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首席女法醫11·終級轄區

第11章 第十章

面對任何錄像、畫面、氣味和聲音,我本該毫不畏縮。一般人的那種動輒驚恐不該出現在我身上。我的工作原本就是重建苦痛而超然其外,召喚恐懼又不讓它影響我的生活。我應當潛入讓-巴蒂斯特·尚多內的殘虐遊戲,而不致幻想自己是他的下一個折磨對象。 他是我所見過為數不多的形於外的兇手,典型的惡魔,又並非瑪麗·雪萊筆下的人物,而是真實存在著的。他形貌醜怪,兩邊面孔不對稱,兩眼一高一低,類似動物的細小尖牙稀疏參差。他全身長滿嬰兒頭髮般細柔的淺淡長毛。然而最令我心驚的是他的眼神。在他闖入屋子,把門一踹關上的瞬間,我在他眼裡窺見地獄深淵,窺見幾乎讓空氣燃燒的貪欲。他的邪惡本能和狡黠清晰可觸。我極力抗拒著對他生出一絲同情,但卻清楚,尚多內加諸他人的痛楚其實是他自身悲劇的投射,是他那充滿怨恨的心靈所承受的夢魘的短暫消遣。

我在會議室找到博格。一起穿過走廊時,我向她解釋尚多內的病患,先天性多毛症,其發病率只有十億分之——如果統計數字可靠的話。在他之前我只見過一個同樣的不幸病例。那是我在邁阿密擔任實習醫生輪值小兒科病房的時候,有個墨西哥婦女生下一名嚴重畸形的女嬰。除了黏膜組織、手掌和腳底以外,她全身覆蓋著灰色長毛,就連鼻孔和耳朵裡也有,此外還長了三個乳頭。多毛症患者通常對光線極度敏感,同時承受著牙齒和生殖器官畸形之苦,並可能患多指症。數百年前這些外貌怪異的人往往被賣給雜技團,或者用來給皇室提供娛樂,有些甚至被當成狼人控告。 “你認為他噬咬受害者的手和腳是否有什麼像徵意義?”博格問。她有一副嘹亮的嗓子,低沉細膩,充滿磁性,具電視台主播的味道。 “會不會因為那是他全身僅有的幾個沒有長毛的部位?嗯,我也不懂。”她思慮再三,“不過我推測應該有某種性意味,就像某些人有戀足癖。但我從來沒見過噬咬手腳的案例。”

我打開辦公大廳的電燈,用磁卡刷開名為證物室的防火保險庫,它的門和牆壁都用不銹鋼加以強化,計算機系統會自動記錄進入者的密碼、進入時間和停留時間。保存在此處的私人物品並不多,它們通常由警方存放在私人物品室,或者還給家屬。是我提議設這樣一個保險庫,因為我發現沒有一間辦公室絕對安全,而我又非常需要一個空間來儲存高度機密的檔案。入口對面是一整排靠牆而立的大型金屬櫃,我打開其中一個,抽出兩個貼有我簽名的封條、經我准許才能開啟的厚檔案夾,然後在剛剛顯示了密碼和進入時間的打印機旁的登記簿上寫下金蘭和黛安·布雷的案件編號。之後我和博格邊談邊走回會議室,馬里諾正在那裡等著,一臉的不耐煩和緊張。 “你為什麼不讓犯罪心理分析專家看看這些檔案?”進門時博格問我。

我把檔案夾放在桌上,看了馬里諾一眼,這問題他能回答。將案子交給那些專家並非我的權責。 “犯罪心理分析專家?做什麼用?”他態度魯莽地回答,“犯罪心理分析的目的是確定犯案怪胎的類型。我們已經知道這案子是什麼樣的怪胎犯下的了。” “可是動機呢?心理因素、象徵意義之類的分析呢?我很想听聽心理分析專家的看法。”她對馬里諾很不屑,“尤其是手腳的部分,太奇怪了。”她仍然很在意這些細節。 “在我看來,大部分犯罪心理分析都只是隔靴搔癢,”馬里諾毫不退讓,“當然,我承認個別專家真的有兩把刷子,但多數是在瞎扯。像尚多內喜歡咬別人手腳這種行為,根本不需要調查局的人來分析,想想也知道這些部位對他肯定有某種特殊意義。比方說,他自己的手腳或許有什麼異常,噢,就這案子來說剛好相反。這些是他全身少數幾個沒長毛的部位,外加臭嘴和屁眼吧。”

“他痛恨自己的某些部位,因此摧殘受害者的這些部位,例如臉部,我倒是能理解。”她不畏怯馬里諾的進逼。 “可我還是不懂。手和腳。應該還有別的含義。”博格輔以各種手勢和語調反擊。 “是啊,可是他最感興趣的部位還是奶子。”馬里諾又說。他們倆活像一對正在拌嘴的戀人。 “就是這麼回事。他喜歡有大奶子的女人,有戀母之類的情結,專挑某種體型的受害者。這點同樣不必勞煩調查局的專家來分析。” 我沒說話,只給了馬里諾意味深長的一眼。他的態度傲慢無禮到了極點,—心只想找這女人的碴兒,全然忘了顧及我的感受。他明知本頓擁有真正的心理分析專長,並且依據的是珍貴、科學的檔案數據庫——調查局長久以來針對數千名暴力罪犯進行追踪訪談而建立的。而且我也不贊同他關於受害者體型的說法,因為我也是尚多內挑中的對象。

“你知道嗎,我很不喜歡'奶子'這字眼,”博格若無其事的口氣好像只是在告訴服務員別加法式醬,她平視著馬里諾說,“你究竟知不知道什麼是奶子呢,隊長?” 馬里諾頭一回啞口無言。 “是一種小鳥,”她邊說邊翻資料,手勁大得洩漏了她的憤怒,“也有打擊的意思。Tit for tat,就是以牙還牙,這是詞源學。我指的可不是昆蟲學,我說的是言語。言語能傷人,也能用來還擊。以'球'(ball)為例吧,它可以是一種遊戲——網球、足球,也可以指談論奶子的男性兩腿間那有限的大腦。”她頓了一下,嚴肅地看著他,“既然克服了言語障礙,我們可以繼續了嗎?”她說著回頭望我。 馬里諾的臉漲成紅蘿蔔色。

“你手頭有驗屍報告嗎?”我明知故問。 “我讀過好幾遍了。”她回答。 我撕開封條,把檔案推向她。馬里諾在一旁咔拉掰著指關節,裝作沒看見我們。博格抽出信封裡的彩色照片。 “你們有什麼消息?”她問我們。 “金蘭,”馬里諾開始用純熟的語調說話,讓我想起卡洛韋被他一再羞辱之後的反應,“三十歲,亞裔婦女,在西區一家叫做'凱利快客'的便利商店打工。尚多內趁店裡只剩她一個人的時候闖了進去,時間是晚上。” “十二月九日,星期四。”博格看著一張現場照片,上面是金蘭慘不忍睹的半裸屍體。 “沒錯,警報鈴在七點十六分響起。”他說。我在一旁納悶。如果昨晚他們見面沒談這個,那談的是什麼?我推測她找他是為了打聽這兩件案子的調查細節,但顯然兩人並未討論過金蘭案或布雷案。

博格看著另一張照片,眉頭一皺。 “晚上七點十六分嗎?是他闖入店裡還是犯案後離開的時間?” “離開。他是從商店後門走的,那道門設有獨立的警報系統,因此他闖入的時間必定在這之前——從前門進入,也許就在天剛黑的時候。他持有槍械,走進商店後向坐在櫃檯後方的金蘭開了一槍,接著掛上暫停營業的牌子,鎖上店門,然後把她拖到儲藏室施以凌虐。”馬里諾的說明十分簡要,態度也和善,然而我卻意識到這背後隱藏著的強烈化學作用。他想給傑米·博格留下深刻印象,想征服她、和她發生關係,而這是由於他長久為孤獨所苦、缺乏安全感,以及受挫於我。眼看馬里諾極力用冷漠掩飾著內心的困窘,我不禁心痛起來。要是他不把痛苦往自己身上攬,要是他肯避免讓現在這種難堪發生,該有多好。

“她被毆打、噬咬的時候還活著嗎?”博格慢慢看著照片,向我提問。 “是的。”我回答。 “有什麼根據?” “臉上的傷口顯示,她遭到毆打的時候肌肉組織仍有反應。我們無法確定的是她當時是否還清醒,或者該說,她清醒了多久。” “我們有現場錄像帶。”馬里諾的語氣開始有些煩躁。 “所有資料我都要。”博格說得再明白不過了。 “我只拍了金蘭和布雷的,托馬斯的沒有。我們沒拍集裝箱裡的情況。還好沒拍。”馬里諾強忍著想打哈欠的衝動。他的舉止愈來愈荒謬且討人厭。 “每個現場你都去了?”博格問我。 “是的。” 她繼續看照片。 “和托馬斯先生相處片刻之後,我發誓再也不吃藍紋奶酪了。”馬里諾的敵意彷彿要爆裂開來。

“我正想煮咖啡,”我對他說,“可以嗎?” “可以什麼?”他黏在椅子上了。 “幫我燒壺水。”我說著用眼神暗示他讓我和博格獨處一會兒。 “我不太會用這裡的電器。”藉口十分勉強。 “我知道你一定沒問題的。”我回答。 “看來你們倆處得非常融洽。”等馬里諾到了走廊那頭,聽不見我們談話了,我嘲諷地對她說。 “我們今天上午是有很多機會交談。”博格抬頭看我,“一大早在醫院的時候,在尚多內踏上愉快的旅程之前。” “容我說一句,博格小姐,你如果打算在這裡待一陣,最好記得提醒他把心思放在公事上。他跟你好像在打仗似的,把一切都給弄擰了,這對案子一點幫助都沒有。” 她繼續研究那些照片,一臉漠然。 “老天,像被動物撕扯過似的,跟蘇珊·普雷斯的情形一樣。我的一件案子。說這些是她的照片,沒人會懷疑。我幾乎要相信有狼人的說法了。當然了,有些民俗理論認為,'狼人'的概念很可能就源自一些患有多毛症的真實人物。”我不知道她是想表現她作了不少研究,還是試圖轉移關於馬里諾的話題。 “很感激你的建議。我知道你們共事了很長一段時間,所以他還是有優點的。”

“當然,再也沒有比他更優秀的警探了。” “讓我猜猜。你剛認識他的時候覺得他很惹人厭?” “他一直都很惹人厭。”我回答。 博格笑了笑。 “我和馬里諾還有一些問題有待解決。他顯然不太習慣由檢察官來告訴他怎麼辦案。這裡的情況和紐約有些差異,”她提醒我說,“舉個例子,警察必須在檢察官的准許下才能逮捕兇殺案嫌疑人,這是我們的慣例。所以,”她拿起化驗報告,“老實說,那樣運作得更順暢。馬里諾很難忍受無法掌控一切,而且他對你有點過於保護,對每個和你有交集的人都充滿妒意。”她迅速瀏覽著報告,簡要地下著結論,“除了黛安·布雷外,都沒有測出酒精。百分之三,也許是兇手上門前喝了一兩杯啤酒,吃了點比薩?”她把照片排在桌上,“我從來沒見過被咬得如此慘不忍睹的傷口。是憤怒,難以想像的憤怒,還有肉慾——如果這能叫肉慾的話。我想恐怕沒有合適的字眼能形容他內心的感受。” “邪惡。” “目前大概無從得知毒物反應結果吧。” “我們會對一般毒物進行測試,不過得花個幾週時間。”我說。 她又攤開另一些照片,像玩單人紙牌那樣排列著。 “知道自己也可能變成這樣,你有什麼感覺?” “我沒想過。”我回答。 “那你都在想些什麼?” “想那些傷口對我訴說的事。” “例如?” 我拿起一張金蘭的照片。所有信息都顯示她是個聰穎美麗的女孩,正勤工儉學念護士學校。 “血的痕跡,”我向她闡述,“她身上幾乎每一英寸都塗滿了血旋渦。一種儀式,他用手指畫的。” “在她們死了以後。” “可以這麼推測。例如這張——”我讓她看照片,“你可以清楚地看見她前頸的彈孔。子彈命中頸動脈和脊髓,她被往裡拖的時候可能已經全身癱瘓。” “而且出血嚴重,因為頸動脈破裂。” “沒錯。她被一路拖著的時候飛濺在貨架上的血跡,是動脈血的形態。”我挨近她,讓她好好看另外幾張照片,“拖行的距離越遠,飛射出去的血滴位置越低,力度也越弱。” “還清醒著?”博格一臉驚愕肅穆。 “脊髓上的傷不會讓人立即喪命。” “以這種出血狀況,能活多久?” “幾分鐘。”我拿出一張照片,上面是取自屍體、放在綠色毛巾上的脊髄,旁邊還放著把作為參照物的白色塑料尺。原本光滑的乳白色脊髓被搗成紫藍色,槍傷部位,也就是被子彈貫穿的第五、六節之間的頸骨也有裂傷。 “她很可能立刻就癱瘓了,”我解釋說,“不過裂傷表示她當時還有血壓,心臟還在跳動,這點從現場噴出的動脈血的形態就能看出來。所以說,沒錯,當他拉著她的腳經過貨架通道往店內房間拖行的時候,她很可能還清醒著。我沒有把握的是她究竟清醒了多久。” “這麼說她看得見他的一舉一動,而且眼睜睜看著垂死的自己從脖子噴出鮮血?”博格表情激動,熱切的情感在眼裡燃燒。 “這還得看她清醒了多長時間。” “但這是可能的,對吧?被拖行的整個過程裡她完全清醒。” “沒錯。” “她能說話或尖叫嗎?” “大概根本動彈不得。” “沒人聽見她叫喊,不就表示她已經昏迷了?” “不,不見得,”我回答,“如果你的頸部中彈後大出血,而且被人拖著——” “尤其是被長得像他那樣醜的人拖著。” “沒錯。你很可能驚恐得叫不出來,而且他說不定威脅她別叫。” “很好。”博格似乎很滿意,“你怎麼知道他拖著她的腳呢?” “地上的拖曳血跡顯示是她的長發形成的,還有她頭部上方的手指的拖痕。”我描述著,“全身麻痺並被抓著腳踝拖著走的人,雙臂一定會張開來,像在飛翔。” “那一刻人應該會本能地伸手去抓脖子止血吧?”博格說,“她卻沒有。她已經癱瘓,而且意識清醒,看著自己慢慢死去。明知他會做什麼,卻無路可逃。”她略作停頓,藉以製造衝擊力。博格腦中應該已經浮現出陪審團的影子了,我立刻看出她並非虛有其名。 “這些女人受盡了痛苦。”她輕聲加了句。 “絕大部分確實如此。”我的襯衫汗濕了,渾身發冷。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也會受到同樣的對待?”她望著我,眼神帶著挑釁,彷彿在刺激我探索自己的內心,說出尚多內闖進來試圖拿他的大衣蒙住我頭部的那一瞬間我所有的反應。 “記得當時的想法嗎?”她刺探著,“你有什麼感覺?還是一切發生得太突然——” “很突然,”我打斷她,“沒錯,非常突然,”我回想著,“只一眨眼,卻又像漫無止境。人受到驚嚇的時候生理時鐘會暫停,只專注於求生。這不是什麼醫學理論,而是我的親身體會。”我循著殘缺的記憶摸索。 “這麼說,短短幾分鐘對金蘭來說也許像幾小時那麼久。”博格說,“尚多內在客廳追逐你的過程或許只有幾分鐘吧,你感覺像是有多久?”她執著地追問。 “像是……”我試著描述,“震顫了一下……”我木然地盯著前方,緩緩吐字,全身透濕冰冷。 “震顫?”博格表示懷疑,“能解釋一下震顫的意思嗎?” “就像現實扭曲起了褶,就像風吹皺水面,吹得水窪漣漪蕩漾,所有感官忽然變得無比敏銳,原始的生存本能主宰了大腦。你聽得見,也看得見空氣流動。一切都慢了下來,一點點崩潰,無止無盡。你看見過程中的每個細節,—切一切,而且觀察到——” “觀察到?”博格插話問道。 “是的,觀察到——”我繼續說,“他兩手上的毛像一根根發光的纖維,幾乎是透明的,跟釣魚線一樣。觀察到他的快活模樣。” “快活?什麼意思?”博格細聲問,“他在微笑嗎?” “那很難說是微笑,它更像是動物即將享用新鮮生肉時露出的那種原始的喜悅、貪慾和飢渴。”我深吸一口氣,盯著會議室牆上掛著的聖誕節雪景月曆。博格直挺挺地坐著,兩手放在桌上一動不動。 “問題不在於觀察到多少,而在於記得多少。”我思維清晰了許多,“極度的驚嚇會讓人記憶錯亂,無法正常地記住所有細節。也許這也是一種生存本能,有時候我們必須忘掉一些事情,以免噩夢糾纏不去。遺忘也是一種治療創傷的方式。比如那名在中央公園慢跑時被一夥人拖走、強暴毆擊,再扔在那裡等死的受害者,她記住那些做什麼?我知道你對這案子很熟悉。”我嘲諷地說。當然,這肯定也是博格的案子。 博格檢察官在椅子上動了下身體。 “可是你沒忘,”她溫和地指出,“而且你也見過尚多內對那些人下的毒手。'面部嚴重撕裂'。”她念出金蘭的驗屍報告,“'左頂骨多處粉碎性骨折……右側額骨骨折……沿著腦中線延伸……兩側硬腦膜下血腫……伴隨蛛網膜下腔出血的腦組織壞死……致使顱骨內板陷入腦主體的凹陷性骨折……蛋殼狀骨折……凝血……'” “凝血表示死者在受到創傷後至少還存活了六分鐘。”我回到死亡詮釋者的角色。 “非常長的時間。”博格說。我能想像她讓陪審團靜坐六分鐘體會那究竟有多久的情形。 “面骨碎裂,還有——”我指著照片,“這裡的皮膚撕裂是器具造成的,外形為長圓形。” “用槍重擊的。” “就金蘭案來說是這樣,但在布雷案裡,他用的是一種獨特的錘子。” “尖頭鎚。” “你顯然是有備而來。” “這是我的習慣。”她說。 “是預謀,”我繼續說,“他帶了工具去現場,而不是就地尋找。還有這張——”我拿起另一張淒慘的現場照片,“發現有指關節造成的毆擊淤傷,這表示他還用拳頭毆打她。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她的毛衣和胸罩丟在地上,他似乎是徒手把她的衣服扯下的。” “有什麼根據?” “用顯微鏡觀察,發現纖維是撕裂而非割斷的。” 博格看著一張驗屍圖表。 “我從來沒在哪個受害者身上見過這麼多咬痕。很狂亂。侵犯受害者之前服用過藥物?” “這個我無從得知。” “你和他面對面的那會兒呢?”她問,“上週六午夜過後他攻擊你的時候?還有,據我了解,當時他也帶了相同的錘子,對吧?尖頭鎚。” “'狂亂'這詞用得不錯,不過藥物方面我不清楚。”我略作停頓,“沒錯,他意圖攻擊我時的確帶了尖頭鎚。” “意圖?我們得弄清楚才行。”她對我拋來一個眼神,“他不是意圖攻擊。他攻擊你,而你逃脫了。那把錘子你看清楚了嗎?” “的確,應該界定清楚。那是一樣工具,我知道尖頭鎚長什麼樣子。” “你記得多少?在那震顫的一瞬間,”她引用我先前的比喻,“在漫長的幾分鐘裡,他手上的毛有如一根根閃亮的纖維。” 我腦中浮現黑色的線圈握柄。 “我看見線圈,”我努力描述著,“我會記得,因為它很特別。錘柄很像是一圈粗大的黑色彈簧。” “你確定?你的確看見他帶著這工具?”她催促著。 “大致可以確定。” “要是能確定這點,對案情會有很大幫助。”她回答。 “我看見它的頂端,很像巨型的黑色鳥嘴。就在他高舉著它向我砍下來的時候。是的,我確定,那是尖頭鎚。”我篤定地說,“他帶在身上的工具,錯不了。” “急診室對尚多內做了血檢,”博格告訴我說,“沒有毒品或酒精反應。” 原來她是在試探我。她早就知道尚多內的毒品和酒精測試都呈陰性,卻隱而不說,直到我說出我的看法。她想看作為當事人時我能否客觀,能否就事論事。馬里諾的腳步聲從走廊傳來,進來時端著三杯熱乎乎的咖啡,往桌上一擱後把黑咖啡推到我面前。 “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口味,這杯只加了奶精,”他魯莽地對博格說,“我的加滿了奶精和糖,因為任何滋補的機會我都不想錯過。” “眼睛接觸福爾馬林後,最嚴重的情況會怎樣?”博格問我。 “這得看隔了多久去清洗。”我客觀地回答,彷彿她的問題只是種假設,沒有所指。 “一定痛得不得了。它是酸性的,對吧?我看過組織切片遇上福爾馬林是什麼德性,變成了橡膠。”她說。 “誇張了點。” “當然,是有一點。”她微笑著附和,似乎在暗示我應當開心些。她以為我還開心得起來。 “如果把組織切片長時間浸泡在福爾馬林裡,或者拿它當防腐劑注射,”我解釋說,“那麼它的確會讓組織凝固,可以永久保存。” 但博格對福爾馬林的科學功用興趣不大。我甚至不確定,她對於這種化學藥劑是否會給尚多內帶來永久性損害到底有多在意。我覺得,她似乎更關心我對於帶給他痛苦和可能的殘傷究竟有何感受。她沒有問我,只是看著我,這樣的注視開始讓我感受到壓力。那雙眼睛就如同觸診經驗豐富的手,無論猙獰與溫柔都讓人無從遁逃。 “我們知道他會找什麼律師嗎?”馬里諾提醒我們他也在場。 博格啜了口咖啡。 “這還得問納稅人。” “所以你並不清楚。”馬里諾不信。 “噢,提示一下。絕對是個你討厭的人。” “嘿,”他立刻反擊,“這種預言太容易了。我沒見過哪個辯護律師是討人喜歡的。” “所幸你不必傷這腦筋,”她說,“交給我就好。”她巧妙地回到原點。 我也加入戰局。 “你知道,”我對她說,“我很不喜歡他被送去紐約受審。” “我理解你的感受,” “怎麼可能。” “我和你的老友賴特先生談過了,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他若在這裡受審情況將會如何。”她變回冷酷的專家,不無嘲諷地說,“法庭會宣布撤銷對他冒充警察的原訴,並且將蓄意謀殺改判成私闖民宅意圖謀殺。”她停頓了一下,看著我的反應,“問題在於,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碰你一下。” “要是他碰了我,問題就大了。”我強忍著。她開始惹惱我了。 “他原本要拿錘子攻擊你的,卻沒那麼做,”她定睛凝視著我,“對此我們非常欣慰。” “你知道大家是怎麼說的,法律只保障違法的人。”我端起咖啡。 “賴特很可能會請求法院將所有指控罪行一次審理完,斯卡佩塔醫生。到時候你是什麼身份?專家證人?檢方證人?受害者?其中的矛盾顯而易見。你若以法醫身份作證,便要忽略自己受到攻擊的事實,或者,以生還受害者的身份出庭,那麼為你作證的只能是別人,或者,更糟的情況是……”她又停頓,製造一種演說效果,“賴特只是把你的驗屍報告列為證詞。據我了解,他似乎很喜歡這麼做。” “那傢伙的膽子和一隻襪子差不多大,”馬里諾說,“不過醫生說得對,尚多內必須為他帶給她的傷害付出代價,當然對另外兩位女性也一樣。他應該被處死刑,在這裡我們至少可以送他上電椅。” “要是斯卡佩塔醫生無法出庭作證,那就難說了,隊長。優秀的辯護律師一上來就會指出她的身份衝突,然後顛倒黑白。” “無所謂。這都只是空談,不是嗎?”馬里諾說,“他不可能在這裡受審,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他永遠不會在這裡受審。你們會把他關起來,而我們這些老百姓永遠都等不到正義伸張的一天。” “他兩年前去紐約做什麼?”我問,“關於這點你們知道多少?” “嘿,”馬里諾似乎掌握了些什麼,卻從未向我透露,“說來話長喲。” “也許是因為他的犯罪家族需要在紐約安排聯絡人?”博格輕描淡寫地說。 “哼,他們說不定早就在紐約買豪華公寓了。”馬里諾反駁道。 “里士滿呢?”博格說,“在第九十五號州際公路這條販毒走廊上,里士滿不是位於紐約和邁阿密之間的轉運站嗎?” “對,”馬里諾回答,“在《流放專案》實施以前,街上那些混混還不必為了槍械走私或販毒被打進聯邦監獄,那時的里士滿的確是暴力橫行的城市。這麼說來,如果尚多內家族的犯罪觸角已經伸向邁阿密——根據露西在那裡的臥底成果來看,這已是事實——而且在紐約也有了據點,那麼里士滿要是曾經被他們當作非法轉運站,也不是什麼令人意外的事了。” “曾經?”她質問,“也許現在還是呢。” “這事恐怕會讓菸酒槍械管制局忙上一陣子了。”我說。 “哼。”馬里諾又抽了下鼻子。 長長的沉默。接著博格開口:“既然都提到了,就說個明白吧。”她的態度讓我覺得,下面的話恐怕不是我樂意聽的。 “管制局出了點小問題,調查局和法國警方也一樣。他們盤算的是,利用這次逮捕尚多內的機會,請法院准許進入此家族位於巴黎的宅邸進行搜查,希望找到足以起訴這個犯罪集團的罪證。問題是,我們很難證明讓-巴蒂斯特是尚多內家族的成員。事實上,我們根本無從證明他的身份。沒有駕照、護照,沒有出生證明,沒有任何文件可以證明這名怪異男子的存在。只有他的DNA,和港口發現的那名男子的非常相近,據此我們可以推測他們有血緣關係,也許是兄弟。可是如果要讓陪審團站在我這邊,我需要比這更可靠的證據。” “他的家人絕不可能出面承認這個loup-garou是他們的親人,”馬里諾用上了蹩腳的法語,“這正是你們找不到任何相關文件的原因所在,不是嗎?偉大的尚多內家族不希望世人知道這個全身毛茸茸、到處殺人的怪胎是他們的子孫。” “等一下,”我打斷他們,“他被捕的時候沒有進行身份確認嗎?那讓-巴蒂斯特·尚多內這個名字又是怎麼來的?難道不是他自己說的?” “是他自己說的,”馬里諾用雙手揉著臉說,“該死。把錄像帶放給她看吧。”他忽然對博格叫嚷道。我聽得云裡霧裡,而博格似乎也不太高興他提起這事。 “醫生有權利了解真相。”他說。 “這盤帶子能夠讓我們對這名有DNA檔案但辨不出身份的被告有些新的認識。”博格試圖閃避馬里諾丟出的難題。 什麼帶子?我心想,偏執的妄想又活絡起來。什麼帶子? “你帶來了嗎?”馬里諾毫不隱藏敵意。他們兩個在桌子兩側氣沖沖地擺好架勢,瞪著對方。他臉色一沉,氣憤地抓住她的公文包攬向身子,像要把它據為己有。博格伸手按住公文包,露出逮捕嫌疑人般的眼神,“隊長!”她發出警告,語氣無比嚴厲。馬里諾縮回手,氣得滿臉緋紅。博格打開公文包,轉向我說:“我原本就打算讓你看的,”她斟酌著字句,“但不是現在。不過現在也無妨。”我能感覺到在她鎮靜的表像下被壓抑著的怒氣。她抽出馬尼拉紙信封裡的錄像帶,站起來放進錄像機。 “誰知道這東西怎麼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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