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首席女法醫15·停屍間日誌

第3章 第二章

三人坐在杜里歐的角落裡。這是一家頗受歡迎的餐館,整棟建築物的正面以石灰石砌成,離劇院很近,從西班牙階梯出發,步行就可以輕鬆抵達。 燭光餐桌鋪著淡金色的桌布,三人身後深色的鑲板壁櫃中擺滿了葡萄酒,另外幾面牆上則掛著一幅幅意大利鄉間景色的水彩畫。除了一桌醉醺醺的美國人,餐廳裡十分安靜。三人對此不以為意,在十分專注地討論。穿著米色外套、繫著黑領帶的侍者態度也相同。沒有人知道本頓、斯卡佩塔和波瑪隊長討論的內容。如果有人近得可以聽見,他們就會改變話題,無傷大雅地閒聊,並把照片塞回檔案夾。 斯卡佩塔啜飲著昂貴的一九九六年的夢迪保羅葡萄酒。通常,大家都會請她選酒,如果這回也是如此的話,她是不會作此選擇的。她把杯子放回桌上,目光沒有離開過擺在她那盤簡單的帕爾瑪生火腿佐香瓜旁邊的照片。隨後會上她點的炭烤鱸魚以及橄欖油浸豆。若非本頓越來越糟的態度使她胃口盡失,餐後甜點或許可以來些覆盆子。

“雖然擔心這麼說會過於簡單,”她靜靜地說,“我還是認為我們遺漏了某件重要的事情。”她用食指輕輕地敲打著一張德魯·馬丁案的現場照片。 “那麼,現在你不會抱怨反複審視某一點了。”波瑪隊長毫不掩飾地調情,“看吧,美食佳餚讓我們越來越聰明。”他模仿斯卡佩塔輕叩照片的動作,敲敲自己的腦袋。 她心煩意亂,每當她找不到頭緒的時候就會如此。 “某件再明顯不過的事,但我們完全看不見,任何人都沒看見。通常我們無法察覺,是因為就像大家說的,事情過於明顯。究竟是什麼?她到底在對我們訴說些什麼?” “那好,我們這就來找明顯之處!”本頓說。斯卡佩塔很少見到他如此公開地流露敵意。本頓絲毫沒有隱藏自己對波瑪隊長的鄙視。後者現在身穿無懈可擊的條紋襯衫,金質袖扣上鐫刻著國家憲兵隊的飾紋,在燭光下閃閃發光。

“是的,明顯之處。在她的屍體還沒被發現時,每寸肌膚還沒被任何人觸碰過時,我們應該研究那個時候的情況:與他留下屍體時完全相同的情況。”波瑪隊長邊說邊盯著斯卡佩塔,“他棄置屍體的方式還真是精心設計,不是嗎?在我忘記之前,讓我們先為在羅馬共度的最後時光舉杯——就眼前而言,我們應該為此舉杯。” 在一名死去的年輕女子注視下舉杯似乎有所不妥。她赤裸的、受凌虐的胴體正攤放在桌上。 “敬聯邦調查局,”波瑪隊長說,“為他們把這件事當作恐怖活動的決心致意。最沒有防衛的目標:一名美國的網球明星。” “你這個暗示簡直是浪費時間。”本頓說,他舉杯不是為了敬酒,只是為了一飲而盡。 “那麼,告訴你們的政府,不要作此暗示。”波瑪隊長說,“呃,既然這裡沒有別人,我就直說了。你們政府在幕後散佈的這種說法,我們早先沒有提及,是因為意大利政府不相信這種荒謬至極的說法。這個案子與恐怖分子毫無關係。聯邦調查局竟然會這麼說,真是愚蠢。”

“在場的只有我們,沒有聯邦調查局的人。我們不是聯邦調查局的人員。把案子和聯邦調查局混為一談,實在令我厭煩。”本頓回答。 “但是在你辭職、像死了一樣失去踪影之前,你大半的工作生涯都貢獻給了聯邦調查局。” “如果本案和恐怖活動有關,到了這個時候,早有人出面表示負責了。”本頓說,“希望你不要再提聯邦調查局或我的私人經歷。” “這真是無休無止的宣傳伎倆,貴國現在就是想恫嚇所有人,並統治全世界。”波瑪隊長為大家斟酒,“你們調查局在羅馬審訊證人,無視國際刑警的存在,他們本應和國際刑警合作的,更何況國際刑警在這裡也有代表人員。調查局還從華盛頓派來一些完全不了解情況的白痴,更別指望他們能知道如何處理複雜的陰……”

本頓打斷他的話:“波瑪隊長,你早該知道,政治和司法管轄之間的混戰完全出於野獸的本能。” “請你叫我奧托,我的朋友都這麼喊我。”他把椅子拉近,靠向斯卡佩塔,一股古龍水的香氣隨之而來。接著他移開蠟燭,看向那桌愚鈍地狂飲的美國人,說,“知道嗎,我們試著去喜歡你們。” “不必,”本頓說,“沒有其他人試過。” “我從來不明白,為什麼你們美國人這麼吵鬧。” “因為我們從不聆聽。”斯卡佩塔說,“就因為這樣,我們才會有喬治·布什。” 波瑪隊長拿起她餐盤旁的照片,像從來沒看過一樣仔細審視。 “我正在看哪裡有明顯之處,”他說,“什麼顯眼的地方都沒有。” 本頓瞪著坐在一起的兩人,英俊的臉龐猶如花崗岩一般冷峻。

“最好不要假設有什麼顯眼的地方。”斯卡佩塔從信封裡抽出更多的照片,“個人看法而已,而我的看法可能與你的不同。” “就我看來,你在國家警察總部的時候,已經將這點表露無遺了。”波瑪隊長說話的時候,本頓在一旁直瞪眼。 斯卡佩塔看著本頓,用眼神表明她早已察覺他的舉止,並且覺得毫無必要。他沒有吃醋的道理。她可沒有鼓勵波瑪隊長調情。 “明顯之處。那好。我們何不從腳趾開始?”本頓說。他幾乎一口也沒吃自己點的莫扎瑞拉奶酪,但已開始喝第三杯酒。 “的確是個好主意。”斯卡佩塔研究著德魯的照片,審視德魯光腳趾的特寫。 “修剪整齊,剛塗過指甲油,這與她在離開紐約之前修過腳指甲的事實吻合。”她複述著他們早已知道的信息。

“這重要嗎?”波瑪隊長研究著照片,靠向斯卡佩塔,手臂與她相碰,她能感覺到他的體溫和氣息。 “我不覺得。我認為她的穿著比較重要。黑色牛仔褲、白色絲質襯衫以及絲質襯裡的黑色皮夾克,還有黑色的內褲和同色胸罩。”他停了下來,又說,“奇怪的是,在她身上找到的纖維並非來自這些衣物,只來自那張床單。” “我們並不能肯定那是一張床單。”本頓嚴厲地提醒他。 “同時,我們並沒有找到她的衣物、手錶、項鍊、皮手環和耳環。兇手拿走了這些東西。”隊長對斯卡佩塔說,“這是什麼原因呢?也許當作紀念品。既然你覺得重要,那我們就來談談她修過的腳趾。德魯到紐約之後,曾經前去中央公園南側的一處水療美容中心。我們知道那次療程的細節,費用記在德魯的信用卡上——事實上,是她父親的信用卡。據我所知,她父親對她十分溺愛。”

“眾所周知,她被寵壞了。”本頓說。 “我倒認為用詞需要謹慎。”斯卡佩塔說,“她付出努力才得到成就。她每天練球六個小時,經過嚴格訓練,剛剛贏得了'家庭生活杯',並備受關注,要……” “那是你的居住地,”波瑪隊長對她說,“南卡羅來納州的查爾斯頓,'家庭生活杯'的比賽地點。很奇怪,不是嗎?就在那個晚上,她飛到了紐約,然後來這裡遭遇橫禍。”他指著照片。 “我的意思是,錢買不到冠軍頭銜,被寵壞的人通常也不會像她這樣投入地練習。”斯卡佩塔說。 本頓說:“她父親寵她,但是沒花精力去教育她,她母親也一樣。” “對,對。”波瑪隊長表示同意,“會有哪種父母,讓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和兩個十八歲的朋友一起出國,特別是她最近情緒不穩,時好時壞?”

“孩子越難相處,父母就越容易讓步,而不去抗爭。”斯卡佩塔說,她想到了自己的外甥女露西。當露西還小的時候,兩人之間的爭執就像戰爭。 “她的教練呢?對他們之間的關係有什麼了解嗎?” “吉安尼·盧潘諾。我跟他談過,據盧潘諾說,他知道德魯要來,並且他不太高興,因為接下來的幾個月內有好幾場重要的比賽,比如說溫布爾登大滿貫賽。他沒能幫上忙,而且似乎對她頗為生氣。” “下個月在羅馬還有一場意大利公開賽。”斯卡佩塔指出這一點,隊長沒提到這場賽事,她感到有些奇怪。 “的確。她應該好好訓練,而不是和朋友跑掉。我不看網球賽。” “她被謀殺的時候,他在哪裡?”斯卡佩塔問道。 “紐約。我們聯繫過他聲稱所在的旅館,有他當時住宿的登記。他也說德魯的情緒非常不穩定,時好時壞,很固執,難相處,而且喜怒無常。他不知自己還能和她共處多久。除了忍耐她的言行,他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我想知道她的家族是否有情緒失控的遺傳。”本頓說,“我猜你們根本沒去調查。” “沒有。可惜我不夠機靈,沒有想到這一點。” “去了解她是否有家人不願透露的精神方面的疾病,這會很有幫助。” “大家都知道,她有飲食失調的問題,”斯卡佩塔說,“她公開討論過這件事。” “沒提到情緒失控?她的父母完全沒提?”本頓繼續冷冷地質問隊長。 “只說她情緒不穩,典型的青少年。” “你自己有孩子嗎?”本頓伸手拿酒。 “沒有。”隊長說。 “這點值得注意。”斯卡佩塔說,“德魯有心事,但是沒人願意告訴我們。也許是什麼顯而易見的事。她的舉止有明顯改變,飲酒的方式也是。為什麼?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查爾斯頓的那場比賽。”波瑪隊長對斯卡佩塔說,“在你執業的地方。他們是怎麼稱呼的?低地?低地到底是什麼意思?” “幾乎與海平面等高,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們當地警方對這個案子沒有興趣嗎?畢竟她在遭人殺害大約兩天前,才在當地參加過比賽。” “我確定警方會好奇……”斯卡佩塔說。 “她被謀害與查爾斯頓警方沒有關係,”本頓插嘴,“他們沒有管轄權。” 斯卡佩塔看了他一眼,隊長則看著兩人。這一整天,他一直注意著兩人之間緊張的互動。 “沒有管轄權,並不表示他們沒有亮出警徽現身。”波瑪隊長說。 “如果你這是在暗示聯邦調查局插手,我們聽到了。”本頓說,“如果你也是拐彎抹角地暗示我從前是個調查員,那麼大家也都明白。如果你是指斯卡佩塔醫生和我,我們可不是憑空出現,而是你邀請來的,奧托——是你要我們這樣稱呼你的。” “是我還是葡萄酒不夠好?”隊長拿起酒杯,彷彿這杯酒是帶有瑕疵的鑽石。 這瓶酒是本頓選的。斯卡佩塔比他更懂意大利葡萄酒,但在今晚,他自認為有必要彰顯優勢,彷彿他剛剛在進化的階梯上往下落了五十級。她繼續看另一張照片,心知波瑪隊長對她有意,並暗自感激不打算靠向他們的服務生——他正忙著招呼那桌吵吵鬧鬧的美國人。 “雙腿的特寫,”她說,“腳踝淤傷。” “新近造成的淤傷,”波瑪隊長說,“也許是他抓住她造成的。” “有可能,這不是繩索造成的。” 她希望波瑪隊長不要坐得這麼近,但是除了把自己的椅子推到牆邊,她無處可移。她也希望他伸手拿照片的時候,不要擦過她的身子。 “她剛除過腿毛。”她繼續說,“我推斷,應該是在死前二十四小時之內,因為幾乎沒有毛根。即使在和朋友一起旅行的時候,她仍然很注意外貌。這一點可能很重要。她是否期待和某人見面?” “當然。三個年輕女人尋找年輕男人。”波瑪隊長說。 本頓招手要侍者再拿一瓶酒來,斯卡佩塔看著他,說:“德魯是個名人。據我所知,她對陌生人態度很謹慎,不喜歡受到騷擾。” “那麼她沒道理飲酒過量。”本頓說。 “不是長期飲酒。”斯卡佩塔說,“從這些照片上可以看出,她的身體強健精瘦,肌肉極為發達。如果她飲酒過量,顯然也為時不長,而她最近的獲勝紀錄也可以證明她並未這樣做。我們有必要再次懷疑,最近她是否有什麼情況,感情變化之類的?” “沮喪、情緒不穩、飲酒,”本頓說,“都會讓人在掠食者面前顯得更加脆弱。” “我是這麼想的,”波瑪隊長說,“這是隨機發生的事件。她成了容易下手的目標。她一個人在西班牙廣場碰上了塗著金漆的街頭藝人。” 身塗金漆的街頭啞劇藝人表演著一貫的劇目,德魯在藝人的杯裡丟下另一枚硬幣,於是他再次表演,討她歡心。 她拒絕與朋友一同離開。她對她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滿身的金漆下是個意大利帥哥。”而朋友們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則是:“別以為他是意大利人。”這個說法合情合理,因為啞劇演員是不說話的。 她要朋友們繼續前行,或許可以去逛逛康多堤街上的商店,並且承諾與她們在納佛那廣場上的四河噴泉旁會合。朋友們在此處等了又等。她們告訴波瑪隊長,兩人試吃了免費的雞蛋麵粉格子甜脆餅,幾個意大利男孩吹著泡泡求她們買泡泡糖,她們咯咯發笑,最後給自己印了假刺青,還要街頭樂師用笛子吹奏美國歌曲。她們承認,午餐的葡萄酒讓她們微醺,反應有些遲鈍。 她們描述德魯“微醺”,說她很漂亮,但她自己卻不這麼想。她認為盯著她看的人是認出了她,其實這多半是因為她的美貌。 “不看網球賽的人不一定會認出她來,”她的一名友人告訴波瑪隊長,“她就是不明白自己有多漂亮。” 主菜上桌,波瑪隊長繼續說話。而本頓多半的時間都在喝酒。斯卡佩塔知道他的想法——她應當避開波瑪隊長的誘惑,應當閃躲,最簡單的做法若不是走出餐廳,起碼也要起身離席。本頓認為隊長一派胡言,他把自己當成辦案探員,以法醫的身份訊問證人,這的確有違常理,而且根本沒提起與本案有關的其他人。本頓忘了一點,波瑪隊長是羅馬的神探福爾摩斯,或者應該說,本頓對這個說法毫無興趣,他只是忌妒。 波瑪隊長重述他訪談身塗金漆的啞劇演員的細節,斯卡佩塔做著筆記。這名街頭藝人有看似無懈可擊的不在場證明:當天一直到接近傍晚時分,他依然在西班牙階梯下方表演。這比德魯的朋友們回頭去找她的時間還要晚些。他聲稱依稀記得這女孩,但是完全不知道她是何許人,只感覺她醉醺醺的,不久就漫步離開。總之,他說,他沒太注意她。他說自己是個表演啞劇的藝人,整天就是表演啞劇,收起街頭藝人的身份時,他在本頓和斯卡佩塔下榻的賀斯勒旅館擔任夜班門房。賀斯勒旅館在西班牙階梯上方,是羅馬最好的旅館之一,本頓堅持入住賀斯勒頂樓的豪華套房,卻沒有說明原因。 斯卡佩塔幾乎沒碰餐盤裡的魚,像第一次看見那樣繼續看著照片。對本頓和波瑪隊長有關兇手為何以怪異手法處置受害者的爭論,她絲毫未加評論。當本頓說起性侵害者的快感來自報紙頭條新聞,或者更甚——藏身於人群當中觀看慘案現場,親眼目睹隨之而起的驚慌景象,她也沒有多說。她研究著德魯慘遭凌虐的屍體,看向德魯身體的側面、併攏的雙腿、彎曲的膝蓋和手肘,以及並放在下巴下方的雙手——德魯彷彿是睡著了。 “我不能肯定這是否表示蔑視。”她說。本頓和波瑪隊長安靜下來。 “你看這裡,”她把照片推向本頓,“先不要預設立場——把屍體的擺放方式看成含有性暗示的意味,你會不會有其他的想法呢?這與宗教沒有關係,不是對著聖埃格尼斯祈禱,而是她的姿勢,”她繼續說著,他們將注意力轉向她。 “幾乎可以說是溫柔。” “溫柔?你開玩笑吧?”波瑪隊長說。 “彷彿睡著了。”斯卡佩塔說,“我不覺得她被刻意擺放的方式有性暗示的意味,比方仰躺、雙臂和雙腿張開等等。我越看越不這麼想。” “有可能。”本頓拿起照片說。 “但是,一絲不掛地展示在每個人面前——”波瑪隊長持反對意見。 “仔細看看她的姿態。當然,試著從另一個角度來詮釋,把偏見擺到一旁,不去考慮我的'兇手充滿恨意'這種假設——這也可能是錯誤的,只是我的一種感覺——會不會有其他可能性?也許他想讓人發現她,但其目的與性無關。”她說。 “你從中看不出蔑視或憤怒的意味?”波瑪隊長十分驚訝,看來他真的難以置信。 “我認為,他的所作所為讓他感覺自己掌握著權力。他需要凌駕於她之上。至於他其他的需要,我們現在無從得知。”她說,“我不是說這個案子裡沒有性的成分,也不認為沒有憤怒在內。我只是覺得那些不是驅使他犯罪的動機。” “查爾斯頓有你在,還真是幸運。”波瑪說。 “我不認為查爾斯頓人會有這樣的想法,”她說,“至少當地的驗屍官看法一定不同。” 醉醺醺的美國客人聲音越來越大,本頓似乎因他們的吵鬧而分心。 “有你這樣的專家在身邊,如果我是那個驗屍官,我會覺得十分幸運,而他竟然不受教於你的才華?”波瑪隊長說著,伸手去拿那些他根本不需要再檢查的照片,再次觸碰到她。 “他把手上的案子送到南卡羅來納醫科大學去,從來沒有和私人病理學家打過交道。在查爾斯頓沒有,在別的地方也一樣。與我簽約的多半是某些偏遠地區的驗屍官,他們沒有醫學檢驗機構或是實驗室。”她如此說明。 此時,本頓要她注意聽那些醉醺醺的美國人說話。 “……我只是覺得,說這是秘密,不能公開,實在很可疑。”其中一人高聲說。 “她怎麼可能讓人知道?我不怪她。就像名嘴奧普拉和前《花花公子》女郎安娜·妮可·史密斯一樣。只要一被人發現,人們就蜂擁而至。” “真噁心。想想看,在醫院裡……” “看看安娜·妮可·史密斯,躺在停屍間里或該死的地上……” “……然後一群群的人站在人行道上,喊著你的名字。” “我說啊,怕熱就別進廚房,有名有利是要付出代價的。” “發生了什麼事?”斯卡佩塔問本頓。 “看來是我們的老友塞爾芙醫生,為今天早些時候發生的某起緊急事件,會有好一陣子上不了節目了。”他回答。 波瑪隊長轉過頭去看那桌喧鬧的美國人。 “你們認識她嗎?” 本頓說:“我們曾和她意見相左,應該說,主要是凱和她之間。” “我在尋找你們的時候,讀過她的一些資料:有關佛羅里達州一樁駭人聽聞、手法殘忍的謀殺案,你們全都牽扯在內。” “真高興知道你查找過我們的資料。”本頓說,“真是周到。” “只不過是在你們來到之前,讓自己進入狀態。”波瑪隊長直視著斯卡佩塔的雙眼,“我認識的一個美女經常收看塞爾芙醫生的節目,她告訴我,在去年秋天曾經看到德魯上節目,好像她那時剛贏了某場在紐約的大賽。我得承認,我不那麼關注網球賽。” “美國公開賽。”斯卡佩塔說。 “我不知道德魯上過她的節目。”本頓皺著眉頭,滿臉不相信。 “她確實上過,我查證過。真有趣,塞爾芙醫生家中突然有急事。我一直試著和她聯繫,但是從沒得到過回應。也許你可以幫個忙?”他對斯卡佩塔說。 “我很懷疑這樣做會有所幫助,”她說,“塞爾芙醫生恨透我了。” 他們沿著馬切里街,在黑暗中走回旅館。 斯卡佩塔想像德魯·馬丁走在這些街道上的情景,暗自猜想著德魯究竟碰到了什麼人。他外貌如何?年紀多大?他如何贏得了她的信任?他們曾經見過面嗎?當時還是白天,街上人潮洶湧,但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證人挺身而出,提供能讓人信服的信息,或者表示曾經在德魯離開街頭啞劇藝人後看到過符合她特徵的人。這怎麼可能?她可是世上最出名的運動員之一,在羅馬的街上竟然沒人認出她來? “難道是隨機犯罪,像是被雷劈中?我們似乎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斯卡佩塔說。她和本頓走在宜人的夜色中,影子在古老的石板路上移動。 “她一個人,醉醺醺的,也許在某條偏僻的街道上迷了路,然後被他相中?接下來暱?他提議帶路,把她帶到一個他能完全掌控全局的地方,比方說他的住處或是他的車裡?如果是這樣,他一定可以說一點英語。怎麼可能沒有人看到她?” 本頓什麼都沒說,兩人的鞋子在人行道上拖蹭。嘈雜的街上滿是從餐廳或酒吧走出來的人,駛近的摩托車和汽車幾乎碾過他們。 “德魯不會說意大利語,從我們的資料看,她幾乎一個字也不懂。”斯卡佩塔補充。 星光黯淡,月色柔和地映在紅屋上,詩人濟慈在二十五歲那年,因結核病在這棟灰泥房合裡過世。 “或者是,他和她說話。”她繼續說,“也許他早就認識她。我們現在不知道,也許以後也不會知道,除非他再次下手,並且被捕。本頓,你要回答我嗎,還是讓我繼續漫無條理而冗長地自言自語?” “我不知道你們兩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除非說,這是你懲罰我的方式。”他說。 “我和誰?” “那個該死的隊長,還有誰?” “問題前半段的回答是,什麼事都沒有。你如果不這麼認為,就太荒謬了,這點我們等會兒再談。我對你有關懲罰的說法比較有興趣,因為我可不曾懲罰過你或是任何人。” 他們邁步登上西班牙階梯,受傷的感覺加上喝了太多酒的緣故,讓這段行程更加費力。階梯上纏綿的情侶和喧嘩嬉笑的年輕人絲毫沒有註意到兩人。燈火通明的賀斯勒旅館看似遠在一英里之外,彷彿凌駕於城市之上的宮殿。 “我絕對不會做的事情之一,”她重新開始,“就是去懲罰別人。我會保護自己和別人,但是絕不會去懲罰,也絕對不會這樣對待我在乎的人。最重要的是,”她氣喘吁籲,“我絕不會懲罰你。” “如果你打算和別人交往,或對其他男人有興趣,我沒辦法怪你。但是,你得告訴我。我只有這個要求。不要像今天這樣,一整天表現個沒完,包括今天晚上。少和我玩這種該死的高中生遊戲。” “表現?遊戲?” “他黏著你不放。”本頓說。 “我四處閃避,想離他遠一點。” “他整天都黏著你,就怕離你不夠近。他盯著你看,在我面前就碰起你來了。” “本頓……” “我知道他長得帥。那好,也許你會被他吸引。但是我不會忍受的。就在我面前,該死!” “本頓……” “和南方那些個該死的什麼人一樣。我哪裡會知道!” “本頓!” 沉默。 “胡扯,從我們認識以來,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擔心起我背著你故意和別人交往?” 除了踩在石頭上的腳步聲之外,一片寂靜。 “故意,”她重複道,“因為,我唯一和某人交往的那一次,是當我以為你……” “死了。”他說,“對。有人告訴你,我死了。下一分鐘,你就搞上一個年紀小到足以當你兒子的男人。” “不。”憤怒開始聚成一團,“你說話要當心。” 他安靜下來。即使他一個人喝了整瓶酒,也知道最好不要提起被迫成為證人保護項目的主角,而不得不詐死這件事。本頓讓她承受這段經歷,不應該將她視作無情的人加以攻擊。 “對不起。”他說。 “究竟是怎麼回事?”她說,“老天爺,這些台階真累人。” “我們無法改變事實。就像你說的屍斑和屍僵的情況,既徹底又完全。接受事實吧。” “不管這是什麼事實,我都不想去面對它,而據我所知,'它'並不存在。還有,屍斑和屍僵是發生在死人身上的,我們沒死,你剛才也說了,你一直活得好好的。” 兩個人都上氣不接下氣。她的心臟劇烈跳動。 “我很抱歉,真的。”他指的是過去發生的事:他的詐死與她被波及的生活。 她說:“他的確太殷勤、太放肆,那又如何?” 本頓習慣了其他男人對她獻殷勤,也一直不為所擾,甚至還覺得有趣,因為他知道她以及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他知道自己神通廣大,而且她也得面對相同的問題:一些盯著他看、觸碰他、毫無保留地想要他的女人。 “你在查爾斯頓為自己建立了新的人生,”他說,“我看不出你有什麼辦法可以磨滅這些事。我簡直不敢相信你會這麼做。” “不敢相信?”往上延伸的台階似乎沒有盡頭。 “你明知我在波士頓,沒法搬到南邊。這會讓我們的關係如何演變?” “讓你忌妒、讓你說出'搞男人'這種話,你從來不這麼說話的。天哪!我恨台階!”她上氣不接下氣,“你沒道理覺得自己受到威脅,這不像你。你到底怎麼了?” “我期待太高。” “期待什麼,本頓?” “這不重要。” “當然重要。” 他們繼續攀登永無盡頭的台階,沒有交談。在無法正常呼吸的時候來談論兩人的感情,的確超出負荷。她知道本頓的怒氣出自恐懼,覺得他此時在羅馬無法掌控局面,而平時他身處馬薩諸塞州,更無法掌控兩人的關係。當初他帶著她的祝福移居波士頓,受聘於哈佛大學的麥克連醫院,擔任法醫心理學家一職,這是個不容放棄的大好機會。 “我們當初究竟在想些什麼?”她說。階梯終於結束,她拉住本頓的手。 “我猜,一如往常地抱著理想主義。你那隻手可以稍微熱情點,好像你也想握住我的手一樣。十七年來,我們從來沒有住在同一個城市裡,更別提同處一個屋簷下。” “你不認為情況可以改變?”他將手指與她的交纏,深吸一口氣。 “怎麼變?” “私底下,我心存你會搬來相聚的幻想。哈佛、麻省理工學院,還有塔夫斯大學……我猜你可能會想教書,也許在醫學院,要不就在麥克連醫院擔任兼職顧問,或者在波士頓的法醫辦公室當個首席。” “我絕對不可能再回到那樣的生活方式。”斯卡佩塔說。兩人走進旅館大廳,她稱這里為“美好年代”,因為建築時期就是那段美好的年代。但是他們卻沒有理會大理石雕、來自穆拉諾的古董玻璃、絲織品和雕像,以及來往的人——包括羅密歐在內。這真是他的本名,他白天是塗著金漆的啞劇藝人,大多數的夜晚則化身為夜班門房。這個陰沉卻吸引人的意大利年輕男子,不願再為德魯·馬丁的謀殺案受到更多的質詢。 羅密歐禮貌周到,但是避開他們的眼光,像個啞劇演員般不說話。 “我想讓你一切順心,”本頓說,“顯然這是當你決定在查爾斯頓自己開業時,我沒有出面阻撓的原因。但是,這件事讓我十分困擾。” “你從來沒告訴過我。” “我現在不該說出來。你的決定是正確的,我也知道。這麼多年來,你老是覺得自己不屬於任何地方,就某種層面來說,無家可歸,而且——對不起,我又喚起你不快的回憶——從里士滿被辭退之後,你就悶悶不樂。那個該死的窩囊廢州長!在你生命的節骨眼上,那是正確的抉擇。”兩人走進電梯。 “但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繼續承受。” 她試圖摒除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懼感。 “你這是在說什麼,本頓?我們應該放棄?這是不是你想說的?” “我想說的也許正好相反。”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我也沒有調情。”他們來到下榻的樓層,她說,“我從來不調情,除非對你。” “我不知道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會做些什麼。” “你知道我不會。” 他打開通向頂樓套房的門。套房十分壯觀,裡面擺著古董與大理石雕像,石砌露台大到可以招待一整個小村落的居民。往外看去,夜色下的古老城市一覽無餘。 “本頓。”她說,“拜託,我們別吵架了。明天早上你就要飛回波士頓,而我要回查爾斯頓。我們不要推開彼此,這並不會讓分居兩地的日子好過些。” 他脫掉大衣。 “這是怎麼回事?你這是在生氣,因為我終於找到個地方安頓,在一個我可以工作的地方重新開始?” 他把大衣扔到椅子上。 “公平點,”她說,“我得重新開始,白手創業,自己接電話,自己清理該死的停屍間。我沒有哈佛的職位,沒有位於烽火丘的百萬豪宅。我只有羅絲、馬里諾,露西偶爾出現,就這樣。結果我大半時間都在接電話。當地媒體、求助者、一些要我去做午餐演說的團體,這些人簡直像是終結者。前幾天,該死的商會來問我要訂多少本他們該死的電話名錄,好像我想像個乾洗店一樣被列在名錄上。” “為什麼?”本頓說,“羅絲一向幫你過濾電話。” “她老了。她確實可以,但是沒辦法全部過濾。” “馬里諾為什麼不接電話?” “為什麼要接?每件事都不一樣了。你當初讓大家以為你死了,結果讓我們遍體鱗傷。好,我說出口了。因為這件事,每個人都變了,包括你在內。” “我別無選擇。” “這就是選擇的有趣之處——你沒得選,結果其他人也一樣。” “這就是你在查爾斯頓落腳的理由。你不肯選擇我。我可能會再死一次。” “我感覺自己像是站在一場該死的大爆炸之中,所有的東西都向我飛來,而我只能站著。你毀了我。他媽的,你毀了我,本頓。” “看看現在是誰口出穢言?” 她擦掉淚水。 “你把我惹哭了。” 他靠向她,伸手安撫她。兩人在沙發上坐下,盯著外面聖三一教堂的兩座鐘樓,看著賓西亞丘陵上的美第奇莊園,以及遠處的梵蒂岡。她轉身看向他,感受著他臉上利落的線條、銀色的髮絲,以及與他的行為相矛盾的優雅風格。 “現在呢?”她問他,“比起當初,你現在的感覺如何?” “不同了。” “聽起來很不祥。” “不同了。這麼久以來,我們經歷了許多事。目前,我已經很難記起認識你之前的日子,或者在我們相遇前我曾結婚這件事。那是另外一個人,某個循規蹈矩的聯邦調查局探員,沒有熱情、沒有生命,直到那天早晨我踏進你的會議室為止。這個舉足輕重、所謂犯罪側寫員的傢伙,被喚來協助處理一樁震撼你那淳樸城市的謀殺案。你身穿實驗室罩袍,放下一大疊檔案資料,和我握手。我當時覺得你是我見過的最傑出的女人,我根本沒法移開雙眼。現在也一樣。” “不同了。”她提醒他,他剛才這樣說。 “兩個人之間發生的一切,每天都會有所不同。” “這無關緊要,只要他們感覺仍然相同就好。” “你覺得呢?”他說,“你還有相同的感覺嗎?因為,如果……” “如果什麼?” “你願意嗎?” “我願意什麼?願意改變嗎?” “對,一勞永逸。”他站起身拿過外套,伸手到口袋裡取東西,又回到沙發邊。 “永逸,與壞事相反。”她說著,被他手上的東西分了心。 “我不是開玩笑的,真心誠意。” “這樣才不會為了什麼愚蠢的調情而失去我?”她將他拉到身邊,緊緊擁抱,手指滑過他的髮絲。 “也許。”他說,“請你收下。” 他張開手,手掌上有一張折起的紙。 “我們像是在學校里傳紙條。”她說,不敢打開紙條。 “打開啊,打開。別太膽小。” 她打開紙條,上面寫著:“你願意嗎?”還有一枚戒指,古老的鉑金戒上鑲著鑽石。 “我曾祖母的。”他說著將戒指套上她的指頭,大小正好。 兩人擁吻。 “如果你這是吃醋,這理由就太糟糕了。”她說。 “戒指在保險箱裡躺了五十年,我就這麼剛好拿在手上?我是真的在問你,”他說,“請說你願意。” “那我要怎麼辦?你剛才一直在說我們兩地分居。” “看在老天爺的分兒上,一次就好,請放棄理智。” “好美。”她說的是戒指,“你最好說話算話,我可不打算還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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