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昨晚真是吃驚不小。我是十點半過後回到家的,洗完澡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應該早就過了十一點。我正打算就寢,突然門鈴響起。這麼晚,來的只可能是高野。
今天他並沒有打電話給我,怎麼會說來就來?我穿著睡衣,面帶笑容地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我剛一開門,她就把門大力推開,像是連我也要推到一旁,然後毫不客氣地闖了進來。
“你就是清水真弓?”
不知道為什麼,這女人柳眉倒豎,怒氣沖衝。真是的,我還很惱火呢。
“你這樣擅自闖到別人家裡,不是很沒禮貌嗎?”
“'沒禮貌'這個詞,該由我來說才對。看你長得倒挺可愛的,真是天生的狐狸精。”
她看起來有三十三四歲,個子和我差不多高,身材苗條。穿著短袖白襯衫搭配米色短裙,精心打理過的頭髮已經散亂,幾根髮絲被汗水沾在額頭上。要不是一臉凶神惡煞,看起來應該相當漂亮。
她也不徵得我的同意,就自顧自地脫了鞋,把黑色皮包重重地擱到餐桌上,然後旁若無人地掃視著房間、壁櫥和浴室。
“他不在啊?”
她像瞪罪犯一樣瞪著我。
“你是哪位?”
“我是高野的妻子。”
聽到這意想不到的答案,我不禁啞然。終於敗露了嗎?
“你知道我的來意吧?”她在椅子上坐下,“你別傻子似的呆站著,坐呀。”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說著我坐了下來。
“少裝糊塗了,我已經調查得一清二楚。因為高野最近的樣子不太對勁,我便委託一家私人偵探社調查,結果發現你就是他的外遇對象。”
是這樣啊,難怪最近總覺得有人盯著我。
“奉勸你以後別再糾纏我先生了。”
“可是我……”
“那個人的好色算是沒救了,你知不知道他至今害得多少女人傷心哭泣?為你著想,最好在被傷害前儘早抽身。”
說到自己的丈夫,她的嘴巴可真夠刻薄的。肯定是她平時缺少關愛,才會失去丈夫的心。但我無法公然說出這句話,畢竟我是第三者,問心有愧。
“我絕不會跟他離婚的,他也不可能提出分手。假如和我一拍兩散,他飛黃騰達的美夢就會化為泡影。先跟你講清楚,高野這個人可是很勢利的。”
她揚揚自得地笑了。這一說我才想起,聽說她是公司董事的千金。雖然算得上是美女,給人的感覺卻很冷漠。
她徑自喋喋不休地說著,我則只是低頭不語。懾於她的氣焰,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況且事到如今,辯解也只能是火上澆油。
過了三十分鐘,她終於起身走人了。對於無力回嘴、心情慘淡的我來說,可真是鬆了口氣。門砰的一聲關上的瞬間,我心裡緊繃的弦也一下子斷了,撲到餐桌上哭了起來。
就在這時,電話像掐好了時間似的響起。
“剛才我太太是不是去了你那兒?”聽筒里傳來高野的聲音。
“嗯……”一陣委屈湧上心頭,我哽咽了。
“怎麼樣,還沒走?”
“已經回去了。”
“這樣啊……”他沉默片刻,“好,我馬上過來。”
“不行,你不要來……”我話還沒說完,電話就已經掛斷了。
我等著他的到來,但當天晚上,他始終沒有出現。
高野太太來後的第二天晚上九點左右,高野來了。
“不行,不要進來!”儘管我這樣說,他還是推開我,硬要往裡闖。
“拜託了,讓我進來吧。”他的聲音很傷悲,“我太太不見了。”
“啊?”我一怔,他趁機從我身旁擠進了屋。我不知該如何回應他,他太太曾強硬地表過態,說絕不會跟他離婚的。
“不見的意思,是分居了嗎?”
“不是,是失踪了。”他默默地遞給我一張剪報。
……八月一日凌晨一點左右,東京都北區王子三丁目附近的居民報警稱,聽到路上有女性慘叫。王子警署的警員趕到現場,從疑似傳出慘叫的路段找到一女用手提包,包裡有住在王子一丁目的主婦A小姐(三十二歲)的駕照。該警署認為,A小姐很可能已被捲入了某起案件,目前正在進行調查……
“這位A小姐,難道就是……”
“我太太。”
真不敢相信,她從我這兒走的時候還那麼精神十足。高野也很傷腦筋。
“該不會是去娘家或者朋友家了吧?”
“想得到的地方都找過了,全都不在。警方判斷是遭到綁架了。”
“那要不要告訴警察,她失踪當晚來過這裡?”
“不能說,說出去我們的關係不就曝光了嗎?”
“可是……”
“一旦我外遇的事敗露,警察首先就會懷疑我。假如被公司知道,我就顏面掃地了。”
看到高野悲傷的神情,我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才好。依我的推測,他太太離開我家後,很可能沒叫到出租車,因此步行回去。從這裡到王子站徒步只需二十來分鐘,就在這段回家的路上,她遭遇了歹徒的襲擊。
“你打算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
看他沮喪地低著頭,我忍不住把他擁進懷裡。想不到平時自信滿滿的他,也有垂頭喪氣的時候。
“我們暫時還是不見面為好。”他吐出這句話。
今天收到了媽媽的來信。得知她打算再婚,我高興得不得了。本來因為高野太太的事心情很低落,現在總算開朗了幾分。
自從爸爸去世,媽媽獨自一人把我撫養長大,雖然也渴望愛情,卻一直為了我而克制自己。其實媽媽今年才四十三歲,往後一定要過得幸福啊。
我早就期盼有適合媽媽的對像出現,這樁婚事在我看來真是求之不得,堪稱天造地設的一對。如果媽媽能搬來東京,我就有了主心骨,媽媽也會很開心。得趕快給她打個電話。
“媽媽,是我啊,真弓。我看到你的信了。”
“哎呀,是真弓啊!”媽媽的聲音頓時高了起來。
“上次來東京時你就該告訴我嘛,我怎麼可能反對?”
“都這把年紀了,怪難為情的。”
“你還很年輕呀,說是三十幾歲別人都會信的。我支持你!”
“餵!不准取笑媽媽!”
“哇,害羞了。”我們都笑了起來,“我盂蘭盆節後回家,到時把他介紹給我吧。”
真是難以置信,我就要有個父親了。既然是媽媽中意的人,肯定很優秀。我絕對會恪盡孝道的。
“我說你啊,怎麼這時候還打電話過來?是從哪兒打的?”
我這才想起,還沒告訴媽媽我安了電話呢。這件事最好再保密些日子。
“沒什麼啦,我是用外面的公用電話打的。”
“這麼晚了,女孩子家一個人出門不安全。”
“沒事的,媽媽你就是愛操心。”
“你這孩子真是……”
“媽媽,要過得幸福哦!”
媽媽的聲音聽起來很精神,真是太好了。放下話筒,我不經意地朝窗外瞄了一眼,發現對面那家院子的庫房裡有亮光閃了一下。
“奇怪。”我注目看了許久,卻再沒有看到亮光。莫非是我的錯覺?
主屋的二樓開著燈,那個譯者應該正在工作。
昨晚(七月三十一日)我被藤井茂夫他們硬灌了杯威士忌之後,記憶便模糊不清了。好像我當時喝得酩酊大醉,氣勢洶洶。甩開“嵐”酒館的媽媽桑回到東十條後,我先看了看伯母的情況,就又走出家門。到這裡我還恍惚記得,往後就毫無印象了。
今天下午醒來時,腦袋沉重得像灌了泥漿,並伴有陣陣刺痛。這是典型的宿醉症狀,已經淡忘了半年多的惱人疾病又出現了。我坐起身,只覺渾身肌肉酸痛,似乎在夜里幹了繁重的體力活,可我全然沒有這樣的記憶。以前酒喝過量的時候,也曾出現過類似的症狀。
伯母靜靜地躺著,我則在二樓發呆。本來完成一份工作後,那種全身虛脫無力的感覺還挺享受的,但現在我卻只有不舒服的疲倦感,還隱隱有些噁心。
盛夏的太陽火辣辣的,氣溫也直線上升,刺耳的蟬鳴令人覺得愈發燥熱。我只穿著背心和內褲,汗涔涔地躺在墊子上,一直打盹到傍晚。
聽到電話鈴響起,緩緩睜開眼睛時,夕陽正照在對面公寓的玻璃窗上,反射過來的光線十分晃眼。伯母是不會去接電話的,如果把她吵醒,說不定又會惹她不痛快,於是我勉強站起身,下到一樓接起電話。話筒里傳來《推理月刊》的編輯藤井茂夫的聲音。
“嘿。”
假惺惺地嘿什麼嘿啊。明知道我正在和酒精依賴症作戰,還故意給我灌酒,事到如今至少有點兒負罪感好不好。
“你後來怎樣了?”
自己偷偷摸摸地先溜了,還好意思問這種話?
“我問過'嵐'的媽媽桑了,說你鬧得很兇啊。”
廢話,被騙喝了那麼一大杯毒水,不火大才怪。
“我也在反省。”
嘴上說得漂亮,誰知道是不是真的這麼想。我依舊賭氣不吭聲。
“我明白你很生氣,不過我並沒有惡意。”
罹患過酒精中毒症的人如果再度喝酒,那後果可不是開玩笑的,很可能會就此完蛋,一輩子都斷送掉。
“現在身體還不舒服嗎?”
“我一直在睡覺,剛才聽到電話鈴聲才醒過來。”我冷冷地答道。
“這樣啊,以後還有小說要仰仗你的譯筆,拜託啦。”
不是之前就說要商洽工作嗎?嗯?結果卻全在聊女人,最後還給我下了“毒”。
“好的。”
我不帶感情地回答。其實工作什麼的我已經無所謂了,不過想想還是賣他個面子吧。藤井略帶猶豫地說了聲“再見”,掛上了電話。
夕陽漸漸西沉,我站在窄廊上,正想開門給伯母的房間透透涼風,卻忽然發現庫房的門開了一道二十公分的縫。那扇門向來都是上著鎖的,照理說不可能敞著啊。這時,小黑從門縫裡探出頭來,豎著尾巴慢吞吞地踱向水泥牆。
這件事攪得我心神不寧,等天色完全黑下來,我便帶上手電筒前往庫房查看。許久沒來過了,地板上薄薄地積了一層灰,我看到一行清晰的腳印一直延伸到冰箱的包裝紙箱那邊,那正是地下室的人口。
“這可怪了。”
難道最近有人來過?我絞盡腦汁地回憶,確定這一周我並沒有來過。
我挪開紙箱,順著梯子下到地下室。合上頭頂的木板後,打開了電燈。一看到折疊床上的情景,我險些從梯子上摔了下來。手電筒失手掉到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折疊床上躺著一個陌生女人,眼睛被毛巾蒙住,手腳分別被麻繩綁在四角的鐵管上,一動也不動。我戰戰兢兢地伸手去摸她的臉頰,皮膚還有彈性,但毫無生氣,冰涼冰涼的。那寒冰般的觸感從指尖直傳到我的肩膀。
“天哪,我闖下大禍了。”
我的病又發作了。在那段無記憶的時間裡,我竟然犯下瞭如此駭人的罪行……
“啊啊,怎麼辦啊。”
我只想趕緊離開,踩著梯子往上爬的時候,不小心一腳踏空,右腕嚴重擦傷。走出庫房,剛把門仔細鎖好以防別人進入,卻又想起地下室的燈忘了關。
“可惡!”
突然湧起一股劇烈的噁心感,我撲倒在水泥牆邊張口就吐。可是從早上到現在我什麼都沒吃,吐出的只有胃液。強烈的酸味灼燒著我的喉嚨,刺激得我眼淚直流,同時內心還飽受自我厭惡感的折磨。為了找回自我,唯有求助於酒精的力量。什麼酒精中毒,見鬼去吧,跟我如今面臨的困難相比,它算個屁。
今天我一大早就喝起了威士忌。我想藉著醉意將深埋在心底的煩惱盡數忘卻,卻無論如何也逃避不了屍體的處理問題。我在這兒痛飲酣睡的時候,屍體並不會自動消失,況且天氣這麼熱,很快就會開始腐敗,散發出惡臭。到那時候,保不定就會有鄰居聞出來。趁事態還沒惡化到那一步,我得趕緊想辦法把屍體藏到某個地方,否則我鐵定玩兒完。
可是我沒有車來搬運屍體。雖然可以搭出租車,但屍體的臭味會讓我立刻敗露。就算深夜移屍,現今的警察巡邏頻繁,很可能會在路上被攔下例行盤問。即便順順噹噹地運出去了,又能藏到哪裡呢?在這種雜亂稠密的住宅區,想找個藏匿的地方簡直如同大海裡撈針。
酒精漸漸破壞了我腦子的正常運轉。我把酒杯裡的冰塊含到嘴裡,狠狠咬碎,覺得自己的人生已進入了倒計時。
小黑從早上起就很反常,約八點時,我被它異樣的叫聲吵醒了。
又一次宿醉。想不出打破困境的辦法,我深感挫敗。
腦子就像被攪拌機攪過一樣,感覺很噁心。小黑又在淒厲地慘叫,聽起來滿含悲哀。那聲音和發情時的叫聲不同,尖細而悠長,在我的腦海裡盤旋不去。我忍無可忍地起了床。
我打開窗子,正想朝小黑怒喝,突然看到正從窗下的小巷走過的清水真弓的身影,嚇得我慌忙縮回頭。原來現在是她上班的時間啊。
該死,一切都是她的錯,她是種種事件的罪魁禍首。那晚發生的事我也全部記起來了。
七月三十一日晚上,我喝得爛醉回到家,先向伯母道了歉。
然後我再度來到小巷,恰好看到一個女人從公寓二樓下來,我認定那是清水真弓,便跟了過去。兩人的背影實在太像了,我壓根兒沒想到會擺烏龍。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後,窺伺著下手的機會。再往後……
小黑又叫了起來。
我的思緒就此中斷,頂著沉重的腦袋下到一樓。小黑這傢伙,躲在哪兒鬼叫呢?動物的鼻子靈敏得很,看來它已經察覺到屍體的存在了。不趕快讓它收聲,只怕會惹出大亂子。
連我在一樓都能嗅出腐臭的味道,我再也受不了了。今晚必須處理掉屍體,否則無異於自掘墳墓——墳墓?這可不是什麼好笑的事。
“小黑,小黑。”
我刻意用討好的聲音喚著小黑。
八月五日這天,曾根新吉打從上午起就很不順利。
因為天氣熱,他本想在赤羽的彈珠店邊納涼邊賺點兒錢,可是完全開不出獎。換了台機子,結果還是一樣。他認識的那些熟面孔也都在埋頭苦戰,看來這家店所有機子上的釘子都重新釘過了。等他回過神來,兩萬元已經打了水漂,下午三點多離開彈珠店時,他簡直氣昏了頭。
若在往常,這個時候他肯定會去喝一杯冰鎮過的啤酒,但今天他可沒有這份閒情逸致。如果不闖空門把這筆損失補回來,這口氣無論如何他也咽不下去。
赤羽站往南這一帶他來得不多,不過在新鮮的地方換換心情也不錯,他開始物色合適的住家。偏偏這邊有很多街道工廠和學校,車輛、行人往來如織,很難找到乘虛而人的機會。明智的決定是就此放棄,但被夏天的毒日頭曬了半天,曾根的判斷力已經明顯下降。幹他這行的,需要具備動物般的直覺,能在瞬間判斷出住宅中是否有人,若沒有這項本事,就是落伍分子,必將失敗無疑。
曾根偶然在小巷深處發現了一幢木造房屋,看起來好像沒人在家,他便溜了進去,不料百密一疏,有個老人正在院子裡修剪花草。一撞見他,老人當場大聲呼叫,連附近的狗都跟著狂吠,嚇得曾根落荒而逃。跑著跑著,耳鳴聲越來越強烈,一站下來就更難受。正當他蹲在路邊,竭力壓抑著內心的惶恐時,遠遠地傳來了警車的聲音。難道是老人報警了?他心生不安,邁步又往前走,不知不覺七號線環狀高架橋已在眼前。
穿過七號線下方的地下通道,就到了熟悉的商店街——東十條商店街。曾根正走在街上,一輛警車從他身後開過來,副駕駛座上的警察用銳利的眼神掃了他一眼,之後便渾不在意地轉過頭望向前方。前科犯曾根擦了把額上的冷汗,鬆了一大口氣。
他經常光顧的站前小酒館已經開門營業,真是太好了。一口氣灌下一扎鮮啤酒後,耳鳴總算銷聲匿跡,心情也平靜了下來。
“混賬東西!”
他暗罵自己。哪有這種不著調的干法?這不等於把自己往牢里送嗎?只不過輸了兩萬元而已,居然就被怒火沖昏了頭腦。像今天這種喝涼水都塞牙的日子,就該吃飽喝足回廉價公寓睡大覺才對。
剛住進那間公寓時天氣涼快,感覺還算不錯,可到了夏天就悶不透風,濕氣又重,差勁透了。人待在屋裡就像蒸桑拿一樣,難怪租金這麼便宜。
不過現在酒一下肚,他又覺得回去蒸蒸桑拿也蠻好的,先出一身汗,再去盥洗室衝個涼。果然,是天堂還是地獄,全看你怎麼想。他突然覺得很好笑,嘻嘻地笑出聲來。
“先生好像很高興啊,有什麼開心事?”
小酒店的老闆向他搭話。
“嘿嘿嘿,打小鋼珠贏了。”
但霉運並沒有就此放過他,小酒店裡只是中場休息,新一輪暴風雨來臨之前短暫的平靜。
酒喝到一半,忽然下了陣暴雨,雨水打濕了道路,感覺多少愜意了幾分。曾根換到隔壁的烤雞肉串店,又喝了好一會兒酒,一直到了晚上九點多,夜風一吹,才終於想回家了。為了早點兒回家,他選擇抄近路回去。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讓他滯留在店裡,以至於喝得比平常多了些,腳步晃晃悠悠的。正當他蹣跚地走在黑暗的夜路上時——
“餵!”
背後突然有人出聲喊他,驚得他一個激靈。
“嗯?”
他回頭一看,是個騎著自行車的警察,不禁暗呼不妙,一定是剛才入室盜竊的事敗露了。自衛的本能使他體內的酒精瞬間蒸發,整個人都清醒了過來。雖說年紀已經大了,但到底還有多次涉險過關的經驗,他用盡全力撞上警察,然後一溜煙跑了開去。警察猝不及防,連人帶車被撞倒在路上。
曾根跑進黑暗的小巷,忽左忽右地繞著圈子,甚至從別人家的院子裡橫衝而過。起初背後還有“站住!”的叫聲,後來終於成功甩掉了追兵。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正身處一條熟悉的巷弄——大澤芳男和清水真弓所住的小巷。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難受不已。經過這一陣拼命狂奔,再加上擺脫警察後精神上大為放鬆,醉意重又向他襲來。他的體力已經到達極限,要是此時再遭到警察的例行問話,就只能乖乖認命了。要一個年近五十的人全力快跑,實在太殘忍了,他的腰和腿都已經累得不聽使喚了。
突然有個黑糊糊的動物從他腳邊躥過,嚇了他一跳。
那是隻大黑貓。黑貓從大澤家的柵欄底下鑽出去,輕盈地跳上小巷另一邊街道工廠的水泥牆,消失在了牆那邊。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自行車停下的聲音,萬一是剛才那個警察就慘了,恐慌的曾根急忙尋找著藏身之所。
日昇雅苑的二〇一號室亮著燈,顯然真弓已經回來了。二〇二號室倒是漆黑一片,但他不知道那個叫戶塚健一的學生通常幾點回家。至於大澤家——
大澤家只有二樓有燈光。曾根靈光一閃:何不躲到他家院子裡?既然剛才那隻黑貓能跑出來,可見柵欄下方肯定開有小洞。雖然從那裡鑽進去很費勁,不過事已至此也容不得他挑剔了。
曾根伸手摸了摸小洞的邊緣,發覺木頭已經朽壞,隨便一摳就簌簌地崩塌下來。他盡可能不發出聲音地把洞挖大,然後鑽了進去,沒想到後背被某個突出的東西鉤到,襯衫被刺啦一聲撕破了。
柵欄內側種有樹叢,樹枝和堅硬的葉子拂得他臉上癢癢的,但卻是個極好的藏身處。躲在這裡不僅從圍牆外發現不了,也不會引起大澤的注意。
曾根剛剛躲好,就听到自行車穿過小巷的聲音。
“到底跑哪兒去了?”
從說話的聲音聽來,肯定是剛才那個警察無疑,而且還是兩人一同巡邏。眼下唯有屏聲斂息地深藏不出了。
曾根的神經繃得太緊,以至於身體重又渴望起酒精來。他的腦子裡開始嗡嗡作響,就像有蜜蜂在狂扇翅膀。身上的酒氣引來了蚊子,但他怕被大澤發現,不敢伸手拍打。
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曾根自己感覺足足挨了三個小時,但實際上只過了一個小時而已。二〇一號室清水真弓的房間已經熄了燈,整個院子沒人一片黑暗之中,他這才從樹叢里站起身。看到旁邊就是庫房,他覺得躲到那裡面應該比較舒服,既不會被蚊蟲叮咬,又可以舒展舒展筋骨。
穿過樹叢,眼前是一個菜園,不過似乎最近沒人料理,地裡雜草叢生。曾根小心翼翼地邁步向前,卻只聽啪嚓一聲,不知踩上了什麼,嚇得他心裡一驚。他決定把鞋脫了提在手上往前走,不料手指碰到了一個微微有些溫熱、黏糊糊的東西。
“什麼啊這是?”
他聞到一股青草的氣味。拿起來對著微弱的光線細看,原來是一根已經爛了的大黃瓜。他盡量不發出聲息地來到庫房前。
“渾蛋!”曾根忍不住出聲大罵。庫房的門上有把很大的掛鎖,鎖得嚴嚴實實,根本沒辦法進去。
“喲!”
他不由自主地摀住鼻子。從門裡飄散出一種詭異的味道,很像蛋白質腐敗的那種氣味,聞起來很噁心。他感到胃裡的食物直往喉嚨處湧,趕忙摀住嘴巴。這種感覺實在是難受,他開始一點一點地往後退。
就在這時,主屋那邊響起玻璃門打開的聲音,是大澤那傢伙。曾根退回原來的藏身處,透過樹叢窺探大澤的動靜。
只見一個黑影快步走來,連手電筒都不用,行動悄無聲息,給人以鬼鬼祟祟的感覺。他的腳下發出“扑哧”聲,應該是也踩到了熟過頭的大黃瓜。來到庫房門前,大澤咔噠一聲把鎖打開,接著就听到物體摩擦的聲音,從庫房裡不斷傳出哐裡哐當的模糊聲響,等到大澤再度出現時,手上握了根看似木棍的東西。
曾根暗想,莫非大澤發現有小偷闖入,準備進行攻擊?這種時候要是被大澤抓到,顯然對他很不利。他已經上了年紀,平常不離身的菜刀今天又剛好沒帶。
曾根定睛細看,卻見大澤的舉動十分古怪,他用木棍在菜園裡又敲又戳,最後選定一個地方,開始挖起坑來。那看似木棍的東西,其實是把鐵鍬。
大澤像中了邪似的拼命挖著坑,看得曾根心裡發毛。大澤周圍彷彿張開了一個肉眼看不到的結界,有種任何膽敢接近之物都會被反彈回去的緊張感。他的動作十分猛烈,就像是在對地面發洩內心的怒火,周圍的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聽著單調的沙沙聲,曾根整個人都動彈不得。
大澤全神貫注地挖了約二十分鐘,挖出的土在菜園中央堆起一座小山,坑深得已經遮沒了大澤的胸口。
直到這時,曾根依然猜不透大澤的用意。大澤從坑里爬上來,把鐵鍬狠狠地插到土山里,肩膀如同痙攣般抖個不停,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大澤再次走進庫房,出來時肩上扛了個毛糙的大袋子,看起來分量很重。令人吃驚的是,大澤竟然在哭。壓抑的嗚咽聲連曾根藏身的地方都清晰可聞。緊接著一股腐臭味兒撲鼻而來,比他之前聞到的還要衝。
這種味道太可怕了,曾根再也忍耐不住,在樹叢裡吐了出來。他伸手摀住嘴巴,溫熱的酸液順著指縫滴落。這個時候若被大澤發覺,絕對是死路一條。就算在黑暗中,也感受得到大澤身上的那股陰森之氣,他全身都燃燒著憤怒的火焰。
與其被他宰掉,曾根寧可被警察逮捕,蹲監獄至少還有飯吃,性命也可保無虞。他沒有往回看,開始以匍匐的姿態慢慢後退。腳抵到柵欄後,他用腳摸索剛才鑽進來的洞穴的位置,右、左、右……找到了!
沒想到這一高興,腳重重地踢到了柵欄上,發出啪嗒一聲響來。
“誰?是誰?”
啊呀!被發現了!他會殺了我的,我可不想死得那麼慘啊。曾根嚇得全身冷汗淋漓,他閉上眼睛合掌祈禱。
大澤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手上多半還握著鐵鍬。曾根心想,要是被他用鐵鍬痛毆,這條小命就算完了。
腐臭味濃得讓人無法忍受。曾根深深地覺得,自己的人生真是背透了。
“誰!是誰?”
我大叫起來。這種時候若被別人發現,我就徹底完了。連日來天氣炎熱,屍體腐敗之快遠超過我的想像。如果不在今天埋葬下去,就一定會被鄰居察覺,所以我從剛才就鉚足了勁兒挖坑。因為精神高度集中,再輕微的動靜也逃不過我的耳朵。
“餵,誰在那兒?”
為了擋住腐臭的氣味,我一直戴著口罩,這時鼻子周圍又潮又熱,已經悶到無法忍耐了。我摘下口罩,雙手緊握鐵鍬,緩緩逼近發出聲音的地方。自從伯母臥病在床,我便無心再給菜園除草,以至於雜草肆意橫生。靠近柵欄處種著一排羅漢柏,很可能有人躲在那裡。
我不能打開手電筒,但院子的地形早已熟記在心,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我一面用鐵鍬撥開雜草,一面一步一步往前走,褲腳被雨後濕潤的草葉打得濕淋淋的。
有沙沙聲響起,我擺出隨時準備作戰的姿勢,舉起鐵鍬對準前方。有這傢伙在手,不管對上誰都是我佔上風,休想逃之天天。
我想大聲怒喝,又怕驚動鄰居。萬一被人發現屍體,那可就賠大了。於是我壓低聲音喝道:“給我出來!”只見樹叢下閃過一道微光,接著傳來喵的一聲貓叫。原來是小黑的眼睛在閃光,我登時鬆了一口氣。
“你想嚇死我啊?”
小黑從樹叢中出來後,看也不看我一眼,徑自跑去聞坑旁的屍體,沒聞兩下便拱起身子,尾巴倒豎,衝著屍體嗚嗚地叫喚。它好像很厭惡屍體,那叫聲聽得人毛骨悚然。
“噓,一邊兒待著去!”
我揮起鐵鍬趕走小黑。小黑擁有動物特有的敏銳嗅覺,早在幾天前就察覺到了異變,發出奇怪的叫聲。
我昨天已經把屍體從地下室搬到庫房,並用兩個舊米袋分別從頭、腳套上,然後拿繩子層層纏繞。但臭味實在太強烈,即便這樣也沒辦法完全掩蓋。屍體的腐臭還是散發出來,無處不在。
其實我昨晚就想動手,只是因為清水真弓遲遲不睡,擔心被她發現才未付諸行動。今天我下定決心,無論時間多晚,只要她一就寢就著手作業。
我喝著加冰的威士忌消愁解悶,從黃昏時分起便一直注視著二〇一號室。我原本做好了打長期戰的準備,真弓卻意外地十一點就熄了燈。二〇二號室的學生正放暑假,和往年一樣騎摩托車出門旅游去了。二〇三號室的老夫婦一向九點入睡,不用放在心上。
為了穩妥起見,我又等了三十分鐘,然後戴上附有活性炭的防臭口罩,用鐵鍬在院子裡挖坑。之所以選在西紅柿秧旁邊,是因為它已經過了收穫季節,枯萎得差不多了。我花了十幾分鐘挖出一個長方形的坑,再從庫房扛出裝有屍體的米袋,準備埋進坑里。就在這時,我聽到了可疑的聲音,還好發現原來是小黑,才總算略略安心了。
正想擦去滿臉的汗水,一不小心口罩掉了下來,頓時腐臭味直衝鼻孔,嗆得我直咳嗽。改用嘴呼吸也好不到哪兒去,我只覺反胃越來越厲害,慌忙把口罩戴上。然而剛剛聞到的惡臭已經深植入心,哪怕搖頭、吐氣也很難從腦海裡驅除。之後我便一直在和嘔吐感作戰,好幾次胃酸衝到喉頭,又被我和著唾沫一起嚥下。
我拼命抬起丟在黃瓜地裡的屍袋,先放到坑旁。我先下到坑底,把地面踩實,然後雙手抱住袋子。只要再使把勁兒就成了,再忍耐一下,我就能從這可怕的苦役中解脫了。
這時我忽然感覺手上有東西在動。我的第一反應是屍體復活了,但這種事絕無可能發生。既然已經散發出如此難聞的味道,當然是死得透透的了。
我挪開袋子一看,兩條腦滿腸肥的蛆蟲正在手心蠕動,其中一條已經被壓得稀爛,內臟飛濺在我手上。
“哇!”我尖叫一聲,袋子順勢滑落至坑中,沉重僵硬的屍體撐破袋子,冒出一隻慘白的手。饒了我吧——我忍不住發出無聲的悲鳴。緊接著毫無生氣的臉也從袋裡露出,在幽暗的光線下,依稀還能看出五官的輪廓。
屍體緊閉的眼睛突然倏地一動,驚慌失措的我趕忙把袋子丟到坑里,就在同一時間,從屍體的眼皮底下爬出好多白白的蛆蟲。
我狼狽不堪地爬到坑外,把掉落的袋子覆在屍體身上,再用鐵鍬不停地往坑里填土。土墳造好了,我用腳踩實踩平,又往上面放了約摸十個熟透的黃瓜,心裡尋思著明天再拔些雜草堆上去作偽裝。
回到浴室沖洗了一遍又一遍,用肥皂幾乎洗脫了一層皮,身上沾染的屍臭卻還是縈繞不散。蛆蟲在掌心壓爛的感覺,無時無刻不讓我覺得噁心。這件事給我內心帶來的衝擊,一時半會兒恐怕是擺脫不掉了。為了逃避,唯有借助酒精的力量。就算再次酒精中毒我也不在乎,只要能忘卻所有的噩夢,我情願把靈魂出賣給惡魔。
這一晚,在睡意來臨之前,我一直把威士忌當白開水一樣猛喝。到底是什麼時候睡著的,我已記不太清了。
從“埋葬”到現在已經過去五天了,挖坑的地方除了當事人——也就是我以外,沒有任何人知曉。 “埋葬”的隔天早晨我就大張旗鼓地除了一回草,把連根拔起的雜草全堆在“埋葬地”上。一場陣雨過後,雜草重獲新生,現在只有那塊地方鬱鬱蔥蔥的一片。
現在再也不需要擔驚受怕了。這段非同尋常的經歷使我的精神飽受折磨,以至於一點兒風吹草動都能讓我胡思亂想半天。
我很害怕看報紙,所以不知道有沒有什麼報導,不過警察一直沒到我家來過,也沒有引起左鄰右合的懷疑。我把庫房大門敞了兩三天,讓它徹底通風換氣。小黑的狀態也已恢復正常,現在一天兩頓貓糧吃得津津有味。
隨著周遭的環境重歸平靜,我的心情也因為度過危機而趨於閒適,精神狀況前所未有地穩定。我甚至有些懷疑這十天來發生的事全是一個惡意的玩笑。家裡已尋不到半點兒屍體的痕跡,有關屍體的記憶正從我周圍日漸淡去。
這都是託了酒精的福,是酒精給了我力量。去年我會精神崩潰,是因為總是一個人愁腸百結,才會沉溺在酒鄉逃避一切。但今年和去年不同,我憑藉自己的力量戰勝了諸多困難。通過親手處理屍體,戰勝了內心深處的怯懦,精神上達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而在這個過程中,酒精可以說是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
此外,由於伯母病倒了,我精神上的重壓便不復存在,這一點也發揮了極大的作用。一切都和去年的情況不同了。
現在適量飲酒可以令我的精神穩定,只要不過量就沒事兒。我不敢想像喝過頭會怎樣,不過至少無須再擔心喝酒了。
只要清水真弓那女人老老實實的,別再刺激我就好……
高野太太已失踪近兩週了,聽說一直無跡可尋,報章的報導也從案發翌日起便大幅縮水。我沒和高野聯繫過,對於案情的進展一無所知,內心的焦慮越來越甚。
因為盂蘭盆節已過,業務量直線下降,工作上輕鬆了很多,但我總是一下班就直接回家。雖然警察在案發後加強了巡邏,一度可以安心走夜路,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又都恢復了原樣。
我很怕一個人走那條幽暗的小巷。
就這樣,健身會所那邊也等於是不了了之。阿綠好像也喪失了熱情,不再去了。我沒有向她道過歉,但從心底里覺得對不起她。
我沒有什麼事可做,日子過得百無聊賴,每天十一點就上床睡覺。
隔壁的戶塚君去北海道旅遊了,沒人在家。七月底時,他曾向我打過招呼說“我要出門啦”。
好羨慕無憂無慮的學生啊。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真想回到那個時代。聽戶塚君說,他要到九月下旬才回來。
晚上九點多,高野突然來了。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讓我有些不知所措。雖然很高興他來看我,但他太太出了那種事,我實在不知道應該表現出什麼樣的態度。
“你太太的事怎麼樣了?”
他難過地搖搖頭,坐到了椅子上。也許是心理作用,他那麥色的臉龐看起來很蒼白,眉間的皺紋也顯露出他這兩週來的心力交瘁。
“完全沒有頭緒,調查很難取得突破。”
“沒有目擊者嗎?”
“凌晨一點,哪兒還有行人啊!”
“報警的人甚麼都沒看到?”
“聽到慘叫的是住在附近的專科學校學生,趕到現場時,只看到一個手提包丟在地上。”
“她會不會是被劫上車帶走了?”
“不會,當時沒有汽車行駛的聲音,不存在這種可能。”
“那她怎麼會消失不見?”
“要是知道就不用煩惱了。現場沒有任何搏鬥和劫持的痕跡,唯一切實掌握的證據,就是炫耀似的留在地上的手提包。你不覺得有點兒反常嗎?”
“是啊。”
“警方認為這是我太太故意設的騙局。”
“騙局?”
“對。有人作證指出我和太太之間關係緊張,警察起初對我抱有懷疑,但因為現場沒有劫持的跡象,所以目前傾向於認為是她在存心慪氣。”
“但如果是這樣,時間也太長了一點兒吧?就算是去旅行,或者去朋友家借住……”
“她天生脾氣壞,從小就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任性慣了的。”
“你也覺得是她設的局嗎?”
“現在我也慢慢開始相信了。只有這個理由才解釋得通,不是嗎?”
“這樣子啊……”我沉思著。
“不過,”他說,“如果是她存心氣我,我反而會很高興。”
“怎麼說?”
“因為不用擔心了呀,隨便她什麼時候回來,我才不管。”
“這樣好嗎?”
“嗯,沒她在,我反倒樂得清淨。”
“所以你今天過來了?”
“不應該來嗎?”
“不是,只是這樣會不會引起警察懷疑?”
“你放心,他們已經不再監視我了。”
於是他決定今晚在我這兒過夜。此刻他正在洗澡,從外面都能聽到他哼的歌,看來他已經愁懷盡去,心情大好。雖然總覺得他太太的事有些離奇,不過得知很可能並未遭遇不測,我也稍感寬心。他太太是一個那麼爭強好勝的人,一定正在某個地方過得好好的。就算遇到隨機襲擊行人的路煞,我看她也有本事打退。
今天一早我就開始工作,精神狀態前所未有的好。我在書桌旁放了瓶威士忌,每次往酒杯裡倒上少許,閒時便小酌一口。如果喝得太猛,很快就會醉倒。但只要有所節制,淺斟慢飲,反而有助於工作順利進展。
這次翻譯的是女作家希爾達·勞倫斯一九四七年的作品《DeathofaDoll》,書名應該可以直譯為《人偶之死》。這是部別具風味的懸疑小說,故事以女生宿舍為背景,登場角色除了警察和醫生,幾乎全是女性。我大致看了一遍,感覺相當有趣。
兩天前去《推理月刊》編輯部拿原版書時,藤井茂夫對於那天灌我喝酒的事,似乎多少有些內疚,一直不敢正視我。
“去新宿喝一杯如何,'嵐'附近?”
當我如此邀請他時,他支支吾吾地說:“今天就算了,以後再找機會吧。”
其實我本來也沒打算要去,只是想試探藤井的反應。看到激起了他的負罪感,我總算心滿意足了。
因為滿心都是這些愜意的事,“埋葬”之後我每天都過得很愉悅。恰到好處的酒精將頭腦刺激得十分活躍,翻譯工作也進行得順風順水。
難得一切都如此順利,卻又被清水真弓給毀了。
真弓之前安分過一段時間,但今天,那個頻頻來騷擾的中年男人又出現在了二〇一號室。我很想無視他們,結果卻反而更加在意。一想到緊閉的窗戶後面正在上演的淫亂畫面,我便再無心思翻譯。我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酒,很快就有些醉醺醺的,怒火則愈發高漲。為什麼我老得受這種折磨?
我會落到不得不偷埋屍體的地步,說起來都是清水真弓的挑逗行為惹的禍。她那一連串舉動是在明目張膽地勾引我,而我的反應又正如她所願,最終徹底陷入她設下的圈套。失去理智的我把她送上的祭品當成她本人,不僅綁到家中,還失手錯殺。
我再也不想搬弄那種腐爛的屍體了,在院子裡挖坑埋葬的事也絕不再乾了。這會兒的真弓,一定正在嘲笑我的愚蠢。
為了平息怒氣,我來到夜晚的街上漫步。我在北本大道叫了輛出租車,一路開到新宿。今天白天一直吹著飽含濕氣的熱風,到了晚上也沒涼快多少。
有兩週沒來黃金街的“嵐”了。幽暗的小店裡坐上七個人就客滿了,但今天依然沒人光顧。店裡的冷氣開得很足,我的怒火卻絲毫沒有減弱。
“哎呀……”
媽媽桑看到我,剛開口說到這里便啞住了。她沒有招呼“歡迎光臨”,也沒有露出殷勤的笑容,化著濃妝的皮膚看起來白得可怕。我一言不發地坐到角落的椅子上。
“給我來杯兌水的酒。”
“喝酒不要緊嗎?”
媽媽桑擔心地看著我。 “你不是說過,醫生要你戒酒嗎?”
“沒事兒的。”
“那天后來怎樣了?”
媽媽桑問的是七月三十一日的事。 “你醉得那麼厲害,有沒有順利到家啊?”
“要是不順利,現在我也不會在這裡了。”
我沒好氣地說。媽媽桑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有點兒發窘。
“說得也是啦……”
她把一杯酒靜靜地放在我面前,冰塊兒輕撞酒杯,嘩啦嘩啦作響。
“藤井先生當時很擔心你呢。”
一聽到藤井的名字我就反胃。
“鬼知道是不是真的,那個人肯定在心裡嘲笑我呢。”
我喝了一口酒,味道淡薄如水。
“別這麼說嘛。”
“哼!”
“酒別喝太多啊。”
“你只管做你的生意就好。”
我把酒一口氣喝乾,在嘴裡嚼著冰塊。 “再來一杯濃點兒的。”
喝完第二杯,我胸口的噁心感卻愈發厲害,已經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我的手開始顫抖,和去年酒精中毒時的症狀一模一樣。明知情況不妙,我卻無力克制自己。心中的怒火再度高漲,到達了極限。身體深處湧起一股熱流,耳邊咚咚作響,恍如伏都教的鏗鏘鼓點,讓我抑制不住全身發抖。
“大澤先生,真的不要緊嗎?”
“嗯……”
我的臉頰微微抽搐著。
“早點兒回去吧,伯母會記掛你的。”
“她已經睡了。”
“要是你再住進醫院,問題就大了。留下伯母一個人在家,多孤單啊。”
媽媽桑分明是想攆我出去,刻意擺出為難的神氣。
“你少管,再來一杯。”
“不行,不能再喝了。”
見她不肯答應,我乾脆自己動手去拿吧台上的酒瓶,卻被媽媽桑重重地打開了,她大聲說道:“別再喝了!”
“很痛啊!臭老太婆!”
“老太婆就老太婆,我這樣是為你好,你快回去吧。”
媽媽桑的口氣突然變得強硬。
“好好,回去就回去。這種破店,我再也不會來了。”
丟下狠話後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帶得翻倒在地。
酒勁在體內發散,我腳步踉蹌地走下狹窄的樓梯,就在只剩三個台階時,一腳踩空,摔了下來,腰被狠狠地撞到。
“可惡!”
我痛得好一陣子動彈不得。媽媽桑聽到動靜嚇了一跳,從樓梯上探出頭來。
“你沒事兒吧?”
“吵死了,老太婆給我滾一邊去!”
我一邊揉著腰,一邊晃晃悠悠地走在小巷裡。越走腰越痛,我的怒氣也隨之水漲船高。無處發洩的憎惡最終集中到了清水真弓的頭上。我打心底里覺得,如果不把她解決掉,我就永遠都別想過上真正安穩的日子。
依稀記得我當時是在歌舞伎町閒逛,但之後的記憶就是一片空白了。
早上醒來時,依然醉得昏昏沉沉的。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我發現自己連睡衣都沒換,還穿著昨晚出門時的衣服睡在工作間裡。
昨晚發生的事難道全是夢?我試著回想,腦袋卻感到陣陣刺痛。記得我去了“嵐”,和媽媽桑吵了一架,下樓時一腳踩空摔到地上。如果這是夢,未免太生動鮮明了。起床時,腰部一陣劇痛,褲腰處也有些綻線,脫下一看,那裡淤青了一大塊。
這樣看來,一切都是真的了。我手上沾著泥巴,可我對如何沾上的記憶卻很模糊,可以說是毫無印象。身體如同灌了鉛一般,又倦又乏,感覺像是剛剛做過重體力勞動,渾身上下每一塊骨頭都在痛。
“奇怪,怎麼會這樣?”
我喃喃自問,但想破頭也想不起來。就和七月三十一日那晚一樣,十二個小時的記憶完全蒸發。我只記得自己喝酒喝得很兇,之後就進入了失憶狀態。
盂蘭盆節期間,天氣悶熱得像蒸籠,蟬鳴聲聽得人心情煩躁。我伸手去擦滿臉的汗水,只覺額頭火辣辣地疼。一看掌心,沾著淡淡的血跡,應該是擦傷。
就在我起身準備去洗澡時,看到庫房的門開了一條縫,不由得大吃一驚。這簡直就是上次事件的重播。
身體內異乎尋常的疲勞感、十二個小時的記憶喪失、微微打開的庫房門。三個因素加在一起,得出的結論只可能是一個。
我整個人如同墜人懸崖,那個噩夢又出現了。
我一定又綁架了一個女人,並把她監禁在庫房的地下室裡。
她會是清水真弓嗎?我想起在“嵐”喝酒時,對真弓懷有的滿腔怒火,還打算去收拾她。到這里為止我都記得很清楚,看來我肯定劫持了真弓,把她關在地下室。問題是後來怎樣了呢?如果只是監禁就還好,萬一殺了可就追悔莫及了。
對於真弓,我只想讓她意識到自己的罪孽,悔過自新來乖乖伺候我,並沒有存心要殺害她。
我又想起額頭的傷,覺得有可能因為她很難對付,而乾脆把她殺了。究竟真相如何,只要去一趟地下室便可見分曉,但白天容易被人發現,不宜輕舉妄動,還是等到晚上吧。等待的滋味著實難熬,隨著時間的推移,內心的焦躁感不斷膨脹。雖然想專心翻譯,腦子卻沒辦法正常運轉。
從黃昏起我就泡在附近的餐館,喝著啤酒消磨漫漫無盡的時間,好不容易挨到了八點。
回到家,正要推開玄關的玻璃門時,我驀地打了個冷戰。因為我看到二〇一號室亮著燈。窗前映出一個女人的影子,她正拉開窗簾,朝外張望,毫無疑問那就是清水真弓。
既然這樣,就產生了一個問題。現在被我監禁在地下室的又是誰呢?
難不成我又錯綁了別的女人……
我急忙從後門溜到庫房。二〇一號室的燈光照到了庫房附近,不過真弓的身影已從窗前消失了。庫房的門開了十厘米左右,我迅速鑽進去,回手把門關好。
剛一進去我便打開手電筒四下探照,很明顯有人來過,那些破爛兒的擺放位置有了微妙的改變。本應立在地下室入口處的瓦楞紙箱翻倒在地,毫無遮蔽的洞口大張著黑色的大嘴,彷彿是通往異次元的門扉,無論屍體還是別的什麼都會被吞噬進去。
我像往常一樣踩著梯子打開電燈,再挪過紙箱蓋住洞口,才慢慢下到地下室。心臟怦怦直跳,緊張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腳終於踏到了水泥地面。不管我情不情願,都必鬚麵對現實了。
回過頭一看折疊床,上面靜靜地躺著一個被毛巾蒙著眼睛的女人。眼睛被毛巾蒙住,這個細節也和上次一樣。她留著一頭染成棕色的捲發,與我素不相識。我解開毛巾,只見她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我。太好了,她還沒有死。
“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只是出了點兒小誤會,才會弄成這樣。”
她沒有回答,大概以為自己會被殺掉,很害怕吧。真可憐。
“不用擔心,我馬上就放你回去。”
話雖這麼說,可我還不知道該怎樣做才妥當。她已經親眼看到了我,如果就這麼放她回去,必將大禍臨頭。
對了,我有安眠藥啊。還剩很多沒吃,可以下藥讓她睡著,趁機將她悄悄運到別的地方。雖然我是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犯的罪,但畢竟綁架罪重,必須確保她安然無恙地回到家才成。
“告訴我,你家在哪兒?”
這幾天高野幾乎天天都來。聽說他太太失踪一案,警方近來的偵辦已經相當敷衍。他還說,就算沒有鬆懈,新發的案子層出不窮,也不可能多撥人手來找一個故意玩失踪的人。
公司方面,忙碌的旅遊旺季已經過去,我決定下週五回家待三天。當下就給媽媽打了個電話,她一聽高興極了。我還跟她說,到時候要把未來的丈夫介紹給我。既然是媽媽喜歡的人,肯定出類拔萃,我現在就盼著和他見面了。
不經意間看了一眼窗外,那個男人今天又待在庫房。庫房就在我房間的正下方,因此只要一開燈就能看得特別清楚。最近他經常趁夜鑽進那裡面,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幹什麼。看得出他是在刻意避人耳目,但其實一切都被我盡收眼底。每到晚上十點多,他就溜到黑燈瞎火的庫房,在裡面打著手電筒轉悠,從門縫不時漏出微弱的光線。
夜裡一個人偷偷摸摸地行動,這行為本身就透著古怪。莫非他有什麼苦衷,不能在白天進入庫房?他的伯母白天一直待在一樓,或許是怕被她看到也說不定。這人平常就很陰沉,一想到夜裡他不知在做什麼詭秘勾當,我就覺得寒毛直豎。
沒躲在庫房的時候,他通常都在二樓工作。透過敞開的窗子,能看見他穿著背心,在稿紙上奮筆疾書。書桌上擱著瓶威士忌,他時不時就端起酒杯來一口。這種泡在酒缸子裡的譯者,我最討厭了!
十一點時,門鈴響起,將我從沉思中喚醒。一定是高野來了。
下午四點多,我搭乘的上越新幹線到達長岡站,我回到了暌違五個月之久的故鄉。透過車站的玻璃窗,依稀看到那令人懷念的綿延山脈,心中不覺泛起感傷。穿過檢票口,媽媽已經在等著我了。
“你回來啦。”媽媽的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打扮得十分亮麗,看起來年輕得不得了。嘖嘖,只要肯花心思,這不是辦得到嗎?
“我差點兒都認不出來了,說我們是姐妹都有人信。”
“不准取笑媽媽。”
“愛情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議啊!”
“你也很容光煥發嘛,交到男朋友了?”
明知媽媽是在開玩笑,那一瞬間我還是覺得很內疚,心裡有些猶豫。不能向媽媽提起高野的事,至少現在還不能……
“怎麼了,想什麼呢?”
“沒什麼。”我一笑帶過,“好了,我們走吧。”
島田宗一郎,四十八歲。
他就是我未來的繼父。我和媽媽先回家休息了一陣,晚上七點,在市內一家頗有情調的餐廳和島田先生共進晚餐。他的頭髮中微現銀絲,橢圓形的臉,一看就有精英主管的氣質。身穿名貴西裝,十分得體,給人感覺很爽朗,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出色。
“感覺好像相親一樣,真是緊張。”
島田先生不好意思地抓抓頭,媽媽則在一旁哧哧偷笑,我很少看到她這麼開心的樣子。她和島田先生並排坐在一起用餐時,看起來真的很登對。熬過獨自拉扯孩子的漫長寒冬,媽媽終於迎來了人生的第二春。
島田先生揮灑自如地講著笑話,聽得我們母女倆樂不可支。吃完飯時,氣氛已經融洽得就像一家人了。
“媽媽就拜託您了。”
藉著威士忌的酒勁,我向島田先生低頭致意。
“真弓,你瞎說什麼啊!”媽媽滿臉通紅地拽拽我的衣袖。
“這有什麼要緊。”島田先生說著,一本正經地朝我低下頭,說,“我這個大叔搶走了你心愛的媽媽,真是很對不起啊。”
他主動向我伸出手。那是只溫暖的大手。
“我媽媽不懂事,請您多照顧了……”
我這句話一說出口,儼然就是答應了對方的求親。
“餵,少得意忘形!”媽媽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們三個人爆笑了起來。
“我也有個和真弓差不多大的女兒,她多了一個可愛的妹妹,一定很高興。”
“我也很開心。”
“我女兒已經結婚了,下回就等著喝真弓的喜酒了。”
“哦……”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真弓好像有戀人了。”媽媽說。
“媽媽你真過分。”我在餐桌底下捶打媽媽的膝蓋。
“啊呀,說錯了嗎?”看來她是要報剛才的仇。
“壞心眼!”我倏地別過臉去。
“咦,誰這麼有福氣抱得美人歸,我可真想見見。”
“沒有那回事啦,我哪有什麼戀人!”我不安地用力搖著頭。
和島田先生分手後,我們回到了市營公寓裡熟悉而親切的小家。母女倆難得地促膝長談了一晚。
“島田先生人很好,我真替媽媽高興。”
“你滿意他就好。”
“他是媽媽選中的人嘛,我當然滿意了。”
“不知道我們倆誰先修成正果呢。”
“什麼啊?”
“結婚呀。你也有心上人了,對吧?”
“你怎麼知道?”
“我一眼就看出來了,要不怎麼叫媽媽呢。”
媽媽的眼睛真是雪亮,蛛絲馬跡全被她看在眼裡。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過些日子再告訴您吧,現在還不到時候。”
“是嗎,我很期待啊。”
高野的事,我終究還是說不出口。我不知道媽媽聽了會作何反應。如果我告訴媽媽他是有婦之夫,年紀又長我許多,絕對會遭到反對的吧。
等日後時機成熟了再……
八月二十二日,曾根新吉又潛入了清水真弓的家中。這是他時隔許久的重訪。
八月初那天,被警察追趕的曾根不得已躲進了大澤家的院子,在那裡看到了難以置信的情景。當時他差點兒就被大澤發現,嚇得心驚膽戰,多虧那隻黑貓化解了危機,他才能爬出柵欄死裡逃生。隨後他一溜煙儿跑回自己的公寓,不顧天氣悶熱,裹著被子瑟瑟發抖。
曾根知道那股可怕的氣味是什麼。那是屍體腐爛的味道。二十多年前的夏天,他祖父在老家過世的時候,棺材裡就曾散發出同樣的氣味。當時還沒有乾冰,夏天死人是件很傷腦筋的事。有時流浪漢倒斃在公園角落,一連好幾天沒人發現,屍體也會飄散出那種臭味。
可是他從沒聞過像大澤家院子裡那麼強烈的氣味。大澤埋下去的那具屍體,應該已經死了一周以上。
有過如此恐怖的體驗,曾根有好些日子只要一吃飯,就會不經意地想起那股氣味,然後噁心得想吐。顯然大澤殺了人,然後把屍體埋在了院子裡。
但他究竟殺了誰?
稍一凝神思索,曾根的耳朵就鳴叫得讓他受不了。他那長時間被酒精侵蝕的大腦已經喪失了思考的能力,沒辦法解開這個謎團。
“混賬東西!”
不管怎樣,大澤都是個心狠手辣的惡徒無疑。別看他戴著知識分子的假面具,私底下卻做出這等駭人聽聞的事。曾根平常不看報紙和電視,對社會熱點不甚了解,但他相信在那附近肯定發生了可怕的事件。他暗自打定主意,在事態平息之前,還是暫時遠離大澤家為妙。
之後過了好一陣子,曾根重又記起大澤的事情,覺得不能就這麼放過他。要監視他的行動,真弓的房間是最理想的地點,他不僅有那裡的鑰匙,還能確定白天不會有人在家。他可以透過窗戶窺探大澤的動靜,抓住他的把柄。
一個月不見,真弓家中的變化之大,再次令曾根感到震驚。房間裡的家具又比以前多出不少,可見真弓並未迷途知返,仍和高野打得火熱。
曾根首先翻看了一下餐桌上的日記,得知真弓從今天起回老家新潟三天。這真是天遂人願,盡可氣定神閒地監視大澤了。
冰箱裡的罐裝啤酒冰得涼涼的,讓曾根心花怒放。他先給自己倒了杯啤酒,接著仔細讀起真弓的新日記。
花了三十分鐘把日記看完,曾根的情緒已經興奮到了頂點。
“那小子果然乾了無法無天的事!”
只要敢於直面恐怖的現實,任誰都會產生這種感想。結合真弓日記裡的記述和曾根那晚看到的情景,得出的結論只有一個。
這個結論就是,來找清水真弓的高野太太,在回家途中被大澤芳男襲擊了。大澤不知用什麼手段劫持了她,把她監禁在庫房,最終導致她死於非命。究竟她是遭到殺害,還是身體衰弱而死,眼下還不得而知。總之屍體在庫房裡日漸腐敗,再也放不下去了,大澤便趁夜深人靜時在院子裡挖坑掩埋。不巧的是,當晚被警察追趕的曾根正好逃進院子,親眼目睹了這一幕。
高野太太失踪的日期與大澤埋屍的日期相差五天,假設她被劫走時已經喪命,屍體應該就是腐敗到那種程度。
“媽的,這傢伙簡直傷天害理!”
曾根確信自己抓到了大澤的把柄,現在報仇的機會終於來了。對這個戒酒中心的爪牙,非得給他點兒顏色看看不可。
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報警,但應該怎麼說?自己的名字是萬萬說不得的。
那麼就匿名舉報好了。對,就這麼辦。曾根掃了一眼房間,找到電話,按下一一〇。還沒聽到嘟聲響起,電話就被接了起來,一個乾練的男聲問道:“您有什麼事?”
曾根行動得很快,卻還沒有想好怎樣開口。
“呃……”
“請問發生什麼事了?”
對方再次問道。
“殺、殺人了!”
“殺人?現場在哪兒?”
對方的聲音驟然高了八度。
“東十條。”
“請說明具體地址。”
一想到正在和警察周旋,曾根頓覺縛手縛腳,別說對答如流了,喉嚨都緊張得髮乾。
“最近發生過綁架案對吧?”
他簡直大氣都不敢出,好不容易才擠出這麼一句話。
“綁架案?”
“對呀,高野的老婆不是失踪了嗎?”
“高野的老婆?”
“就是高野廣志的老婆被綁架的案子,報紙也登過啊。”
所謂報紙登過云云,其實是他從真弓的日記裡看來的,詳細情況並不清楚。曾根的腦子愈發混亂,耳朵嗡嗡直響,口齒也變得含糊不清。
“聽不懂嗎?我看到有人殺了那個女人,還把她埋了起來。”
“別著急,請從頭詳細說。”
“我親眼看到那女人被埋在了院子裡。”
“您是說她的屍體?可以告訴我地點嗎?”
問到地點,曾根還真不知道確切位置。大澤家到底是在東十條的幾丁目呢?想講的事講不明白,讓他禁不住心煩意亂。
“就是那個譯者啊,大澤芳男,你沒聽說過?”
對方似乎已經起了疑心,認定這是個騷擾電話。
“對不起,請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