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首席女法醫11·終級轄區

第21章 第二十章

“你在賴特眼裡也是個怪胎,”馬里諾對露西說,“我和他在這一點上有共識。” “羅奇會不會和尚多內家族有牽扯?”麥戈文問馬里諾,“有過嗎?你說你早就起了疑心,是當真的嗎?” “哼,”馬里諾嗤之以鼻,“羅奇這輩子沒跟犯罪脫離過乾系。但要問我是否知道他究竟倣了些什麼,答案是否定的。我不敢保證說清楚他的一切,我只知道他是個什麼貨色。人渣,天生的孬種。這樣說吧,他算不得是我的兒子。” “他是你的兒子。”我對他說。 “在我心裡他不是。他是家族的異類。”馬里諾固執地說,“在我們新澤西老家,有好馬里諾和壞馬里諾之分。我有個伯父是流氓,另有一個伯父是警察,兄弟倆天差地別。我十四歲那年,渾蛋伯父路易指使人把另一個伯父幹掉了,就是當警察的那個,名叫彼得的——我就是隨著彼得伯父取的名字。他在自家前院拿報紙的時候挨了一槍。雖然始終無法證明是路易伯父主使的,但家族裡的每個人對此都深信不疑。我至今都這麼認為。”

“你的路易伯父現在在哪裡?”露西問。安娜端著馬里諾要的酒回到客廳。 “聽說幾年前死了。我一直沒和他聯繫,和他沒一點關係。”他接過安娜手中的酒杯,“但羅奇活像是他的翻版,尤其在成年後,越來越不成器,廢物一個。你以為他為什麼改姓卡加諾?因為那是我母親娘家的姓,羅奇知道他改隨我母親的姓會讓我氣炸。有些人就是沒救了,天生的壞坯子。別要我解釋為什麼。我和桃麗斯為那孩子付出了一切,甚至把他送去讀軍校,可是我們錯了。他喜歡上軍校,喜歡它殘酷的那個部分,無法無天地欺負其他男孩。可是沒人敢找他講理,個個一見他就膽寒。他和我一般壯碩,沒人敢動他一根汗毛。” “真是糟糕。”安娜重新往矮凳上一坐,說道。

“羅奇接這案子究竟是出於什麼動機?”我聽博格說了,但想听聽馬里諾的說法,“觸怒你嗎?” “奪人眼球吧。這類案子永遠是媒體焦點。”馬里諾不想挑明真正的原因——羅奇大概是想藉此羞辱、擊垮他的父親。 “他恨你嗎?”麥戈文問。 馬里諾又抽了下鼻子,這時他的尋呼機響起。 “結果如何?”我問,“你送他進軍校,後來呢?” “我把他逐出家門了。我告訴他,要是他不守家規就別待在我的房子裡。那時他剛上完軍校一年級,你知道那混賬做了什麼嗎?”馬里諾瞥了眼尋呼機然後站了起來,“他搬到新澤西,和路易伯父那該死的流氓一起住,後來還有臉回來唸書,包括法律學校、威廉瑪莉學院。沒錯,他聰明得很。” “他是在弗吉尼亞州通過律師資格考試的?”我問。

“是啊,在州內到處執業。我已經十七年沒見他了。安娜,我可以藉用一下電話嗎?這個電話不方便用手機打。”他望著我,邊說邊走出客廳,“是斯坦菲爾德。” “稍早他告訴你的關於身份確認的事,進展得怎樣?”我問。 “希望就是為了這事,”馬里諾說,“又一樁怪案,如果屬實的話。” 他打電話時,安娜默默離開客廳。我猜她大概是去浴室,可是她沒馬上回來。我能夠想像她心中的苦楚。就某些層面而言,我擔心她勝過擔心自己。如今我已知悉她的過去,明了她的情感圖景中那荒蕪的創痕,懂得去疼惜她那脆弱不堪的心靈。 “太不公平了,”我開始失去鎮靜,“對每個人而言都不公平。”堆積在我身上的一切開始動搖滑落。 “誰來告訴我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我是上輩子造了什麼孽?我不該活受這種罪,我們誰都不該。”

露西和麥戈文靜靜聽著我發牢騷。她們似乎各有想法和計劃,只是並不急著提出來。 “說話啊,有話就直說吧。”我對她們說,“我的生活一塌糊塗,諸事不順。我很抱歉,”為著外甥女考慮,我開口道,淚水就要湧出,“現在我只想抽根煙。誰有煙?”馬里諾有,可他在廚房打電話。我不能為這事去打擾他,不然會顯得煙癮很大。 “最讓我氣憤的是,我遭到的指控正是我一向最痛恨的罪名。真該死,我絕不會使用暴力,永遠不可能殘忍地謀殺任何人。”我喋喋不休地往下說。 “我痛恨死亡,痛恨殺戮,痛恨每天看見的那些東西。如今他們竟然以為我做得出那種事!甚至得勞大陪審團來調查我是否犯了罪,這算什麼?”我讓問題懸在空中。露西和麥戈文默不作聲。

馬里諾的大嗓門響起,強勁粗蠻一如其人,像是衝撞而來,沒有循著一點規律。 “你確定那是他的女友?”他對著話筒說。我想對方應該是斯坦菲爾德警探。 “不是普通朋友?倒是說說你怎麼知道的。噢,噢。什麼?我懂了沒?懂什麼呀!我不明白,這根本說不通,斯坦菲爾德。”馬里諾在廚房裡踱步,似乎有捶斯坦菲爾德腦袋的衝動。 “知道我對你這種人都怎麼回應嗎,斯坦菲爾德?”馬里諾大吼,“我要他們都滾遠一點。我不管你的姐夫是誰,懂嗎?叫他來親我的屁股、送它上床道晚安吧。”斯坦菲爾德顯然想插上兩句話,但馬里諾沒給機會。 “天哪。”麥戈文喃喃念叨,將我的注意力拉回客廳,拉回我自己的煩惱堆中。 “他就是負責調查那兩樁命案的警探嗎,受害者疑似遭到凌虐然後被殺害的那兩樁?正在和馬里諾通話的那位就是?”麥戈文問。

我迷惑地看著她,內心更是疑惑不解。 “你怎麼知道那兩樁命案的?”我尋索著答案,顯然我錯過了什麼。這陣子麥戈文一直在紐約,而第二個約翰·多伊的屍體我甚至都還未進行檢驗。為什麼突然之間每個人似乎都變得無所不知了?我想起傑米·博格,想起米歇爾州長、丁威迪議員和安娜,一股強烈的恐懼有如尚多內的體臭般在周圍蔓延。我彷佛又聞到他的氣味,中樞神經立刻下意識地產生反應。我開始顫抖,好像剛喝下半壺濃咖啡或者六杯那種叫做可拉達的甜膩的濃縮古巴咖啡。我察覺此刻的我正體驗著前所未有的恐懼,並開始以全新的角度看待此事:尚多內不斷堅稱那看似荒謬的說法,也就是他受到某種龐大政治勢力的壓迫,或許點出了若干真相。我已經開始產生偏執的妄想了。我努力重拾理性,畢竟我即將遭到起訴,罪名為謀殺一個涉嫌組織性犯罪的貪瀆警官。

這時我發現露西正在對我說話。她已經離開壁爐前的座位,拉了把椅子坐到我面前,身體前傾,按著我的胳膊試圖喚醒我。 “姨媽?”她說,“你沒事吧,姨媽?聽到了嗎?” 我回過神。馬里諾正告訴斯坦菲爾德明早要碰面,語氣不無威嚇。 “我和他約在菲爾喝了會兒啤酒。”她朝廚房瞥了一眼,這讓我想起近午時分馬里諾提過和露西約好下午碰面的事,說是她有重要消息要告訴他。 “我們知道汽車旅館的案子。”她指的是她和麥戈文。麥戈文正靜靜坐在壁爐前的地板上抬頭望著我,等著看我聽了露西的話後會有什麼反應。 “蒂恩週六就來了,”露西說,“那天我從杰斐遜酒店給你打了個電話,記得嗎?當時蒂恩跟我在一起,是我要她趕過來的。” “噢,”我不知該說什麼,“很好啊。我還奇怪你一個人為何要住酒店呢。”淚水湧上眼眶,我尷尬得趕緊別過頭去。我應該扮演強者的。一向都是我將外甥女從困境當中解救出來——多數是她自作孽所致。一向都是我扮演燈塔,為她指路。我伴著她度過學院時期,給她買書、買第一台電腦,送她到全國各地學習她中意的課程,有年夏天還帶她去倫敦。每當有人找露西以及她母親的麻煩時,我總是挺身而出,後者對我的付出還毫不領情。 “我應該得到你的尊敬,”我對外甥女說,邊用掌心抹去眼淚,“怎麼能讓你看輕我呢?”

她站起來,低頭看著我。 “真是胡扯。”她不無情緒地說。這時馬里諾回到客廳,手裡端著滿滿一杯波本。 “這跟尊不尊敬一點關係都沒有,”露西說,“天哪,這屋子裡沒人對你減少一絲一毫的尊敬,姨媽,你只是需要幫助。就這麼一次,你就接受大家的援手吧。你不可能靠自己渡過這難關的,也許你應該暫時放下尊嚴,讓我們來幫你。我不是小毛孩,我都二十八歲了,早就不是天真少女了。我擔任過調查局探員、菸酒槍械管制局探員,而且我很有錢。各種該死的探員隨我挑著當。”她所受的種種磨難在我眼前浮現。她果然非常在意被迫辭職這件事。當然在意了。 “現在我就是老闆,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她又說。 “我剛剛辭職了。”我對她說。緊接著是一陣詭異的沉默。

“你說什麼?”站在壁爐前喝酒的馬里諾問我,“你做了什麼?” “我跟州長講了。”我回答,一股難以言喻的平靜在心中升起,想到自己釆取了行動而非一味被動地承受,我感覺頗好。也許辭職能讓我顯得不那麼像受害者——如果我終究願意承認自己是受害者的話。我想我的確是,唯一的複生之道就是完成尚多內所開始的:結束我過去的生命,而後重新來過。真是個怪誕的想法。我把我和邁克·米歇爾的談話內容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馬里諾、麥戈文和露西。 “等一下。”馬里諾坐在壁爐前說。此時已近午夜,安娜沒有一絲動靜,也許已經上床休息了。我幾乎忘了她也在屋裡。 “這表示你再也不能辦案了?”馬里諾問我。 “不是的,”我回答,“我會繼續擔任首席法醫,直到州長找到接任人選為止。”沒人問我對自己的後半生有什麼打算。眼前的一切就讓你筋疲力盡時,哪還有心思去擔憂遙遠的未來?我很慶幸沒人問我,或許他們接收到了我不願被追問的熟悉信號吧。或許該說,人會感應到何時該保持沉默。他們的好奇心已被我轉移,甚至沒察覺到已受我引導,因而沒來探聽我不想透露的信息。我在很小的時候便已練就這技巧。那時我不希望同學打聽我父親的事,問他是否還躺在病床上,會不會康復,或者他去世時我有什麼感受之類的問題,於是我學會了不回答,不發問。我父親生前最後三年可說是被家人都忽略了,包括他在內,或者說尤其是他。他很像馬里諾,是典型的意大利大男人,總認為他們的肉體無論多病態或枯槁,永遠都不會和他們分離。我回憶著父親的模樣,一旁那三人則討論著該用什麼方法來幫我,包括已經開展的背景調查和“終極轄區”能夠給予的一切支持。

我聽而不聞,回憶著童年時期在邁阿密所見的那片悠悠草原,臭蟲蛻殼的聲響和小院子裡那株淡綠的酸橙樹,只覺他們的談話聲有如烏鴉細碎的聒噪。父親曾經教我如何用鐵鎚和螺絲起子在車道上把椰子敲碎。我時常忘我地挖取那堅硬多毛的殼裡甜美的白肉,他則在一旁笑著觀賞我的專注表演。椰子果肉總是會被放進矮胖的白冰箱裡,之後從來就沒人,包括我在內,想到去吃它。燠熱的夏季週末最讓我和多蘿茜興奮的是,父親偶爾會從小區雜貨店帶回兩大塊冰。我和妹妹會用水管往家裡的小型充氣式水池裡註水,然後坐在冰塊上,上身烤著太陽,屁股挨著凍。我們在水池跳進跳出取暖,接著又坐回冰冷滑溜的寶座。我父親總是在客廳窗口衝著我們大笑,樂不可支地敲著窗玻璃,高保真音響大聲放著胖子沃勒的爵士樂。 我父親是個好人,心情好時慷慨體貼、風趣幽默。他中等身體,患上癌症前是個肩膀寬厚的金發俊男。他的全名是凱·馬塞勒斯·斯卡佩塔三世。他堅持讓第一個孩子隨他取名,因為那是費羅納的祖先傳下來的。哪怕我是女孩也一樣,因為“凱”這名字男女適用。不過我母親總喜歡叫我凱蒂,部分原因是她認為兩個凱很容易混淆。這問題不復存在時,她依然叫我凱蒂(至今如此),拒絕接受父親已死的事實,不願面對傷痛。她不肯讓父親走,而他死了至少三十年了。那年我十二歲,之後我母親不曾和別的男人約會,不曾取下結婚戒指,不曾改口叫我凱。 露西和麥戈文一直討論到午夜過後。她們早已不再勉強我參與談話,似乎也沒留意到我的思緒已回到往日。我凝視著爐火,出神地揉搓著發麻的左手,把手指伸進石膏底下撓沒法透氣的可憐皮膚。馬里諾終於打起哈欠,就像一頭熊,然後站了起來。他渾身煙臭,波本酒又讓腳步有些不穩。他凝視著我,眼神可謂癡情——倘若我願意承認他對我的情意的話。 “來,送我出門吧,醫生。”他說。這是他對我表示善意的獨特方式。馬里諾並非莽夫,其實很懊悔自我險些遇害以來對我所採取的態度,而且他從來沒見過我如此疏離、出奇安靜的樣子。 夜冰冷靜寂,羞澀的星星在朦朧雲朵後躲躲藏藏,站在安娜的車道上可以盡覽屋子所有窗口閃爍著的燭光。這讓我想起明天就是聖誕夜了,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個聖誕夜。馬里諾轉動車鑰匙的聲響劃破寧靜。他踟躕著,遲遲不開車門。 “要做的事還很多,明天一早在停屍間見。”這不是他真正想說的。他仰頭望著星空,嘆了口氣。 “可惡。告訴你吧,醫生,我知道這事已經有一陣了,現在你終於知道了。我一直都清楚賴特那渾蛋在打什麼主意,但卻阻止不了他。” “你本來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我沒有指責的意思,只是好奇。 他聳了聳肩。 “還好安娜先提了。我當然知道不是你殺的黛安·布雷,絕對的。但老實說,就算是你殺了她,我也不會怪你。媽的,真是個超級大爛貨。在我看來,如果你真的對她下手,也必然是基於自衛。” “哦,沒有如果,”我堅決地說,“無所謂如果,馬里諾。我沒有殺她。”我緊盯著他那在車燈和聖誕節彩燈照射下的龐大身影。 “你該不會真的以為……”我把話吞了回去。也許我並非真的想知道答案。 “可惡,我也不清楚自己最近到底在想些什麼,”他說,“這是實話。我該怎麼辦,醫生?” “怎麼辦?”我不懂他的意思。 他肩膀一聳,突然哽咽起來。我簡直不敢相信,馬里諾就快哭了。 “要是你辭職了,我該怎麼辦?”他提高嗓門,輕咳幾聲,在口袋裡摸索“好彩”香煙。他用那雙大手護住我拿著煙的手,替我點燃,粗糙的手輕擦我的皮膚,腕背的毛輕觸我的下巴。他吸了口煙,激動地轉過頭去。 “以後呢?我再去停屍間就都看不到你了嗎?媽的,要不是因為你,我才不會一天到晚往那個死人洞跑呢,醫生。你是那個地方唯一有生氣的東西,我是說真的。” 我擁抱他。我的高度只到他的胸部,而且他的圓肚子也隔開了我們的心跳。長久以來,他為自己搭築起許多難以跨越的屏障。我心頭一震,突然間對他生出難以名狀的同情以及依賴。我拍拍他寬厚的肩膀,讓他知道我的感覺。 “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馬里諾,你別想甩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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