “所以只要客人付現金,就不需要填寫任何信息。” “他們願意的話也可以,但是不強迫。我有一本登記簿讓客人填寫信息,我開收據用的,可是他說他不需要收據。” “他有口音什麼的嗎?” “不像是這一帶的人。” “能不能說得明白點,像是哪裡來的?北方?國外?”我們在松樹下短暫停留的同時,馬里諾繼續追問。 她左右張望,邊思索邊吸著煙。我們跟著她走過一條通向旅館停車場的泥濘小徑。 “不是南方人,”她肯定地說,“但聽口音也不像外國人。其實他話不多,不說廢話。你知道,讓我覺得他好像在趕時間而且有點不安,當然不會有心情聊天了。”這完全是在瞎編亂造,她的聲音都變了。 “那些露營車裡有人嗎?”馬里諾接著問。 “那是我用來出租的車子。這種時候不會有人開自己的露營車來這裡,現在是淡季。” “目前有人租車嗎?” “沒有,沒一個人·” 汽車旅館門前有一把布套已經破損的椅子,旁邊是可樂販賣機和付費電話。停車場裡有幾輛車子,舊的國產車。一輛福特格蘭達、一輛查拉基吉普車,還有一輛火鳥。沒有任何可以顯示車主身份的跡象。 “每年這時候來的都是些什麼樣的客人?”我問。 “不一定。”基芬回答。這時我們正穿過停車場往旅館南邊走。 我掃視著潮濕的柏油地面。 “都是些不好相處的人,這時節這種人很多。跟家人起了衝突,於是離家出走,或者被踢了出來,需要找個地方落腳。也有人大老遠開車來拜訪朋友,臨時找個旅館過夜。或者在河水高漲的時候,就像幾個月前那次,有些人會過來,因為我允許他們帶寵物。還有一些觀光客。” “來參觀威廉斯堡和詹姆斯城的?”我問。 “大部分是來參觀詹姆斯城的。自從他們開始在那裡挖掘墳墓,忽然增加了不少人。人實在是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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