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
西邊群山連綿起伏,一道道山峰,形成了一條奇妙的曲線。其實,這些山的海拔並沒有多高,山頂卻有一層薄薄的積雪,雖說已經到了四月,不過,春天離這裡還很遠;一陣西北風吹來,我冷得身體縮成一團。幸好今天穿了薄外套。
我豎起衣領,站在學校的校門旁邊。
青葉丘初中……
校名里雖然有個“丘”字,但其實校園建在平地上。為什麼會有個“丘”宇呢?那些分戶出售的樓盤,在開盤的時候,為了爭取給買家留下更好的印象,都會在地名後面加個“丘”或者“崗”宇,不過,這個校名里面的“丘”字,應該和那些不是一回事。木製的教學樓,有種恰到好處的古樸之感,鏽跡斑斑的校門,也讓人感到一種歷經歲月洗禮的滄喿。這個校名的由來,一定有一段故事吧。
右邊有一道土牆與校園相隔,土牆內側,有一棟黑瓦屋頂的建築。隨意望去,門上寫著“淨土宗忠恩寺”,裡面基本是一片荒蕪。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在主殿的旁邊,是寺院的廚房;廚房後面是一片墓地,到處都是表面磨損的墓碑、腐朽的塔形木牌、枯蔞的雜草……那裡一個人都沒有,安靜得讓人心慌。
把學校建在一座荒寺的墓地旁邊,一定也有某種原因才對。學校周圍只有那個寺廟,沒有任何住戶。這個地方離市中心相當遠,四周的麥田一望無際。要說還有什麼東西,能夠挽救身後那令人生畏的群山,所造成的不良印象,就唯有這片綠油油的麥田了。麥葉隨風搖曳,發出特有的沙沙聲。
麥田中間的學校啊,倒是也不錯。
校園的南邊,並排種著五棵櫻花樹,枝葉好像覺得發冷一般,在風中不停地搖晃著。山下地區應該很快就能聽到,櫻花綻放的訊息了,但這裡的櫻花樹,才剛剛長出花骨朵。
穿過校門,沿著碎石子路,向教學樓走去,右首邊是一尊顏色慘白的二宮金次郎石像。旁邊是一個戴眼鏡的人的半身像,像座上鑲嵌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首任校長坂崎金之助”,因為鼻子和眼睛處都有磨損,導致人像的表情並不分明,鼻子下面的鬍鬚,卻顯得十分滑稽。
我抬頭看看陰霾滿佈的天空,朝教學樓正面的入口走去……
沙沙沙沙……
突然感覺有人在盯著我,那視線銳利得,彷彿可以穿透肌膚。視線的源頭在哪裡? ……我抬頭望向教學樓。
二樓差不多居中的那間屋子開著窗戶,白色的窗簾在瘋狂舞動,但那裡面沒有人。我搖搖頭,從排列著鞋櫃的玄關,走進教學樓內部。正面是樓梯,樓梯平台的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肖像畫,畫上畫的和校園裡的半身像,都是同一個人。
這時,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忽然抓住了我,並聽到有人在我耳邊輕聲低語,像好幾個人在起勁地,悄悄聊著什麼閒話,太奇妙了。然而,現在是四月一日上午八點,學校裡應該沒有學生。一陣寒風,像是要把教學樓吹透一樣,席捲走廊。
對了,是風的緣故。我一定是把穿堂風的聲音,聽成人的說話聲了。我站在入口處,把鞋脫掉,塞進一個貼著一張寫著“教師專用”的白紙的鞋櫃。我沒有拖鞋,就穿著襪子,繼續往裡走。一陣寒意從腳底通過膝蓋傳遍全身。
我手裡提溜著背包,開始找教員室。往左走,只看到沒有燈光、空空蕩蕩的教室,於是我又折返回來。這時右邊傳來笑聲,於是,我追著笑聲往前走,來到一間屋子前,上面掛著的木牌上,寫著幾個白色的宇——教員室。
透過門上的磨砂玻璃,可以看到裡面的燈光。我輕輕地敲了幾下玻璃,說話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人難受的沉默。
沒有回應! ……
我伸手推門,大概因為門軸上缺油,門很緊,一開始沒有推動。我把重心下移繼續推,門發出咯吱咯吱的刺耳聲音,終於被推開了。
屋子里大概有十個人,他們齊刷刷地看向我。一張張看到新面孔時,充滿好奇的臉、臉、臉……我感到了其中的敵意,不過,也許是我想得太多了。
是有點兒緊張吧……快鎮定。
“我是新來的老師。來晚了,十分抱歉。”我急忙低頭行禮。
坐在最裡面的一位五十多歲、儀表堂堂的男人站了起來。他有一張圓臉,戴著黑框眼鏡,大腹便便,襯衫皺皺巴巴的。一看就像畫上畫的那種,樸實善良的農村學校校長。
“啊,我們正等著你呢。”男人高聲說,還向我招招手,“我是校長松崎。請到這邊來。”
我走過幾位老師身邊,來到校長的桌前。
“諸位,這位老師從本學期開始,負責日本語國文的教學工作。”校長微笑地看著我。
“嗯,你在前橋中學工作了五年,對吧?”
“對,五年。”
“你調到我們這種農村學校來,一開始可能會有諸多不適應之處,還請多多關照。”
接著校長逐一給我介紹了其他十位老師。
“現在提出來可能有些突然,我決定讓你擔任三年級的班主任。”
“班主任?我嗎?……”
一開始,我以為他在開玩笑,因為今天是愚人節!
“是的,有什麼困難嗎?”
校長困惑地看著我。看他這個樣子,我覺得他的話,應該和愚人節沒有關係。
“這倒不是,像我這種新人一來,就當三年級的班主任,責任實在太大了。而且,三年級學生還面臨著升學的問題……”
“當了兩年班主任的那位老師,突然辭職不干了。”
“就算辭職了,也有其他有經驗的老師,可以當班主任吧。”
在場的老師中,除了一位戴著厚厚眼鏡的女老師之外,我覺得自己是最年輕的了,從責任的立場出發,為什麼要讓我這個新人當班主任呢? ……我看到老師們,互相交換著別有深意的眼神,並且似乎在盡力躲避我的視線,他們好像在懼怕著什麼東西。但這大概是我的錯覺吧。
“不,我倒認為,年輕人更有直面困難的勇氣。”校長說了一句意義模糊的話。
“勇氣?……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搖了搖頭說。
校長臉上浮現出一個曖昧的笑容,搖了搖頭說:“啊……我的意思是,具有新思想的年輕人,更適合這個崗位。你以前有過管理班級的經檢吧?”
“在調到這里之前,我曾經當過二年級的班主任。”
“那不是正合適嘛。你的經驗已經足夠了。先當二年級的班主任,再當三年級的班主任,不是正好嗎?”校長縮了縮鬆弛的下巴,環視了一圖其他老師,“我說,諸位老師覺得怎麼樣?大家對這位年輕老師,擔任三年級的班主任,沒有什麼異議吧?”
老師們一起點點頭,看起來就像一群沒有思想、聽憑別人操縱的木偶一樣。
“好了,就這麼決定了!……以後就拜託你了。”校長說完用手指指我的座位,“那個,也不要把問題想得過於嚴重,其他的任課老師,都會盡全力幫助你的,有什麼不懂的,儘管問好了。”
這種不情之請,用禮貌客氣的話說出來,給人一種勉強新人接手工作的感覺。我甚至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就被賦予了重任。我實在難以理解校長的做法。
接下來,在教導主任的主持下,大家討論了本學期的教學計劃。隨後,年級主任帶領我在校園裡熟悉情況,年級主任名叫杉本義文,是個四十歲出頭的男人,身材消瘦。
“啊,像你這樣年紀輕輕,又有志從事教育事業的老師,能來到我們這裡,真是太好了。而且,你不缺遠大志向,在學生中間會很受歡迎的。”
杉本笑得臉皺成一團,嘴裡的金牙閃閃發光。
“突然被委以重任,我實在沒有信心啊。”
“都說了沒關係了,你很快就會適應的。畢競都是農村的孩子,肯定跟城市裡的孩子不一樣,可能會怕生、害羞什麼的。不過,他們本質上可都是好孩子哦。”
“但是班主任的責任太大了!要負責指導學生升學、就業之類的事情,我沒有自信能夠勝任。”
“這些事情我會幫忙的,所以請你放心,你專心做好教學工作就行了。”
衫本先行一步走上通往二樓的樓梯。
“這位是首任校長嗎?”我指著陳舊的巨大畫框中,那個神情端莊的男人問道。
“是的,據說從明治年間結束到大正時代,他一直在這個學校當校長。那個時候,教學楱還是建在山上的呢。”
“是後來搬到這裡來的啊!……”我感嘆道。
“嗯,是戰爭期間搬來的。”
“原來如此。”我點了點頭說,“所以,雖然學校建在平地上,校名里卻有個'丘'宇嗎?”
“沒錯,這一帶本來是墓地。你看,旁邊有個寺廟,對吧?……據說以前這一片土地,全都歸那個寺廟所有,但有一天主殿突然遭到雷擊,一切都毀了,住持一家都被燒死了,這個寺廟也從此沒主了。”
“啊……這樣呀,我知道了。”
我總算搞明白了,那個寺廟會如此荒蕪的原因了。不過,即便如此,一想到學校建在墓地上,還是讓人覺得不舒服。
杉本看到我滿臉困惑的樣子,像是故意刺激我似的,又繼續笑著,說了一些讓我更為震驚的話:“而且,聽說修建校園的時候,還挖出過人骨呢。”
“不會吧!……”我驚訝地瞪大了雙眼。
“是真的,在準備為戰爭中犧牲的英雄,修建紀念碑的時候,挖出了很多骨頭碎片,所以,這項工程也中止了,不過,我也沒有親身經歷過。”
我們上到二樓,走進樓道盡頭的一間教室。這就是剛才我在校園裡抬頭,看到的那個屋子,但現在窗戶是關著的,窗簾也整整齊齊地束在兩側。
“這就是你教的三年級A班的教室。雖然三年級只有一個班,不過還是叫它A班,據說嬰兒潮時期,有ABC三個班,但學生們髙中畢業以後,都去大城市了,這裡的孩子越來越少,現在……”
杉本走進教室,回頭望著我。
“現在一共有三十個學生。和其他地方的學校一樣,這個班裡,也有各種各樣的學生,有成績優秀的學生,有行為叛逆的學生,也有被人欺負的學生……不過,你不必擔心,等你跟他們混熟了,教他們還是很容易的。”
黑板上寫著什麼,是很大的字,大到幾乎佔滿整個黑板。但好像有人慌忙擦掉了,只是沒有完全擦乾淨,還留下一些很難認出的筆劃,看不清楚。黑板的一角,還寫著一個人名,同樣也被擦掉了,不過因為宇比較小,還能勉強看出寫的是什麼。
上面寫的是笠岡文男。
“杉本老師,笠岡文男是這個班的學生嗎?”
“啊?……”杉本一下子被我問愣了,“你怎麼會知道笠岡老師的名宇?”
我察覺到杉本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語氣也稍微嚴厲了一些。
“不是,我……”我被對方態度的突然轉變嚇了一跳,支吾了半天,還是沒能清楚說出,是因為那個名字寫在黑板上。
“哈哈,你是聽校長說的吧?”
“嗯,是啊……”我覺得附和他的話才是上策,於是就這麼回答了。
“是這樣的,笠岡老師是這個班以前的班主任。”
“就是突然辭職的那位?”
“是啊。他說對教學越來越沒有自信了,據說他常去醫院的精神科看病。”
“嚴重到非要辭職不可嗎?”
“他一度到了語無倫次的地步。最後,校長建議他去休養一段時間,他說了一句'好,我知道了',就這麼辭去了工作。校長反過來再三挽留,但他去意已決,然後就像逃跑一般,匆匆地離開了學校。”
“接手這個班,是不是對我來說責任太重了?我沒有信心。”
我心想,這次真是上了賊船了。
“沒有這回事,笠岡老師本來就有些神經質,他不管在哪個學校,結果都是一樣的。你不用擔心。”
“但是……”
杉本假裝沒有聽見,從桌子中間走過,出了教室後門,來到走廊。我走在他身後!又回頭看了一眼黑板。從遠處重新看,上面的文宇,反而可以清晰地讀出來了。
“肅清!……”是這兩個大宇,充斥了整個黑板。
“肅清!……”,還有角落裡的小宇“笠岡文男”,都曾被人擦去,但在光線、角度和站立位置恰當的地方,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肅清”這個詞,讓人聯想到前些年發生在附近迦葉山上的“聯合赤軍事件”。那次事件之後,“肅清”一詞廣為流傳,就連小學生都開始用這個詞開玩笑。
“肅清!……”我嘟囔了一句,走在前面的杉本,肩膀頓時一顫,停住了腳步,他回頭看向我,一副驚恐萬狀的表情。
“混蛋,你剛才說了什麼?”
無論是剛才的反應,還是現在的反應,都讓我覺得不太對勁。我搖了搖頭。
“沒什麼,我只是自言自語。突然想起聯合赤軍事件了。”
“啊,是這樣呀。”
杉本站的地方,似乎不能讀出黑板上的字,我總算是糊弄過去了。
“發生聯合赤軍事件的迦葉山,離這裡非常近呢。直到現在,我一聽到'肅清'這種詞,就會心跳加快。”
杉本笑了笑,他的笑聲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裡,空洞地迴響著。我覺得“肅清”一詞,一定包含著某種特殊含義。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杉本老師,還有其他老師,他們都在恐懼著什麼……
在這之後,杉本突然加快了步伐,帶我大致看了一下二樓的音樂教室、理科教室、美術教室,然後又到一樓,看了一年級和二年級的教室。手工教室、值班室、後勤室、保健室、課外活動室,等等。
(工作日誌擠要)——四月七日
今天是開學典禮。一年級新生入學儀式於昨天舉行、全體學生在校因集合,召開早會。校長致辭,新老師自我介紹和發言結束後,大家各自回到教室,召開新學期的首次班會。
今天沒有一般課程,就是老師和同學互相見見面。了解一下情況。然後。進行了正、副班級長,和其他班級委員的選舉。
青葉丘所在的松井町,有三個國鐵車站。最東邊的是位於城鎮中心區的松井站,中間是橫田站,西邊的青葉站,則是離青葉丘中學最近的一個車站。
為了通勤方便,我在距離松井車站步行五分鐘的地方,租了一間公寓。從這裡到學校只有兩站,但是站間距離較長,單程需要大概十五分鐘。從橫田站開往青葉站的途中,在到達目的地幾分鐘前,列車會拐一個大彎,導致車身發生大幅度傾斜;同時,一片讓人窒息的景色,會毫無預兆地映入眼簾。蜿蜒穿過丘陵地帶的列車,在這裡突然進入廣闊的盆地,前方是呈現出奇妙曲線的荒岩山,山腳下有大片大片的麥田和魔芋田,而青葉丘初中,就突兀地矗立在田地中間。
真是絕景。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在這片美景之中,卻瀰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悲傷氣氛。
四月一日來這裡的時候,冬天還沒有完全過去,必須要穿大衣才行。而在之後的一周時間裡,天氣開始回暖,學校南邊的櫻花樹,也漸漸染上一層粉紅色,大概有三分之一的花朵開放了。用不了多久,這個學校就會變成如世外桃源般美麗的地方,我十分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我在青葉站下了車,正要進校門的時候,看到四個大塊頭學生並排向前走著,他們斜挎著白色布包,肩帶長到不能再長的地步。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是那種囂張叛逆的學生。他們大搖大擺地,把道路堵得嚴嚴實實,低年級學生只能驚恐不安地跟在他們的後面,不敢越過他們前進。
“真是無可救藥的傢伙啊!……”
我拍了拍走在中間、體格最壯碩的學生的肩膀。他比我還高,有一米七五、七六的樣子,體重也有八十公斤左右,他要是練柔道的話,估計是一把好手。
“混蛋,你們幾個擋路了,要不就把路讓開,要不就走快點兒。”
聽到我的話,他們四個傢伙立刻停下腳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的肩膀僵了一下,然後,中間那位貌似老大的學生,忽然轉過身看向我,魚眼一樣毫無感情的眼睛,讓人心裡很不舒服。他沒有開口,但我已經感受到,從他身上傳來的壓迫性力量。完了,我心想。我真不想給這種學生當班主任啊。
四人組的隊伍打亂了,低年級學生趕緊趁此機會,越過他們朝前走。我跟著最後一個學生走過去,這期間四人組只是一言不發地緊緊盯著我的一舉一動。我極力保持著威嚴,不緊不慢地走著,然而那種劍拔弩張的緊張感,並沒有解除,我能感受到他們惡狠狠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脖子上。要是眼神能夠殺人的話,恐怕我現在早就被他們大卸八塊了——敵意,還有惡意……脖子有些發癢的感覺。我沒有回頭,直接穿過校門,走進校園。
開學典禮在校園裡舉行。校長訓話之後,介紹了我這個新來的老師。我站在早會台上,在按年級分別列隊的學生面前,做了自我介紹,學生中並沒有那幾個大塊頭的身影。
在上課鈴響之前,我向旁邊的三年級副班主任喜多村冬彥,詢問了那幾個學生的情況。
“啊,你說他們幾個呀!……”
喜多村冬彥是一位英語老師,是個四十歲上下、身材瘦小的男人,他好像是嚴重的多汗體質,和我說話的時候,總是用手帕不停地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
“他們有什麼問題嗎?”
“這個,你看他們那副樣子,不就一目了然了嗎。怎麼說呢,要酌情小心應付才是,呵呵!……”
喜多村有幾分神經質地字斟句酌,說到最後,還發出類似笑聲的呵呵呼氣聲。第一次和這個男人說話的時候,我有種被嘲弄的感覺,但他好像並非此意,只是他的說話習慣而已,一緊張就會這樣。
“他們是三年級的嗎?”
“當然了。就在你那個班裡。如果硬要管教他們的話,會遭殃的哦。”
“但是,這樣……”
這樣是不對的,不過話說了一半,我就咽回去了。雖然他說過有困難的時候會幫忙,但現在看來,恐怕指望不上他了。
看著我迷惑的神情,喜多村呵呵笑出了聲,他說:“嗯,反正你上完一節課就知道了。”他丟下這句嚇人的話,就走出了教員室。
我懷著些許不安走向位於二樓的3A班教室。我在教室的門前豎起耳朵,想先聽聽裡面的動靜,但什麼也沒有聽見,一瞬間,我有種裡面一個人都沒有的錯覺,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從拉門的玻璃部分,可以清楚地看到,學生們黑壓壓的頭頂。
我拉了一下門,但沒有拉開,難道門的頂部夾了一塊黑板擦,我一打開門就會從上面掉下來?這個想法在我腦海裡一閃而過。學生們會不會已經摩拳擦掌,準備給我這個新老師來個下馬威了呢?
我完全是在杞人憂天。只是門框太緊了,把重心往下移一些,就能很容易地打開了。
我整整領帶,把西服的衣襟拉平,挺直腰桿,不失威嚴地走進敉室。
一種讓人不快的安靜立刻包圍了我,三十雙眼睛緊緊盯住我。這是怎麼回事?教室裡瀰漫的這股異樣的緊張感,混蛋,這是怎麼回事? ……
這不是那種壞學生橫行、秩序一片混亂的班級。但我似乎感覺到:在這個班級的平靜的表像下,隱藏著某種邪惡,我被班裡的氣場震懾住了,不過,還是努力不讓自己的膽怯流露出來,被學生察覺到。
“從今天開始的一年裡,我希望和大家一同學習,共同進步,請多多關照。”
我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宇之後,回頭看向學生,他們毫無反應,人人都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這時,我看到了那幾個傢伙,就是那個大塊頭和他的幾個幫手,他們用死魚一般的眼睛,冷冷地看著我,看起來,未來將凶險難測啊,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下去。
我挨個兒念著花名冊上的人名,先要把名宇和麵孔,一一對照起來。
“秋葉拓磨!”
“到!……”低聲回答我的是一個留著平頭,五官輪廓十分清晰的學生。他雖然看上去冷冰冰的,但似乎人很聰明。
我一個個地讀出人名,讀到“久保村雅之”的時候,卻沒人應聲,太奇怪了,明明沒人缺席啊。
“久保村!……畜生,久保村雅之不在嗎?”
我環視教室,看到大家交換著驚恐不安的眼神……啊,我突然明白過來,久保村就是那個傢伙吧。四人組頭目撇撇嘴,豎了豎拇指。
他們的座位,好像還是按照二年級時的順序,我認為新學期要有新狀態,於是決定:按照點名冊,重新給他們排列座位,桌椅移動時發出一些聲音,不過整體上來說,教室裡依然異常安靜。等學生們都在新座位上坐好,就要開始進行班級長選舉了。
“好,下面開始班級長選舉,有沒有人要毛遂自薦啊?或者推薦別人也可以。”
按照班裡的這種情況,我本以為大概不會有人自薦,但話一出口,居然立刻就有人舉起了手,更讓我吃驚的是,舉手的正是久保村雅之。
“久保村同學,你想當班級長嗎?”
“是啊!……”他用牛叫一樣低沉的聲音回答。
“好,我知道了,還有沒有其他人想當班級長的?……要是沒有別人,就讓久保村當班級長了。”
我想,要是久保村當班級長的話,這個年級就更加前景堪憂了。
“沒有別人了嗎?”
這時,最前排有人迅速舉起手來。
“嗯,你是秋葉同學吧?……你想參加競選嗎?”
“是的,我想參加!……”
秋葉拓磨用手輕輕壓了壓校服的立領,面帶少許緊張。
“我知道了,還有其他人要參加競選的嗎?女學生里面有沒有?”
女生一齊低下頭,沒有人舉手。
“那麼,就在久保村和秋葉之間進行投票選舉吧。我現在把紙發下去,請大家把希望當選的人的名宇寫上。”
我把裁成小塊的紙發下去,五分鐘後收回來。然後在黑板上寫下投票結果。
秋葉拓磨:二十四票
久保村雅之:五票
棄權:一票
秋葉拓磨獲得了壓倒性的勝利,我讓秋葉站到講台上。
“好,秋葉當選班級長。下面要選出副班級長,有人願意當嗎?”
這次沒人舉手了。落選的久保村,擺出一副鬧彆扭的樣子,看著窗外。
“老師!我可以提名嗎?”秋葉紅著臉說,我第一次看到他靦腆害羞的樣子。
“嗯……可以呀。你要是有推薦的人選,就不要客氣地提出來吧。”
看到秋葉當選,我立刻信心滿滿,我覺得讓他當班級長,那是最好的結果,要是讓久保村那種人當班級長的話,這個班可就不好管了。
“老師,我推薦辻村瞳同學。”
“辻村同學是吧?”
一個女生吃驚地揚起白晳的臉龐,雙頰驀然浮起一片紅暈,充滿城市人特有的文雅氣質,讓人不敢相信,她是這種農村學校的學生。她身上所散發出的性感氣息,也不像一個十五歲女生該有的。
“還有其他想當副班級長的同學嗎?”我環視了一圏教室,然後看向久保村。
“久保村,你想當嗎?”
“我才不想呢,不當班級長的話,就沒有意義了!……”久保村低沉的聲音中,帶有一種警告性的壓迫力量。
“我知道了,那麼,副班級長就由辻村瞳擔任,辻村,你也站到大家的前面來吧。”
正副班級長並排站在講台上,而我走下講台,把選舉其他委員的工作交給他們兩個人。秋葉一一指定了圖書委員、保健委員等班委,被點到名的同學,均沒有任何異議,在秋葉和辻村瞳巧妙的引導下,選舉工作進行得很順利。
感覺開始好起來了,所謂想起來難,做起來容易,就是這樣的吧。班會結束,等學生們都回家了,我在教員室裡,把這件事告訴了年級主任衫本和喜多村。
“你處理得很得當嘛。”衫本說完和喜多村對視了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
“二年級的時候就是他們兩個人。一年級也是。”
“啊……原來竟有這麼一回事啊?”
“他們飼從初中起就一直擔任正副班級長。”喜多村說,然後發出那種刺耳的笑聲,“不過,久保村他們幾個,你是怎麼安置的?那幾個人有沒有擔任什麼委員啊?”
“沒有,他們什麼都沒當上。”
“哦,這樣啊。其實為了控制那幾個傢伙,給他們個官噹噹更好呢,這樣的話,他們就會有所收斂了。”
這種事現在才說,倒也無濟於事了。
“好了,很期待以後能見識到,您管理學生的好方法,那我先告辭了……”
喜多村說他還有事,就收拾好東西,很快離開了教員室。
我備好第二天的課後,想去看看學校的其他設施,於是到教學樓後面轉了轉。那裡有間後勤室,一對姓竹澤的五十來歲勤雜工夫妻,每天結束了學校工作後,就住在那裡。這對夫妻人很和善,我跟他們打過招呼之後,向垃圾焚燒場與後院麥田的交界處走去。
看慣了教學樓後面的荒岩山,便會覺得這裡的景色也別有一番風味。我決定忘記那些不好的事情,積極樂現地面對生活。如果不這樣,估計會很難熬過這艱苦的一年。
正打算回教學樓的時候,我聽到不知從哪裡,傳來說話的聲音,而且還是好幾個人的聲音。學生們應該都回家了,我覺得很可疑,於是尋著聲音的方向,走了過去。
教學樓後面的垃圾焚燒場旁邊,以久保村為首的四人組,正把某個人圍在中間,激動地說著什麼。我以為他們在吵架,於是跑了過去。
“餵,你們幾個在那里幹什麼呢?”
說話聲一下子停了下來。在我趕到之前,囂張的四人組,撒腿往教學樓方向逃跑了。只剩下班級長秋葉拓磨一個人,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好像做壞事時被人撞見似的。
“秋葉,你沒事吧?”
“啊……嗯,我沒事。”
“久保村對你做什麼了嗎?”
“沒這回事兒啦!……”秋葉低著頭,含糊地回答。
“真沒發生什麼事嗎?”
“嗯!……”秋葉拓磨重重地點了點頭。但是,我不相信。
“要不要我去問問久保村?”
“老師,請您千萬別去問他,我……”
“你怎麼了,說呀,什麼事都可以找我商量。”
“謝謝您,不用了。十分抱歉,我要回家了,老師再見。”
秋葉拓磨根本沒有給我追問的時間,幾乎是跑著離開的,當我準備帶著沒有解決的疑問,返回教學樓的時候,聽到一種不應該在這種場合出現的聲音,我不經意地停下了腳步,側耳傾聽。
是鋼琴聲,一定是從二樓的音樂教室傳來的。大家應該都回家了,誰還會在那裡彈鋼琴呢? ……
曲子是德彪西的作品《亞麻色頭髮的少女》,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悄悄地走上二樓,來到音樂教室門口。門裡面拉著遮光簾,看不到裡面,但是很明顯有人在屋裡。
我繞到後門,想看看到底是誰在彈鋼琴。我輕輕拉開門,向屋裡窺視,看到一個身穿草綠色套裝的長發女子,身體緩緩地左右搖晃,潔白纖細的手指在琴鍵上躍動,她好像正沉醉在音樂的世界中。
美妙的樂曲,讓我心醉神迷,我輕手輕腳地向這位不認識的女子走近。
就在我快接近她身後的時候,女子可能覺察到了我的氣息,忽然轉過身來。同時指法被打亂,最後彈的幾個音走調了。
走近一看,這名女子是音樂老師高倉千春。平常她總是戴著一副度數極深的眼鏡,頭髮一絲不苟地梳在後面,樣子很不起眼;面前的這名女子,毫無疑問就是高倉千春,不過,和平常的她相比,簡直判若兩人。今天的高倉千春,就像躍入水中的魚兒一樣,全身充滿自信。近視的眼睛有些對不上焦點,不過迷離感使得那雙烏黑的雙眸更具魅力。
“啊!……”她認出了我,露出一個羞怯怯的微笑。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我剛才聽到了鋼琴聲,就想來看看是誰在彈鋼琴……”
她應該和我年紀差不多,在這之前,我們還沒有面對面說過話。
“沒關係。不過我很慚愧,彈得不好,讓你見笑了。我才應該說抱歉呢。”
“請再彈個曲子吧。”
從不擅長和女性打交道的我的嘴裡,競然蹦出這麼一句話來,連我自己都大為震驚。
“請您指定曲子吧,不過,我會不會彈,那就不知道了。”
“這樣啊。那什麼曲子好呢,拉威爾的《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怎麼樣?這曲子稍微有點難度。”
“可以呀。我彈得可能不好聽,不過就即興來一段好了。”
高倉千春說著,就開始彈奏這首曲子,她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輕巧躍動的右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戒指,左手上沒有戴。
啊,我這是在想什麼呀。雖然有幾分狼狽,不過,我還是漸漸沉醉於優美的樂曲中,專注欣賞起來。她的秀發中飄散著春天的氣息。
這時,我才第一次為來到這個學校,而感到由衷的喜悅。
註釋:
《牧神午後前奏曲》,鋼琴曲《前奏曲》和《練習曲》,而他的創作最高峰則是歌劇《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寫過一些對遭受苦難的人民寄予同情的作品,創作風格也有所改變。此時他已患癌症,於1918年德國進攻巴黎時去世,《亞麻色頭髮的少女》是德彪西創作的一首鋼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