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首席女法醫11·終級轄區

第10章 第九章

接下來的幾小時我就在辦公桌前翻閱約翰·多伊的驗屍報告、回電話、簽公文。下午離開辦公室,前往城西。 雪停了。陽光破雲而出,強風掃得黃褐色的落葉如慵懶的鳥兒般飛旋落地。溫度逐漸回升,到處濕漉漉的,車道也一片濕滑。 我開著安娜那輛綠色林肯領航員朝著三鍬路行駛,一路上電台播的淨是讓-巴蒂斯特·尚多內正被押送出城的新聞。報導大都聚焦於他被化學藥劑灼傷、蒙著繃帶的眼睛。我出於自救而弄傷他雙眼的事情被大肆渲染。記者果然不拘泥於簡單事實。正義瞎了眼。斯卡佩塔醫生親手施予傳統的肉體懲罰。 “把人弄瞎,嘿,記得吧,”電台主持人說,“莎士比亞戲劇裡的那傢伙是誰來著?被人挖掉眼珠的那個?李爾王嗎?那部電影你們看了沒有?那老國王還用生雞蛋敷眼睛來減輕疼痛。真是荒唐。”

通往聖畢哲教堂褐色雙扇大門的人行道上滿是撒了鹽粒的融雪,泥濘不堪,停車場上最多只有二十輛車子。不出馬里諾所料,警方沒來執勤,媒體也不見踪影。這座古老的天主教紅磚教堂能倖免於大眾的侵擾,也許是虧得這天氣,又或許是因為死者本身。我就是個例子。我來這裡並非出於尊重或情感,甚至連遺憾都算不上。我解開外套鈕扣,往教堂前廳走,同時嘗試驅走那叫義難堪的真相:我討厭黛安·布雷,我來此純粹是為了義務——她是一名警官,我曾和她共事。她曾是我的案主。 —進前廳便看見一張桌上放著她的巨幅照片,我愕然望著她那倨傲、自戀的神情以及任何鏡頭——無論光線、攝影角度或技巧如何改變——都掩飾不了的冷酷眼神。我仍然無法完全理解黛安·布雷對我懷恨的理由,只能說是她被我和我的權力過度困擾,對我的關注程度連我自己都望塵莫及。我從來不曾用她看我的那種眼光看自己,至於她為了謀取州政府的某個要職而展開的侵略以及挑起的激烈戰端,我也是遲遲才察覺。

布雷的計劃相當周詳。只要協助州長將法醫部門從衛生部成功轉至公共安全局,她便有籌碼指使他任命自己為公共安全局局長,如此一來我便得聽命於她,甚至去留都得由她決定。可是為什麼?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合理的動機。她是去年被調來里士滿警察局任職的,這之前我根本不認識她。但她顯然認識我,而且有計劃地移居到我所在的城市,精心設計了一連串挑撥、誹謗、職務干預和羞辱,試圖凌虐般一步步除掉我,不徹底摧毀我的事業和人生不罷休。我想,她的終極陰謀便是見到我不光彩地離職,而後自殺並留下遺書,說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其實卻是我活著,她已死。想到她備受殘虐的屍骸,想到這本該是我的結局,就覺得實在諷刺。 —群身穿制服的警察正在那裡交談。聖殿門邊是羅德尼·哈里斯局長和奧康納神甫。另外還有些穿著講究又很面生的人,從他們茫然失落的眼神可以判斷,他們是外地人。我拿起一份儀式簡介,等著和哈里斯局長及神甫說話。 “好的,好的,我明白。”奧康納神甫說。他一襲莊重的淡黃色長袍,兩手交握在腰際。一種罪惡感油然而生,因為複活節後我就沒來找過他。

“可是神甫,真的不行,這點我實在無法接受。”哈里斯回答。他的臉鬆弛平淡,頭頂是稀拉的紅發,身材矮胖,是得自遺傳的那種胖,活像換了身藍衣的皮爾斯伯利麵團小子。哈里斯待人不算親切,而且對手握權力的女性懷有反感。我一直不懂他為何會僱用黛安·布雷,也許是有不當動機。 “主的旨意往往非你我所能理解。”奧康納神甫說,然後瞥見了我。 “斯卡佩塔醫生,”他微笑著伸出雙手,“真高興你來了。我一直記掛著你,為你祈禱。”他握手的力量和眼神,讓我知道他已聽說我的遭遇,並擔心我的安危。 “手臂還好嗎?希望你改天找個時間來跟我談談。” “謝謝你,神甫。”我說著向哈里斯局長伸出手,“這對你們局而言實在是一大煎熬,”我對他說,“對你個人也是。”

“相當、相當難過。”他敷衍地握了下我的手,轉頭望著其他人。 我和哈里斯上回見面是在布雷家。他走進臥室,一眼撞見她的屍體,那一刻將永遠深植在我和他心中。他就不該跑去現場,沒有什麼理由要親眼目睹副手的死狀。單憑這點我就瞧不起他。那些以麻木、不敬態度看待犯罪現場的人讓我尤為憎惡。哈里斯的那次現身只是為展現權力、滿足偷窺欲,他也知道我明白這一點。我走進聖殿,感覺他在盯著我的背脊。風琴開始彈奏聖歌《奇異恩典》,觀禮人群在通道上尋找著座位。聖徒像和耶穌受難圖景在華麗的彩色玻璃上閃耀,大理石和黃銅十字架瑩瑩發光。我在通道旁的椅子上坐下。不久開始吟誦聖歌,那群衣著講究的陌生人跟著神甫走了進來。 —名年輕執事手持十字架引導著隊伍,另有一名身穿黑色套裝的男子舉著裝有黛安·布雷骨灰的搪瓷甕。一對老夫妻牽著手,抹著眼淚。

奧康納神甫逐一問候大家,我這才知道布雷的雙親和兩個弟弟也在場,分別從紐約、特拉華州和華盛頓特區趕來。他們都深愛著黛安。告別儀式十分簡短,奧康納神甫在骨灰甕上灑聖水。只有哈里斯局長一人表達了對死者的悼念和頌讚,不過是些陳詞濫調。 “她欣然投身於這個旨在為他人奉獻的行業。”他僵立在講壇上念著頌詞,“她明白,身為一名警察,每天都面臨著死亡的威脅。我們學著視死如歸,也明白這是孤獨的旅程,甚至會招來怨恨,但我們不會退卻。我們明了,對抗邪惡、對抗這世上的掠奪者,有何等重大的意義。” 觀禮席一陣躁動,木凳嘎吱作響。奧康納神甫面帶微笑,側耳聆聽。我忽略哈里斯的存在,喪氣地縮進自己的世界。我從沒參加過這麼乏味空洞的告別儀式,禮拜儀式、誦經、吟唱和禱告都聲情俱無,因為黛安·布雷生前沒愛過一個人,包括她自己。她野心勃勃的貪婪一生幾乎沒留下一絲漣漪。所有人都安靜地離席,一頭鑽進寒冷的黑夜,尋得各自的車急急駛離。我垂著頭快步行走,想迴避人群時我便習慣如此,但卻聽見了有人走近的聲音。我打開車門鎖,回頭看見已有人站在我背後。

“斯卡佩塔醫生嗎?”散亂的街燈映出這個女子精緻的五官。她的眼窩深陷在陰影裡,身上一襲亮閃閃的貂皮長外套,竟讓我產生似曾相識之感。 “沒想到你會來參加葬禮,我真高興。”我聽出她的紐約口音,暗暗吃驚。 “我是傑米·博格,”她說著伸出戴著羔羊皮手套的手,“我們得談談。” “你也參加了?”這是我的第一個反應。我剛才沒看見她,於是不免想,也許她根本沒踏進教堂一步,只是等在停車場而已。 “你認識黛安·布雷?”我問她。 “現在慢慢認識她了。”博格把外套領子拉高,嘴裡吐著白霧。她看了眼手錶,按下發條。熒光錶盤閃著淡綠的光。 “你應該不是要回辦公室吧?” “沒這打算,不過也無妨。”我冷冷地說。她想和我討論金蘭和黛安·布雷這兩樁案子,而港口那具無名屍——我們推測可能是尚多內的弟弟托馬斯——她當然也有興趣。可她又說,倘若此案得以受審,也絕非在國內。這等於是在告訴我,托馬斯·尚多內也是俎上肉。讓-巴蒂斯特·尚多內謀殺了弟弟,卻可以逃過法律制裁。我鑽進駕駛室。

“你喜歡你的車嗎?”她提了個看似莫名其妙的問題,讓我頓生被刺探的感覺。我總覺得博格的一言一行都絕不會是毫無目的的。她細細打量安娜這輛豪華的運動型多功能車的內部。我自己的車被莫名地禁用了,才不得不向她借用。 “借來的。你跟著我吧,博格小姐,”我說,“有些地區天黑後最好別闖進去。” “我在想你可不可以順便找一下馬里諾。”她拿遙控鑰匙對著她那輛掛著紐約車牌的白色奔馳ML430,車門鎖開啟,車前燈大亮,“若是能和他一起討論就更好了。” 我發動引擎,在黑暗中哆嗦起來。這夜晚濕冷得連樹梢都滴下冰水,寒意滲進石裔,沿著縫隙侵入我受傷的手肘,緊緊攫住末梢神經和骨髓的敏感部位,使它們痛得哀號起來。我呼叫了馬里諾,忽然想起我不知道安娜的車載電話的號碼。我在皮包裡摸索著翻找手機,同時用傷手轉動著方向盤,瞄著後視鏡裡博格的車前燈。幾分鐘過後馬里諾才回電。我向他說明情況,得到他一貫的冷嘲熱諷,這次還潛藏著一股激動,不知是不是憤怒。 “怎麼說呢,我不相信偶然,”他語氣尖酸,“你去了布雷的告別儀式,博格剛好也在?我倒是要問,她跑去那裡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不過換作我,初來乍到的,又和案子的相關人物都不熟,是會想看看關心布雷或者來參加葬禮的人有誰,或者誰沒來。”我試著就事論事。 “她沒告訴你她會來?那你們昨晚都談了些什麼?”我脫口而出,想知道他們這次會面的緣由。 “她沒提這件事,”他回答,“她想的是別的。” “例如?還是你打算繼續瞞著我?” 他沉默良久。 “我說,醫生,”他終於開口,“這案子不歸我管,屬紐約那邊管轄了,我只是奉命行事。想知道內情得去問她,她想要的就是這樣。”他語帶嫌惡,“我正趕著去莫斯比宅院,而且還有別的事要處理,沒法依她的指令隨傳隨到。” 莫斯比宅院名字好聽,但並非高級小區,而是本市七大廉租房小區之一。七個都稱作宅院,其中四個以傑出的弗吉尼亞人的名字命名,他們分別是演員、教育家、煙草富商和內戰英雄。但願馬里諾趕去莫斯比宅院不是奔著新的槍擊事件。 “該不會又給我添亂了吧?”我問道。

“又是輕罪一樁。” 這是一種偏執的暗碼,讓我心情沉重——一個年輕黑人男性被連射數槍,很可能是在街上,很可能是為了毒品,也很可能是因為穿著名牌運動裝和籃球鞋,不過沒人目睹。 “在你的辦公大樓見面吧,”馬里諾懶懶地說,“五到十分鐘。” 雪停了一陣了,氣溫也上升了一點,整個城市不再是一片冰冷的泥濘。市中心裝扮一新迎接聖誕,天際鑲著一道斷斷續續的白光。詹姆斯中心前人頭攢動,爭相一睹奪目的馴鹿燈飾。第九街上,圍著一排光禿禿老樹的州議會大樓閃耀得像隻金雞蛋,隔壁淺黃色州長官邸的所有窗口都裝飾著蠟燭,頗顯雅緻。我瞥見一對穿著晚宴服的男女在停車場下車,驚惶地想起今晚有一場州長為州政府所有高層官員辦的聖誕晚宴。一個多月前我就寄了回复函,說我會參加。天哪!麥克·米歇爾州長及夫人伊迪絲肯定會發現我的缺席。我想把車開進大樓廣場,衝動之下便按了轉彎燈,卻馬上又關上了。我不可能出席,連十五分鐘都沒可能。傑米·博格怎麼辦?帶她一起出席?把她介紹給眾人?我在黑暗的駕駛座上搖頭苦笑,又想像著大家會用什麼眼光看我,媒體一旦發現又會如何。

為政府工作了大半輩子,我一向不敢小看世俗的威力。州長官邸的電話號碼是公開的,多付五十美分,語音系統還會自動替你轉接。我立馬打電話給行政官保護小組的警官。還沒來得及說明我只是想託他帶個口信,那頭的州警已經按了等候接聽鍵。電話裡嗶嗶響著,似乎是在計時。我不禁想,也許打進州長官邸的電話全被錄了音吧。柏德街對面,原本老舊破敗的市區如今已讓位給生物技術園區的新式紅磚玻璃建築群,我的辦公室就在其中。我看了下後視鏡,尋找博格的車。她正緊跟著我,不知說著什麼,我心中又是一陣忐忑。 “凱?”車載電話免持聽筒裡突然傳出米歇爾州長的聲音。 我一驚,忙解釋我並不想驚擾他,但很遺憾無法參加今晚的宴會。他沒有立刻回應,這一猶豫似乎是在告訴我,今晚的缺席將是我的一大損失。米歇爾是個善於掌握機會的人。在他看來,當前放棄和他以及其他政府高官會面的良機絕對是愚蠢之舉。是的,尤其在這節骨眼上。 “紐約的檢察官已經到了,”想必他也知道是因為哪件案子,“我正趕去和她碰面。州長,希望你能諒解。” “我想你和我也該見個面,”他堅定地說,“我還想就趁這晚宴和你談談。”我感覺像是踩在碎玻璃上,不敢低頭,怕看見自己在淌血。 “隨時待命,米歇爾州長。”我慎重回答。 “你回家時何不順便繞過來一下?” “兩小時後我應該就能脫身。” “到時見,凱。代我向博格問好。”他又說,“我擔任檢察長的時候曾經和她合作處理過一件案子,和她的辦公室有關的。以後有機會再細說。” 我沿著第四街行駛。大樓旁為接送屍體而備的車庫已經關閉,此刻它就像座方正的灰色冰屋。我把車開上斜坡,停在巨大的車庫門前,又發現根本進不去,因為門鑰匙放在我自己的車裡,此刻正在家裡的車庫中躺著。我打電話找停屍間值班助理。 “阿諾德嗎?”六聲鈴響以後他接起來,我說,“能幫我開一下車庫門嗎?” “噢,好的,醫生,”他說話迷迷糊糊,好像剛被我吵醒,“馬上,醫生。你的遙控鑰匙用不了嗎?” 我耐著性子。阿諾德屬於那種順著惰性行事的人。他和萬有引力對抗,以失敗告終。我不得不時常提醒自己別生他的氣,畢竟他的職位並非有上進心之人所會爭取。博格在我後面停車,馬里諾則跟在她後面。我們就這麼乾等著車庫門升起,被接入死亡的殿堂。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氣氛有點尷尬。”馬里諾的聲音傳來。 “她和州長是舊識。”我看著一輛深色廂型車尾隨著馬里諾那輛深藍色維多利亞皇冠巡邏車爬上斜坡。車庫門開始吱吱嘎嘎上升。 “你該不會懷疑他跟被送去紐約的狼人有關吧,嗯?” “老實說我都不知道該信什麼了。”我坦承。車庫入口足夠三人通過,我們同時下了車,隆隆引擎聲和車門關閉聲在水泥空間裡迴盪。傷臂因冷冽的空氣再度發痛。讓我困惑的是,馬里諾竟然穿了套裝打了領帶。 “很好看。”我淡淡地說。他點了根香煙,兩眼直直盯著裹著貂皮外套的博格彎腰從奔馳車後座拿起一些東西。兩個身穿深色長大衣的男人打開廂型車後門,裡面是—副擔架和擔架上蓋著布塊的屍體。 “不管你信不信,”馬里諾對我說,“我本來要去參加告別儀式的,誰知道這傢伙剛巧那時被撂倒了。”他指的是廂型車裡的死者,“情況比想像的複雜多了,大概不能歸為單純的小區犯罪。”博格朝我們走來,懷裡抱著幾本書、伸縮檔案夾和一個結實的公文包。 “你很用功。”馬里諾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說。擔架被抬出來,鋁質腳架碰撞著眶啷作響,車後門砰地關上。 “真的很謝謝兩位能和我見面。”博格說。在車庫入口的明亮光線下,我注意到她臉上和頸部的細小皺紋和臉頰的微凹,這些洩漏了她的年齡。被人匆匆一瞥或者準備好上鏡時,她似乎只有三十五歲。我猜她年近五十,和我相當。她棱角分明的臉龐、深色的短髮和完美的牙齒讓人覺得眼熟,似乎和《法庭風雲》裡的法律專家有幾分神似。這樣的外貌和我在網上尋得的她的照片——為應付這次彷彿來自銀河外星系的侵犯所作的準備——終於越來越吻合。 馬里諾沒提出幫她拿東西。他刻意忽略她的樣子,和他每當受到刺激、憤怒或心懷忌妒時對我的態度一模一樣。我打開通向辦公室的門鎖,那兩名推著擔架的助理緊緊跟上。我見過他們,但名字記不得了。其中一個用愛慕的眼光望著博格。 “你是演員,”他忽然說,“《聖煙》裡的那個女法官。” “你弄錯了,我不是法官。”博格笑著對他們說。 “你不是?真的?”擔架咔啦咔啦通過門口,“要把他放進冷凍櫃吧?”其中一個問我。 “是的,”我回答,“你應該知道登記手續在哪里辦,找阿諾德就行。” “好的,醫生,我知道怎麼做。”他們倆都沒表現出任何異樣,好像上星期我差點成為他們運送的一具貨物——倘若我的命運出現不同轉折的話——的事件並未發生。根據我的觀察,在殯儀館和搬運公司工作的人大都不太容易受到驚嚇或感動。對這兩個傢伙來說,首席法醫逃過一劫又被媒體大肆渲染一事,顯然不如具明星氣質的博格有吸引力。 “準備好過聖誕節了?”其中一個問我。 “從來沒準備過,”我回了句,“兩位節日愉快。” “至少比他愉快些。”他指的是躺在屍袋裡正被他們推往停屍間辦公室的死者。到了那裡,他們會填寫他的腳趾掛牌,再登記為新案主。我連按電鈕,金屬門一道道開啟。我們踏上消過毒的地板,經過一排冷凍櫃和驗屍室,聞到濃烈的工業除臭劑的氣味。馬里諾開始講莫斯比宅院那件案子。博格並沒有問起,大概是他認為她會感興趣,只是想炫耀。 “起初我們以為是一出飛車槍擊案,因為他躺在路上,頭部流血。可是你知道嗎,我懷疑是被惡意撞傷的。”他說。我一一打開通向管理部門一片肅靜的辦公室的門,他則繼續向博格敘述著這樁甚至還不及和我討論的新案子的細節。我帶他們進入我的私人會議室。三人脫掉外套。博格穿著深色羊毛長褲和沒凸顯但也沒能掩蓋她那豐滿胸脯的厚重黑毛衣。她有著運動員般的修長結實體型,那雙磨損的威布蘭登山靴是她甘願為工作上山下海的標誌,她拉了把椅子坐下,開始在圓桌上整理她的公文包、檔案夾和參考書。 “看見沒有,他這里和這裡都有灼傷,”馬里諾從套裝內袋掏出幾張寶麗來照片,指指自己的左臉頰和脖子。算他識相,把照片先拿給我看。 “肇事逃逸怎麼會有灼傷?”我反駁,不自在起來。 “可能是在車子行進中被推下去的,或者被排氣管燒傷了。”馬里諾推測道,口氣猶豫又隨意。他心裡有別的事。 “不太像。”我沒好氣地說。 “可惡!”馬里諾被這火氣感染,直視我的眼睛,“我根本沒法細看。我趕到的時候他就已經裝進袋子了。可惡,相關案情都是我在現場聽來的,真該死。”他因尷尬和氣憤漲紅了臉,邊說邊瞅博格,“我到現場時那幫傢伙已經把他裝袋了,他們簡直蠢得跟榔頭一樣。” 寶麗來照片上的男人膚色淺淡,五官俊美,蜷曲的頭髮染成亮黃色,左耳戴了個小巧的金耳環。我一下便排除了排氣管燙傷的推論,若那樣傷口應該是橢圓形,而非現在這種銀幣大小的正圓形膿泡。再者,這些傷口形成時他還活著。我給了馬里諾意味深長的一瞥,四目相對,他長長吁了口氣,搖了搖頭。 “知道身份嗎?”我問他。 “一點線索都沒有,”他伸手把頭頂只剰一絡灰色的稀疏頭髮往後一攏。要是肯把頭髮剃光,應該會好看得多。 “那一帶沒人見過他,我的手下也都說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街上的混混。” “我想看一下屍體。”坐在桌邊的我站了起來。 馬里諾跟著推開椅子。博格那雙藍眼睛灼灼地盯住我,她放下手邊的資料,問道:“你介意我一起去嗎?” 我介意,可她都來了。她是這行的專家,我要是有絲毫懷疑她或者她的專業能力的暗示,就太過失禮了。我去隔壁辦公室拿實驗袍。 “我想你還沒考慮過這傢伙的性取向吧。那一帶倒並非同性戀者的常聚地,”一起走出會議室時我提醒馬里諾,“也許該查一下莫斯比宅院的男妓檔案?” “被你這麼一說,還真有那意思。”馬里諾回答,“有個警員說他長得漂亮,體格健美,還戴了耳環。不過我說了,我沒親眼見到屍體。” “我覺得你該被授予墨守成規獎,”博格對他說,“不過我得承認我的手下也很差勁。” “是嗎?什麼手下?”馬里諾的態度近乎輕佻。 “我辦公室的,”她輕描淡寫地說,“調查小組。” “噢,是嗎?你在紐約有自己的調查小組?真周到。多少人?” “五十左右。” “都在你辦公室上班?”這聲調說明他被博格震懾住了。 “是的。”她的態度不卑不亢。 馬里諾超上她,回頭丟下一句:“哇,真了不起。” 辦公室里阿諾德正和那兩名搬運助理聊天,他見到我後驚嚇的表情,好像做壞事被我逮個正著似的。他總是這樣,沉默靦腆。他的皮膚彷彿隨著環境變化顏色的蛾一般,逐漸蓋上一層不健康的灰色,而周期性的過敏又使他的眼睛老是紅腫著分泌黏液。今天的第二個約翰·多伊的屍體就停放在走廊中央,用一個印有搬運公司名字的深紅色大號屍袋裝著,拉鍊拉到了頂端。懷金兄弟公司。那麼他們當然就是懷金兄弟了。 “我來處理吧。”我示意他們無須把屍體推進冷凍櫃或放到輪床上了。 “我們無所謂。”他們立刻提心吊膽地回了句,好像我暗指他們在浪費時間似的。 “沒事,是我想先看一下他的狀況。”我說著把擔架推過兩道金厲門,然後開始分發鞋套和手套。我花了幾分鐘為他辦理驗屍登記手續、編號以及拍照。我又聞到了尿味。 少了平日的景象和聲響,驗屍室顯得無比干淨明亮。安靜真好。這麼多年了,金屬槽裡的流水聲、斯特萊克電鍋聲、各種金屬工具的碰撞聲仍然極易令我神經緊張而疲倦。停屍間的噪音很是驚人,死者的無言吶喊和詭異色彩紛繁得讓人不得安寧。至於這名新來的案主,我可以斷言,肯定不會太柔順。瞧他身體僵硬的程度,恐怕不會讓我順當地脫去衣服或打開顎骨檢查舌頭和牙齒。我拉開屍袋,又一股尿味。我把手術燈移近,觸摸他的頭部,沒發現碎裂現象。下巴上和外套前襟的血漬表明,流血時他是站立著的。我將光線射向他的鼻孔。 “他流了鼻血,”我對馬里諾和博格說,“目前為止沒發現他腦部受傷。” 我開始拿放大鏡檢查他的灼傷。博格挨近細看。我發現膿泡上沾著纖維和泥土,嘴角和臉頰內側有擦傷。我拉起他的紅色慢跑上衣的袖子,發現手腕上有一圈輪廓分明的鍋齒狀凹痕。博格探過身來,她的大衣貼著我。 “這種天氣只穿著慢跑裝,裡面又沒穿T卹什麼的,一定很冷。”我對馬里諾說,“現場有人搜過他的口袋嗎?” “這種事當然是留給你了。”他回答。 我把手伸進他的上衣和長褲口袋,都是空的。拉下長褲,露出被尿濕的的藍色慢跑短褲,強烈的氨氣味猛然敲擊我的腦門,我全身的汗毛像列隊的哨兵刷地立起。死去的人很難嚇得了我,這個卻是例外。我檢查他的內褲口袋,抽出一把不銹鋼鑰匙,上面刻著“請勿複制”字樣,還有用記號筆寫的數字“233”。 “也許是旅館的房間號或家裡的門牌號?”我說出我的想法,然後把鑰匙裝進一個透明塑料袋,腦子飛轉著。 “也可能是寄物櫃的。”我邁阿密老家的信箱號碼就是二三三,它雖不至於被我當作幸運號碼,不過作密碼和密碼鎖號碼倒是常事,因為這組數字普通又好記。 “看得出致死原因嗎?”博格問我。 “暫時不能。指紋比對和國際刑警方面有消息了嗎?”我問馬里諾。 “沒有。看來不論汽車旅館裡的那傢伙是誰,在自動指紋辨識系統裡都沒有他的數據。國際刑警方面還沒有回音,恐怕也不樂觀。否則一個小時內就知道結果了。”他說。 “我們也得替這傢伙採指紋,盡快送去比對。”我努力壓制內心的焦慮,用放大鏡檢查他的手掌、手背,以免因採指紋而破壞什麼證物痕跡。我剪下指甲,裝進信封並貼上標籤,放在文件櫃所在的操作台上。接著我在他的指尖塗上墨在馬里諾的協助下用金屬匙采了兩組指紋。博格安靜地候在一旁,好奇地觀看了整個過程。她的凝神注視如燈盞的亮光般溫暖。她不放過我的每個動作,聆聽著我的每個疑問和指示,那種專注讓並未在意她的我也清楚地意識到了。同時我依稀感覺到這個女人正對我的喜好作著評估。我整理好屍體周圍的布塊,拉上屍袋拉鍊,示意他們倆跟著我走。我推著輪床走向靠牆的冷凍櫃,打開不銹鋼門,死亡的腐臭隨著寒氣撲面而來。今晚寄宿者不多,只有六位。我逐一查看屍袋拉鍊上的掛牌,尋找汽車旅館裡的約翰·多伊,然後拉開他的屍袋讓臉露出來,指著上面的燒傷痕跡以及嘴角和手腕處的擦傷。 “天哪,”馬里諾說,“這是怎麼回事?難不成出現了一個連環殺人狂,四處活動把人捆綁後再用吹風機折磨至死嗎?” “這種情況,我們必須立刻告訴斯坦菲爾德。”我對他說,因為這兩件案子顯然有關聯。我看了眼馬里諾,讀出了他的想法。 “我知道。”他毫不掩飾他有多不情願通知斯坦菲爾德,不管是什麼事。 “非告訴他不可,馬里諾。”我補充說。 我們出了冷凍櫃,他立刻走向貼有“請先洗手”標語的壁掛式電話。 “你自己能回會議室嗎?”我問博格。 “當然。”她有些恍惚,甚至困惑,眼神茫然。 “我馬上過去,”我對她說,“很抱歉臨時發生狀況。” 她在門口徘徊,邊解著背後手術袍的繫帶。 “真是奇怪,幾個月前我辦過一件案子,一個女人遭熱氣槍凌虐。她的灼傷和這兩件案子裡的傷口非常相像。”她彎腰扯下鞋套,丟進垃圾桶,“嘴巴被堵住,兩手被捆綁,臉上和胸部也有許多圓形燙傷。” “找到兇手了嗎?”我直白地問,對這雷同絲毫不覺興奮。 “一個和她住同一棟公寓的工人,”她皺著眉說,“熱氣槍是去油漆用的。這蠢傢伙,這人渣,凌晨三點左右闖入她的公寓,將她強暴、勒死……無所不為。幾個小時後他出了公寓,發現他的卡車被偷。不愧是紐約,真的。於是他打電話報警,接著坐上巡邏車,把旅行包擱在腿上,為他那輛被竊的卡車做著筆錄。與此同時,受害者的清潔管家發現了屍體,歇斯底里一陣尖叫後打電話報了警。警探們憤憤然的時候,兇手就端坐在警車裡並且試圖逃脫。情況很清楚。結果從他的旅行包裡發現了曬衣繩和熱氣槍。” “這案子媒體大力報導了嗎?”我問。 “只有紐約當地的報紙、《泰晤士報》和一些小報報導。” “但願沒讓誰起了模仿念頭。”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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