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沉默的教室

第30章 第二十八章

沉默的教室 折原一 8281 2018-03-15
(現在) 神崎一郎第二天,也沒有聯繫上他的叔叔足立鬱雄。 他不想再等了,於是決定,直接到琦玉縣所澤市,去拜訪叔叔足立鬱雄。當然,塚本由美子立刻提出陪他一起去。 他們沿著青梅大道向西前進,在田無進入所澤大道。根據地圖,叔叔家位於西武線所澤站更北邊的小手指站西側。 這一帶都是住宅區,隨著離目的地越來越近,車子開進了地勢髙低起伏的丘陵地區。新建小區的對面就是丘陵,丘陵的另一面就什麼也看不到了。 “讓孩子在這種地方玩耍,真是太危險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衝到車子前面來了,而且被人誘拐了家長都不知道。” 塚本由美子全神貫注地盯著前面的路況。她用力握住方向盤,潔白纖細的手上,透出青色的靜脈血管。

“我覺得好像快到了。” 他東瞧西看,每一個路標和門胖號都不放過。 “餵……就是下一個街區。” 住宅區裡面,都是造型相似的二層建築,但要仔細看的話,還是能夠發現,每棟建築有著微妙的不同,這大概與房屋建造的時間有關吧。為了緊跟當時的流行趨勢,房地產商自然會有意識地,改變建築風格,使不同街區有所區別。 下一個街區的第三棟房子,就是他們要找的地方。和周圍的住宅一樣,這也是一棟有著淺茶色外牆的二層建築。四十平方米左右的狹小院子裡,鋪著草坪,羅漢柏籬笆高高低低,乾枯變黃的葉子隨處可見,似乎沒請園林工人,而是自己動手整理的。 然而,大門的名牌上,寫的住戶姓氏不是足立,而是平沼。兩個人下了車,在籬笆外面眺望。一層和二層的防雨窗都關著,看不出有沒有人在家。

“他在房地產中介那裡,留的信息是假的吧。” “我覺得不會,如果保證人的資料有問題,是不可能讓你入住的。” “說得也是。” 被夾雜著大量灰塵的冷風,吹得愁眉苦臉的神崎,上前按響了門鈴。等了一會兒,果然沒有人應答。沒辦法,只能去鄰居家打聽一下了。 幸好右邊的鄰居家裡有人,他們剛按響門鈴,就听到一位中年女性的聲音。神崎說:他們是來拜訪隔壁的足立先生的,來了以後才發現,名牌上是另一個人的名字,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鄰居家的女人沒有開門,從門口的對講機告訴他們:“足立先生一年前已經搬走了。” “搬走了?” “是啊,據說搬到群馬那邊的鄉下去了。” “那他沒有說,具體搬到哪裡了嗎?”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們的交情,還沒有好到那種程度。他們夫妻兩人,好像是連夜逃走的,一下子就不見了。” “只有夫妻兩個人嗎?” “是的,他們應該沒有孩子。” “他大概多大年紀?” “不好意思,請問你和足立先生是什麼關係?”女人的聲音裡,立刻多了幾分戒備,她大概覺得神崎的身份很可疑。 可事到如今,又不能說他是足立的侄子。於是他急中生智,回答她道:“足立先生向我們藉了一筆錢,但他遲遲不還,讓我們很難辦啊。” “哎喲,你是討債的呀?還真是意外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所以我說,他們那種人啊……”女人的話裡,立刻帶上了一種嘲笑的語氣。 “對,就是這麼回事。我們算是做信用調查的吧。”

“我對那個人的事情不太了解,也就是在路上,碰到時打個招呼這種。不過,他大概五十五、六歲,看著還挺老實的。對了對了,他退休以後,全家要搬到鄉下去這件事,我是碰巧從他太太那裡聽來的。” “他在這裡住了多久呀?” “他家和我家是一起搬來的,差不多有十年了吧。” 她嘴裡嘮叨著要做午飯了,就說到這裡吧。 神崎搶著問了一句:這附近還有沒有人認識足立,那個女人說,她也不知道,接著就徑自掛斷了對講機。 然後,他們又去問了另一邊的鄰居,和對面的住戶,但人家都說,只和足立家是點頭之交。結果,他們新獲得的情報,只有足立搬到群馬縣鄉下了這一點。 神崎和由美子麵面相覷,苦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只能認輸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啦。但是,如果他家搬到群馬的鄉下的話,就有可能在青葉丘初中附近啊。” “算了,我們回去吧。” 這趟遠行,雖然沒有取得什麼成果,但他也並沒有很失望。如果這樣都算失望的話,那之前的種種經歷,就只能用悲慘來形容了。現在,只要由美子在身邊和他聊天,他就覺得很幸福了。 他們在充分享受完在多摩湖畔兜風的樂趣之後,就返回東京了,吃完晚飯,回到各自的住處。從另一層意義上來說,這也是收穫頗豐的一天。 第二天是周一,神崎了解到了更多他想知道的情況。這一天,他收穫了大量關於自己的個人信息。 他們估計神崎一郎任職的公司——多摩化學的上班時間,和大多數公司一樣,都是上午九點開始。

在此之前,他們必須供重考慮:要不要一開始就報出神崎的名字。如果神崎是多摩化學的員工,那麼,他長期無故曠工,可能意味著自動離職,或者被公司方面,當做自願辭職來處理。 問題在於,這樣一個員工,突然打電話回來說,自己失憶了,對方會輕易相信嗎? 他們商量了一下該怎麼做,最後決定,先去實地考察一下。也許神崎看到公司,就想起什麼了也說不定。 由美子今天和朋友有約,所以,這次他只能一個人去了,不過他覺得,這樣說不定反而有好處。從某種意義上講,今天的調查,很有可能會暴露出,他的某些陰暗面,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希望由美子也在場。 他從青梅大道坐車來到荻窪,再乘中央線到東小金並站,根據地圖,從南口出來,沿電車線朝三鷹地區,往回走一小段就到公司了。

天空陰沉沉的,好像要下雪的樣子。過了十一點,氣溫也沒有升高,反而讓人感覺更冷了。 他豎起衣領,迎著風艱難地走在路上。但仍時刻注意著周邊的一切,什麼都不想錯過。在已經沒有任何印象的馬路和住宅區上,他的腿卻像走過很多年一樣,熟練地帶著他向前走。這種感覺真是不可思議。腦海中的記憶失去了,留在身體上的記憶,卻依然存在著。 穿過住宅區,就看到一所汽車駕駛學校,那所駕駛學校的南邊,就是他要找的公司了。公司佔地面積相當大,在長長的圍牆的另一側,是一棟三層的白色大樓,後面是一座像工廠一樣的建築。 大門上寫著幾個大字——“多摩化學株式會社”,大門旁邊是門衛室。 啊,我終於找到這裡了。雖然記憶並未恢復,但是一站在公司門前,心中就湧起一種好像回到久別故鄉般的安心感。

這並不是我潛意識裡,對這個地方有什麼感應,應該是因為潛意識裡,知道這裡是我以前工作的地方,所以才會產生這種感覺吧? 神崎一臉緊張地站在門衛室門口,戴著帽子的中年門衛,注意到了他的存在,抬頭看向他。神崎努力想編出一個造訪的理由,但其實並沒有這個必要。 “啊,好久不見。有一段時間沒看見你了,出什麼事了嗎?”看到心神不定、傻站在那裡的神崎一郎,門衛站起身走出小屋。神崎曾是這裡的員工,應該每天都會和門衛見面,就算門衛不記得神崎的名字,他也會過來打個招呼。 “啊,你好,好久不見了。”神崎抑制住心裡的忐忑,笑著回答。 “這段時間是不是生病了呀?” “嗯,是有點事,最近一直在家待命什麼的。”神崎小心地,挑選合適的字眼糊弄過去了。現在還不應該暴露失憶的事吧。

他向門衛點了個頭,就向公司大樓走去。 大樓雪白嶄新的牆壁上,寫著“TAMA”幾個字母,一條水泥鋪設的道路,從大門延伸到大樓入口。門口擺著幾個什麼都沒種的塑料花盆。 透過玻璃門,可以看到前台現在沒有人。前台的後面立著一扇屏風,屏風的另一面,有一塊寫著“總務部”的板子,從天花板垂了下來。牆邊堆放著好幾個紙箱。身穿淺褐色制服、行色匆匆的社員在大廳裡穿梭。 “現在該怎麼辦呢?”他問自己道。 一直這樣待著,也無濟於事。於是,他做了個深呼吸,脫掉外套,走到了門前。自動門打開了,裡面的暖氣撲面而來。 感覺到有人進來了,一位小個子、戴眼鏡的年輕女性走到前台,親切地說了聲“歡迎光臨”。看到他的臉的時候,她“哎呀”了一聲。

“神崎先生,你有什麼事嗎?” 她也叫我神崎,也就是說,可以確定我就是神崎了。 “嗯,有點事。” 對她,他也打算含糊其辭地蒙混過去。女人的胸前名牌上寫著“柴田節子”。 “你有什麼事啊?退職金應該打到你的賬戶裡了吧?” “啊?退職金?……” 這麼說來,那一百五十萬日元,原來竟是退職金?原來如此,這樣就能夠很好地解釋了。 “我說神崎先生,你的樣子很奇怪啊,臉色很蒼白呢。” 還是說實話吧,比起告訴上司,告訴她這樣的女性社員,好像更容易一些。 “柴田小姐,其實吧……” “柴田小姐?……太見外了吧。你還是像以前一樣,叫我小節怎麼樣?” “啊,不好意思。小節。” 神崎一郎的額頭髮際處滲出了汗水,他知道這並不只是室內溫度髙的緣故。他結結巴巴地,說出了失憶的事,還有總算查到他之前在多摩化學工作。 起初還半信半疑的柴田節子,看著他一臉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終於相信了他的話。 “哦,是這樣啊!……”她的眼中充滿了同情,“所以你就到這裡來了。” “你知道有誰,非常了解我的事情嗎?” “稍等一下,我去把總務部的佐佐木課長叫來。” 柴田節子走了沒多久,很快就帶來一位儀表堂堂的中年男人。那個男人一見他就說“哦,好久不見了”,然後向他伸出手來。 柴田節子指手畫腳地,把神崎剛剛告訴她的事又對課長講了一遍,課長聽完也很同情神崎。 “是這麼回事啊。好了,不用客氣,進來說話吧。” 課長向裡面走去,柴田節子在神崎肩上輕輕推了一下,笑著說道:“跟著去吧。” 神崎一郎走進房間,其他員工抬頭看到他,都不約而同地露出驚異的神色。雖然神埼對這些人全無印象,但他還是努力面帶笑容地走了過去。 他被帶進一個屋子,門上的胖子寫著“第一會議室”。屋裡有一張橢圓形的大桌子,桌子下面擺著好幾把折疊椅。 課長讓神崎坐下,自己坐在主位,津津有味地打量著神崎。 “我是總務部課長佐佐木,當然,你不認識我……對吧?我這就把你們部門的課長叫來,稍等一下。” “我以前在這裡是做什麼工作的?” “啊,你在研究部門工作。” “研究部門?” 化學公司的研究部門,那是研究什麼的呢? ……一時間,他無法相信,自己是做研究工作的。 “這家公司是生產什麼產品的呀?” “主要是生產農藥的。殺蟲劑、除菌劑、除草劑這類東西。” “我就是研究這些的?” “是的,你所在的第一研究課,以研發殺蟲劑為主。” “那我在這里工作多長時間了?” “十年多了吧。” “原來如此,所以我的退職金,才會有那麼多啊!……”神崎一郎暗想。 “我真的是神崎一郎嗎?” “絕對沒錯。” “那有沒有可能,我入社時的資料,都是偽造的呢?” “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你是從來應聘的應屆生里,特意選中被錄用的。” “我辭職的理由是什麼呢?” “是個人原因。你是今年一月底辭職的。” “個人原因的話……不是因為我乾了壞事,被發現了之類的吧?” 如果他曾經做過什麼壞事的話,公司的人就不會對他這麼熱情了。 “我沒有直接找你問過,所以,不清楚你辭職的具體原因,不過據你們課長說,你是為了繼續充電才辭職的。” 嗯,這倒是個近乎完美的辭職理由。 “我今年三十五歲……是吧?” “差不多。你是單身。至於有沒有和別的女性交往,這些比較隱私的事,你還是問問和你關係不錯的職員吧。” 這時有人敲了敲會議室的門,然後兩個男人進來了。 “啊,這不是神崎先生嘛。” 一位四十四、五歲左右的高個子男人,向他伸出手來,神崎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跟他握了握。這個男人的手指,骨節分明、纖細修長。 “我還想是怎麼了呢,原來你遭遇了這麼不幸的事啊。”看到神崎不知所措的樣子,他又說,“啊,對了,我是你的直接上司岩崎。這位是和你同期進公司的伊丹先生。” 岩崎課長向他介紹了旁邊一個,和他年齡相仿、身材纖瘦的男人。那個男人戴著眼鏡,有幾分神經質的樣子,穿一件印有“多摩化學”字樣的白色制服。他盯著神崎一郎,藏在鏡片後面的眼睛裡,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好奇。 “他和你是同一批入職的,也和你關係最好。對吧,伊丹先生?”岩崎課長笑吟吟地說。 “嗯,算是吧。”伊丹不置可否地說了一句,不太高興地把視線從神崎身上移開。 兩人坐下後,神崎又把從失憶開始,到現在的事情,簡單講了一遍。聽他說完,岩崎課長嘆了一聲。 這時,柴田節子端著茶水進來了,滿臉好奇的她站在那裡不想走,直到總務部佐佐木課長,對她說了聲“謝謝”之後,她才不情願地出去了。 等門關好,岩崎課長才開了腔:“是這樣的,你提出辭職,是在今年年初。是突然提出的,真讓我措手不及啊。問你理由,你只說是個人原因。” “個人原因?” “是啊,你突然辭職,我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對不起!……”雖然不記得這件事了,神崎還是向岩崎低頭致歉。 “算了,事到如今再責備你也無濟於事。”岩崎課長苦笑著,從白襯衫口袋裡掏出香煙,“關於你辭職的原因,伊丹先生應該比我知道得更多吧,是不是?” 突然被點名的伊丹,困窘得連耳垂都紅了。他似乎是個很內向的人。 “不,其實我也沒怎麼聽他說過,具體原因我也不清楚。” “我的工作態度怎麼樣?”這是他最關心的問題。 岩崎課長清了清噪子說:“你作為研究者,水平相當不錯。我當時極力挽留你,但你仍然堅持辭職。我問你是不是有其他公司挖角,你堅決否認了這一點!一口咬定是因為個人原因。最後沒辦法,我也只好接受了。” “這件事給您添麻煩了,十分抱歉。”神崎一郎點頭道歉。 “如果你真這麼想的話,什麼時候想回來都可以啊。”岩崎說著,看了總務課課長佐佐木一眼。 佐佐木課長露出為難的表情,他挑挑眉,不住地對岩崎使眼色。從公司的角度來說,在這種不景氣的狀況下,中途錄用神崎這樣的人,那是不可能的。作為總務課課長,他心裡一定十分不滿:在場的同事,怎麼能隨隨便便講出這種話呢! 在如今這種情況下,身為課長,他雖然能熱情地接待已辭職的神崎,卻絕對沒想過再次聘用他。而作為神崎一郎自己,已經連最基本的化學知識都忘記了,所以,也沒考慮復職的事。 他們告訴神崎一郎:他從琦玉縣的公立高中畢業後,考上了關東的一所國立大學的農學部。四年後大學畢業,一畢業就進入了多摩化學工作,在同一部門一干就是十三年。 神崎請求總務課課長,讓他看看自己的個人資料,但被告知他辭職後,資料就被處理掉了,要是能知道原籍在哪裡的話,他就可以查到更多的個人信息,但現在他只能哀嘆自己運氣不好了。 很快就到了中午,神崎離開了多摩化學。能打聽到的消息都打聽到了,並再次證明自己確實是神崎一郎。 可是,他還是沒有能夠找到,自己與青葉丘初中的聯繫。 為什麼他會有那個初中的同學會通知呢?也許他在高中或大學時代,認識了那個學校的某人,因此和青葉丘初中扯上關係了? 神崎感覺越來越混亂。天色陰沉,風也大了起來,寒風吹來,簡直要把人給凍僵了似的。 乾脆就這樣凍死算了。 正當他覺得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有人沖他喊:“餵……神崎先生,等一下!……” 他回頭一看,是剛才在會議室裡,見過的多摩化學的同事伊丹。他還穿著制服,好像是直接從公司追出來的。他喘息著整理好凌亂的製服,重新係好領帶,然後在神崎肩上,重重拍了一下。 “有什麼事嗎?” 在會議室的時候,伊丹幾乎什麼都沒說,所以神崎一郎以為:他並不了解自己的事。可看他現在又慌慌張張地跑出來,又是所為何事呢? “神崎,我有話跟你說。” “跟我?……” “那還用說,這裡還有別人嗎?!” “公司那邊沒事嗎?” “很快就到午休了……沒事的。”伊丹笑著搖了搖頭說,接著他又笑道,“還有,你別對我這麼見外好不好?你不覺得彆扭嗎?” 雖然是曾經的同事,但現在只是個陌生人,就算被突然要求,不要那麼客氣,也不是輕易能做到的。伊丹有些不高興地,朝車站方向走去,神崎一郎跟在他的後面。 他們來到一個面對車站南側廣場的,叫做“蒲公英”的小咖啡廳,伊丹推開黃色玻璃門,在靠窗的雅座坐下,一名高中生似的年輕女服務員過來點餐。 “我要蝦肉燴飯套餐。”伊丹點完菜就把菜單扔給了神崎,“你要什麼?” “那我要和你一樣的吧。” 服務員走後,伊丹探出身子、死死地盯著神崎一郎看,那毫無顧忌的視線,就好像坐在第一排,欣賞新來的脫衣舞演員一樣。神崎被他盯得心裡發毛,在座位上不住地扭動身體。 “你真的失憶了嗎?不是在演戲吧。”伊丹笑著說。 “怎麼可能!這個樣子是裝得出來的嗎?!” “我知道了。我相信你!” 伊丹靠在沙發上,蹺起二郎腿。他的灰褲子的膝蓋處,已經磨薄了,褲腳也都是黑黑的污演,不過,他似乎不修邊幅慣了,對於自己的著裝全然不在意。 “那我來提問,你和我關係很好嗎?”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啊。”伊丹歪著頭,臉上露出一個意義不明的笑容。 “那麼,就是不好了?” “那倒不是,雖然不算親密的朋友。但是,關係也算不錯。你這個人,總是一副陰鬱的樣子,基本上沒人願意和你親近。因為我跟你是同期,所以周圍這些人裡,大概就我和你關係最好了。” “我有那麼陰鬱嗎?”神崎一郎苦笑著說。 “嗯,非常陰鬱,非常憂鬱,讓人猜不透,你腦子裡到底在琢磨著什麼。” “你太過分了,一句好話都沒有啊。”神崎一郎搖頭苦笑。 “沒辦法,我是實話實說啊。而且,你連個女朋友都沒有。” 伊丹心直口快,不過倒不像壞人。神崎反而覺得:面對他更容易把話問出口。 “我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我們在一起工作了十多年,你應該知道吧。” “首先我要說,我覺得你不適合這個公司。” “不適合?……” “對,一點都不適合。” “怎麼說?……” “你本質上並不是學理科的那種人,反而像學文科的。” 伊丹一針見血的話,並沒有讓神崎一郎感到吃驚。 “但我是農學部畢業的呀。而且,就職的公司不也和化學有關嗎?我要是更適合文科的話,不可能特意選擇這樣的人生道路吧。” “的確,你大學學的專業和就職的公司,都和理科有關。可是,剛才那句話,是你當面告訴我的,所以不會有錯。” “我跟你說過那樣的話?” 燴飯送來了,伊丹停下談話,舀起一勺熱氣騰騰的米飯,開始專心致志地享受午餐。過了一會兒,他注意到神崎沒有吃飯,而是在等著他回答問題,就催促道:“飯都涼了,快點吃吧。” 神崎一郎沒有胃口,卻不得不用勺子,把飯送進嘴裡。飯很油膩,而且軟綿綿的,非常難吃。 伊丹卻吃得很香,很快就把飯吃光了。咖啡送來以後,他在咖啡裡放了大量的糖和奶油。 “你呀,以前總是說,其實你想讀文學專業。我問你:是父母強迫你選的專業嗎?你說不是,是自己選的。總之,你就是個奇怪的人。” 伊丹毫不客氣地說著,就好像在和別人談論神崎的事一樣。 “哦,對了!……你還說你喜歡寫文章。” “我?……”神崎一郎頗感驚訝。 “對,你總把想當小說家之類的話掛在嘴邊。” “但是,我為什麼沒有讀文學專業,而是進了農學部呢?是因為我在理科方面能力更強嗎?” “不,以你的本事,法學係也好,理學係也好,什麼專業,你都能學好的。” “那麼……” “你應該是出於某種目的,無論如何,非要選擇這條道路不可。” 是什麼目的呢?為什麼他要選擇一條,自己並不喜歡的道路呢? “我跟你說過,關於我辭職的理由嗎?” 終於問到核心問題了,神崎喝了一口咖啡,偷看伊丹的表情,他的心在怦怦地直跳。 “反正你辭職得很突然。直到課長說,我才知道你交了辭職信的事。我本以為和你關係最好,聽到這個消息,真是大吃一驚。下班以後,我找你喝酒,想問你好多事,可你光喝酒,就是不開口。不過隨著酒勁兒上來了,你還是稍微吐露了一些實情。” “什麼實情?” “你說:'終於發出指令了'!……” “指令?……這是什麼東西?” “反正你就是這麼說的。你說指令發出了,你必須辭職,因為需要準備時間。我問了你很多問題,比如'指令'是個什麼東西。你說指令就是指令,是上天的旨意,我等這個指令,已經等了二十年了之類的。” “等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正好是初中畢業的時候。也就是說,神崎一郎自從初中畢業後的二十年裡,一直在等待這個指令。他在心中揣測這個指令,到底是什麼東西。 對了,這個“指令”,就是同學會的通知! ……肯定沒錯。 突然,他似乎看到了整個謎團的脈絡。雖然還不甚清晰,但至少曾經深藏在迷霧之中的種種事件,已經逐漸在他面前顯露出來。還差一點,還差一點,就真相大白了。 指令就是那張刊登著同學會通知的剪報,神崎一郎看到這個,就向公司提出了辭職。所謂“準備時間”,大概就是指從辭職,到召開同學會的那三個月左右。神崎在策劃某個,要在同學會上執行的計劃。 可是,青葉丘初中同學會的名單上,竟然沒有他的名字,他是怎麼和同學會,扯上關係的呢?能讓他在報上一看到通知,就決定辭職的重大事件是什麼呢?還有,在此之前,讓神崎放棄了熱愛的文學,有意選擇農學部的契機又是什麼呢? …… “不管你醉成什麼樣子,那個理由你就是不說。”伊丹的聲音,好像是從另一個遙遠的世界飄來的一樣,“你就像個被新興宗教迷惑的天真高中生一樣,眼神直勾勾的……餵,神崎,你在聽嗎?” 伊丹伸手在神崎眼前晃了幾下。 “餵,你的記憶恢復了嗎?”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他已經記不清了。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正呆呆地站在東小金井站的售票機前。 回去的路上,為了謹慎起見,他還去了一趟區政府辦事處,請求查看他的居住卡。但辦公人員告訴他,沒有叫神崎一郎的人存在,也沒有這個人的轉人證明。 在這裡,追查的線索也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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