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草莓之夜

第21章 第五節

草莓之夜 誉田哲也 4932 2018-03-15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一。晚上的會議結束後,玲子叫住了一個人回來的北見警部補,坐在會議室的上座盤問起他來。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請告訴我。” 北見低著頭,像是一個正在被老師訓斥的孩子。 端正的五官,烏黑的頭髮梳成一絲不亂的大背頭,修長卻又厚實的上半身,北見完全就是一個運動型男,跟玲子印像中的公務員形象截然相反。玲子把視線落在他的脖子上,想像著他那毫無贅肉、肌肉線條完美的身體。光看頸部,就大致能想像一個男人的身體了。 但是,就是這個某種程度上的美男北見,此刻卻無精打采地垂頭看著地面。 “請回答我,北見警部補!” 玲子的聲音變得粗暴,她知道此刻視線那頭的龜有署署長和刑事課課長正把臉崩得緊緊的。但對於北見是方面本部部長的兒子啊,東大出身的公務員啊之類的事情,她完全不放在心上。現在,他是和自己處於同等地位的一名警部補、警官,這就是全部。

“大塚現在人在哪兒?” 北見默不作聲,像在忍受什麼似的緊閉雙唇,皺著眉。玲子完全無法想像他沉默的理由以及大塚沒有回來的原因。身後,菊田正在撥打大塚的手機,但對方好像不在服務區,無法聯繫上。這一對搭檔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你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分別行動的?” 玲子降低了聲調,但北見依舊是一語不發。 “為什麼你一個人回來了?是以為大塚已經先回來了嗎?” 玲子的表情有些扭曲。 “你一直不說話我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啊。又不是小孩子了,如果有什麼原因請明明白白告訴我。你跟大塚是在哪里分開的?” 北見緊咬牙關。 “北見警部補,你在聽我說話嗎?” 聞言,北見抬頭看了一眼,隨即又低下頭,然後開口道:

“……大塚巡查……去單獨搜查了。” 玲子不禁嘆了一口氣。單獨搜查,讓人絕望的一個詞。 “大塚獨自一個人去搜查什麼了?”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他什麼都沒告訴我。” “什麼時候開始的?” “……前天有過一次,然後,今天是第二次……就兩次。” “一整天?” “不是,傍晚五點分開,約好六點見面的。所以個別行動預計的是一個小時……前天和今天,我都是先在PARCO的咖啡館打發時間,然後再去約定地點的,可是今天他沒有來,我打他電話也打不通……我一直等到七點鐘,然後沒辦法只好自己回來了……對不起。” 只有一個小時的單獨行動到底能做些什麼呢? “大塚是向你提出無論如何都要單獨行動嗎?”

北見又陷入了沉默。 “北見警部補!” “……是……是的。的確……如此……” “為什麼你答應了那神事情?像這種形式的搜查一定是要兩人一組的,這是鐵的規定。不管大塚是不是比你資歷深的刑警,身為警部補的你一旦許可了,就無法進行組織搜查了,我沒說錯吧?” “……是的。” “現在還沒回來的大塚另當別論,至於你,我是小會輕易饒恕的。你這是嚴重的瀆職!” “……是。” 會議室裡重又陷入了一片寧靜。房間裡只剩下橋爪管理官、今泉係長、龜有署署長和副署長、刑事課課長、菊田、石倉、湯田,然後,不知為何還有井岡。其他的龜有署刑警和勝俁班組的人都已經離開了。 “我還要繼續在這裡等大塚回來,你但凡還有點責任感,就請陪我一起等。”

“……是。” 北見朝玲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結果,會議室裡只剩下了姬川班組的四人和井岡,還有北見。他們不停地撥打著人塚的手機,但始終沒有打通。就在這時,今泉係長回到了會議室。 “姬川。” “是。” 玲子起身,只見今泉慢慢地走來。他來到已經圍坐成一圈的六個人旁邊停住腳步,用嚴厲的目光環視著每一個人。 最後,他把視線落到了玲子身上。 “聽好了,姬川。冷靜地聽我講。” 今泉頓了頓,咽了一口唾沫。 突起的喉結微微上下移動著。 “大塚的……遺體,已經被發現了。” 玲子自己也不清楚此時的她是什麼表情,只是微妙地註意到今泉正用從未有過的表情看著她。今泉的表情裡既有悲傷,又有憤怒,好像包含著殺氣。

“遺體……是說……” 忍不住出聲的是石倉。但即便如此,玲子還是沒有回過神來。 “就在剛才,池袋署同我們取得了聯絡,說是大塚在池袋一家已經廢棄了的LIVEHOUSE裡被襲擊了……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不是很清楚,可能就是北見警部補講的那個約好見面的地方。” 玲子沒等今泉說完就起身要走。今泉用身體擋住去路,一把抱住了她。 “別衝動,姬川!” “讓我去,請讓我去!” “你不能去。現在日下正在那邊確認情況。雖然是警官的殉職,但從他的立場來看是一起重大的殺人案件。你現在就算去了,也什麼都做不了。” 玲子掙開今泉的手。 “這算什麼事啊,大塚可是我的部下。為什麼要讓日下來處理?”

然後,兩人幾乎是扭打在了一起。那畫面簡直就像是想要離家出走的女兒和竭力想要阻止的父親的對抗。後來,菊田和井岡也加入到了今泉這邊,最終以玲子被制伏收場。 “主任,你的心情我們可以理解,還請你冷靜一些。” “就是啊。我也很……我也很……” 被反剪雙手的玲子只剩下呻吟了。 ——大塚……為什麼大塚會…… 玲了完全想不明白為什麼大塚會被殺。而且,很難相信居然是被槍打死的。 今天早上,玲子和大塚是在山手線的電車裡告別的。他和北見走下早高峰擁擠的站台,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人海中。他的背影成了玲子記憶中最後的大塚。 ——大塚……我的第一個部下…… 大塚是在玲子之後被分配到一課來的。可以說是純粹的、百分百屬于玲子的部下,也是大塚刑警生涯的開始。

玲子一直把他當弟弟看。她家裡只有珠希一個妹妹,當年上的是女子大學,在主官署交通課的部下也幾乎都是女性。對於這樣的玲子來說,擁有比自己小的男性部下是一件非常新鮮的事兒。如果姬川班組是一個大家庭的話,石倉就是父親,菊田是哥哥,大塚和湯田則是弟弟。大塚只比她小一點兒,最近可能是有些經驗了,也開始說一些驕傲自大的話,但確實是一個認認真真、值得信賴的弟弟。雖然他做事比較低調,但在人人爭強好勝的搜查一課裡,反而成了很有個性的一個人。 ——大塚……為什麼…… 玲子沒有流淚,這是現在身為刑警的她唯一能堅持的。
時間已經到了午夜零點三十分,又是新的一天。 “我來遲了。” 日下警部補走進了龜有署的會議室。平日里一直都尖刻強勢的他今晚看起來也有點垂頭喪氣。雖然平日里日下班組和姬川班組一直都是不和的,可一旦出現了第十系的同事殉職的情況,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辛苦了。”今泉迎接他的表情也是陰沉的。 “……姬川。”雖然日下主動跟姬川打了招呼,但她並沒有理會。 日下是姬川在這個世界上第二討厭的男人。最討厭的毫無疑問是侵犯過自己的那個兇手,而日下僅次於他。剛開始,玲子討厭他的理由很簡單,因為總覺得他的臉跟那個兇手長得有點像。微禿的腦門、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讓人覺得冷酷無情的薄嘴唇,雖然還沒有像到會認錯的地步,但足以刺激玲子大腦裡那可怕的黑色記憶。不過近來,玲子也漸漸有些習慣了。 一起工作的時候,玲子越發討厭起日下來。因為兩人對待搜查工作的態度完全相反。玲子的方針是憑藉直覺一步登天直擊結論,與之相對的,日下始終對情況、物證、證言極為重視。他信奉搜查手冊上那種繁瑣慎重的搜查,但也沒有因此而影響工作進度。他像機器人一樣噠噠地在整個城鎮來回穿梭,像吸塵器一樣吸取各種情報,以打字員一般的速度寫著調查報告。這種機械式的搜查讓玲子深惡痛絕。

的確,日下的搜查工作是滴水不漏的,但這裡面就完全談不上感情這種東西了。他往往是一副毫不考慮嫌疑人的個人感情,只要蒐集到了一點證據就立刻定罪的架勢,也不管對方是不是蒙受了冤罪。不過,他寫調查報告的速度出奇地快,如果最後判定嫌疑人確實有罪,那就會受到檢察廳的極大好評。他被譽為“判決有罪的製造機器”。這些就是玲子對日下刑警所持有的印象。 當然,日下個人還是有感情的。因為莫須有的事情被別人討厭,肯定也是很不爽的事情吧。他對玲子的態度感到不滿,應該也不下一兩百回了。所以,他也對玲子冷淡起來,於是兩人之間變得水火不容。 不過即便是這樣的日下,今天對玲子也是滿腔同情。 “大塚他真是太遺憾了。或許你聽我這麼講會有點不大高興,我覺得他是你班組裡最有前途的一個刑警了。真的是相當遺憾啊。”

玲子就像局外人似的只是一動不動地聽著他講。她奇怪地感到周圍的事物都毫無現實感,只有自己一個人漂浮了起來,不,不如說是在慢慢往下沉。 就在幾天前,聽說瑞江住院的時候,她還出了一身冷汗。但這次的事情是前者根本不能與之相提並論的重大事件。與自己朝夕相處、一起工作的同伴裡出現了第一個殉職的人。以後,相同的危險還有可能落在別的同事,甚至是自己頭上。在日本,被槍襲擊並不是個別事件。刑警這個職業與生俱來的危險性,對於生死僅一線相隔的認識,這種重量…… 玲子愕然了,她已經把這些忘記了。明明以前是知道的,但是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這種意識漸漸淡薄起來。作為一個警部補的滿足感竟然讓自己連這種基本的危機意識都失去了嗎?珠希所說的玲子的變化指的應該就是這一部分吧。如果是這樣,那自己不僅是一個不合格的長女,作為一名刑警也是不夠資格的。 “……那到底是怎麼個情況?”今泉催促道。 日下微微點了點頭:“大塚的遺體是在那個叫'ROCKMAN'的LIVEHOUSE被發現的。一發九毫米帕拉貝倫子彈從左眼打入,直穿後腦中央。尚未發現兇手的遺留物品。第六系的石井班組已經設立了專案組,說是明天一早就會找係長跟北見警部補談話……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大塚兩手被拷在身後,頭也破了半邊,但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居然還在一片漆黑的屋子裡爬行了大概有三米的距離,然後憑藉自己的力氣打開了後門,探出上半身,最後終於還是斷了氣。發現大塚並向警方通報的是房子對面飲食店的店員,但如果大塚沒有爬出來的話,估計到現在都還發現不了吧。” 日下瞥了玲子一眼。 “……是執念吧。這裡面有警魂啊。” 玲子的腦海裡,浮現出大塚在黑暗中爬行的樣子,他的兩手被拷在身後,左眼被擊穿,滿頭是血。這畫面實在是過於殘忍,連在想像之中都不忍卒視。 “大塚只是遭到了槍擊嗎?” 今泉這麼一問,日下皺緊了屑頭:“不,說起來有些奇怪,包括警察手冊在內的隨身物品全都留在了現場。然後,我們從錢包中找到了一張都市銀行的使用明細單。上面顯示,大塚在今天的白天,準確地說是昨天下午一點,通過都市銀行的自動取款機從自己的警信賬戶裡取走了二十四萬現金。可是他的錢包裡卻只有三萬六幹日元的零錢。此外,並沒有找到近二十萬日元商品的購買收據。” 今泉望了一眼北見,只見他微微吸了一口冷氣。 “……大塚在吃完午飯後的確去了一趟自動取款機。但是,從那之後一直到五點鐘分開為止,並沒有買什麼大件的東西……” 今泉環抱著雙臂沉吟道:“二十四萬啊,拿來買什麼了呢?” 日下也歪頭不解。 “這數目說多也不多,說少也不少。” “應該是跟單獨行動有關吧。” “如果不是搜查,而是受到了恐嚇之類的話?” 日下像是把問題拋給了玲子。 “……我……完全沒有頭緒。” 對於這樣不痛不癢的同答,玲子自己都感到厭惡。眼下,倒是北見看起來還比較堅強一點。 “大塚是為了把錢付給某個人,才單獨行動……” 今泉又看了一遍在場的人,但是,姬川班組的人好像都對此事沒有一點頭緒。 “……姬川。” 日下用溫柔得近乎讓人噁心的聲音說:“眼下,我們班組到底是加入池袋的專案組還是來援助這裡的調查,還沒有明確決定。但是不管怎樣,這都是憑弔大塚的作戰。這次,我什麼都聽你的。不管進入哪個專案組,我都要跟你一起行動。所以,姬川,振作一點!拿出你以往的作風,把閃手一舉抓獲!不管襲擊大塚的傢伙跟之前的死者是否有關係,只要你抓住了兇手就是對大塚最好的祭奠了。如何,姬川,振作起來吧!” 玲子沒有回答他,連頭都懶得點。 ——這種事情我當然知道……哪還用得著你這種人來說…… 但是,這話玲子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好像一旦說出口,大塚就會在邊上搗亂說“主任,你說話也太刻薄啦”。只是一想到這樣的場景,玲子就感覺眼淚要溢出來了。 ——大塚……為什麼…… 明天開始的搜查工作也好,設立在池袋警署的專案組也好,現在的玲子已經無法思考了。她只能感覺到災難般的真實感,這感覺來自於大塚的死,來自於自己的班組裡出了殉職者的事實,來自於自己與逝者生活在同一個世界的事實。這種感覺如同寒氣一般擴展到了玲子的全身。 日下打算走人,提起了手提包。忽然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轉向玲子。 “……從今往後,對勝俁要多加註意。那傢伙對於同事的殉職簡直就像對待死貓一樣不屑一顧。你要是這副樣子,一定會被他打敗的。” 玲子依舊沒有搭理他。終於,日下衝今泉一鞠躬,走出了會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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