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海即將迎來黃昏。太陽降至水平線上。大海被染成血紅色。血海。現在即使是直接望著太陽,也不用閉上眼睛了。
她睜開眼睛,環視車內。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列車仍然在向北前進。
由於是工作日的午後,列車裡的上座率只有五成。她坐在車廂中部靠左側的窗邊。她望一會兒窗外,又看一會兒車內,心情始終不得平靜。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
在新潟見到丈夫的身影后,她慌忙逃了出來。
坐出租車來到新潟火車站的時候,她問自己:接下來該逃往何處呢?是乘上越新幹線去東京,還是北上?抑或南下? ……
她深知,要逃亡的話,鐵路是首選的交通工具。如果乘船去佐渡,抓捕自己的人,只要在港口守株待兔,自己就將無處可逃;從新潟機場坐飛機也很危險,只要警察在目的地張開羅網,自己就斷無逃脫之理了。
這樣一來,只有走陸路了。鐵路是最快的,而且也容易藏身。特快、慢車、上越線、羽越本線、越後線、上行、下行……可供選擇的線路和車次多種多樣,對追踪者來說,鐵路無疑是最棘手的。
新潟車站內,查看大屏幕上的發車時間,最近一班到站的,是開往秋田的特快列車“稻穗七號”。它將在二十分鐘後發車。即使洋司發現她逃掉後,追到新潟站,他也不可能坐上這班車。
去窗口買票,她擔心售票員可能會對她留下印象,於是,她在自動售票機上,買了一張前往酒田的自由席特快車票。她認為與其一直坐到終點站秋田,還不如在途中的酒田下車。
“稻穗七號”特快列車由六節車廂組成。她坐在第四節車廂中央附近,觀察有無可疑人員。沒問題。沒有人追來,沒有人在快要發車時跳上來。
確認沒有人跟來之後,接著要考慮的問題是,洋司在找到她的公寓以後,會採取什麼行動。她記得房間沒有上鎖。這不應該,但在當時分秒必爭的情況下,這實屬無奈之舉。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她沒有反擊洋司的手段。
此外,還必須想一想,為什麼洋司會找到她的所在。是誰將自己在新潟的消息,偷偷告訴洋司的?洋司似乎首先去的是武田服裝店,而不是“紅玫瑰”俱樂部,而這麼一來,告密者就只可能是勝七郎或者勝七郎的母親。很難想像勝七郎會幹出這樣的事,那必然只可能是他母親所為。
站在勝七郎母親的立場上看,智惠子以店員的身份,同勝七郎交往,倒也沒有什麼問題,但要做她家的兒媳婦的話,就有點來歷不明了——出身地不清楚,父母也早已過世。勝七郎母親八成覺得,兒子是結識了什麼夜店裡不三不四的女人,然後帶回店裡來的吧。
勝七郎的母親與勝七郎前妻交惡。在母子兩人構成的家庭中,母子之間相互依存的程度很高,外人進來後,極容易遭到排斥。勝七郎母親表面上對智惠子很好,但背地裡,肯定也在不懷好意地觀察她。在店裡一起工作的時候,智惠子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聲音、每一個表情,她都看得真真切切的,經常收看電視節目的她,自然起疑一一不是疑心,而是一種直覺。
為什麼勝七郎的母親沒有報警,而是直接通知洋司呢?智惠子推測,必然是金錢作祟。她是衝著賞金去的吧?儘管不確定洋司是否做過懸賞承諾,但在電視上或許會弄出這樣的噱頭。
如此想來,一切都能解釋通了。哎呀,真是險啊!
可是……可是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麼事情呢?撲了個空的洋司,回到武田服裝店,會同武田的母親說些什麼呢?
當然是商量報不報警。結果當然是報警。房間裡到處都可以採集到智惠子的指紋。警察力量強大,應該會將她乘坐的特快列車,作為她可能利用的逃亡手段加以調査。
智惠子得出這一結論時,特快列車抵達了山形縣的鶴岡。車票上的目的地雖然是酒田,但她覺得,提前在鶴岡下車更好,於是帶著行李下車了。
她必須迷惑追踪者——假裝去遠處,實際上卻藏在近處,藉此躲開追捕。洋司或警察會認為,智惠子可能乘上越新幹線到東京,然後,從羽田雞場坐飛機飛往沖繩的那霸或是北海道的札幌。
鶴岡會是一個怎樣的城市呢?智惠子完全沒有概念。通過檢票口時,車站的工作人員,並沒有異樣的表情。她將自由席特快車票交給工作人員,由於目的地是酒田,工作人員允許她中途下車。
走出冷清的車站,來到外面。她覺得,如果被毛巾蒙住了眼睛,突然被帶到鶴岡站前,然後突然摘掉毛巾,無論是誰,都認不出這兒是日本的什麼城市。
空氣中某種冷冷的東西,讓人隱約覺得:這兒應該是本州東北。
她只在早上吃了一片烤麵包,卻沒有感到餓。儘管如此,她還是開始尋找合適的餐館,打算再吃點什麼。她發現了車站對面有一家咖啡店,在一座雜居樓的第二層,可以俯瞰車站,這點她很中意。
店裡沒有客人。她在靠窗的位子坐下,點了三明治和咖啡。透過窗戶可以觀察車站周邊。目前沒有任何異常。
現在這個時間,或許最適合辦理旅館入住。她很想看看電視,了解一點情況。
車站前有好幾家商務旅館模樣的建築,但她全都不感興趣。因為從新潟乘特快不足兩個小時,就可以到達這裡,倘若警察得知,她在新潟並外逃的消息,那花不了多少時間,就可能追到這裡。她是不是應該繼續逃下去,直到抵達今天能到達的最遠的地方呢?
她將盛著咖啡的杯子舉到嘴邊。
“再給您來一杯吧。”五十歲上下的老闆娘對她說,她這才意識到,杯中的咖啡已經喝完了。
她有點神情恍惚,必須打起精神。她應該避免給這個女人留下印象。一定要表現得足夠自然。
“不好意思,請問附近有什麼值得推薦的旅館嗎?”
“商務旅館?”
“是的。女人能放心住的旅館。”
“那去後面的車站旅館就不錯啊。”老闆娘熱心地把寫有旅館名的火柴盒拿來,“要不要幫您預定房間?”
“啊,不必了,我直接去預約吧。”
如此一來,倘若警察來此地調查,就會根據老闆娘提供的情報判斷,有個神秘的女人在鶴岡待過。
智惠子結了賬,離開咖啡店,然後返回車站,査看發車時刻表。下一班下行特快列車,是開往青森的“白鳥號”,一個多小時後才發車。在此之前,有五點九分發車的、前往酒田的普通列車,她決定乘坐這班車。
她已經虛晃了好幾槍。首先誘導了警察往錯誤方向追查,然後,又在咖啡店設置了陷阱,警察肯定料不到她會乘坐慢車。
她還在觀賞日落時分的日本海的景色,列車就已經到達了終點站酒田。下車後,她立刻確認下一班特快列車“白鳥號”將在約五十分鐘後進站。她暫時通過檢票口,在自動售票機上,購買了前往青森的自由席特快車票。她這樣做,是為了避免車站工作人員,對她的行為留下印象。
她走進候車室,買了一份當地的晚報,翻到社會版閱讀。萬幸,報紙上面什麼都沒有。沒有一個字牽扯到她的案子。
她緊張的心情稍有緩解,走進車站前的一個書店,買了一本本州東北地區的旅遊指南。今天就去青森或者弘前吧,盡量遠離新潟。
她回到酒田站,進入候車室。沒有人注意到她,她無疑已經擺脫了警察。下一班特快列車“白鳥號”,是從大阪而來,途徑新潟,所以,乘車時必須留意。
智惠子在特快到達前五分鐘進入月台,登上從行進的方向,開始數的第二節車廂——即八號車廂,那裡是自由席吸煙車廂。天色已暗,智惠子的身影,在列車中應該很不顯眼。
由於是在工作日,自由席車廂的上座率只有三成,她挑選倒數第二排靠左的座位。
“白鳥號”按時發車。智惠子身體疲勞至極,但精神卻髙度警惕。
特快列車在途中停車,外面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遠處不時有光束射來,那是正在海面作業的漁船發出的。水平線上星星點點的漁火,在智惠子的眼中,彷若死去的人們的靈魂。隨著列車的行進,漁火常被樓房和城鎮遮住,但很快又會出現。
如果要問,願意回憶的過去,和不願意回憶的過去,究竟哪一面更多,那答案自然是後者。
但最多的是未來。它比過去漫長得多。當然,她完全有可能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淒慘地死去。
離時效到期還有十四年。不,不滿十四年,應該是十三年零三百多天,但不論怎麼算都太長了,長得無法忍受。自己必須像已經過去的一年那樣,繃緊神經,繼續逃亡。
她產生了自殺的念頭。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了,不用提心吊膽地,度過那地獄般痛苦的漫長歲月了。
晚上八點多,“白鳥號”準時抵達秋田。這裡必須留神。她湊到窗前,觀察上下車的旅客。沒有誰看她,甚至都沒有人覺察她的存在。
列車內的廣播中,一個淡淡的聲音宣告,特快列車“白鳥號”,將經過東能代、鷹巢、大館、弘前,於二十二點四十七分抵達青森。
就去青森吧,她拿定了主意。
抵達青森時,車站裡很冷清。雖然這裡是縣政府的所在地,也是本州北部門戶,但在這個時間進出站的列車都很少。
車站內的住宿諮詢窗口早就關閉了,智惠子只好來到車站外。出租車還有不少。緊挨車站的市場已經歇業,轉盤對面的商店,也都大門緊閉。還在營業的只有餐館。
她提上行李,昂首挺胸,邁開步子。若在這麼晚的時候東張西望,肯定會遭人懷疑的,說不定派出所的警察,還會叫住她進行盤問。
走上主幹道,她的腳就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還沒有穿習慣的鞋子緊緊的,勒得腳尖生疼。
她邊走邊尋思哪裡可以住宿,這時,她發現了一個比較大的旅館,但住宿費似乎很高。雖然手頭的現金還充裕,可她想盡量節約。抱著這樣的想法,她接著往前走。
在從主幹道轉入另一條街的拐角上,她發現左側靠裡的位置,有一家名叫“北方歸宿”商務旅館。前台很窄,但還亮著燈,一個穿黑西裝的男辦事員站在那裡。
她決定就選這兒了,推開玻璃門,男人抬頭看著她說:“歡迎光臨!”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還有空房間嗎?”
“還有單間。”
“那我要一間。”
終於解決了今晚落腳的問題,她稍感心安。
她在登記簿上寫上武田智子的名字,和她念過的東京高中的地址。她提前付了住宿費,五千日元,一晚住宿加早餐。前台旁邊有一台自動售貨機,她買了年糕片和啤酒,登上電梯上到四樓,進入404室。
迷信的人或許不喜歡這個數字,但她覺得最後只有這間房空著,404應該成為她的幸運數字。
房間似乎好幾天都沒人住過了,空氣渾濁,還能聞到霉味。窗戶只能打開五厘米,但一打開,新鮮空氣就進來了。
打開電視,正在播放新聞。過了許久,也始終沒有與智惠子有關的報導出現。智惠子鬆了口氣,浴缸裡放滿水,慢慢將身體浸入水中。
今天發生了許多事。
昨天的這個時候,自己在幹什麼呢?在同勝七郎在老城大街的西餐館吃飯,然後,就回到了公寓,勝七郎抱住了她。僅僅才過了二十四小時,為什麼感覺卻像很久之前發生的呢?
勝七郎的母親,最近常拉著她問東問西,原來不是為了了解未來的兒媳婦,而是想要確認,自己是不是殺人犯。現在看來,那個老太婆肯定直接聯絡了洋司,而沒有報警,否則,智惠子現在應該被警察逮住了。
撲了個空的洋司,會不會報警呢?不可能。洋司一定沒有告訴任何人,甚至沒有對武田的母親說實話。
“謝謝您專門通知我,但非常遺憾,那人並不是智惠子。”洋司肯定強忍著怒火,如此告訴勝七郎的母親吧。同洋司生活多年,智惠子熟知他的思考方式。
可是……明天智惠子不去上班的話,勝七郎母親會怎麼想?公寓里人去樓空。能換來賞金的人不見了,她自然會感到可惜。
“我突然不見了,勝七郎先生會怎麼想呢?”
智惠子泡了很久澡,從浴室裡出來,躺在床上,睡魔忽然來襲,將所有的不安都驅散了,她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我用'逃亡者的特殊心態'這樣的表述,或許不夠恰當,不過,你是不是有什麼秘訣呢?”
智惠子放聲大笑:“秘訣?這個詞真諷刺,也不恰當。簡單地說,要盡量避免引人注目,不要到處亂走,盡量住在一個地方。但是我沒有身份證明,不能住普通公寓,只好找到工作之後,讓雇主充當保證人。”
“你好像很喜歡青森吧?”
“談不上喜歡。那裡是本州的最北端,前面再無地方可去,我便住了下來。”
“北海道呢?”
“北海道雖然廣闊,但還是比本州小,不利於逃亡。札幌那樣的大都市還好說,但別的城市人口密度低,反而難以藏身,很快就會暴露的。如果被逼到機場或者火車站,就只能束手就擒,但這只是我的想法,實際情況怎樣,我也不知道……”
“所以你要盡量住在一個地方?”
“不錯,這樣最不容易暴露,而且,四處逃竄的話,身體也吃不消。當然,精神方面的煎熬是擺脫不了的……”智惠子嘆息道。
“安岡警官,警方是否知道,智惠子曾在新潟?”
“不,完全不知道。”安岡留吉不舒服似的調整了一下坐姿。鋼管折疊椅的連接部分,發出剌耳的嘎吱聲,“一點都不知道。警察提供賞金的辦法,過了很久才有,以前都沒有想到這一層。友竹洋司也沒有正式宣布,自己願意提供賞金,只是在接受電視採訪時,隨口一說,知道這件事的人應該不多。”
“案件接二連三地發生,智惠子的案子,很快就被遺忘了吧。”
“不錯,人類是善於遺忘的動物,只要發生了新案件,就會把之前的案件拋諸腦後。不論什麼話題,熱度頂多持續兩、三個月,即使十惡不赦的兇案也如此。智惠子逃跑的那一年,還發生了阪神淡路大地震,和由奧姆真理教策劃的地鐵沙林毒氣案,但即使這樣巨大的天災,和前所未有的大案,過一段時間,也隨風而逝。不過,我們仍在普通人不知道的地方,勤勤懇懇地進行搜查。”
“你認為很快就能抓住友竹智惠子?”
“當然。通緝照片發到全國各地,她身上又沒有帶多少錢,我樂觀地認為:她遲早會投案自首的。”
“但事與願違?……”
“是啊,我想錯了。”安岡留吉長嘆一聲,伸手拿煙,“我本來打算,在抓到友竹智惠子之前都不抽煙的……”
“算了吧,都已經這樣了。”
“誰說不是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安岡警官自嘲地笑了笑,抽出一根煙,但沒有點火。
“怎麼了?”
“這些年來,我偶爾會頭痛。頭痛起來,就什麼都記不住了,似乎是舊傷留下的後遺症。我就像夢遊一樣,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這身子骨就快不行了吧。”
在青森期間,友竹智惠子應該更幸福吧?
到達青森市的第二天,她確認了電視新聞中,沒有關於她的案件的報導。世人對於發生在新潟的事情渾然不知。友竹智惠子這個人,被人們徹底遺忘了。狹山本地的人或許還對她留有印象,但在青森,應該沒有人記得,智惠子一年前從醫院脫逃的事情,她完全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友竹智惠子?誰啊?”人們一定是這樣的反應。
她同洋司生活了很長時間,對他的心理有一定程度的把握。他不會報警。他想親手抓住她,然後偷將她殺死。他相信利用黑社會關係網,就能夠找到她。可是,這個網絡現在沒有發揮作用。黑社會的觸角沒有伸到青森。
我怎麼會那麼容易就讓你抓住?
十五平米大小的旅館房間,狹窄破舊,但她的身體陷入床中,不一會兒就沉入了夢鄉。舒舒服服地睡上一晚,疲勞就會大大緩解。與精神上的困頓相比,肉體方面的疲勞更嚴重。
用早飯的地方在一樓的前台旁邊,那裡也賣點心。她選空位坐下,一位穿著罩衫的五十歲左右、身材稍微發胖的女人,端著盤子上前來:“您的套餐。”
米飯、豆腐醬湯、竹莢魚魚乾、雞蛋、紫菜。食物簡單,但她卻像出生以來,頭一次品嚐美味一般。昨天一天都沒怎麼吃東西,終於能痛痛快快地吃一頓了。
女人機靈地問:“再來一碗飯嗎?”智惠子點頭。
“不好意思,請問有旅客長期住在這兒嗎?”當女人把第二碗飯拿過來的時候,智惠子問。
“嗯,有人住一星期或者一個月的。”“來這兒就像回到家一樣啊。”
“我們就是要讓客人,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女人喜形於色,“但我們這兒沒多少客人。”
“是麼?”
“您是來出差的?”
“嗯,不錯。我是賣化妝品的。”
“真好。做銷售的是不是經常到處跑啊?”
“是啊。我這次來到青森,還想順便去弘前和八戶走走,所以費不著租公寓,索性一直住旅館得了。”智惠子措辭嚴謹地說道。
她對自己的能說會道感到驚訝,這全得益於之前,在工作中培養的口才。說著說著,她就覺得自己假扮成化妝品推銷員也不錯。快三十歲的女人,獨自在這種地方住這麼久,必須為此找一個所有人都認可的理由。
“我去前台幫你問問。”智惠子知道女人的殷勤,是發自內心的。
“希望可以便宜些。”
“好的。交給我吧。”女人用津輕口音說,拍了拍胸口。
吃完飯,經過前台時,前一晚打過交道的男人叫住了她:“您好,聽我妻子說,您打算長期投宿?”原來兩人是夫妻。
“住一周含稅兩萬八千日元,住一個月十萬日元,早餐免費,不過……”
“不過?……”智惠子心頭頓時閃過一絲不安。莫非他察覺到什麼了?
“不過,您得提前付款。”乾瘦男人不好意思似的說,“眼下整個日本的經濟都不景氣……我們也是靠家族經營,才勉強維持。”
“這個啊,沒問題。那就拜託了。”
不用出示身份證明,這點求之不得。租公寓住的話,不僅要多支付一筆禮金和押金,還必須找到身份保證人。如果只要十萬日元,那還不如在這兒住上些時日。她現在手頭的現金有五十萬日元左右。在“紅玫瑰”掙來的錢,加上在武田服裝店賺的,扣除房租和每天的伙食費之後,就剩這麼多了。此外,還有母親清子給她的銀行卡,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她不會動用那上面的錢。她打算出去打工,在維持生活的前提上,盡量保證不耗費如今的這筆現金。
離時效到期還有五千多天。如果一直想著這件事,心情就會憂煩不己。與其這樣,還不如珍惜每一天、紮紮實實地生活下去。如果被發現,那是命;如果被抓住,那也是命。命由天定,她只能坦然接受。
“絕不能大意,要抱著適度的緊張感生活!……”這句話,她銘記在心。
“你認識一個叫作友竹智惠子的女人嗎?”
神崎時枝回憶往事般點點頭:“嗯,認識。”
“1996年9月26日,她第一次入住你的旅館時的情況,你還記得嗎?”
“記得很清楚。當她進來時,我丈夫有點驚訝。男人這麼晚投店倒好說,但對於女人來說,那就太危險了。我們經營的雖然名義上是商務旅館,其實只是將原車站前五層樓的旅館改建一番,入住的多數是工程隊的或者跑銷售的,還有就是想省點差旅費的上班族。條件只比給行商住的旅店好一點。不過,我們這兒住宿費便宜,服務也不差,房間雖然不怎麼樣,但至少干淨整潔。我們一直在努力讓客人滿意,希望他們能再次投宿。”
“她平常都是什麼穿著打扮?”
“她說自己是賣化妝品的,所以總是打扮得很漂亮。見她這麼年輕,工作卻這麼認真,我同丈夫都很佩服,覺得如果她是我們的兒媳婦就好了。我們儿子二十歲的時候,就奉子成婚了,真可惜啊。如果她能夠嫁到我們家來……”
“她有沒有用於偽裝的道具?”
“有,她有一個大包,她說那裡面裝著要賣的商品。”
“如果是長時間投宿的話,房間的衛生怎麼做?”
“起初每天都打掃,但她特愛乾淨,房間壓根兒不需要打掃,所以,她同我丈夫商量,三天打掃一次。”
“打掃她房間的時候,你們有沒有什麼發現?”
“有一次我發現她晾著枕套,一摸還是濕搭搭的。問她本人是怎麼回事,她說:'想起了悲傷的事,忍不住哭了出來。'沒想到她年紀輕輕,卻在為難以言說的過去煩惱,我也跟著留下了眼淚。其實,我有個應該跟她差不多年紀的女兒,但後來夭折了。我覺得她就像是自己的女兒,很想好好地照顧她。”
“還有什麼發現嗎?”
“我提議她去恐山散散心。”
“她去了嗎?”
“嗯,不久就去了。”
“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
“投宿後的第三個星期。她說要去陸奧市辦事,就順便去了恐山。剛好是恐山秋祭的季節。”
空氣中瀰漫著硫磺的味道。湖面平靜,瘴氣從水面升騰。在我看來,這個地方離地獄不遠了。
智惠子一大清早,就坐上了從青森到大湊的直達列車,朝下北半島的北部前進。老闆娘向她推薦了恐山,她決定去看看。
進入10月已經十多天了。照理說,應當是紅葉遍山的季節,但下北一帶卻寒冷異常,讓人感覺漫長嚴酷的冬天,似乎就要來臨了。下北半島的陸地,猶如細長的走廊,附近不遠處就是大海。儘管陸奧灣遠離狂暴的外海,卻依舊波濤起伏。
智惠子坐在列車行進方向的左側靠窗戶的位子上,凝視著大海。濃黑的海水,鉛灰的天空,兩者之間的界限,都已經變得模糊了。海面上泛起的白色泡沫,被推上海岸。看著看著,恐懼感油然而生,彷彿就要被大海吸進去一樣。
在下北站換成私鐵下北交通,然後在田名部,坐上開往恐山的公交車。今天剛好秋祭,車里人很多。從地圖上看,恐山的海拔並不髙,但感覺卻像進入了深山一樣。沒走多久,就進入山道,看不到人家了。公交車在茂密的落葉樹森林中盤山而上。
終點下車後,智惠子忽然聞到了硫磺的味道。她在地藏堂抽籤——“中吉”。將一百元硬幣投入香錢匣,她雙手合十,默念禱詞:“保佑我不要被警察抓到,不要被洋司發現。”
她將簽綁在樹枝上,走出山門。外面有幾個帳篷似的東西,人們排成了幾列。據說那裡正在舉行招魂儀式。每逢夏、秋兩季大祭,人們就會到這裡來,通過女巫與死者交流。
智惠子經過帳篷,朝宇曾利湖走去。路上硫磺味濃烈,就像是通往黃泉一樣。
走下凹凸不平的岩石小路,來到湖岸。岸邊插著許多信徒留下的風車,是為了悼念流產的嬰兒吧。冷風拂過湖面,風車猛烈地轉動起來。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突然,智惠子的腹部開始隱隱作痛——啊,是流產後的那種痛。在洋司的拳腳下,肚子撞到了家具,小寶寶就這樣沒有了。
“我恨洋司!……”
然後,她想起了被自己殺害的林田浩之。同智惠子締結交換殺人協議的林田亮子,現在怎麼樣了呢?
嘎啦嘎啦……
風車轉個不停。一名中年婦女面對湖面,雙手合十祈禱。她的孩子也流產了吧。
智惠子衝動地對那個女人說:“不好意思。”蹲著的女人抬頭望著智惠子,眼睛滿含淚水,“什麼事?”
“您的孩子過世了?”
“嗯。”女人站起來,撐著腰說,“十年前,我女兒在交通事故中過世了。”
“這樣啊。”
“剛上小學二年級。都怪我打發她出去跑腿,我後悔得不得了。”女人說話不帶東北腔。是從很遠的地方來這兒的吧,“你呢?……”她反問智惠子。
“我流過產。撞到了肚子。”
我恨洋司! ……
“哎,真可憐。”
“謝謝。”
“您只有一個孩子?”
“還有一個孩子,今年九歲了。但我有事把她託付給外婆了。”
這件事很複雜,極其複雜。
“我也離婚了,孩子跟了丈夫。現在十歲了吧。我到這兒來後,心情放鬆了些。總算聽到死去孩子的聲音了。”
“您找女巫招魂了?”
“是啊,你呢?”
“沒有。我沒打算去。”
死者的靈魂啊。
“我馬上就要去參加招魂儀式。你也試試吧。”女人勸道。
但智惠子還是搖頭。跟面前這個女人的女兒不同,流產掉的孩子,連身體都沒有長成形,招魂沒有意義。
死者的靈魂。被她殺死的林田浩之的靈魂呢?把他的靈魂招回來,他肯定會通過女巫之口痛罵自己吧。
等她回過神來,那個女人已經不見了。突然刮來的冷風揚起沙粒。風車拼命旋轉,幾乎就要散架了。她雙手合十,開始祈禱。
向誰祈禱? ……
林田浩之的靈魂?不對。按照交換殺人的協議,她必須殺他。他出現在面前時,她覺得自己根本殺不了他。但他卻反過來攻擊自己,她奮力反抗,失手殺了他……她並不覺得自己有罪責。
宇曾利湖被八座山包圍著,導遊板上說,宇曾利湖是火山口湖。她繞著硫磺味瀰漫的這個世界的“地獄”行走,再次祈禱:“我虔誠地圍著這靈地走上一圈,請賜福於我吧。”
從恐山乘公交車返回田名部站的路上,智惠子感覺心情輕鬆了不少。途中在野邊地站的售貨亭,買了一罐啤酒,隨後在車上喝了起來。車廂裡十分昏暗,玻璃窗上映出自己的臉。
頭髮是不是又長長了一點?如果不注意修剪,自己的模樣,就會與通緝照片越來越像。眼睛也得找個時間去整整形。她向來討厭自己的單眼皮。母親清子明明是雙眼皮,為什麼自己卻是單眼皮呢?肯定是至今不知所踪、也不知姓甚名誰的父親的遺傳吧。
晚八點二十分抵達青森站。儘管有點疲勞,但她喝過酒之後,心情爽快了不少。
看到車站內的公用電話時,她忍不住想跟人說說話:
“新潟的武田勝七郎先生,你現在怎麼樣了呢?肯定對我的不告而別,百思不得其解吧。
“追踪我到新潟的洋司,你沒有抓到我,肯定懊惱不已吧。
“母親,自從您幫我脫逃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同您說過一句話。您認為我在什麼地方呢?您或許以為我已經死了吧。
“我憑記憶能記住的電話號碼,只有新潟武田服裝店的、母親的以及洋司的。等等,我還記得林田亮子的電話號碼。”
她把五個十日元硬幣,投入電話機,撥打了亮子的電話號碼。那個人現在怎麼樣了呢?可能己經不住在那個地方了。
冋鈴音響起,但沒有人接。五次、六次、七次。到十次都沒有接。正想掛斷電話的時候,對方終於接起了電話。
“餵……”是亮子的聲音。
智惠子想說話,但就像有什麼東西堵在了嗓子眼兒似的,發不出聲來。
“餵,請問是哪位?”
電視的背景音樂,從聽筒里傳出。有人在電視裡笑。
“真奇怪。是不是打錯了。”這時,-個男人的聲音傳來,“是誰?……”
五十日元的通話時間到了,因為付費不足,電話在發出警告音後自動切斷。
她聽過那個男人的聲音。儘管只有短短一個字,卻剌激了她塵封的回憶。再多聽幾句就能確定,但通話戛然而止,她的記憶之線也隨之中斷。
“林田亮子女士,你接聽到這通電話的時候,認為是誰打來的呢?”
“我不知道。我以為是打錯了。可是……”
“可是什麼?”
“我隱隱約約地聽見,車站內廣播的聲音。”
“什麼車站?”
“聽得不太清楚,似乎在說,列車已經抵達了青森站。”
“你為什麼到現在,都記得這通電話?你一定接聽到過許多惡作劇電話或者推銷電話,為什麼對幾年前的這通電話,印像如此深刻?……”
“車站廣播的嘈雜聲,烙進了我的腦子裡……而且,當時我房間裡還有一個男人,所以我會記得尤其深刻。”
“那個男人是不是問了聲'誰'?”
“是的,然後,電話就一下子切斷了。不是對方主動掛斷電話,而是通話時間到了,自動切斷的。”
“原來如此。你沒有想到,這是友竹智惠子打來的嗎?”
“沒有,完全沒想到。”
“明白了。最後一個問題,當時在你房間的男人是誰?”
“你說呢?……”
從恐山回來後不久,智惠子開始在藥店打工。她走在大街上,偶然看到了藥店的招聘廣告。
那時她手頭的現金耗費了不少,她有點不安。每月必須向旅館支付十萬日元,只出不進,錢鐵定會越來越少。她決心不動用母親的銀行卡。母親的錢是危急時刻的保障,是她最後的籌碼。只要這筆錢還在,她就能安心地生活。
打工只需要提交簡單的履歷表即可,雇主不會深究僱員的來歷背景。智惠子留的住所,是旅館的房間號,電話則是旅館的前台電話。光看住所是看不出那裡是旅館的,雇主也不可能給旅館打電話。
她其實很想租一間月租四五萬日元的便宜公寓,旅館的住宿費,都能在東京近郊,租一間說得過去的髙級公寓了,但她找不到身份保證人,所以只得安於現狀。現在還沒有條件奢望。
旅館的老闆娘,有時候心血來潮,會做晚飯給她吃。沒有人可以交流的智惠子,對此十分感激。智惠子住在旅館的近兩個月時間裡,時枝可能將她當成了自己的女兒,她從不探究智惠子的過去,只是同她閒話家常。
智惠子在青森過著平靜的生活,畫淡妝,戴眼鏡,頭髮長了就剪掉。
她讓自己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平凡女人。早上,她將商品擺在瓦楞紙板上,陳列在門前。配藥只能由擁有藥劑師資格的人來做,她負責收款和產品介紹。儘管收入微薄,但她可以不動腦筋。工作能打發時間,忘掉不開心的事。
早上十點工作到晚上八點,然後在便利店買外賣,回到旅館吃飯。隔一天洗一次澡,累了就睡覺,早上被鬧鐘叫醒。如此周而復始。她臉色蒼白,疲憊不堪,但這反而同通緝照片相差更遠。
她同藥店裡的人的交往,都僅限子工作,從未向任何同事吐露心聲。店裡打工的人居多,流動性很大,這對她來說,十分有利。
就這樣過去了半年。 1997年的2月,她已經體驗過了青森的冬天,那是一個艱苦漫長的冬天。但正是因為冬天艱苦,她才得以忘記自己正在逃亡。
藥店距旅館很遠,時枝不知道她白天在那裡打工,她應該一直以為智惠子是化妝品推銷員。
要是這樣的日子,能過得更快些就好了,智惠子想。如果人生能有快進鍵,我一定會一直按個不停。單調的生活,單純的重複,時間就這樣慢慢流逝。誰都不知道她是友竹智惠子。友竹智惠子這個人,己經被世人遺忘了。
接著又過了幾個月,1997年8月。她按下了記憶的快進鍵。不論怎麼工作,她就是存不下錢。所有的收入都用在食宿上面了。去夜店上班掙錢更快,但她現在根本沒有這個意願。對客人阿諛奉承,千方百計地勸他們喝酒,這樣的生活,她在新潟已經受夠了。勝七郎先生那樣的好人,在這裡是遇不到的吧。
漫長的逃亡生活,讓她愈發厭世。即使成功逃亡了十五年,以後的人生,還會剩下什麼?
時效到期時,我己經是四十三歲的女人了。自己能活到那一天嗎?要是生病了,她無法使用健康保險證,但幸運的是,她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健康問題,從沒有去看過醫生。
在青森度過的第一個夏天,市內舉行了睡魔祭,但跟她沒有絲毫關係。祭祀期間她照常上班,揮汗如雨。下班後,她穿過觀看完祭祀的人群,回到旅館睡覺。就這樣簡單地重複著。
1997年9月1日,是她三十歲生日,但對她而言,卻沒有任何意義。沒有任何人祝賀她,自己也壓根兒沒打算慶祝。
“生日?還有這種事?”她的心理就是這樣,興趣全無。這一天無足輕重,連人生的一個經過點或者說節點,都算不上。
然後是秋來冬至,年末到正月都在忙碌中度過。每天往返於旅館和藥店之間。藥店全年營業,假期都是輪休。
1998年1月。在青森的第二個冬天……
新潟的雪多,這裡的雪也很多。和新潟市一樣,青森的市區的降雪較少,可一旦來到郊外,雪就相當深,這讓智惠子意識到,這裡不愧是本州的北部邊境。
歷史成績優秀的智惠子,聯想到平安時代坂上田村麻呂的遠征。望著城市外的原野,她心中湧起了懷古的幽思。
她在高中念的是特快班,一心想考入知名大學。作為優等生,她被免除了學費,還有希望憑獎學金上大學,但外婆的突然過世,讓智惠子的人生,頓時陷入了巨大的混亂。她的回憶如脫緇的野馬,任意奔馳。
她並不想責怪母親清子。要怪只能怪自己,進入東京的高中後,自己沒有努力讀書,也沒有抵抗住同學的誘惑,整日遊樂,荒廢了學業,最後只能退學。之後的人生,更是亂成一團麻。她感覺自己這十年裡,把人生所有倒霉的事情,都經歷完了。如今,她真的想給自己這烏七八糟的人生,畫上休止符,前往另一個世界。
她想死。來青森的第二個冬天,這個念頭鑽進了她的大腦。
2月,市內交通因暴雪而癱瘓,她步行到藥店,一個客人都沒有,店員也大都沒來。她在冷清的店裡,無聊地發呆的時候,忽然想要去死。
可能就是在那個時候,她開始第一次考慮,結束逃亡生活,心裡明確描繪出死亡的願景。
她向新任店長請假說,自己身體不舒服,希望能早點走。得到許可後,她回到旅館。
她很累,沒有食慾,也沒有力氣洗澡,徑直躺在了床上。
她的身體火熱,就像在燃燒一樣。她的感冒可能惡化了。就讓我這麼死了算了,不用自殺,就這麼病死。 “北地歸宿”,這名字真好,就讓我默默無聞地,在這個地方孤獨地死去吧。 Good Bye!永別了,友竹智惠子。
自己歷經千辛萬苦逃到這裡,如今看來,這一“成就”微不足道。按下快進鍵。前往另一個世界……啊,如果能這樣就好了。
睜開眼睛,她發現自己身處全白的房間中。令人目眩的光芒射進房間,感覺暖洋洋的。白色的床單,白色的毛巾,白色的被褥……醫院。這裡是醫院?
脖子疼,全身無力。想扭扭頭,身體卻不聽使喚。記憶一下子完全恢復了。在昏迷之前,她按下了時間的快進鍵,她厭倦了這個世界的一切。
但她好像弄錯了。她按下的是倒帶鍵。她又回到了那一天,也就是從醫院脫逃前的那個時間。過去不是有過這種“時間倒流”題材的電影麼?
儘管主人公在絕望中努力奮鬥,試圖改變歷史的流向,但不論嘗試多少次,都會返回相同的時間點,從而陷入更大的絕望。智惠子覺得,自己也陷入了這樣的死循環。
她不得不再次擺脫看守她的女警察、護士和刑警,從醫院逃走;不得不再次潛入神社旁的獨居老人家中,叫母親來把她接走,不得不再次剪掉長發,換上衣服逃往新潟;不得不再次到“紅玫瑰”俱樂部上班,結識服裝店店主,發展為情侶;不得不再次到服裝店工作,店主的母親會再次懷疑她,並向她丈夫洋司通風報信;不得不再次逃脫洋司追捕,從新潟站乘坐特快列車逃往青森:不得不再次找到一家商務旅館,長期投宿;不得不再次去恐山,再次上藥店打工,再次經歷大雪……
就像高速運行的旋轉木馬一樣,不停地循環,循環……你以為它要結束了,卻又再次回到起點,重複相同的事情。
她不要這樣的生活。她現在躺在被警察看守的醫院病床上。看守她的女管官,多半就在病房的什麼地方盯著她。這次如果她毫不懈怠地監視智惠子,智惠子就不會像上次那樣,輕鬆脫逃。
她聽見房門打開的聲音,還有男女的交談聲。一個是年長的男人,另一個是……
安岡刑警進來了嗎?
“哎呀,你醒啦?”聽聲音就像母親一樣,“北方歸宿”的店主夫婦來到她身邊。
智惠子連忙想坐起來,卻發現自己動彈不了。
“啊,你別動。”
這裡是青森的旅館。得知歷史並沒有重複,她放寬了心。
“不好意思,我……”
“你燒得很重,昏過去了,所以才把你轉移到我們儿子的房間裡來。”
“不好意思,我已經沒事了。”
“你就待在這兒,直到痊癒吧。”店主神崎說。
平常智惠子同店主只進行簡單的交流,從未親熱地對話,但他現在卻像慈父一樣,和顏悅色地對她點頭。他似乎是直接從前台趕來的,還穿著黑西裝。
“但是……”智惠子還想推辭,老闆娘時枝拍了拍她的肩。
“咱們是老交情了,你又是我們最重要的客人。你就安心療養吧。”
“真過意不去。”
神崎返回前台後,時枝對智惠子說:“我們可沒把你當外人。”
智惠子流下了兩行熱淚,她從未覺得別人的好意,如此令自己感動。
新潟的武田勝七郎,是因為同自己是戀人,所以才對自己好。現在這對夫婦,如此親切地對待自己,儘管有把自己當成是已過世的女兒的成分在裡面,但還是讓她備感欣慰。
“可是,一旦他們得知,我是逃犯的話,對我的態度一定會天差地別吧。”
這是一道絕不可逾越的紅線。儘管心懷感激,智惠子仍然要承受著保守這個重大秘密的痛苦,並為自己欺騙了他們而深感愧疚。
雖然感冒加重了,但還不至於住院,這是不幸中的大幸。
如果神崎夫婦大動干戈地叫來救護車,把她送到醫院的話,她的身份之謎,就會馬上浮現出來——既沒有健康保險證,也沒駕駛證之類的身份證明。神崎夫婦將因此開始懷疑她,並最終知曉她擁有無比陰暗的過去。
“如果他們一直用這樣的眼光看她,遲早會發覺她是逃犯。”
一周後,智惠子病情好轉。第十天,她已經能夠站起來了。老闆娘時枝說,藥店的人打來過電話。
“直接打到了前台。詢問你為什麼沒有通知他們就不去上班。你不再賣化妝品了嗎?”
“是的。東京的公司說我不用再去上班了。”
“啊,所以就去藥店打工?”
“餵。我喜歡上了青森,不想就這麼回去,所以找了份新工作。”
“你應該把這事告訴我們呀。我們可以給你介紹好點兒的工作。”
“我一直曠工,說不定已經被炒魷魚了。”
“我告訴店長你病倒了,我想應該不會有事的。”
但就算沒有被炒魷魚,她也不想再去上班了。
藥店的工作,只會消磨個性,讓她淪為毫無存在感的三十歲女人,跟任何人都無法深入交往。那裡打工者居多,人員流動大,沒有任何人留意她。她在職期間,就換了三任店長。常被指責銷售業績不佳,工作又這麼繁忙,誰都乾不了多久。這就是她能不引人注目地,從事這份工作的最大原因。
“我想辭職不干了。”
“這樣啊。我不會阻止你的。”
時枝像家長對孩子一樣,慈樣地笑了。於是,智惠子下決心,暫時安心休養一陣。
1998年9月。
智惠子手頭的現金就快見底了。這年春天,她依舊去原來的藥店上班,但新上任的店長,同她性格不合,於是她7月份便辭了職,開始悠悠閒閒地混日子。諷刺的是,因為沒有工作,她得以參觀了這一年的睡魔祭。
交了9月的住宿費後,她手頭的現金,只剩下幾萬日元了。她第一次動了使用母親銀行卡的念頭。
銀行卡的開戶行,在車站前就有一家。由於是全國都有分行的都市銀行,她去取款應該沒多麼顯眼。 9月中旬,她去了銀行。白天人很多。在銀行的一角,放著十台自動取款機,人們正排隊等候。監控攝像機應該就在附近的什麼地方,她盡量不讓自己的舉動和態度看上去可疑。
輪到自己的時候,她卻緊張起來。站在機器前面,按下了“取款”鍵,機器要求輸入密碼。
密碼。母親沒有告訴她。可能說過,但在當時混亂的狀況下,她可能聽漏了。
身後還有一串人,在這兒磨磨蹭蹭下去,就會引人注意。要不裝作忘記帶卡的樣子,直接走掉算了。還是說,試著按幾個數字?
四個數字。母親的生日?或者電話號碼的最後四位?機器提示:密碼輸入錯誤。聽說連續三次輸入錯誤,卡就會被機器吞掉,以防止銀行卡失竊後被濫用。
她感覺額頭上冒出油汗。接下來怎麼按?正打算輸入電話號碼最後四位數字時,屏幕上顯示出一條警告:為防止密碼被盜用,請不要用電話號碼或生日做密碼。
又不行。智惠子感到身後,有人投來不耐煩的目光。看來只好作罷,回去給母親打電話,把密碼問清楚。
這時,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如果您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請直接告訴我們。”是銀行的女職員。
智惠子的腦袋中一片空白。她覺得所有排隊的客人,都將視線集中在她身上。她的指尖開始微微顫抖,耳垂也發燙了。
“我沒問題。”但是,問題其實很大。
她顫巍魏地輸入了自己生日:0901。
屏幕上出現了新提示:“請輸入您要提取的金額”。
“啊?不會吧?母親竟然用女兒的生日做密碼!不過確實,用女兒的生日做密碼,即便被小偷盜走,也沒有那麼容易猜中密碼。”
“謝謝。我想起密碼來了。”智惠子鞠躬道。
女職員露出放心的笑容離開了。
先取三十萬吧。但不知卡上是否有這麼多錢。
機器平穩地運轉,吐出三十張一萬日元的鈔票。交易憑條上顯示:剩餘金額是七十萬五百四十五日元。多出來的零頭,可能是活期存款的利息。
智惠予走出銀行,全身緊繃,但沒過多久就堅持不住了,身子一外幾乎癱倒。
“我剛才的醜態,肯定以近留在大家的記憶中了吧。”她已經逃亡三年多了,從未忘記時刻保持警惕。但是,對已經發生的事,就算一直後悔也沒用。
回到旅館後,她把錢重新數了一遍,確認是三十萬日元。
“從密碼設成我的生日這點就能看出,這筆錢裡包含了母親對我深深的愛。謝謝母親!賬戶上還有七十萬日元。這部分錢也能自由使用吧。
“如果母親發現,存金額發生了變化,就會知道,我在日本的什麼地方好好地活著。
“我對不起母親。母親也會認為自己對不起我吧。”
這些年來,母親和智惠子互相傷害著對方,給對方難以承受的痛苦。到底誰更對不起誰呢?
“首先,是母親對不起我。她生了我,卻將我一把扔給了外婆,自己跟人私奔了。外婆過世以後,她雖然接走了我,卻導致我高中輟學;與母親同居的男人,還讓我懷了孕。
“另一方面,我也對不起母親。我讓母親把我的女兒,當成她自己的女兒養;我被洋司虐待,跑回娘家,把母親當成了擋箭牌;我從醫院逃脫後,把母親叫來幫我逃跑,母親還把自己的銀行卡送給了我。雖然姓氏有別,但母親卻因為有一個殺人犯女兒,而遭到了世人的白眼。或許,母親現在還不知道,但她很可能已經遭到了監視。
“母親對不起我的地方,和我對不起母親的地方,不相上下。”
就這樣,智惠子說服了自己,心安理得地用起了從銀行卡中取出的錢。
友竹智惠子逃亡三年多之後,警察才得到她藏匿在青森市的情報。
安岡留吉刑警已經五十八歲了,離退休還有兩年。在任內親手抓住友竹智惠子,就是他的夙願。
然而,這幾年來,幾乎沒有任何關於智惠子的情報。頭一年還有幾條消息傳來,但結果證明都是誤報。
由於情報的缺失,搜查本部的人員也減少了,只剩下兩個人,組成了專門的搜查班。 “專門”這個詞,會讓人覺得,他們只負責一個案子,其實不然。狹山東警察署人手不足,他們必須同時負責多起案件。
“友竹智惠子是潛伏在什麼地方,還是已經死了、早已化為白骨?……不,她不可能死了。那個走了點狗屎運的女人,能突破醫院的嚴密看防,又躲過事後的層層檢查,成功脫逃,是不可能就這麼橫死他鄉的,更是百分百不可能自殺。”
儘管毫無情報,安岡卻沒有放棄搜査。他時不時地就會查探智惠子的母親和丈夫的動靜。清子沒有異常,洋司只是去了一次新潟,但當天就回來了,除此之外也無異常;他去詢問洋司此行的目的,他給出的答案是“突然想吃日本海的新鮮海魚了”。
就在山窮水盡時,突然傳來“智惠子藏在青森”的匿名情報。舉報者用的是東京池袋站內的公用電話,聲音低沉,分不清是男是女。
安岡突然覺得豁然開朗。這是常年的警察生涯,培養出的直覺。青森位於本州的最北端,逃犯很自然會前往那個地方。智惠子也許就在那個城市的什麼地方工作,比如某家夜店。他認為有必要去實地調查一番。拿著這個情報,去向上司申請出差,應該能得到批准。
於是,安岡帶著年輕的部下——坂田良一刑警,向青森市進發。
“過了三年,你才獲得友竹智惠子的情報啊。”
“就算是誤報,我也不管了。她不在就算了,在就逮捕她——就這麼簡單。但我感覺,或許這次有門兒。那個女人已經逃亡了三年,是該露出馬腳了。儘管不知道情報來源是誰,我還是願意信他一回。”
“你手上的照片是哪兒來的?”
“智惠子的母親和丈夫洋司提供的。還有警察掌握的資料。”
“你調查的是飯館?”
“差不多。提到不需要身份證明,就能夠入職的行當,首先就是夜店。我們準備在青森待三天,我打算同部下分頭行動,拿著智惠子的照片,去商業街挨家挨戶地詢問,用整整兩天時間調査夜店。還要調査餐館一一食堂、蕎麵店、拉麵店……看她是否在那裡刷過盤子、打過工。旅館也不能放過,她很可能在情人旅館中做保洁員。總之,我們準備將這些行業,作為重點調査對象。”
“住宿怎麼解決?”
“差旅費肯定不夠,我們只好盡量找便宜的地方入住。情人旅館什麼的當然不能去,行商住的廉價旅店,最適合我們。六千日元就可以住一天,還包兩頓飯。車站附近的小巷裡,有家商務旅館叫'北方歸宿',這名字讓人想到都春美的歌,我很中意,於是就選擇到那裡投宿。”
1998年9月18日,安岡留吉和坂田良一兩名刑警,乘早上七點多出發的東北新幹線,離開東京上野車站。當時,新幹線的終點在盛同,他們在那裡,換乘開往青森的特快列車“初雁5號”。下午四點四十五分,他們抵達了青森站。
兩人打算將行李放在旅館後,分頭行動,由於事先沒有決定投宿何處,兩人只好在車站附近,隨便尋找合適的旅館。這時,安岡發現了“北方歸宿”——一座五層樓高、表面有點臟的商務旅館,看起來應該比較便宜。
推開狹窄入口的玻璃門,走進旅館,前台站著一個穿黑西服的、六十歲上下的男人,非常乾瘦,臉色也不好。詢問今天是否有空房,答說有一間雙人房。因為比兩間單人房便宜,他們決定就選那間房。
因為辦理入住手續還早,安岡他們把行李寄存在前台,就出去調查餐館了,但沒有一點收穫。下午六點,他們回到旅館。辦理入住手續後,他們決定調整心態,繼續調查。
在旅館登記簿上簽字的時候,安岡向前台的男人,表明了警察身份,並向他出示了友竹智惠子的照片,問他有沒有見過這個女人,男人滿臉疲憊地搖了搖頭。
“很遺憾,我沒見過。”
兩人暫且進入房間,休息了一會兒,到車站前隨便吃了點東西,然後,開始調查青森市內夜間經營的飯館。
9月18日,距離她殺害林田浩之己經過去整整三年,她隱隱意識到這點。
那天,智惠子去很久沒去過的美容院剪了頭髮。稍不留神,頭髮就長了不少。
七點多回到旅館,前台的神崎的樣子有點怪。他是個感情不易外露的人,但這次一看到她,就露出困惑的表情。老闆娘時枝從賬房走過來,臉色大變,說:“要找你的人住進咱們這兒了。”
智惠子首先想到的是洋司:“找我?”
“是警察,一個五十多歲,一個二十多歲。”
“警察找我?”
她佯裝不知,但對能否騙過神崎夫婦沒有把握。倘若他們把警察叫來,就徹底完蛋了。
“他們住在二樓。現在出去了,還會回來的。”時枝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意識到出了什麼事,也猜到智惠子是殺人逃犯。智惠子死心了。
“對不起,我……”
“明天一大早你就從這兒走吧。我們會守口如瓶的。”時枝一籌莫展地說。
“為了不給你們添麻煩,我現在就走。”智惠子立即轉身。
“那些人這會兒正在滿城搜查呢。你們有可能中途撞上,還是明天一大早走更安全。我們不會告發你的,你放心好了。”
時枝注視著智惠子的眼睛,點了點頭。智惠子向兩人深鞠一躬,走樓梯來到四樓。
她的心臟狂跳不已。儘管她寧願被警察抓住,也不想落入洋司之手,但得知警察跟著自己,就住在青森的同一家旅館後,她無論如何也不願束手就擒。那個五十多歲的刑警,肯定就是安岡吧。
神崎夫婦照顧了智惠子兩年。儘管她剪短了頭髮,但通過動作表情,還是能夠發現,她同警察出示的通緝照片的相似點。他們做了這麼久生意,看人的眼光,說不定比警察還準。
她不想給他們添麻煩。雖然她想馬上就走,但此時去青森站,確實風險太髙。明天一大早,趁警察還在熟睡的時候,偷偷溜出旅館去車站,乘第一班特快列車逃走一一她只能這麼辦。
她不能睡覺。兩層樓下就是刑警的房間。說不准什麼時候,他們就會喊著她的名字,敲響房門。事已至此,她只能相信神崎夫婦不會出賣自己。
一切都結束了,她陷入了絕望,但又拼命思考著逃跑方案。逃出這里後,再去什麼地方呢?是南下日本海沿岸,還是坐東北本線回東京?抑或乘津輕海峽線,直接跨海逃去北海道?
南方,絕對要去南方。去北方的話,警察也會尾隨而至。如果自己被逼到津輕海峽的港口或者機場,那就無處可逃了。到時候,自己就會像被包圍的綿羊一樣,淒慘地倒斃在北地的荒野之中。相反,南方可以逃亡的地方,反而接近於無限。
她想查一查列車時刻表,但房間裡沒有,只能去車站查看。於是她從樓梯下到一樓,正要去前台的時候,她聽到了爭吵聲。偷偷一看,原來是神崎夫婦。他們臉色嚴峻地湊在一塊兒,商量什麼事。
“還是說了吧。”聽上去是神崎。
“不行。我們不能背叛那孩子,都答應好了。我們這不算是知情不報,畢竟還沒有確定不是?”時枝極力勸說丈夫。雖然只能斷斷續續地聽見他們的談話,但他們似乎發生了意見分歧。
智惠子判斷:自己不能再在這兒待下去了。她折返回房,迅速將行李塞進手提箱,在筆記本上草草寫下一行字:“謝謝照顧,給你們添麻煩了。”然後鎖上四樓的房門——如果警察上來查房,這會耽擱他們一會兒。她沒有去前台,而是朝建築外的應急通道走去。她推開門,輕手輕腳地走下金屬階梯,從與旁邊建築的縫隙中鑽出來,由旅館後面的道路,繞遠前往車站。
走進車站,便能看見大屏幕上的時刻表。奧羽本線上行特快“日本灣4號”,目的地大阪,發車時間晚七點四十三分。一看手錶,已經是七點三十二分。前往盛岡的特快列車“初雁28號”剛剛出發。
還有九點零五分發車的、前往東京上野車站的特快列車“白鶴號”,八點五十四分發車的、前往大海對岸的函館的特快列車“初雁21號”。此外,奧羽本線和東北本線的普通列車也有許多,但唯獨前往大阪的特快列車“日本海4號”打動了她。她決定就坐這一班。
大阪。智惠子沒有去過,不如上那兒待一段時間吧。
她來到售票窗口,說:“買一張去大阪的特快列車車票。”她若無其事地瞟了眼身後,沒有人注意她。
“全是臥舖哦。”售票員說。
她這才知道“日本海4號”是臥舖列車,都是硬臥,還有空位。她要了一張禁煙車廂硬臥,然後到售貨亭,買了啤酒和下酒菜,穿過檢票口。儘管她的心裡怦怦亂跳,但仍然強裝鎮定。
背後沒有人跟上來。
列車從函館駛來,剛剛到站。或許是淡季的緣故,車內空蕩蕩的。她坐到了自己的下舖上。
晚七點四十三分,臥舖特快列車“日本海4號”按時從青森站靜靜駛出。她走到靠月台一側,確認沒有異常情況。
稍感安心,她返回下舖,拉上簾子,打開啤酒罐,送到嘴邊。冰冷的啤酒,通過火熱的喉嚨,恐懼隨之消散。她莫名地興奮起來。
“再見了,青森。”她與自己乾杯道。
晚上十點多,安岡刑警他們返回旅館。他們幾乎查遍了旅館和夜店,但沒有找到半點同友竹智惠子有關的情報。受訪者幾乎都眾口一詞地說:“不知道。”偶爾有女招待說:“感覺好像見過。”但再問下去,對方又否認道:“應該認錯了。類似的人在這一帶的夜店裡多得是。”
看來,明天還得跑一天腿。
在車站附近的拉麵店,吃了點東西回到旅館,經過前台時,安岡感覺氣氛不太對勁。六十多歲的旅館老闆,和個子矮小的老闆娘相對而立,兩人之間好像飄著火藥味兒。察覺到安岡他們來了,老闆和老闆娘嚇了一跳,連忙換上一副笑臉。
“歡迎回來。”老闆說,語氣有點生硬。老闆娘慌慌張張地回里屋去了。
安岡拿過鑰匙,正要登上古舊的電梯時,老闆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唔,您有空嗎?”
“什麼事?”
安岡轉過頭,這時,老闆娘從里屋走出來,拉住老闆的西裝袖子:“老公,不能說。”
“不行,我不能隱瞞下去了。”老闆將視線從老闆娘身上挪開,搖了搖頭。
“混蛋,怎麼了?”
安岡他們返回前台,旅館老闆說:“是這麼回事……”周圍明明沒有別人,他的聲音卻壓得很低,“刑警先生尋找的那個人,就住在我們這裡。雖然不能斷定,但有七八成把握。她同通緝照片上的長相相差很遠,但給人的整體感覺卻很像……這麼多年的直覺,不會騙我。”
安岡的心臟狂跳起來。他之前得過狹心症,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