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週天·天巡記·有蘇化龍

第3章 第三章

週天·天巡記·有蘇化龍 拉拉 14879 2018-03-11
已經到了盛夏,生活在黎原的人們還是看不到太陽。雲層永遠壓在頭頂,無窮無盡地翻滾著,讓人不禁疑惑,哪來的這麼多雲呢? 看不到太陽,但盛夏的日子一樣難熬。 熱、悶、潮濕,天地像個大蒸籠,將小小的黎城蒸在當中,城裡到處霧氣瀰漫,能動的不能動的,都像被刷上了一層厚厚的漿,憋得人難以忍受。 好在每每到了下午時分,總會來上那麼一聲雷嗚暴雨,在短時間內將一切悶熱都沖刷得乾淨通透,讓人和城市都能趕在天黑前透上一口氣。 今日的天氣尤其糟糕。從大清早起,整個黎原都被黑壓壓的雲層重重地籠罩起來,天象變得十分古怪,潮濕的大地上一片光亮,越往上卻越晴,天頂更是黑得像鍋底一樣。 空氣越發的悶熱,潮濕得連樹葉上都沾滿了水滴,像是隨便往空氣中一擰便能擰出水來一樣。

時間剛過正午,雷聲便迫不及待地透出了雲層,看來今日勢必有一場滂沱大雨。 黎國大行人兼司馬韋素一匆匆走進院門。殿前的正門已經封閉,掛上了標誌著只有國君才能行走的玄色旗幡,他便繞道左邊,從偏門走入迴廊。 迴廊上三步一崗,全部由昨天才召集起來的下士擔任警衛。為了將這三百名下士裝備起來,黎國的武庫都動員一空,然而動員起來自有意義。僅這三百名全副鎧甲的武士在大殿周圍列隊,雪亮的長刀一排排展開,便顯得前所未有的莊嚴肅殺。韋素一在黎國當差這麼多年,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番陣勢,心不禁也跟著緊緊地縮成一團。 大門處傳來“軋軋”聲,跟著一聲沉悶的撞擊,包銅的鐵木大門合上了。前門,左右側門、東西便門同時緊閉,沉悶的聲音在黎城的四面八方響起。

韋素一臉色發白地望望大殿,生怕這聲音已經傳了進去,好在仔細聽聽,大殿裡隱隱傳出鐘鼎之聲一切如常。 將作少監基邦大人準時出現在大殿側門的迴廊裡。他還穿著厚重的禮服,鵝冠寬袍,從容不迫。 他一出現在迴廊上,分佈在各處的六名中大夫立刻集中到他身邊。基邦低聲下令,中士們連連點頭,隨後散開。 韋素一站在基邦對面的迴廊裡,緊張地盯著他。他自己也穿得十分厚重,奇怪煞的,也許是心情過於緊張,他居然一點兒也感覺不到悶熱。 基邦看似漫不經心地在迴廊上走動幾步,忽然眼光嚴厲地射向韋素一,極緩極緩地點了三下頭。 韋素一心中怦怦直跳,彎腰致意,等到抬起頭來,基邦已經轉身返回了大殿中。 韋素一高高舉起右手,遲疑片刻,用力揮下。

城門處立刻響起“嘩啦啦”的聲音,六十四名身著重甲的下士,抬著門面以狐皮蒙飾的“侯”,也就是供公卿大臣們射禮用的靶座,沿大門前的廣場次第擺放。每座“侯”都有兩名負責報靶的“質士”,持兩丈長的白色旗幡站在“侯”的兩旁,其餘的下士以巨盾張在前面,形成一道盾牆。直到每個人都站到預定的位置上,排列整齊,韋素一才點點頭,轉身大殿辦側門走去。 行大射禮的時候,東側門是賓客出入的門,因為韋素一身兼“大行人”與“射人”兩職,所以要站在賓客一邊。 走到殿門旁,他揮揮手讓侍從們退下,卻不急著進去,站在門邊,傾聽殿中的動靜。 黎國偏在西南,立國時間又淺,所謂諸侯之殿,不能與中原的諸侯大國相比,也就比普通的廳堂稍大一點。飲酒之時,“樂”在大殿正位,主賓分兩廂而坐,背靠著牆,因此站在側門邊,大廳裡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國君與國君飲宴這時,按禮應奏《瓊漿》。此時樂聲剛止,便聽見黎侯道:“此樂乃為賀尊君壽,請!滿飲此杯!” 另一個略微蒼老的聲音道:“不敢!君侯盛情,鄉野之人愧不敢當!請!願藉尊樂,為君侯上壽!” 黎侯呵呵而笑,道:“蘇君,太客氣了。某雖不才,豈不知長幼有序?來,請滿飲!” 屋中響起輕微的玉器撞擊之聲,聽得出是那聲音蒼老之人站起身來飲酒,以示不敢與黎侯共坐而飲。 那蒼老之人,正是蘇國國君蘇護。 此次蘇君受黎侯之邀,前來行兩國聘問之禮,從開始就自持臣禮,只帶了十二名隨從,從進入黎國境內起,便以大夫的規制行聘問之禮,無論如何也不接受黎侯的應接之儀,總之,是徹底向黎國表達蘇國臣服之意。韋素一不禁暗嘆口氣。有時候,並不是放低身段,別人就會輕易放過……

果然,黎侯咳嗽一聲,道:“尊君如此客氣,寡人豈不是失禮了?寡人要自罰一杯。” 蘇君忙道:“豈敢!外臣身份,豈能與尊侯天朝上國之尊相比?外臣不也使君自罰,請容外臣代罰!”一疊聲地催促身旁的人倒酒。 主席上另一人道:“尊君萬勿如此客氣,反倒傷了鄙國國君相待之情!貴我兩國近在咫尺,卻一向疏地聘問往來,鄙國上下都十分的抱憾。此次尊君屈尊前來,鄙國君臣都望闋而待——來,請坐!外臣敬尊君一杯,上壽!” 蘇君道:“閣下如此說,蘇某更覺慚愧……也問閣下——” 那人道:“豈也勞動尊君垂問?外臣黎宰策問。” 蘇君“哦”了一聲,大為震動,道:“原來閣下便是人稱濟北第一城宰的策問大人,蘇某失禮了,願請藉此樽,為閣下壽!”說著遞過酒樽。跪坐在他旁席的那名少年躬峰為他傾滿酒,蘇護舉爵,與策問相對而飲。

策問放下爵,道:“此次鄙國受貴國這助,得世間難得之珍寶,深受朝廷的褒獎。坊間傳說這捉獲青孚之人,乃是尊君膝下的某位公子。不知是哪位公子?” 蘇君道:“慚愧,幸不辱命!入漾山捉獲青孚者,便是此子——”手一指身旁那少年,“有蘇,策問大人見問,你還不見禮?” 那少年低頭答應,便從席上站起,躬身卻步正堂,取司酒放在俎西的酒樽,返身回到堂前柞階之上,北面而向,舉樽向策問一躬。 策問離席而起,下堂,站在少年的東面。 少年坐下,放下樽,拜,接著執樽起身。 策問臉色更加慎重,在階上拜謝,少年執樽後退一步,以示不敢受禮。 策問雙手接過樽,少年即拜而送之,等策問執樽回到席上,少年方卻步返回自己的席座,低眉順目地坐下。

黎侯一直緊緊地盯著有蘇,觀看他起坐動作。因見有蘇身材碩美,舉止動作與堂上的樂聲相和,從容不迫,黎侯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眼角不時抽動幾下,待策問與有蘇二人完成“賓拜主人”之儀,才一拍手中的執玉,“叮”的一聲,嘆道:“壯哉,國君之子也!頎長玉立,謙卑而尊。謹奉儀禮,不失大節。” 蘇君亦十分滿意,臉上卻更加恭謹,道:“豈敢!鄙邦遠在荒服,蘇某不才,不得習週之禮,劣子粗通一點禮儀,只不過為了不使公卿大夫們笑話罷了。” 策問笑道:“尊君過謙了。以漾山之險,而公子來去自如,又如此習禮不亂,真天人也!請為尊君壽。”舉樽敬酒。蘇君忙回敬。策問一飲而盡,似乎有些不勝酒力,身體微微搖晃,酒樽跌落在地。 韋素一等待此刻已久,立刻長身入殿,在階下叩首,道:“小臣索一,已奉主君之命,徵招國內大夫、中士、下士各一百人,鄉野善射之士一百人,聚於殿下,行大射禮。諸樂工作《周南·關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正歌已備。請主君示下。”

黎侯點點頭,道:“射禮,乃國之大事。今日是何人主射?” 韋素一眼望基邦,見他開始將左邊的袍褥解下,露出內穿的射甲,便道:“將作少監基邦大人。” 策問已經有酒了,因乘醉拍掌笑道:“甚妙!將作少監乃我國第一射者,可百步穿楊……今日既由他主射……呃……恐怕無人能從他手中,奪得那上品一千石英鐘獎賞了,呵呵,呵呵!” 基邦忙道:“豈敢!城宰大人謬讚了。基邦不擅長於此。便是這殿中,能勝過基邦的,也大有人在,城宰大人如此說,豈不是要基邦留下笑柄?” 策問喝得昏天黑地,勉強抬頭,道:“還……還能有何人可擋將作少監之箭?” 基邦俯首道:“城宰大人不見蘇國公子在此麼?有蘇公子入漾山之禁地,獲珍稀之青孚,如探囊取物,基邦豈敢與之比肩?”

策問猛然驚醒,掩嘴道:“果然!某失言至此!有蘇公子在此,基邦……你……你今日恐怕真要留下笑柄了!” 有蘇不知所以,茫然抬頭。韋素一便道:“既如此,敢請有蘇公子賜教,某等受教,如何?” 蘇國君臣一怔。他們受邀前來黎國,本是以聘問的名義,事前沒有聽說黎國要行大射禮。黎國城宰、將作少監、大行人幾個人酒中一番言語,突然牽涉到有蘇,一時不知何意,君臣面面相覷。 黎侯看蘇君臉色猶豫,將手中酒樽擲於席下,怒道:“城宰失言!蘇君為客,非我國中大夫之屬。將作少監善射,豈可與公子相提並論?策無禮,可退!” 策問酒醒,自知失言,嚇得趕緊離席而謝,連聲道:“某失言,某失言!”基邦、韋素一也慌忙拜謝於地,自稱失言。

策問,是黎國城宰,同時又是朝廷在濟北的特命官員,地位尊崇,只在黎侯之下,蘇君自降身份來黎國,怎當得起他當面謝罪?頓覺芒刺在背,連忙起身離席,也跪拜於地,道:“豈敢豈敢!策問大人錯愛,劣子不才,怎能與少監大人相比?請起,蘇某不敢受!” 黎侯嘿嘿一笑,道:“尊君請起,豈可顛倒尊卑,與臣子對拜?這些人,自以為能。將作少監射藝粗劣,不知天高地厚,寡人素知之。不過——” 他略頓一頓,方道:“既然這幾個蠢材已經提出來,寡人也有意,願一觀令公子之藝,如何?” 蘇君坐回席上,臉上神色十分尷尬,變起倉促,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但眼見無論如何是不能拒絕的。 有蘇臉上卻毫無懼色。策問、韋素一借酒失禮,明目張膽挑釁自己出戰,自己又有何可懼?見父親為難,更是忍不住,雙臂一撐站起來,離席站在堂中,向黎侯躬身道:“有蘇不才,願受教。” “善!”黎侯一拍手,道:“國君之子,英武不凡,寡人甚慰!賜射甲一領,希望你能盡展射藝,讓鄙國這些粗俗無禮之人一開眼界。” 有蘇道:“有蘇有甲在身,不敢受國君厚賜。願以此甲,與諸大夫賭賽。” 稱侯微笑點頭,道:“甚好。公子請更甲。” 蘇君無可奈何,只得也離席而拜。蘇國隨行的眾侍從扶有蘇下殿,在殿左側更換弓衣。 不一時,有蘇更衣出來,身穿青色弓衣,左袒,露出左肩穿著的軟弓甲,腰圍寬褥,亭亭而立。 黎侯不禁嘆息,道:“美哉!國君之子也!” 韋素一擔任射正,下令打開正殿門。殿前場地為射場,已立“侯”,左右弓、具、箭及侍衛都齊備。 蘇國人進殿時,前院還空空蕩盪,不想轉瞬間便已備好射場,全都大吃一驚。 韋素一脫去寬袍,著弓衣,帶三名少年,各執箭四支,從西面上堂,面對蘇國君臣而立,道:“弓矢既具,有司請射。”(弓箭已經準備完畢,有司請賓射禮。)有蘇起身,推辭道:“某不能,為二三子許諾。”(我不擅長此道,可以替其他人答應閣下。) 於是韋素一退回堂中,向黎侯躬身行禮,道:“請射於賓,賓許。”(我已請賓射,賓已同意。) 黎侯離席下堂,親自挽蘇君之手,道:“尊君,勿急。今乃吉日,使二三子射於堂,君其戒。”(今天是吉日,兩國各使子弟射藝,請您多加規戒。) 這些都是《射禮》必說的謙詞,雖然地處偏僻,但兩國君臣是熟知禮儀之人,一言一行不敢絲毫失禮。 堂上奏起《采蘋》之樂,黎侯與蘇君攜手下堂,分別坐於殿前階設的東西兩席,張以幔布,離“侯”一百五十步遠,離射手三十步,是為國君視射之地。大夫們依次坐於兩廂。蘇國大夫人數少,於是又安排十餘名黎國大夫坐於蘇人身旁。 待射的射手分坐東西兩廂下,靠牆席地而坐。將作少監基邦坐東首第一,有蘇坐西首第一。 韋素一領六名黎國子弟,從東廂進入場中,分為兩隊,每隊三人,稱“三耦”,輪番射箭,每隊三輪。這是大射禮的開始,以教年輕低層士大夫射藝。按大射之禮,講究站位、取箭、搭箭、釋箭等等,都要依音律而行,不鼓不釋,堂上奏《騶虞》之樂,六名弟子更番往來,弦聲如琴,箭似流星,舞得煞是好看。 因為舉止行動都要配合音樂,等到三耦六輪射完,已經過去將近一個時辰。韋素一使少年退下,令“侯人”報靶。周禮,鄉射禮靶子的距離一般是六十步,大射禮八十步。今天卻是射一百二十步,稱為勁射,黎國的少年們使盡了吃奶的勁,勉強上靶而已。甚戒有沒上靶的,韋素一令人將脫靶的少年牽到堂下,以木杖鞭苔。周成王、昭王年間,行射禮不中被行的苔刑,每年都有打死的,如今也不過應個景而已,打了幾棍就趕下堂。 趁著堂上打人的工夫,場下更換“侯”上的蒙布,顏色由青換成大夫用的淺紅色。司射韋素一在堂下向黎侯、蘇君行禮,請求准許兩國射手共同登場,兩國國君批准。於是韋素一下堂,向有蘇和基邦行禮,請賓、主射手上場。 有蘇跪起,準備上場。他右手拿弓,左手不自覺地伸進懷中,摸摸胸前那顆珠子。珠子沒有溫度,一切如常。 自從漾山歸來,不知不覺間便養成了這個習慣,做任何事之前,總要摸摸之珠子。幾個月來,珠子毫無變化,揣在懷裡,又沒有特別的溫度,按理肌膚應該感覺不到。可是有蘇總是不自覺地去摸,彷彿要感到那裡有什麼,心裡才能安定下來一樣。 對面廊下的基邦已經站起來。他身形高大魁梧,比有蘇幾乎高了一頭有餘。因為他的將作少監之銜是朝廷的官職,有蘇不也怠慢,躬身行禮。兩人同時離開座席,基邦為主射,走在前面,有蘇在後,走到射手位置上。兩人並身向兩國國君行禮,道:“某請射於君前。”(我請求在國君之前射禮,請批准。) 國君隔著幕布答曰:“二三子其勉勵。”(請自勉勵。) 有蘇持弓側身而立,一隻手從箭山上取下箭。 射禮時,箭都是放在射手身旁的虎形箭山上,只有弓是射手自帶的。黎國的箭,採用赤金箭頭,比蘇國的箭重得多,好在有蘇用慣了供在大社中王室賜予的虹矢,這點重量算不上什麼。 他將箭平端在右手中,試試箭身的平衡。黎國果然不愧為匠人之國,這箭身如此沉重,但箭桿勻稱,平衡非常好,拿在手裡,幾乎能感覺得到它射出去的力道和軌跡。 樂聲響起,第一節拍,雙方射手同時舉起箭。第二節拍,引弦。 《騶虞》一共有二十六節,有甦的習慣是每四個節拍一箭,這樣剛好可以射擊完六箭,誰料第三個節拍剛剛響起,身旁“嗖”的一聲,基邦已經一箭射出。那箭筆直飛行,“奪”的一聲正中靶心。 廊下同時叫起好來,雖然大夫們都依禮而呼,但是畢竟干擾了有蘇聽音樂的節拍,第四個節拍緊跟著響起,有蘇已無暇瞄準,開弓便射,“奪”的一聲,也正中靶心。 第五節拍響起,有蘇取箭引弓,基邦已經張弓。 射禮之要旨,不於動作合乎節拍,即所謂“射正”,毛手毛腳地亂射,哪怕射中了也要被視作無禮。 按射禮的規矩,誰第一個將箭全部射中靶心,射人便會立即傳令舉“侯”驗靶,到時候未射完的人便不能再射了,也就輸了。 通常行射禮時,人人循規蹈矩,四拍一射是不成文的規矩,想不到堂堂的將作少監居然明目張膽搶拍,他搶了一個先,有蘇便拍拍都落在後面。 第二輪、第三輪射罷,有蘇還是落在基邦後面,不禁暗暗焦急起來。 基邦仗著主人家的便宜,搶穩了第一拍,有蘇若此時搶拍,一來要可能會被父親責罵,二來基邦可能還會搶拍,兩人要是爭搶起來,射禮就不成體統了,父親對外謙恭,對自己可是嚴厲無比,自己要是失禮於國外,那可就……但一百五十步的射程,對於他和基邦來說都實在不算不上考驗,兩人一箭趕一箭地射在靶心上,要想在六箭之內經出高下是不可能性的。 第四輪開始,《騶虞》的曲調變得急促,鼓點子前後追趕,越來越快。 兩人的動作始終差一拍,眼看轉瞬間便要分出高下,有蘇心中焦急,隱隱覺得胸前也像是燒起來一般灼熱,他忍不住趁著引弓的時候順手摸摸——幾個月來毫無變化的漾珠,此刻和他的心境一樣,熱如沸湯,燙得他手一哆嗦。 燃睛虎的面孔在他心底一閃而過,那雙如火般跳動的眼睛,彷彿正在遠方凝視著自己,有蘇恍惚間回望,卻聽見鼓聲震耳,全身一震,忽然清醒過來。 下一個節拍已經到來了。 開弓,放箭,兩人的箭同時射在兩張靶上……鼓點更急,基邦取箭引弓,有蘇腦中一片空白,跟著取箭,引弓……周圍隱約傳來細碎的騷動聲,有蘇耳中嗡響,已經聽不分明。只見基邦一箭射出,回頭的瞬間,看見他的臉色突然大變—— 有蘇已無暇思考,鼓點敲到,他“嘣”的一箭射出,天地間彷彿只聽見箭穿破空氣的嗖嗖聲,跟著“奪”的一聲,正中靶心。 鼓點轟然斷絕。四下無聲。一陣難耐的沉默之後,射人韋素一尖聲道:“已……已射!報靶。” 一名“侯人”站起,同樣一臉茫然地舉起“侯”,大聲道:“蘇國,有蘇公子!六射六中,無偏!” 韋素一轉射向堂上行禮,道:“副射有蘇公子勝!” 有蘇側臉看看基邦,見他漲得一臉通紅,自己臉上便禁不住跟著飛紅。適才第五射,情急之下,他一手抓起兩支箭,同時射出,比基邦提前了兩拍結束比賽。 這招儿實在有點不合於禮,但一來基邦自己就搶拍,規矩已壞,二來一弦兩箭,距離一百五十步居然毫無偏差地同時上靶,堂上堂下都是射箭的能手,人人心知肚明,僅憑著這一手,別說黎國,整個濟北十國內也罕有人及。 黎侯十分興奮,擊掌讚歎,道:“壯哉,國君之子也!寡人大開眼界,乃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令公子的射藝,果然驚世駭俗,怪不得能輕易來往於漾山神界!” 策問在旁笑道:“將作少監,這上品二百石的獎賞,果然落於他人之手,呵呵,呵呵!” 蘇君臉色難看,也不知黎侯與策問到底是不是故意出言譏諷,賠笑道:“劣子無禮,讓尊侯笑話了。這、這哪能算勝負?至於獎品,更是愧不敢當!審貴國射禮的獎賞,我等外人豈能染指?請城宰大人收回戲言!” 黎侯呵呵而笑,道:“寡人的話,豈是戲言?雙方射手持弓上場,賽局即成,哪有反悔之禮?來呀,將上品送與有蘇公子的隨從!” 旁邊侍者齊聲答應。韋素一指揮雙方射手到國君席前行禮,蘇君惶恐不安,偷眼望去,基邦的臉也漲得通紅。行禮畢,有蘇便要退回西廂廊下,卻見基邦將手一揮,道:“慢著!” 有蘇一怔,基邦已向上行禮,道:“微臣學藝不精,使主君受辱於他國,臣罪當死!臣請主君恩准,臣以自身一年俸祿為註,再與蘇國公子賭賽一局!” 黎侯訝道:“怎麼,將作少監,還有不服之志?” 基邦道:“正是!臣請與有蘇公子比賽力射,不賽不服!” 蘇君與有蘇同時看了基邦一眼。所謂力射,是以射箭的力道為勝負,通常是以射穿多少鎧甲作為勝負的標準。基邦身材高大魁梧,顯然是自持力大,想要找回顏面。 黎侯遲疑不決,道:“將作少監,你想比賽,還不知道有蘇公子肯與不肯?你輸了一場,便咄咄逼人,想要贏回來,實在是失禮至極!” 蘇君忙道:“尊侯言重了!劣子唐突,竊得勝利,外臣十分慚愧!既然將作少監有雅興再比一場,何不讓他們試試?外臣願以二百石為資,作為賭局的籌碼。” 黎侯道:“既然尊君願意,那已是很給顏面了,豈能讓尊君破費?這樣吧,寡人再出資二百石,賭賽一局,如何?” 蘇君笑道:“好,甚好!只是又讓尊侯破費了。” 有蘇一隻腳已邁下階梯,停在那裡發了一陣兒呆。 父親本來不願意讓他參賽,以免得罪了黎國,現在卻爭著要出資,重賽一場,不過是因為看出基邦的力氣一定比自己在,力射穩贏的緣故。 自己的射藝,是受父親傳授。父親從小教導自己,為人要行正立端。現在國家不幸,逼得父親接受外國國君的徵召,連最鍾愛的兒子,也要賠笑著非要輸給人家……不禁鼻子發酸,猶豫了好久,蘇君連連催促,他才返身回來,與基邦並肩而站,向上行禮。 彎下採來,聽見階上黎侯、策問和一干黎國大臣們的笑聲,有蘇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現在才算知道什麼叫做屈身事人! 他偷眼望去,父親穿著褐衣坐在帷幕後,與穿著華麗裘袍的黎君談笑,父親臉上刀刻一般的滄桑痕跡,與細皮嫩肉的黎國君臣相比,實在是寒磣……有蘇心裡抽搐幾下……恍惚間,胸前的熱浪滾滾撲上面頰,不用摸也知道,漾珠…… 射人韋素一催促堂下眾人,將“侯”撤去,換上用木竹編造的鎧甲。 黎國是工匠之國,鎧甲自己製作得格外精細堅固。做靶子用的是胸甲,一層疊一層,一共疊了十層,用韋繩緊緊縛在一起,然後豎立在地上。 有蘇自己掂量,若近在咫尺,大概能射穿四層,但隔了這麼遠,恐怕能射穿兩層就是運氣了。 基邦卻十分輕鬆,在侍者的幫助下將射甲除下,露出左胸,只見胸口、肩膀,肌肉虯結,果然壯實無比。侍者將他的弓換下,不一時換上另一張黑弓。 有蘇正在發楞,卻見一名侍者上來,也在自己身旁放下一模一樣的黑弓。 有蘇摸摸那張黑弓,觸手發寒,不覺吃驚,拿起弓來,手往下一沉:竟然是一張赤金弓!再一摸弓身,原來也是張木弓,只不過知是用什麼木料做成的,十分沉重厚實,再加上弓身中央部分,兩邊都夾上了赤金做的張簧。 這種造弓的技藝,只有在北方的軍隊中才有。加上了赤金簧,弓的力道會偏硬,射箭的技巧和準確性都會下降,但堅韌性和力度都大大增強,據說某此神弓可以百步洞穿十扎。但反過來,能挽開這種弓的人,非世上罕有的大力士不可。 他用握緊弓身,用手指一扣弦,竟然扣不動。再加勁,直到手指都發酸了,才勉強扣開。那弦也不不變普通的弓弦,而是摻進了赤金絲。不知道黎國人如何做到,竟然將赤金拉到如此細,還能編進弓弦之中。 有蘇心下發寒。自己可從來沒有挽過這樣的弓,如果挽不開,那別說洞穿幾扎了,連射都射不出去。他不由得想回頭看看父親,又忍住了。父親……父親想讓自己敗下來,但難道自己還非得當眾丟臉不成? 頃刻之間,堂下準備停當。因為各國很少舉行力射的比賽,所以兩廂卿大夫們都擁到廊下觀望。 基邦先射,刻意舉著弓,向周圍炫耀了一圈。 侍者跪著向他二人捧上大箭,箭頭箭身都是用赤金所造,比尋常的箭重了好幾倍。基邦輕輕取過箭,十分從容,有蘇接過箭來,手直往下沉,心也跟著下沉…… 他終於忍不住回頭望望父親。蘇君一臉假笑地坐在黎侯身旁,見有蘇轉過臉來,便直視他的眼睛。 父子倆對望片刻,蘇君極緩極緩、極輕極輕地搖搖頭,然後轉過臉去,再也不向他望上一眼。 父親……父親想要我失敗……父親……教我射箭的父親……想要我敗在這弓箭之下……周圍的人都在看,他們知道父親想我失敗……父親……帶著全族老小,掙扎求生的父親……想要我敗於人手,換取可憐…… 漸漸的,胸口比剛才那會兒更加灼熱。也不知道這感覺是種幻覺,還是珠子真的燒起來。雖然越來越熱,但卻並不疼痛,反而令有蘇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彷彿整個身子都被燒得暖洋洋的,以抗衡他內心裡的寒意,可惜,事與願違,他只感覺到身體越來越熱,心卻持續冰涼。 耳旁傳來哄然之聲。有蘇回過神來,基邦已經高舉起弓。 射人韋素一高喊:“報靶!”一百五十步外的“侯人”連忙從盾牆後跑了,將基邦射中的厚甲解開,從後往前一張張取出,取到第三張,便露出了箭頭。 “侯人”十分激動,站起來主喊:“基邦大人!透七扎!” 兩廂一片嘩然。能射透黎國自製的七扎鎧甲,已算是諸侯國內少有的成績。 基邦向有蘇傲然一笑,將手中的弓扔到一旁,幾名侍者趕緊搶上起。 有蘇默默地往下前一步,走到射位上,拿起箭。他及中嗡嗡作響,射人韋素一站在他身旁大喊,他卻什麼都聽不進去,連拿起箭來手中都沒有一點知覺。 前面的“侯人”已經躲在盾牆後面去了,盾牆嚴陣以待。有蘇忽然覺得有些可笑。怎麼還怕我射穿十扎不成? 他深吸一口氣,憋住眼淚——周圍的人都在看。他想假笑一聲,喉頭卻堵著。 舉起那又重又沉的弓,將箭架在弦上,他用種衝動,想要拉弦試試。 舉弓、搭箭、拉弦,從五歲開始,這個熟悉的動作不知道已經重複了多少萬次,早已成為一連串根本不需要考慮的下意識動作,等到他想拉開弓弦時,他的雙臂已經在用力擴張。 好個有蘇,在喊一聲,身體從俯到仰,雙手一撐,已經將赤金簧弓穩穩地拉開,弓弦大張,他身上的袍服劇烈鼓起。韋素一站在他身旁,不由得連著後退兩步——只見眼前白光一閃,“轟”的一聲,一百五十步外,厚甲從地上翻騰起來,滾入盾陣中,陣中大嘩,稀里嘩啦一陣亂響,堂上堂下數百人目瞪口呆,誰也沒看清到底發生了何事。 一名“侯人”從盾陣後面冒出頭來,神色倉皇,叫道:“大、大人!披甲人倫大受傷不治……死、死了!” 韋素一耳朵嗡地一聲,顧不上失禮,抬腳就跳下階梯,拼命摟著一大身笨重的袍服往前跑,兩廂卿大夫們騷動著往下跳,想看熱鬧。韋素一一邊狂奔一邊指著這些人大叫:“回去!都回去!小、小心君前失儀!”廊下的軍士們忙將人往回趕,現聲頓時亂成一團。 他衝到盾陣裡面,卻不料盾陣裡的軍士都滾得亂七八糟的,韋素一一腳踩上誰的腿,立時摔了個馬趴,數不清的手搶著來扶他,韋素一又踢又打,把他們推開。 早有幾人抬了一人過來,那人身穿黑甲,但胸前的甲已經裂成兩半,滿胸口是血,嘴上都有血泡子,已經死得透了。韋素一哪管得上看這個,一腳踢開,撲到捆成一扎的厚甲旁邊。 他跪在那裡,後背劇烈起伏,幾乎喘不上氣來,過了好久好久,連他自己都幾乎聽不見自己的心跳了,才慢慢站起來。 堂上有侍從大聲道:“射人韋素一!主君有話問你,射穿幾扎” 韋素一啞著喉嚨,喘著氣,大聲喊道:“禀、禀報主君!公子之箭,射……射穿……十、十一、扎!” 堂上堂下,一片可怕的寧靜,人人都張大了嘴,面面相覷。 過了好久,目瞪口呆的黎侯忽然覺得臉上有此癢。他木然地轉眼一望,只見城宰策問裝醉趴在桌上,兩眼圓睜地望著他。見黎侯望向他,策問極緩、極深地點點頭。 黎侯頓時反應過來,雙手麻木地拍了兩下,漸漸拍得流暢,大聲嘆道:“好……好!好!真、真神人也!真乃神人也!” 兩廂同時響起唏噓之聲,越來越大。 卿大夫們都是自小學習射藝,對箭道全部瞭如指掌。以黎國的甲做靶子,還能爆發出如此可怕的穿透力,就算親眼所見,也實在難以相信。 一片激動的喧鬧聲中,只有有蘇一個人在怔怔發呆。他伸出手,難以置信地註視著。 這雙手,真的拉開了那張重弓?剛才那一射,到底是哪裡來的力氣?一箭射穿十一扎,還死了一名披甲人,父親…… 他心裡一哆嗦,偷偷轉回頭,卻見父親正在註視自己,有蘇以為他已經勃然大怒,嚇得趕緊回頭,想想,又覺得不能迴避,只好硬著頭皮再轉回來。 蘇君的臉色並沒他想像中那麼難看,卻是一臉複雜的表情,有些驚訝,有些激動,甚至有些欣慰…… 一隻手按上蘇君的肩頭,卻是黎侯親自起身,為他滿上一樽酒。蘇君連忙行禮拜謝。 黎侯醉意十足,十分興奮,將自己樽裡的酒一飲而盡,道:“壯哉,美哉,國君之子也!諸侯四方,未聞有如此之力者!有子若此,貴國興盛,指日薄西山可待!來,為尊君壽!” 蘇君怕的就是這話,慌忙道:“尊侯言重了,言重了!此子空有蠻力,豈能委以國這重任?外臣已立長子為太子……” 他將酒樽裡的酒一飲而盡,賠笑道:“外臣的一點糊塗念想……若,若尊侯不嫌棄,外臣想等此子成年之後,即送到尊侯國中,為尊侯殿前持弓護衛,以示我國願永奉貴國為尊,舉國以供驅使!” 黎侯眼中精光一閃,繼而逝去,笑道:“豈改有勞尊公子的大駕?尊君言重了。”坐回自己席上,道:“既然勝負已分,來呀,賜有蘇公子酒,所得二百石立即送住蘇國。” 蘇君正要推辭,卻見將作少監基邦上前一步,大怕道:“慢!” 黎侯道:“怎麼,將作少監,你不服?” 基邦道:“當然不服!” 黎侯皺緊眉頭,道:“大膽!難道你沒看見有蘇公子那一箭?你要不要自己去檢驗一下?” 基邦仰起頭,道:“臣不用檢驗。此射有假!” 黎侯勃然大怒,道:“荒唐!眾目睽睽之下,這一箭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哪裡有假?你若說不出證據,寡人要治你妄言之罪。” 基邦冷笑道:“臣職在將作少監,國內的一弓一箭,統統都要經過臣的設計監造,才能製作出來。難道還有比臣更了解黎國弓箭的?我國的赤金簧弓,一百五十步外,最多也只能射穿七扎!這是由弓弦之力和箭矢之刃決定的,豈是人力所能改變一箭射穿十一扎,還射死一人,不要說咱們黎國,就算是朝廷,也沒有幾把弓能做到!有蘇公子剛才使用的弓乃是尋常之物,怎麼可能做得到?臣所以不服!” 黎侯一怔,道:“這……” 有蘇臉上早已飛紅。連他自己在內,也不相信他一箭能做到如此。他不自禁地摸了一下胸前。奇怪的是,剛才還滾燙的漾珠,現在已經完全感覺不到溫度,回復了從前的狀態。 蘇君本來就不想兒子贏了位高權重的將作少監,忙道:“既然將作少監有異議,外臣以為,此局可算平局。” 黎侯皺眉,沉思不語,似乎對將作少監的舉動十分不滿,臉色漸漸難看。 這時候,城宰策問終於也“醒”過來了,見席上氣氛不對,卿大夫們都面色發白地望著眼看便要大發雷霆的黎侯,忙站起來,先到蘇君席上,為蘇君斟酒,道:“賀喜尊君,有子如此,孔武非凡,國家其昌!”蘇君拜謝。又到黎侯席上,為黎侯斟酒,道,“賀喜主君,有臣如此,精於工藝,國家其昌!” 黎侯臉色勉強緩和了點,道:“寡人也太縱容了些!難得請蘇君到此,不過比比射藝,將作少監便無禮至此!” 基邦氣鼓鼓地哼了一聲,道:“下臣自知失禮!但今日射藝之呈,基邦不服!請主君容臣再試一聲,若敗,臣願交出封田俸祿,聽憑有蘇公子發落!” 蘇君嚇了一跳,將作少監是黎國重臣,怎麼敢得罪到如此地步?忙站起來道:“不可,不可!萬萬不可!外臣無意逼迫少監大人!剛才一場劣子勝得蹊蹺,某以為,應該是少監大人勝了,外臣等心服口服,不必再試!” 黎侯道:“尊君,您太客氣了。”轉臉冷笑一聲,道,“將作少監,寡人先不治你失禮之罪,你倒是說個比試之法出來,讓蘇君聽聽。不要笑掉了人家的大牙。” 基邦道:“是!臣請與有蘇公子比試盲射。” “哦?”黎侯將手中折扇一拍,道:“何為盲射?” “蒙上眼睛,令侯人擊鼓,臣能射穿侯人所敲之鼓。” 黎侯倒吸了口氣,道:“一百五十步?” “一百五十步!” 黎侯道:“一百五十步外,上靶已屬不易……將作少監耳力再好,恐怕也有些勉強吧?” 基邦大聲道:“不僅要蒙眼睛,還要原地轉五圈,侯人擊鼓不超過三聲,臣便能射!若超過三聲不發,臣便認輸!” 黎侯便望望有蘇。 有蘇雖然淳樸,卻決不是傻瓜。黎侯表面對基邦發火,其實暗地裡還不是在拉偏架,護著基邦。有蘇心裡真是百般滋味。 按禮,自己身為客人,被迫一而再地參加比賽,已是受辱,對方卻怎麼都輸不起,明仗著蘇君低聲下氣不也得罪黎國,便不肯罷休,非要令他輸在當場…… 他腦中一片混亂,正在想著如何答复,卻聽蘇君道:“既如此,便比吧。” 有蘇一怔,望向父親。蘇君垂眼而坐,臉上表情僵硬,不敢與他對視。有蘇心裡忽然一股又酸又熱的氣湧上來,大聲道:“好,有蘇願比!” 待到一張又厚又冷的黑布蒙上眼睛,世界一下子變得漆黑,連近在咫尺的聲音,也突然顯得十分遙遠,好像隔著數重同牆般,模模糊糊,聽不分明。 有東西觸碰手臂,有蘇一摸,是自己的那張弓。他接過弓,木然地撫摸著。 射人韋素一在高聲下令,遠遠地聽見稀里嘩啦的聲音,侯人盾陣再次排列起來。 奇怪得很,眼睛能看見的時候,一百五十步的距離對他來說,幾乎和十步沒有任何區別,可是一旦只能靠聲音去感覺,立刻便覺得遙不可及,簡直像隔著千步之遙。 有蘇心裡打了個突,手不自禁地握緊弓柄。 兩廂里安靜下來,一時間,什麼聲音也聽不到。過了很長的時間,突然,響起了第一次擊鼓聲。 “咚……” 有蘇不由自主地側耳去聽。鼓聲在場中四下迴盪,很快變得混淆不清,不過,第二聲響起時,有蘇還是立刻辨明了方向。 便在這時,身旁很近的地方弓弦響動,箭離弦而去出,有蘇從未想到,自己的耳朵竟然可以緊緊跟上箭箭羽,聽見箭破空飛遠的聲音,甚至心底里如明鏡一般,能清清楚楚地“看見”箭穿過場地。箭道秀清晰,還同等箭中靶,有蘇便在心中一嘆:中了! “噗”的一聲悶響,侯人迫不及待地大喊:“主射基邦大人!一百五十步!盲射中侯!” 兩廂爆發出歡呼聲。基邦腳步變得輕浮,顯然洋洋得意。 一隻手遞過一支箭,有蘇接過來。那隻手牽住他的右手,將他從座位上拉起來,牽著他轉圈。轉過四圈,手公開了,隱入深遠的黑暗中。自始至終,那人未發一言,彷彿黑暗中的鬼魅一般。 “副射,有蘇公子!”韋素一的聲音在身旁響起,“引弓——” 有蘇深吸口氣,將所有雜念拋開,搭箭,卻不開弓,而是垂弓而立。偏著頭,等待鼓點。 “咚……” 聲音綿綿地從某個方向傳來,有蘇凝神細聽,忽然之間,心底大亮,已借助鼓聲勾勒靶子周圍十丈大致的建築、人物分佈,甚至能感覺到每個人的動作、臉上的表情,就如親肯所見一般。他不知道自己蒙上眼睛,竟然心中如清明,不禁大吃一驚。 鼓聲從前傳到後,一百多步遠。彷彿一支筆,將整個黎宮大院完全地勾勒出來。 有蘇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噓了口氣。 鼓聲慢慢去,周圍變得暗淡下來,便在此時,“咚……”第二聲響起,鼓點發出的地方,彷彿太陽升起一般明亮,周圍再一次隨著鼓聲的傳播而明亮起來。 有蘇毫不猶豫地挽弓,瞄準鼓的中心,“嘣”的一箭放出出去。 那箭如流星般射出,然後消失無影。 有蘇茫然地偏著頭。 周圍沒有動靜。忽然之間,所有的聲音都離他而去。 胸口處,慢慢有股灼熱的感覺,這一次不再是漾珠燒起來的感覺,卻像是某種熱熱的液體,從胸口流淌而出。他大驚之下,用手摸摸,胸前卻是乾的,什麼也沒有。 還是沒有聲音,彷彿到了世界盡頭。 有蘇忍不住用力扯下眼上蒙著的黑布,強烈的日光刺得他猛低頭,再一次抬起頭進,看見的是射人韋一素一驚駭不已的臉龐。 他茫然四顧。 圍在兩廂、廊下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人人臉上都是掩飾不住的驚惶,卻無人說話。怎麼了? 有蘇屏住呼吸,摸著胸口,又摸摸自己的臉。 怎麼了?誰都不說話……沒有人說話……到底怎麼了? 他猛地回身,去看父親。父親應該會—— 父親?沒有看見父親……父親本該從遮擋面目的帷幕後面探出頭來,看自己射箭……父親呢?父親……父親! 他還沒有來得及張口叫出,便看見了蘇君的臉。 蘇群慢慢從帷幕後面探出身來,帶著微笑,望著他,繼而緩緩地向左傾倒,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他的胸口,貫穿著一支兀自顫抖不已的黑色箭羽。 像有人有胸口猛地一拳,砸得有蘇眼前一白,胸口劇烈撕痛,幾乎一下子背過氣去。他後退一步,腳下發軟,不由得跪了下來。腦中嗡嗡作響,好半天的工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看見隨侍在父親帷中的蘇國大夫元演從帷幕中扑出,趴在父親身旁,放聲大哭;黎侯從座中起身,黎國大臣一擁而上,將他擁入殿中,殿門隨即緊閉;韋素一、基邦等人,不知何時已站到了殿前階上,自己身邊空無一人……陸續有人許多重甲披掛的下士擁上階梯,布列成排,好像在防備什麼攻擊…… 直到這時,他才驟然驚覺,自己不自禁的屏息,幾乎到了快要昏倒的地步。他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胸口撕裂般的疼痛更加劇烈。 父親倒在那裡,已經被無數重盾牌擋住,看不見了,他換扎著站起來…… 基邦一面由人給他穿上重甲,一面冷冷地望著他,直到他站起,才朗聲道:“主君有命,蘇君之子有蘇,殺父弒君,罪當一死!先斬有蘇者,賜地百戶!” 階上階下、堂上堂下、東西兩廂,無數人齊聲答應:“遵命!”數百名身著重甲的下士一齊拔出劍,整齊地列著隊,一步步緊逼過來。 有蘇喊:“父親!” “父親!” “父親!” 回答他的只有雷鳴般的腳步聲。 長劍的鋒芒,很快便已近在咫尺。有蘇卻還渾渾噩噩地站著,如在夢中。 突然,左面陣列中一片大亂,站在最前排的幾名下士被猛地推倒,三名渾身是血的蘇國大夫從人群中衝了出來。 黎人舉劍亂砍,兩名大夫回頭,奮不顧身地撲上去,無數的劍穿透他們的身體,卻也帶倒了一大片黎人。 剩下的蘇國大夫元盈腿上受傷,掙扎著撲到有蘇身旁,緊緊抱住他的腿,有蘇被他帶得一歪,眼看要跌倒,元盈大叫一聲,拼命將他扶住,這一下用力過度,腿上血如箭般射出老遠,他卻渾然不覺,抱著有蘇大喊:“少主!少主!中計了!” “噗噗”幾聲,幾柄劍刃從他胸前透出,元盈放開有甦的腿,雙臂張開,用力向後倒,用身體壓住黎人,他張嘴想喊,卻只有血汩汩冒出。 在一片壓倒一切的恐怖中,一個聲音高喊道:“有蘇!回去救你的兄長!”有蘇渾身一抖,睜開眼,眼前白光閃動,無數的劍已經刺到身旁。 一股前所未有的熱浪從胸口湧起,彷彿沸湯一般澆遍全身,有蘇大喝一聲,雙臂掙開,腳下用力一蹬,身體已經旋轉著躍起,他手中的長弓隨著他橫掃一圈,數不清的斷劍、破甲甚或斷手折臂隨之一起飛起,緊圍著他的幾圈黎國人向後狂倒,場中頓時倒下一大片。 “父親——” 韋素一閉上眼,渾身發抖,不敢去聽那撕肝裂肺的咆哮聲。基邦去從容地舉上進心赤金簧弓,搭箭瞄準。 韋素一驚道:“場中還有自己人啊!”基邦手肘一甩,摔開他的手,怒道:“顧不了那麼多了!” 韋素一轉身向場中大喊:“快趴下!” 言未盡,耳旁一聲爆響,赤金箭幾乎貼著他的耳朵飛過,韋素一頓時失聰。 只見那一箭射出,穿透了三名黎國下士,有蘇站在場中,雙眼流淚,那箭透過黎國人而來,毫無預警,正中左肩,從肩窩下射入,去勢不減,整支箭都穿過了他的身體,又射中另一名黎國下士。那下士頓時翻倒栽蔥,圍在有蘇周圍的人一齊趴倒,只留下他陸運一個人站在那裡。 有蘇退下半步,站住了。稍停片刻,鮮血才從他的作口中噴射而出。有蘇卻視若不見,僵直地回身,從下士屍身上拔出箭,搭在自己弓上。 韋素一還沒反應過來,基邦已經將身旁兩名生盾下士往自己胸前一攬,“噗”的一聲,箭羽已透過兩人。 這一箭來得太快,韋素一甚至還沒看見有蘇挽弓,這邊兩人已經斃命。只是有甦的弓並非勁弓,穿透二人後,只冒出箭頭,沒有射進基邦的重甲。 基邦將兩個替死鬼往韋素一身上一推,可憐的迅雷不及掩耳素一什麼也沒搞清楚,便被重重地壓在屍體底下。 周圍一片混亂,無數人驚聲狂叫,踩來踩去,韋素一幾乎不免成為腳下冤魂,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被人橫著扯出來。 他驚魂未定地坐在地上,四處張望。場地裡遍地哀號,廊上廊下,到處橫濺血污,蘇國人全部屍橫就地,黎國人的屍身也在兩廂下擺了一地。 黎侯、城宰和將作少監就站在子時上,離他只有幾步之遙。在他們的腳夫下,擺放著蘇君已經冷了的身軀。 將作少監滿頭大汗,臉色漲紅地站在策問身邊。 韋素一偷眼望去,只見策問臉色極其難看,低聲問基邦道:“你射他三箭,可都中?” 基邦搖搖頭,道:“灑水翻湧,我……我沒有看清楚。他躍入水中之前,已經將我行射的那一箭折斷。不過,我射中他的那一箭,透身而過,身上創口至少三指寬,落到河中,豈有活命這理?” 策問不再說話,望著場中紛紛亂亂的人群,良久,才緩緩吐出口氣。 黎侯面色十分複雜,似乎高興中又有些許遺憾,道:“此子……唉!” “尚有一事,基邦要禀告主君大人。” 黎侯和策問同時轉過頭來望著他。 基邦臉色十分難看,道:“我國的赤金簧弓……確實只能射穿七扎。” 黎侯沉默地點點頭,過了很久才道:“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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