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首席女法醫11·終級轄區

第8章 第七章

午夜時分,我坐在壁爐前的搖椅上,這把手雕搖椅應該是安娜屋內唯一的鄉村風格家具。她刻意擺放了自己椅子的角度:她能看著我,而我在敏感地覺察到自己的心理癥結時無鬚麵對著她。最近我意識到,和安娜談話的時候會有出其不意的發現。我的內心變成了我初次探察的犯罪現場。客廳裡燈光全無,爐火將熄未熄,發白的炭塊奄奄吐著橙色光暈。我向安娜敘述著一年多以前的事:十一月的某個週日夜晚,我發現本頓對我抱著似有若無的怨恨。 “似有若無,什麼意思?”安娜的嗓音有力又平靜。 “我晚上睡不著時就會熬夜工作,對此他一向很習慣。那晚他在床上看了會兒書就睡著了,這是常有的事,於是我便有自己的時間了。這是我渴望的那種寧靜和完全的孤獨。所有人都已入睡,不會再要求我做什麼。”

“你時常會覺得想要獨處?” “經常是。”我回答,“只有在全然孤獨時我才能感覺自己的存在,才能做回自己。我需要屬於自己的時間,迫切需要。” “那天晚上是什麼情況?”她問。 “我站起來,拿開他大腿上的書,然後關燈。” “他在看什麼書?” 這問題問得突然,我得想一想。印像很模糊,但依稀記得像是講詹姆斯城的。此城位於里士滿東邊僅一小時車程外的地方,是英國人在美國的第一塊定居地。一批考古學者在挖掘並發現了一座古怪的堡壘,這激起了本頓的好奇。他對歷史很感興趣,大學時獲得了歷史和心理學雙學位。記憶漸漸被喚醒,那是約翰·史密斯的系列傳奇故事中的一本,書名我記不得了。我告訴安娜,這本書應該還在我家裡。想到哪天我或許會再發現它,心頭便又一陣絞痛。我繼續往下講。

“我離開了臥室,輕輕關上門,下樓來到書房。”我說,“你知道的,驗屍時我會採下各個器官甚至傷口的組織切片,交由組織化驗室製成玻片,再加以觀察。我總是無法趕上口述工作的進度,因此常把玻片檔案夾帶回家,當然警方曾經問我這些玻片的事。有趣的是,我原本覺得自己這種舉動稀鬆平常,直到有人質疑才意識到這有異於常人。” “依你看,警方為什麼會想知道你屋裡那些玻片的事呢?”安娜問。 “因為他們什麼都不放過。”我繼續說著和本頓相關的往事。當時我在書房裡彎腰觀察顯微鏡下的物質,沉浸在那一大片有著重金屬色澤、彷如長了觸鬚的紫金色獨眼生物的神經元世界裡。我感覺背後有人,一轉身就看見本頓站在敞開的門口,一臉的陰森詭異,彷彿雷擊前的聖艾爾摩之火。

睡不著嗎?他問。挖苦、不懷好意的語氣不像是出自他的口。要是能教會那東西做愛,你根本不需要我了,他說,眼中怒火灼灼。他穿著睡褲,臉色在檯燈發散的光芒下顯得無比慘白,泛著汗光的胸膛劇烈起伏,手臂上青筋浮動,額頭貼著一縷銀髮。我問他怎麼了,他伸出手朝我一指,命令我回臥室。 安娜打斷了我:“沒有任何先兆嗎?或是預警一類的?”她認識本頓,知道他不會這樣,倒像是被外星人附了身。 “沒有,沒有先兆。”我不停晃著搖椅,冒著煙的柴火劈啪作響,“那時候我根本不想和他同在一張床上。他是聯邦調查局紅得發紫的犯罪心理分析專家,有時卻冷漠封閉得像塊石頭。躺在床上,身邊的人背對著你悶不吭聲,我不想就那樣整夜發呆。他從來就不是粗暴殘忍的人,也從不曾用這樣惡劣的語氣對我說話。就算我們之間一無所有,安娜,起碼還有尊重。我們一向尊重彼此。”

“他告訴你哪裡出了問題嗎?”她追問。 我苦笑著說:“當他說出'要是我能教顯微鏡做愛'這句氣話的時候,我就明白了。我和本頓在我的房子裡生活得很愜意,但他總感覺自己是客人。那確實是我的房子,一切都屬於我。去年他對事業感到徬徨,如今想想,他是累了,茫然了,恐懼日漸老邁,這種種因素腐蝕著我們之間的親密。至於性,也隨之荒蕪,有如一座廢棄的機場,只可遠觀不能近看飛機不再起降,偶爾為之也如蜻蜓點水,因為我們認為理當如此,因為習慣成自然吧,我想。” “你們做愛時都是誰主動?”安娜問。 “他吧。大都是為了宣洩情緒而非慾望,有時甚至是由於失意。沒錯,就是失意。”我堅定地說。 安娜端詳著我,漸趨暗淡的火光加深了她臉上的陰影。她的手肘抵著椅子扶手,食指支著下巴。這幾晚她聆聽我傾訴時似乎都保持著這樣的坐姿,而客廳儼然成為一個昏暗的告解室,讓我毫無顧忌地敞開心扉。我並沒覺得如此長談是一種心理治療,它更像是一種神聖安全的友誼性告解。我終於有勇氣向他人談論自己了。

“繼續講那個晚上的事吧。”安娜導引著,“記得那天的確切日期嗎?” “剛好是他遇害前兩週。”我出神地望著有如閃亮鱷魚皮的木炭,語氣平靜,“本頓了解我需要獨處。即使做愛後,我也時常在他入睡後悄悄起床下樓去書房。他對我的不忠深表諒解。”黑暗中我感覺安娜在微笑。 “當他伸手,發現身邊人不在時,也極少抱怨,”我解釋著,“他能接受我對私人空間的需求,至少表面上如此。我從沒意識到我的夜貓子習性對他造成了多大傷害,直到那晚他走進我書房的那一刻。” “是因為夜貓子習性嗎?還是因為冷淡?” “我覺得我不至於冷淡。” “你認為自己很容易跟人溝通嗎?” 我思索著,在內心搜索某個我害怕觸及的真相。

“你跟本頓溝通有礙嗎?”安娜又問,“從他入手好了。他是和你關係最密切的男人——當然戀愛關係也最長久。” “我和他溝通有礙嗎?”我就讓這問題懸在那裡,像手舉排球,不知以什麼角度什麼打法什麼力道發出去。 “有又沒有。我沒見過比本頓更良善溫和的人。他是那麼睿智、體貼、有涵養,我們幾乎無所不談。” “可是你和他溝通良好嗎?我感覺並非如此。”安娜看透了我。 我嘆著氣說:“我覺得我是從沒和誰真正交心。” “本頓應該很可靠。”她提醒我。 “也許吧,”我回答,“不過有些心事我從來不向他透露。我不想讓他知道,不想讓我們的關係變得過於密切,沒有空間。或許是因為我們的關係打一開始就不尋常。他有家室,總得回妻子康妮身邊。我們經常分隔兩地,只能偶爾私下見個面,這種狀況持續了好多年。老天,我不可能再跟任何人維持這種關係了,無論是誰都一樣。”

“罪惡感?” “沒錯,”我回答,“每個虔誠的天主教徒為此都會懷有罪惡感。剛開始時我也如此,因為我一向不是特立獨行的人。我不像露西,應該說,她不像我。當她認為某項規矩愚昧或不合理,就會毫無顧慮地打破它。我卻連張超速罰單都沒接過,安娜。” 這時她忽然前傾,舉起一隻手。當我的話中有引起她特別關注的詞時,她就會有這樣的暗示。 “定義,”她說,“何謂規矩?” “定義嗎?你要我說'規矩'的定義?” “沒錯,你的定義。對你來說何謂規矩?” “就是對與錯,”我回答,“合法與非法,道德與不道德,人道與不人道。” “和一個已婚男人上床是不道德的、錯的、不人道的?” “至少是愚蠢的。而且沒錯,這是一種錯誤。不至於罪孽深重,但說不老實不為過。沒錯,絕對是不老實,也是不合規矩。”

“所以你承認自己有能耐不老實。” “我承認我有能耐犯傻。” “不老實呢?”她不放過我。 “一切都是可能的。我和本頓的關係是一種不老實的行為。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遮遮掩掩,這等於是拐彎抹角地說謊。我是用我虛偽的一面面對包括康妮在內的很多人,這樣做不對,就是不對。至於我是不是有能射去欺騙,或者說謊……很顯然,我有。”我袒露心聲,沮喪無比。 “兇殺案呢?觸犯的又是什麼規矩?不對?不道德?殺人總是錯誤的行為嗎?你也殺過人。”安娜說。 “那是出於自衛。”我對於這點非常篤定,“我別無選擇,對方就要殺了我或者其他某個人,我只在這種情況下才會這麼做。” “如此是否觸犯了戒律?勿殺人。”

“絕對沒有。”我莫名地感到失落,“站得遠遠的,從高標準的道德或理想觀點來評判別人的行為很是容易,可當你遭遇兇手,看著他拿刀抵著誰的喉嚨或伸手拿槍準備射殺你時,情況就不同了。你若眼睜睜地任他取了無事者或你自己的性命,那才是罪惡。”我對安娜說。 “現在你有什麼感覺?” 我閉上眼睛,火光在我的眼皮上跳動。 “難過。每次一想起那種死亡事件都會難過。我沒有做錯,當時的確沒有選擇餘地。但我也不會說那是對的,不知你能否明白兩者的差異。鄧波爾·高特就在我眼前,鮮血淋漓,哀求我救他。那是一種無法用任何言語形容的感覺,無論何時回想都歷歷在心。” “那事發生在紐約的地鐵隧道裡。有四五年了吧?”她問。我點了點頭。 “高特曾經是嘉莉·格雷滕的犯罪夥伴,甚至導師,對吧?”我又點頭。 “有意思,”她說,“你殺了嘉莉的伙伴,嘉莉又殺了你的。兩者也許是有關聯的?”

“我也不知道。我從沒想過這問題。”這想法令我心頭一震。如此顯而易見,我卻從未想到過。 “在你看來,高特是不是很該死?”安娜接著問。 “或許有人會說他喪失了生存的資格,沒有他我們都會好過些。可是老天,這事怎麼都不該由我來執行啊,安娜。絕不應該。我看著鮮血從他的指縫汩汩流下,他的眼裡淨是恐懼、驚慌。那一刻他不過是個垂死的人,而這是我一手造成的。他哭喊著求我幫他止血。”我停止了搖晃,感覺安娜正灼灼注視著我。 “真的,”最後我說,“真的很可怕。有時我會夢見他。他將永遠刻在我的記憶裡,因為我殺了他,這是我必須付出的代價。” “讓-巴蒂斯特尚多內呢?” “我不想再傷害誰。”我凝望著微弱的火焰。 “所幸他還活著?” “這並沒有讓我覺得寬慰。怎麼會寬慰?像他這樣的人,就算坐了牢,也不會洗心革面,心魔仍會存在。這真是兩難處境——我不想讓他們死,但又知道他們若是活著將會讓更多人受罪。無論怎麼做都是輸。”我說。 安娜沒說話,默默傾聽、適時開口是她的風格。悲傷讓我的胸口抽痛,心跳已然成了一曲斷斷續續的恐懼之音。 “如果我殺了尚多內,當然該受懲罰,”我補充說,“但毫無疑問的是,因為沒殺他,我還是會受懲罰。” “你救不了本頓的。”安娜的聲音迴盪在我們中間。我晃動著腦袋,淚水盈眶。 “你是否還覺得,你本可以保護他?”她問。我暗暗咽了一口,陣陣痛苦的抽搐使我無法開口。 “你對他不夠上心,是嗎,凱?於是你的懺悔方式就是除掉其他惡魔?就為了本頓,因為你害他喪生在惡魔手中?因為你沒有救出他?” 我滿腔的委屈和憤慨終於釋放出來。 “是他沒有救自己,可惡。本頓迷迷糊糊地迎向自己的末日,就像貓狗遊蕩到野外那樣,只剩死路一條,因為時候到了。老天!”我乾脆一吐為快,“他一直抱怨皺紋的增多、皮膚的鬆弛和病痛的折磨,都可以追溯到我們剛認識那會兒。你也知道,他年齡比我大些,或許更能感受到變老的威脅吧,我也說不清楚四十五六歲的時候,他每次照鏡子總不免搖頭感嘆。'我不想變老,凱。'總是這句話。” “我記得有一回我們一起洗澡,他又開始抱怨。'沒人願意變老。'我忍不住對他說。'可是我真的——真的不願意,總覺得到時候我可能會不想活了。'他這樣回答。'每個人都得活下去,否則就太自私了,本頓,'我說,'況且青澀歲月我們都熬過來了,不是嗎?'哈!他誤以為我是在嘲諷。我問他年輕時是不是常期待著明天,因為相信明天會更好。他想了想,一把拉過我,在飄散著薰衣草蒸氣的浴缸裡撫弄我,讓我興奮,他熟諳此道。那陣子我們之間仍存有一點即燃的激情,仍有美好的感覺。'是啊'他若有所思地說,'這是事實。我總在等待明天,期許明天會更好。這是為了生存,凱。要是你不想著明天、明年並且一年一年會更好,那還傷什麼腦筋?'” 我停下來,搖著椅子,接著又說:“他不想再傷腦筋。他會死是因為他不再相信未來會更美好。奪走他性命的是別人,但他自己是聽之任之的。”我已哭不出來,空蕩的內心裡只剩挫敗和憤怒。我盯著爐火的餘燼發楞,幽暗的火光映著我的臉。 “去你的,本頓,”我對著冒煙的炭火喃喃念著,“去你的,你怎麼能放棄!” “所以你和傑伊·塔利好上了?”安娜問,“為了報復本頓?懲罰他離開你,懲罰他選擇了死亡?” “就算是這樣,也是無意識的。” “現在你有什麼感覺?” 我試著去感受。 “死了。本頓遇害後……”我思索著。 “死了,”我肯定地說,“我覺得自己死了,不再有任何感覺。我想我和傑伊……” “不要思考。去感覺。”她柔聲提醒。 “沒錯,就是這麼回事——我想找回感覺,渴望感覺一點什麼,無論什麼都好。” “和傑伊做愛是否讓你感覺到了什麼?” “苟且吧,我想。” “不要去想。”她再度提醒。 “我感覺到飢渴、肉慾、憤怒、自我、解脫。哦,是了,解脫。” “從本頓的死裡解脫?還是從他這個人?他略有點自我壓抑,是嗎?他為人十分可靠,品格高尚。他正派,做事中規中矩。和他做愛是什麼感覺?中規中矩嗎?”安娜問。 “體貼,”我說,“溫柔細膩。” “哦,體貼。你得好好解釋一下。”安娜的語氣帶著一絲調侃,玩味起我剛剛脫口而出的話來。 “我們一向對對方渴求過少,情慾不足。”我更放開了,“我得承認,親熱時我常思考事情。和你談話的時候都不該思考,安娜,更何況是做愛的時候。應該盡情享受才是。” “你喜歡性愛嗎?” 我一驚,啞然失笑。從來沒人這麼問過我。 “哦,喜歡,不過也分情形。我經歷過妙不可言的性、美好的性、將就的性、乏味的性、糟糕的性。性愛是一種奇怪的東西,我甚至不確定自己是怎麼看待它的。但願我以往的性體驗都算不上是頂級的。”我以波爾多的葡萄酒等級暗喻,因為性愛像極了美酒。老實說,我以往和情人的經歷大都未及頂級,相當於山坡下產的酒,普通而價廉,毫無特殊之處。 “我覺得我還不曾享受過真正美好原始強烈的性。沒有,沒享受過。”我喃喃自語,試圖釐清思緒,又猶豫著是否有這必要。 “哦,我說不上來。我在想它是否真的那麼重要,或者到底有多重要。” “想想你賴以維生的事業,凱,你應該清楚性有多重要。它是權力,它是生與死,”安娜指出,“當然,在你接觸的那些案例中,這種權力往往遭到了濫用。尚多內就是最佳例證。他獲得性滿足的方式是征服、製造痛苦、扮演上帝決定誰生誰死以及怎麼死。” “沒錯。” “權力讓他獲得性興奮。大多數人都如此。”安娜說。 “是最有效的催情劑,”我表示贊同。 “人如果夠誠實,就會承認這點。” “黛安·布雷是另一個例證。一個利用性吸引力去操控打擊他人的迷人女性,至少我的印像是如此。” “這確實是她給人的印象。”我說。 “你認為她有沒有被你吸引?”安娜問。 我試著給出一個客觀評價,所以盡量把這問題推離自己,像觀察器官切片那樣加以研究。 “其實我從沒想過這一點,”最後我說,“我覺得或許沒有,否則我多少會有點覺察。”安娜沒有回應。 “應該是這樣。”我支吾地說。 安娜不信。 “你告訴過我她曾經向馬里諾打聽你,對嗎?”她提醒我,“還說想和你共進午餐,大家交流一下,好深入一點認識你,而且想託他幫助安排,有這回事嗎?” “是馬里諾告訴我的。” “或許就是因為她感受到了你的性吸引力?這麼一來她就能徹底擊敗你了,不是嗎?這麼一來她不僅能毀掉你的事業,還能與你近距離接觸,掠奪你的一顰一笑?這不正是尚多內這類人的作風?他們也一定感受得到性吸引力,只不過表現方式和常人不同。我們知道當他被你吸引而試圖有所表示時,你是怎麼對他的。那是他自食惡果?他色迷迷地看著你,而你讓他瞎了眼,至少暫時是瞎了。”她停了下來,手支著下巴,目不轉睛地直視我。 我也轉身直視著她。那種難以名狀的感覺又湧上來,大概類似某種徵兆。 “要是他換成黛安·布雷,你會怎麼做?”安娜繼續挖掘。 “我有辦法應付別人的示好。” “包括女人?” “任誰都一樣。” “這麼說,的確有女人曾向你示好。” “這麼些年了,不時遇到。”答案很明顯,我又不是住在山洞裡。 “確實有女人向我示好,但我無法回報。” “無法還是不願?” “都有。” “女人表示對你有意思時,你有什麼感覺?” “你想知道我是不是討厭同性戀,安娜?” “討厭嗎?” 我思考著,探入心底深處,看看同性戀是否讓我感到不自在。我常篤定地向露西保證,對於同性戀愛我沒有絲毫排斥感,儘管這種關係很難應付。 “我無所謂,”我回答安娜,“真的。無關我的喜好,也不是我的選擇。” “人能夠選擇嗎?” “基本可以。”對這點我有一定把握,“這麼說吧,我相信每個人都會感覺到,有些性吸引會困擾自己,因此寧可按捺不動。我了解露西的感受。我時常看到她和她的情人親密無間,有時甚至會羨慕。因為我知道,儘管她們必須承受多數人的另眼相看,但彼此卻能享受不可多得的同性情誼。異性很難成為彼此的靈魂伴侶或親密朋友,這是事實。但我想,我和露西之間的最大差異在於,我並不期待自己成為男性的靈魂伴侶,而她在男性面前卻時常存有挫敗感。真正的親密關係建立在雙方權力相制衡的基礎之上。我不覺得受挫於男性,因此可以和他們建立性關係。”安娜一言不發。 “並非所有事情都有合理的解釋。露西和她的性傾向以及性需求絕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我的也是。” “你真的認為你無法成為男人的靈魂伴侶嗎?那麼是不是可以說,你的期望值過低了?” “很有可能。”我差點笑出聲,“如果說我的期望過低,那我還真該去追求所有那些被我弄糟了的感情。”我補充說。 “你有沒有被女性吸引過?”這個問題在意料之中。 “我覺得有些女人真是魅力四射,”我坦承,“我記得青年時期曾迷戀過幾個女老師。” “你所謂的迷戀,就是性吸引。” “迷戀包括性吸引,但它天真單純。很多女學生都迷戀過女老師,尤其是在一些老師也全是女性的教會學校。” “修女。” 我笑了笑。 “沒錯,試想迷戀上修女是什麼感覺。” “我猜修女們也會互相愛慕。”安娜指出。 不安與疑惑交織著如逐漸擴散的黑雲籠罩住我,某種警示在我的意識深處響起。我不懂安娜的關注點為什麼是性,尤其是同性關係。我想也許她是同性戀者,所以才一直未婚。或許在我們相識這麼多年後,她終於決定向我袒露她的性傾向,現在先試探一下我可能會有的反應。想到她有可能因為害怕而對我隱瞞這樣重大的事情,我不禁難過起來。 “你說過你是為了愛才搬到里士滿來,”輪到我打探她了,“結果那個人辜負了你。那麼你為什麼不回德國而留在這裡呢,安娜?” “我在維也納念醫學院,是奧地利人,不是德國人。”她對我說,“我自幼在一座城堡里長大。城堡就在多瑙河畔的林茨附近,被我們家族承襲已有幾百年,戰時還有納粹居住。我家裡有雙親、兩個姐姐和一個弟弟。從窗口可以遠眺幾十英里外黑煙滾滾的火葬場,它就在那座臭名昭著的毛特豪森集中營裡。無數囚禁其中的人被迫開釆花崗石,背負巨大的岩石爬數百級台階,體弱無力者當場遭受鞭打或被推下山崖。關在裡面的包括猶太人、西班牙共和黨人、蘇聯人和同性戀者。 “日復一日,地平線上滿佈死亡的烏雲。我偶爾瞥見父親凝望著遠方嘆息,他還以為四下無人。我感覺得到他深深的痛楚和羞愧,因為無力改變現狀,只能裝作沒看見。大多數奧地利人都無視發生在自己美麗家園的事,我覺得這真是不可原諒,但事實也只能如此。論財力和影響,我父親是不可小視,可對抗納粹者的下場不是被送往集中營就是就地槍決。家裡歡聲笑語,杯觥交錯,彷彿那些惡魔是我們最親密的友人。後來其中一個開始趁著晚上進入我的臥室,那年我十七歲。就這麼過了兩年,我絕口不提,因為我知道父親一樣無能為力,我甚至感覺他清楚情況。是的,我肯定他知道。我擔心同樣的事會發生在姐姐們身上,而她們果真也沒逃過。戰後我在維也納完成了學業,遇到了一個念音樂專業的美國學生。他是個優秀的小提琴手,機敏而充滿活力。我便隨他到了美國。主要也是因為我無法繼續待在奧地利,無法面對我的家人違背良知這個事實。直到現在,每當我想起家鄉,腦海中便只剩集中營的黑煙。那景像一直銘刻在記憶中,一直在。” 客廳漸冷,餘燼裡的炭屑有如閃爍在黑暗中的幾十隻形狀怪異的眼睛。 “那個美國小提琴手後來怎麼了?” “造化弄人,”她的聲音透著憂傷,“在世界最美最浪漫的城市維也納和一個奧地利年輕心理醫生戀愛是一回事,可帶她回到弗吉尼亞,回到里士滿這個依然處處飄揚著邦聯旗幟的內戰時期南部邦聯首府,則是另一回事。我開始在弗吉尼亞醫學院實習,詹姆斯則在里士滿交響樂團待了幾年。後來他搬到華盛頓,我們就分手了。所幸我們沒結婚,至少省掉了一些麻煩,也不用考慮孩子的問題。” “你的家人呢?”我問。 “兩個姐姐已經去世,剩弟弟在維也納,和父親一樣混銀行界。我們該休息了。” 我鑽進被窩,打了個冷戰。我縮起兩腿,在傷臂下塞了個枕頭。和安娜的談話讓我有天崩地裂般的不安感,內心一些原已封存、遺忘的角落開始隱隱發痛。她的身世使得我的心情倍加沉重。難怪她從不輕言自己的過去。身為納粹幫兇是種奇恥大辱,這事實讓我對她本人和她的生活背景產生全新的觀感。對於當時家庭的處境和做法,或者十七八歲時臥室裡發生的一切,不管安娜多麼別無選擇,也都是百口莫辯。沒人會原諒她。我躺在客房裡盯著漆黑的天花板發呆,不禁喃喃道:“天哪,天哪。” 我起床,經過黑魆魆的過道,穿過客廳來到屋子的東側。主臥位於過道盡頭,房門敞開著,微弱的月光透過窗子滲入,柔和地映出被褥下她的身形。 “安娜?”我輕聲呼喚,“你醒著嗎?” 她翻動身體,坐了起來。我挨近她,但看不清她的臉。她的白髮披在肩上,看起來格外老邁。 “還好吧?”她聲音顫抖,不無警覺。 “對不起,”我對她說,“真的很對不起,安娜。我是一個太不稱職的朋友。” “你一直是我最可靠的朋友。”她拿起我的手輕捏了下,她那柔軟鬆弛皮膚下的手骨摸起來那麼纖弱,彷彿她在一瞬間突然衰老了,不再是我想像中的女神。或許是因為我知道了她的過去的緣故。 “你受苦了,長期獨自承擔那許多煎熬。”我輕聲說,“對不起,我沒有在一旁陪著你。真的很對不起。”我反复說著,顧不得傷臂,彎下身笨拙地抱住她,親吻她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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