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週天·水雲雙界錄2·桫欏之章

第2章 第一章

一個墓穴。漆黑、寂靜,一如死去。 可茗知道它其實並沒有死。 卜月潭四千年來始終被人祭祀,然已死去多時;而這裡的墓室早已坍塌,化為塵泥,不為人知,它們卻仍然活著,或者說……沒有死去。 有的時候,活著與沒有死去是兩回事情。 它們在蠕動、在扭曲、在變幻……日日夜夜,它們苦苦掙扎。 茗心中生起從未有過的恐懼,以至連身體都感覺不到了,只剩下一雙無法閉上的眼,不知所措地盯著那堆荒土。目光向下穿過厚厚的夯土,直抵那幾個……那團……那堆…… 她實在沒法形容看到的一切。漆黑的地底深處,它們聚集在一起。塌陷的泥石拱木掩埋了一切,它們同殘木、銹銅、蛆蟲、屍骨、腐泥……相互混雜、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是它們並沒有死去。

其中一個說:“我好痛,我好痛!”它的聲音充滿仇恨。 另一個說:“我好痛苦……”聲音充滿怨恨。 第三個不停地狂叫:“我的皮膚要暴裂開了!我的頭髮要斷了!我的眼珠、我的手指……我怎麼也找不到左邊的骨頭了!” 第四個驚惶、絕望,可是仍然說:“我的兄弟們,我的好妹妹,不要慌亂……我們不會死,永遠不會!這是父親的承諾!請再堅持一會兒……” “一會是多久?一天、十天,還是一年、十年、二十年?” “我們已經生不如死整整五十年了!難道你看不見嗎,大哥,我們真的要化了,要與這些骯髒的泥土化為一體了!” “我不要!”有人放聲尖叫:“我寧肯死也不……” “好了!”一聲斷喝,震得茗渾身劇震,剛才發話的四人也同時住了口。

第五個聲音冷冷地說:“封,你死不了,忘了?踅、鬱,大哥,我們都死不去。即使化為泥土……這是父親的承諾,在我看來,卻比世上最惡毒的詛咒還要狠毒。” “勿,別這麼說,我們幾兄妹難道不正是如此,才逃過……” “你把這稱為逃過劫難?”勿冷冷地打斷那人的話:“我們身上壓著整座太行山脈!也許我們會長長久久,永永遠遠陷於此境,直到魂魄都煙消雲散。” 一片死寂。老長時間,誰也沒有說話,茗儘管怕得要死,卻也忍不住往前挪了挪,想看得更清楚些。這個時候,有人開口道:“魂魄會煙消雲散嗎?” “也許吧……我不知道。如果足夠長久的話……” 黑暗中,驟然亮起了一雙白幽幽的眼睛。 茗猛地睜看眼,心突突突地好像要從喉嚨裡蹦出來。她還沒回過神,有個近在咫尺的聲音尖叫道:“天啊!鬼!”

茗一把掀開身上的被子跳起來,不想腳下踩空,黑暗中不辯東西,一頭撞在柱子上,耳朵里翁然作響,眼前金星亂冒。可是旁邊那個聲音叫得更慘:“嘿!媽的!撞死你爺爺了!” “崇,是你?”茗按著腦門,忍著痛道:“你亂叫什麼?你看到鬼了?” “什麼?”崇用刀扎屁股般的聲音叫道:“難道不是你見到鬼了在亂叫亂嚷嗎?我正在睡覺,你差點撞扁我的腦袋!” “是嗎?”聽到崇的聲音,茗的心跳總算平緩些了,靠在柱子上喘氣。 “餵,我說,你夢到什麼了?” “沒什麼……” “屁話。哎喲!” “說話客氣一點。”茗不高興地說:“我們現在一體相連,你就不能好好說?” “你也知道是一體相連!” 茗左邊光潔的肩頭,一片花朵般的紋路晃了晃。突然,黑暗中閃現出星星點點的青色輝光,一朵花驟然從茗的肩頭升起,其後的青色根鬚越長越長,慢慢伸到茗的臉前。花心裡那隻巨大的眼睛眨巴眨巴,兩根小根鬚揉著還未完全展開的花瓣,惱火地道:“你在夢裡亂蹬亂翻,連連尖叫,害我以為見了鬼!”

“我……我是見到了……” “咯咯……咯咯……”四壁和地板忽地發出餓鬼磨牙般的聲音,隨著這聲音,房間開始向左傾斜。茗和崇同時住嘴,兩隻手和六七根根鬚默契地四面出擊,緊緊抓住柱頭、牆壁。 隱隱聽見有個嘶啞的聲音吼道:“風緊——風緊——” 頭頂的甲板上立即咚咚咚亂響起來,十幾雙腳跑來跑去,有人大聲吆喝,指揮船員收起主帆、加固壓艙銅錨。 “什麼是風緊?”茗問。 “風大起來,自然就緊張了嘛。” 崇說著撩開窗簾一角,只見窗外灰暗的雲正急速翻騰著,一浪接一浪地撞在浮空舟上。一道貫穿整個天際的橘紅色閃電劃過,雷聲滾滾,浮空舟立時象篩子一樣顛簸起來。狂風鑽入走廊,發出鬼哭似的聲音。風帶走了船艙內原本溫暖的空氣,茗打了個寒戰,卻不敢放鬆手去拿衣服。

“媽的鬼天氣!”崇說,“這兩天風暴就沒停過!” 茗望著窗外默然無語。她雖出生高貴,卻從未乘坐浮空舟離家如此遠。自從卜月村升空後,他們就一直在雲中穿行,幾乎連太陽都不曾見過,但像這樣的風暴還是第一次遇上。茗胸口憋悶得想吐,又怕吐出來更難受,忍得好不辛苦。在持續不斷的顛簸中,她又想起了卜月潭…… 究竟是怎樣的力量讓歷經四千多年的卜月潭崩塌了,她不知道,但她明白潭里一定發生了某種不可逆轉的事。以前即使隔著數座山,都能清晰地感到那一潭冰冷的、寂寞的、怨恨著的死水,現在……沒有了,一切真的都逝去了。 妹妹幕去哪裡了呢?她也不知道。然而也並非完全不知道,她心中隱隱有一絲感覺,在夜半無人時倍加清晰,妹妹向西去了……又轉而向南……無論離得多遠,這感覺永不消失。大祖母曾經說過,自己與妹妹是鏡子的兩面,切斷聯繫何其困難……

“你在想什麼?心緒不寧的。” 茗忙收回心思,道:“以前在村里坐浮空舟,從來沒有到過這麼高的地方。原來高高的天上如此危險……云不是很溫柔地為我們帶來雨水嗎?” “雲裡隱藏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可多了。風從虎,雲從龍,想想,了得麼?哦!好大一道電!” 更多的電光開始閃現,嚓啦啦的雷聲在雲頂翻滾,震天憾地。它們是上天的神鞭,一鞭鞭抽打著風的屁股,於是風更加瘋狂地撞擊浮空舟。浮空舟忽而向前猛躥,忽而向下俯衝,從一個浪尖跳到另一個浪尖,從一個谷底滾到另一個谷底。 在這樣的巨浪狂風之中,浮空舟慘烈地呻吟著。崇看見離得最近的一扇側帆剛展開,就被一股從下往上的逆風折斷。帆布倒捲上去,將兩名拉帆的人捲入其中,滾進云裡去了。

到處都在破碎、斷裂,既而落入灰暗的雲淵深處消失不見。每一個雷滾過,它都會屁滾尿流地丟下些什麼東西。問題在於,除了人,很快就沒東西可丟了。崇明智地放下簾子。 “也許他們在丟那些破爛。你知道,浮空舟通常都有很多破爛,趁風大的時候丟起來順手。”崇安慰道。 “恩……” 忽聽頭頂甲板又傳來一連串圍欄破裂之聲,跟著是好幾個人的慘叫。慘叫眨眼間就鑽入雲中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幾個人的大聲唿喊,裡面或多或少藏著僥倖生還的喜悅。 “這……這可不是一般的破爛……”崇學著人的樣子擦汗:“不知道能不能撐過去。還是說說你的夢吧,讓我開心些。” “是噩夢。真可怕的噩夢。” “嚇到你了?那我可真的開心了。你夢見誰了?我聽見你說……'勿'?是嗎?”

“我叫得很大聲?” 儘管周遭折騰得如此厲害,崇還是用兩根根鬚貼在牆上聆聽外面的動靜。它壓低了聲音:“不。只是你的魂魄太蠻橫,闖進了我的夢裡……聽著,想要活得長,就別向任何人提這個名字。” “你認識他嗎?” 崇全身吱吱咯咯的抽了一陣風:“我不記得了。” 茗正要敲它的頭,突聽房門可可響了兩下,巫劫在門外問道:“茗,你醒了嗎?” “嘿!”崇趕緊縮回茗的肩頭:“嘿嘿,你喜歡的人來了,哈哈,再見!” 茗一把沒抓住它,浮空舟卻在這個時候猛地一震。沒有了崇的根鬚,茗根本穩不住身體,頓時骨碌碌地滾到門邊。一根根鬚閃電般伸出,拉開了門栓。 茗驚叫一聲,拼命用手抓住門框,總算沒有合身撞進巫劫懷裡。

“茗,你沒事吧?”巫劫聽到響動,向茗伸出手。 茗剛伸手出去,又迅速收回,狼狽地扶著門站起來,說:“我……我沒事。” 快!快把我的衣服拿來!她在心中大喊。 這就兩清了,對吧?根鬚飛速躥入屋內,拖來茗的衣服,然後友好的穩住茗的身體,讓她穿衣。 巫劫聽到她穿衣服的聲音,雖然看不見,仍然背過身去:“抱歉打攪你睡覺了。” “沒有……你聽這風聲,象鬼吼一樣,哪裡睡得著。有什麼事嗎?” 浮空舟驟然猛烈抖動,向一側嚇煞人的歪去,這一次船中央的龍骨都發出慘烈的呻吟,“啪啦啦”的聽得人心膽俱裂。茗和寵拼命抓緊門框,巫劫只用竹竿點在牆上,身體像沒有重量般歪著。 瞧,崇在茗心中哼哼嘰嘰,這個傢伙又在臭屁了!

你怎麼總是愛說別人的閒話? 嫉惡如仇啊,懂麼? “我們遇上了強風暴,”巫劫平靜地道:“浮空舟受損嚴重,必須立即降落。跟我到主艙,那裡有玄英石,更安全些。” “好……” 於是巫劫大步在前帶路,茗東搖西晃地跟著,崇的七八根根鬚支撐在狹窄的牆壁上,好像只花哨的螃蟹。即使在密閉的走道裡,也能感覺到浮空舟左面比右面輕了好多,顯然左側損失不輕。浮空舟此刻正拼命向左轉,想以此維持平衡。 看來離墜毀不久了! 為什麼?茗直愣愣地盯著巫劫。他好像不這麼想。 臭屁的人一向如此。為什麼要到主艙去?因為主艙有玄石,下面還裝有緩衝犄角。 緩衝犄角有用嗎? 有屁用…… 話音未落,“啪啦”一聲巨響,牆壁轟然破裂,巨大的壓力推著碎木銅條向中間擠來。茗和崇駭得正要放聲慘叫,驀地藍光閃耀,衝到面前的木塊撞上了巫劫隨手放出的禁制,碎成齏粉。 “快!”巫劫一把扯過她倆,飛也似進入主艙,兩名船員幾乎抵著他的腳跟關上了銅門。銅門咚咚咚一陣亂響,茗坐倒在地,老半天才回過心神。浮空舟上剩餘的人都擠在主艙內,個個面如死色。有個全身籠罩在黑布之下的人擠在角落裡,背上背著一隻布袋,看布袋凸出的樣子,裡面應是一把琴。現下生死懸於一線,他卻側著身,極力護著背上的琴。茗不記得上船的時候見過這號人物,好奇地註視了他片刻,目光才又越過眾人,落在巫鏡身上。 浮空舟的船員們尚且驚慌失措,他雖然面色蒼白,目光卻仍然灼灼,扶著柱頭,凝神聽外面的動靜。有個船員亂哭亂嚷,不小心撞到他身上,他惱火地一腳踢開,還有閒心罵罵咧咧地拍平衣服。 此人雖與巫劫同族,但言行舉止差距之大,簡直如同茹毛飲血的西戎與執掌國禮的魯人相比。隱隱聽說他犯下重罪,為此逃離崑崙山,周遊列國。 茗對叛族之人極反感,不過巫劫卻對他甚為推崇,引為知己。此次巫劫奉崑崙長老會之命巡視卜月潭,在瀘國遇上他,許以助他重回崑崙的承諾,才讓他甘心跟從。 此時風聲震耳欲聾,浮空舟抖動得愈加劇烈,讓人很容易就能想到艙外的所有一切都在斷裂、破碎、被風捲走、被雲吞沒,摔到一千兩百丈之下去……這般狀況,他還如此從容,倒也算是個人物了。 “左舷脫落了!”有人突然在身旁慘叫,嚇了茗一跳。 “放棄左舷。”船長說。 “頂艙破裂!主桅杆斷裂!側帆、尾帆丟失!” “放棄頂艙。” 主艙壁外砰砰砰響了幾聲。 “我……我聽到有人從旁邊飛過去了!” “風向如何?”船長轉頭問一名船員,那名船員冒死把腦袋伸出一個觀察口,縮回來時,鼻子已經被風吹得歪在一邊:“丑時方向!船尾破了水缸那麼大的洞!” “放棄尾艙。右舷?”船長吩咐。 “啊!該死!啊!見鬼!真他媽的!” “放棄右舷。”船長宣布,同時臉色鐵青:“你,以後別在我船上乾了!” “左側主翼……” 他們說,如果一切都掉了,人還在主艙裡的話,這個艙就叫做“裹艙”。 你……你什麼意思? 像這樣大的浮空舟,主艙通常都是銅身包裹,使船浮空飛行的玄英就安裝在穿過主艙的龍骨上。即使外面掉光了,玄石還能帶著主艙飛,可是沒有了帆和主翼,艙只會亂打轉兒,根本無法正常降落。一旦主艙倒過來,就非墜毀不可了。有的船一直在天上轉悠。偶爾有浮空舟會遇到這樣的船,上去一瞧,全是碎骨頭。為什麼呢?人餓到最後,就去吃別的人了……所以這就是個飛來飛去的棺裹。 茗尖叫一聲,隨即又漲紅了臉,因為所有的人都瞪著她。絕大部分人都不由自住的想:“這麼個可人兒,叫起來更是要人老命……” 巫劫平靜地道:“沒事,風暴很快就會過去的。我們很安全。” “它說……”見鬼,是他們! “……他們說,只有主艙的話,就沒法降落了,是嗎?” 巫劫淡淡一笑:“那是瞎說。”茗從他臉上得到些安慰,但轉頭瞧瞧,其他人的臉已經從慘白變成蠟黃了。忽聽有人大聲道:“這點風算什麼?我連風暴之眼都見過,還不是活著出來了?”正是巫鏡。 船員們紛紛向他投去鄙夷的目光。巫鏡嗤笑道:“不信?所以你們這些人的見識就這麼短淺。老傢伙認識嗎?我就是坐他的舟遇上風暴之眼的。” 船長那像兩根條凳似的眉毛揚了揚:“老傢伙?你是說慎己?如果是他的話,倒有可能……” 巫鏡用一根指頭遙指船長:“還算有識貨的……” 茗剛想問他什麼是風暴之眼,船艙突然抖了一下,耳朵里頓時嗡嗡作響,什麼也聽不見了。不僅如此,她覺得自己輕得竟然隨手一揮就憑空懸浮起來。她驚詫莫名,卻見所有的人都像鴨子一樣,伸著脖子,兩手亂揮著飛起來。 有人面目扭曲,張口狂叫;有的人眼睛翻白,裂嘴尖嘯,可是茗一句也聽不清。 我們被正風擊中了!我們完蛋了! 什麼? 正風!正壓風!打頭風……總之我們完蛋了! 嗖嗖嗖,崇的根鬚八面出擊,牢牢拉住四周的柱子,像一張網般穩住茗的身體。船員們則四肢亂甩,拼命向最近的柱子、銅桿、龍骨靠去,死死抱住。 茗使勁搖晃腦袋,耳朵裡絲的一響,冷氣灌進來,終於又聽到聲音了!身體的重量幾乎同時回來,她猛地下墜,崇發出根鬚崩斷的慘唿聲,不過它的聲音立即淹沒在一片乒乒砰砰的摔打聲之中。 這股力道巨大,即使抱緊了柱子的人也有大半摔出,重重砸在艙……頂。主艙已翻了個個兒,眾人或抱著摔破的頭,或撐著斷了的腰,或使勁翻過折斷的腿骨,無不鬼哭狼嚎。 “怎麼回事?最後的撞擊不是風。”船長按著額頭上的洞,一隻眼被血蓋住了。他吩咐道:“去看一看。” 一名手腳完整的船員冒險爬出艙門,過了一會兒,滿臉不可思議地跑回來:“我的天!我的天!” “我們成功著陸了嗎?”有人天真的幻想。 “不!有根船錨穿進後艙了!有人拉住我們了!” “什麼?”全艙人同時瞪圓了眼。怎麼可能!在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之處,狂風雷霆之間,被別的浮空舟拉住的機會比全船人同時踩到狗屎還小。 只有船長一人冷靜得像冰山:“去問問,對方要拖帶費用嗎?如果要,就向他們索要船艙破損費。” “船長!”全船人失聲痛哭,好幾人更是當場暈厥。 巫鏡破口大罵:“去你媽的!費用我來出,誰去聯絡?我另外重重有賞!” 三個人沖向門口,結果結結實實撞在一起,最終腦袋最硬、屁股最靈活的那個人擠了出去,剩下兩人扭做一團。船長厲聲喝道:“滾回來!” 巫鏡比船長吼得還大聲:“要想活命的,把他給我按下!” 船長踢開撲上來的一名船員,但被另兩、三人死死按下。他氣得渾身發抖:“你要清楚,這裡誰是船長……費用要先給我,然後再按公道的價格給對方!” 艙內尖叫的尖叫,哭喊的哭喊,正亂成一團,忽聽有人在艙門外大聲道:“這裡誰是船長?” 所有人的腦袋啪的一下轉向艙門。崇向巫鏡使個眼色,巫鏡的銅手在袖子裡鐺鐺作響。兩人心有靈犀,警惕地四處打量,待會定要頭一個衝到對方浮空舟上。用錢收買是最穩妥的辦法,武力佔領也斷不會手軟…… 隨著一陣叮叮鐺鐺的聲音,一名頭上戴著有長長尾羽的帽子,身著一身五彩斑斕的衣服,掛著無數銅銀掛飾的人大模大樣的走進艙裡,腰間掛一把琉璃珠裝飾的彎刀,彎刀尾巴把他的後襟高高翹起,活像一隻炫耀的山雞。 巫鏡先是一頓,既而喉嚨裡咕咚一聲。他與巫劫同時側過臉,小心地隱藏在人群之後。 那人大聲道:“誰是這破船的船長?” 船長的臉青了,卻說不出話,船員們死死按著他。大副道:“是……是我。遇上這要命的天氣,你們能不能幫助我們?我定當重金酬……” 那人打斷他,高傲的宣佈道:“奉:偉大的蠶叢王之後、蜀國七山五水之主、德被八方的蜀王之命,前來解救你們。你們可以隨同王的浮舟前往桫欏城。來吧,去向我王謝恩吧,賤民們。” “茗,有件事我想跟你說……” “怎麼?” 巫劫略一躊躇,巫鏡道:“這種事你怎麼說?我來!” 此刻所有的船員們都歡天喜地的跑了,艙內再無旁人。巫鏡壓低聲音道:“聽著,千萬別跟任何人說我們是巫人,尤其不能提到劫這個名字。” “為什麼?” “因為……蜀人跟我們有些過節。”巫鏡瞧了一眼巫劫:“特別是跟他……總之,如果被蜀人知道了,大夥就準備拼了老命逃吧。” “你少騙我。蜀是周的屬國,怎可能有膽子殺你們巫人?”崇插嘴道:“怕是你自己做買賣虧了別人吧?” 巫鏡叱道:“蠢貨,蜀國人和蜀人是兩回事!你沒聽見他說蜀王,又說桫欏城麼?蜀國不過受封方國,哪有膽子稱王?況且蜀都城在成都,又怎會是桫欏城?” 茗瞧瞧崇。別看我,我只是朵花,什麼都不知道!茗於是道:“好吧,你說,我們照做就是。” 巫鏡道:“蜀國以前是大國,與商並雄,直到商王武丁時,終於滅了蜀國,將其併入屬國之內……” “啊!”崇叫道:“我明白了!你們巫人肯定做了手腳!” “再大聲點!”巫鏡腦門上青筋突起:“你幹嘛不吼出來!大不了一塊在這艙裡耗死!” 崇“嗖”的一下縮回茗的肩頭。茗忙道:“崇說的有道理嗎?” “有一些……”巫鏡惱火地扶著頭上的冠,“國家大事,論不到我們胡言,是不是?總之,蜀國人就此狠透了商人和我們巫人……” 瞧吧,這裡頭巫人幹的壞事一定不少呢!別太相信他們,茗! 巫鏡續道:“桫欏城原是蜀人的都城,商人滅蜀後,盡起其民東遷,希望新都興旺,才起名成都。但是蜀之舊民並不甘心,趁商國滅亡時,又重建了桫欏城,並擁立舊王之孫為主。所以現在蜀國有兩個都城。我們本要去的是成都,現下也只好先到桫欏城再做打算了。大家嘴巴管嚴一點,應能混過去。” “我明白了。可船員要說出去怎麼辦?” “放心。”巫鏡笑道:“他們都是明白人,'舌頭底下是老命',誰會含煳?他們還想繼續混日子呢……走罷。” 他們頂著風,艱難地向對方浮空舟爬去時,巫劫一直拉著茗的手。奇怪,他向來溫暖的手此刻卻出奇的冷。 那天上午,船長拼了老命上躥下跳,割破手指咒天詛地,風暴卻一直沒有減弱。雖然蠶叢王之後、蜀民之主、七山五水之……的浮空舟比他的大出了兩、三倍,但在狂風和雷暴的打擊下也顯出疲態。他的船終於在中午時分被迫放棄。 僅僅半個時辰之後,浮空舟就鑽出了雲層,重見天日。船長看著漸漸遠去的那團吃飽喝足的黑雲,老淚縱橫。 他們向西飛行,追隨著太陽的足跡。雲海似乎茫茫無涯。有的時候,他們在高達數百丈的雲山峽谷間穿行,雲顯現出各種猙獰的面目;有的時候,雲又溫柔一如美人,婀娜纖細的身體沿綿數百里。更多的時候,極遠的天邊雲舒雲卷,彷彿百千峻馬奔騰而來。 不久,茫茫雲海上出現了一個黑點,浮空舟的船員開始歡唿。巫鏡偷偷道:“那便是桫欏城所在的山峰了。” 雖然很早就看見,但浮空舟一直航行到日落時分,腳下的雲紛紛散去,桫欏城龐大的軀體才逐漸顯現出來。 說是城,但並不像中原的城池那樣四合為城,而是因循地勢而成。它坐落的山頭孤零零地聳立著,周圍密林環抱,甚是雄俊。山腰處有條東西走向的平緩寬闊的山嵴,然其兩側卻是高愈百丈的峭壁。山嵴末端又是大片的斷崖,只有一條陡坡上山。 城內的主要建築都集中在山嵴之上,與山和為一體。由於三面都是難以攀越的峭壁,所以整座城只在山嵴末段鑄有城牆,牢牢卡在陡坡之上,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城牆、塔樓都由黑色巨岩砌成,城內密密的屋頂也都是黑色的瓦。黑壓壓的屋頂下,是一條條被磨得磷磷發光的青石路面。 從空中看去,一隊隊騾隊螞蟻般穿行在蜿蜒崎嶇的路上。浮空舟貼著絕壁向桫欏城逼近,有人吹響了低沉的號角,地面的人們聽到聲音,抬頭往上張望。當他們看清楚了浮空舟上鮮明的旗幟時,紛紛跪下行禮。 顛簸了十幾天,終於再次接近了地面。茗靠在頂艙的欄杆上向下俯瞰,看著峻朗蒼翠的山,巍峨的城,還有綠油油的梯田……一時心為之醉。 你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啊?我在看風景,多漂亮啊。 你的身體很冷。崇不耐煩地挪了挪身體。 怎麼會?陽光耀眼,我覺得很熱呢。 我感覺到了……你在想幕,對不對? 我想她做什麼?茗往旁邊移了兩步,後來想起哪怕移到天邊崇都在自己身上,不覺嘆了口氣。 每天晚上,你都會在夢裡念到她的名字。每次她都像個嬰孩,蹣跚著遠去,你就哭著喊個不停。天亮了卻又不承認……別扯我!你我夢境重疊,怪只能怪你的精神太強了……這種感覺我他媽也覺得彆扭呢! 我不是想她。她幹出背叛族人之事,我總要捉到她,對大祖母有個交代!你就不能閉嘴?下次再在夢裡見到你,我就把你魂兒收了! 崇小心地道:你是說真的? 茗撅起嘴巴不言語。忽見山頂茂密的林間隱約透出一片碧色的水光,看得茗心中一動。待要細看時,浮空舟已轉到山體的另一側去了。茗覺得那片水光不同尋常,卻又說不出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 她正看得出神,忽聽身後有人問:“好看麼?” “好看。”茗隨口應道:“原來外面的世界是這樣的。劫……” 閉嘴! 崇吼得茗一跳,巫鏡的話驟然閃過腦海。她驚詫地轉過頭,才發現說話的人是個陌生的年輕男子。 那男子剛從艙內鑽出來。他身材瘦長,但並不讓人覺得單薄,因他的肩很寬很厚,非常紮實。他的年紀也只十六、七歲,眉頭緊皺,嘴唇緊咬,連手都捏得青筋突出,好像隨時都要跟人拼命一般。 嘿……我、我們沒欠他什麼吧?崇緊張起來。 “應該沒有……” “你說什麼?” 茗忙道:“沒什麼……你是這艘浮舟的客人麼?” 那人一怔:“何以見得?” 茗道:“這舟裡所有人都戴奇怪的帽子,再熱也不敢取下來,一定有什麼規矩。可是你卻沒戴。” 那人臉沉下來,很嚴肅地道:“你知道那羽帽的意義麼?”茗搖搖頭。 那人於是走到她身旁,俯瞰幾十丈下的桫欏城,張開雙手莊嚴地道:“桫欏城,偉大的蠶蟲王之城,蜀國之都,七山五水共有之主……”他說得口都乾了,嚥口氣接著道:“這座城雄偉麼?” “雄偉。我還沒見過這麼高的城呢。那些牆和塔樓全是石頭築成的嗎?” “當然。先民們共耗時十七年,挖空了兩座山脈,才建得此城。蜀國大地上,還有城高過此城嗎?還有城大過此城嗎?還有城輝煌富庶過此城嗎?所以這就是威儀所在!” 他頓了頓,又指著下面那些跪伏的人說道:“你瞧那些人,瞧見他們的頭上裹的帽子了嗎?” 那時節,浮空舟降到峭壁之下,而後又升起兩張側帆,繞過城牆重新上升。巨大的風吹得城頭的太陽旗幟咧咧作響,百姓們匍匐在地,城牆上的士兵則單膝跪下,所有人頭上的羽毛都被風壓得伏下。 “羽代表忠誠,帽代表順從。”那人說:“蜀國之內,只有我,偉大的蠶叢王之後、蜀國七山五水之主,受命於天,統御四境,德被八方,識冠寰宇,武力蓋世,才不戴羽冠。” “咚!咚咚!咚……”犀鼓聲響起,聲音在四野裡迴響。蜀王的浮空舟幾乎貼著城樓上高聳的旗桿越過桫欏城。城樓上原本單膝跪下的士兵們不得不匍匐在地,以免被它掀起的亂風捲落城頭。它像一座小山,在桫欏城上空沉默地盤旋著,陰影掠過大地,所過之處人禁聲、畜禁鳴。 茗老半天才聽懂這句話。不是因為話難懂,而是從沒有人如此正式的、幾乎是隆重的稱讚自己。她覺得左邊肩頭熱得要燒起來了,崇在心裡說:蠶叢王!我的天!蜀國之主! 那人見茗仍呆站著,便道:“聽明白了嗎?好了,你可以跪下行禮了,女人。” 茗挺起胸,說:“我不能。” “哦?你是哪國人,父兄丈夫可曾襲爵?” “沒有。” 那人用斥責的眼光看向茗,卻迎頭撞上茗同樣高傲的眼光,砰然作響。兩個人心中同時一震。 “為何不能?非禮者,天下共討之。”那人的左手捏得咯咯一響。 茗淡淡地道:“我族受封於帝,與妖之五老會和巫之長老會盟,祖訓有云,不必向任何人行禮,哪怕一國之君。” 蜀國之主擠擠小眼睛,一時有些懵了。 帝這個字當初被創造出來,只是為了頌揚人祖黃帝的偉大業績。哪怕老祖宗蠶叢王本人,別說用,談也沒資格談論到這個字眼。 她在吹牛?可是看樣子又不像。尋常賤民恐怕聽也沒聽過與周國鼎足而立的妖族五老會和巫族長老會。同時與兩族盟,外加受封於帝,舉目當今天下,只怕週天子都沒有如此顯赫的身份。 蠶叢王之後、蜀……之主的臉青了又黑,黑了又綠,臉拉得比馬臉還長,一雙眼睛在茗身上看來看去。 這個小丫頭哪裡來的?剛才因為一直眼高於頂,沒看清楚她是如此……見鬼,識冠寰宇的蠶叢王之後,蜀……之主竟無法找到合適的詞來形容這女子的美貌。他本打算上來宣揚蠶叢王的威儀,沒想到被她噼頭一棍打得昏頭轉向。 頓了片刻,他終於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說什麼?帝?什麼帝……你,滾出來!有事麼?”他對著艙門吼。 一名侍從忙鑽出來叩頭道:“我王,偉大的蠶叢王之後,七山五水之主……” “不要羅嗦!”蜀王粗著脖子截斷他:“什麼事,說!” “是,是!我主,馬、馬上就要著陸了,目前風向變化太快,請王回到艙內,以防不測!” 蜀王走到艙門,就要進去,忽地覺得這樣走,實在有損蠶叢王的威嚴,便又回頭道:“你的名字,女人!” 茗眉毛一挑:“你呢,蠶叢王之後?” 蜀王在茗的逼視下莫名覺得自己矮了兩寸,道:“寡……寡人叫做依來。” 話剛出口,他羞愧得臉上漲紅,卻見茗對自己嫣然一笑,柔聲道:“我叫做茗。”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