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東京歸鄉

第25章 第二十三章證詞

東京歸鄉 镝木莲 11114 2018-03-15
志方凝視著花守的簡介文宣。 薰風堂出版的朝倉晶子,給了志方一個爆炸性的答案。五十八年前鴻山中尉的慘死事件,兇手是川崎少尉,也就是現在的富岡茂。基於這個推理,瑪莉亞與鴻山秀樹的被殺,富岡的嫌疑也幾成定局。高津留下的文稿裡,已經準備了充分舉發富岡的材料。 只可惜不論再怎麼逼問,富岡總以記憶封閉為理由,宣稱自己的清白。 一定得找到讓他百口莫辯的物證。他們以高津文稿的解說,取得了搜索票。而且,寫下文稿的本人,可以預見已經遭到殺害。 志方開始進入搜索住宅的階段;最後,全面搜查花守設施,但他們必須避免住戶感到不安或反彈。 瞄準目標,速戰速決。掌握到確實證據當場逮捕,防止富岡逃亡或消滅證據。

“可作為行動工具的汽車,包括中心的五輛休旅車、富岡家兩輛高級自用車,我們都要搜查。另外,他妻女的輕型轎車,亦各別列入對象。” 聽到志方的請求,石渡點著頭,臉上因為緊張而顯得僵硬。 “對了,鴻山秀樹屍體的搬運痕跡也要查一下。” “還有我們也打算調查他和高津碰面地點、屍體搬運的可能性。” “他家呢?” “在設施簡介文宣裡,有詳細的位置圖。我正在研究,不過那個地方真大。秀樹的屍體可以說是故意要讓人找到才丟棄的,這樣比較容易把罪行賴到高津頭上。他算准我們會特別注意下手的方法。以裸絞勒死,這方法很具特色。然而,高津本人還是不被發現比較好。只要他的屍體未被發現,就能一直讓他背負畏罪潛逃的罪名。”

“所以,就朝著屍體應該藏在這一大片園區內的方向去查。” “我們請富岡把從發現高津失去踪影,也就是瑪莉亞事件被發現開始到今天的行程傳一份過來。根據那份行程,他只有出外兩次,參加市內廣播局演講會錄音,後來的行程有有機栽培蔬菜出貨、興建溫室、'清晨精力'節目、懇談會、為有意入住者舉行的導覽會等,等於一直待在設施中。但是,七號那天,他曾去龜岡的湯之花溫泉演講。從龜岡有一條山路繞經花背,有機會經過冰室。因為年事已高,平常都有秘書隨行,但這次演講,他卻是單獨前往。” “有丟棄秀樹屍體的機會嗎?” “有,還包括與高津見面的機會。我猜他們應該是在龜岡附近碰的面。” 志方推測,高津聯絡上富岡時,富岡指定龜岡作為見面地點。

演講會後,他在國道上接到高津,然後把他殺害,再把放在車裡的秀樹屍體丟棄在冰室。他把高津帶在身上的天平放進秀樹的口袋裡。接下來便載著高津的屍體,運到某處。 “可是沿途都找不到絕對不會被發現的地方。” “所以最後就姑且帶回設施內,他熟知整個園區的位置,而且也不缺乏藏屍的地點。” “但他沒想到警方這麼快就查到他的頭上。他失算的地方在於有這本句集以及高津就住在殺人現場舞鶴的附近綾部。就算是這樣,花守的面積還是大得叫人難以著手。” “你不是說等退休之後,也想搬進去住嗎?” 大月插進兩個人的談話。 “算了,別提啦。不但沒有清閒日子過,還得去種田咧。搞不好連骨髓都被他榨光。他們連垃圾也全都給做成肥料再利用。”

志方手上的簡介裡,大篇幅介紹他們的廚餘處理機,號稱一晚可以分解兩百公斤的廚餘,並讚揚其中好氧性微生物的力量,就算是一整條大鮪魚,也能讓它在一個晚上消失無踪。但是要做成有機肥料,需要花上十天左右。 不愧是標榜有機循環的社區,現在還有處理上千公斤的設備正在建設中。以有機肥料種植的大原蔬菜、花井也有品牌化的趨勢。未來簽約的零售店、餐廳也將擴展到一千家以上;生產會逐漸轉為自動化。這些都二載明於簡介上。 “連垃圾都不能休息,大概很少有人嫌棄垃圾回收吧。” “是嗎?那裡叫每個人做的都是苦工哩。像我,寧可被當成大型垃圾,躺在地上打滾。” 志方一邊說,腦中浮現出黃昏時貓兒在田瓏上嬉戲的情景,貓的後面有一個銀色箱子。黑土的田地和某個印象結合在一起。

“部長!” “幹嘛,突然這麼緊張?” “能不能請一張住宅、園區和家庭菜園土地、有機肥料生產設計的搜索票?這件事非常緊急。” “這裡亂烘烘的到底在吵什麼?刑警先生,能不能請你們說明一下?” 富岡站在服務台,眉間的皺紋顯示他內心微微的不安。似乎沒想到警方動員了三十名人員進駐。以搜查面積來說,本來希望能調度一百名警力的,但石渡考量到住戶的心情,所以才作罷。 “我是搜查本部長石渡。” 報上姓名的同時,也拿出了搜索票。 “你們聽好,這個設施是專門為高齡老人安享晚年所建立的。你們這樣大肆搜查的舉動,已經妨礙了這裡的清靜。首先,我想讓住戶回到他們的房間去。在這之前,我不容許你們擅自行動,就算是用國家的權力命令我也不行。”

“這點可以接受。我們就先在這裡暫時稍息。但是,富岡先生也必須留在現場。” “我希望能到理事長室聽你們說明。” “好的,志方、大月,你們兩人跟他去一下。” 看到石渡的眼神,志方與大月跟在富岡後面,坐電梯到三樓,進入理事長室。房間門沒有鎖,以便讓其他警察隨時可以進來。 “理事長請就座休息,我們倆站著就好。” 志方的話聽起來刺耳,富岡臉色鐵青地重重坐下。館內的廣播開始請住戶回到自己房間,但沒有說明理由。 “我無法原諒你們這樣的做法。” 刻著年輪的嘴邊,露出更深的皺紋。今天他是看著志方的眼睛說話。 “我們警方今天之所以做出這麼大的搜索動作,是判斷再延宕時日的的話,證據有完全隱沒之虞。”

志方說。 “證據?什麼證據?” “一件是鴻山秀樹的遺跡。” “鴻山的遺跡這裡到處都是,他是我客戶的兒子,來這裡跟父母會面,有時還跟我會談呢。” 富岡的臉上浮起了笑容。寬大厚實的肩膀聳得高高的,隨著呼出一口氣才放鬆下來。 “那是他自己的遺跡,但我們要找的,並不是那個。” “我聽不懂你的話。隨便你們吧。” 富岡說完,就不再看向志方。 “能不能讓我們看看中庭?” 志方請富岡打開白木門,上午十一點的陽光從播音室穿射進來。熒光燈的光被趕到屋角。 從大片玻璃窗可以看到搜查員排成小隊,正趴在暗紅色的土地上。 轉過身子望向窗外的富岡,用力握緊了手上的遙控器。他必定已經明了,警方搜查的方向是那片耕地。

“怎麼樣?”志方冷冷地問道。 “我怕你們把我的菜園給搞亂了。”富岡憤怒地怒喝道。 但是志方從富岡的話音感受到他的心虛。 “另一個遺跡,不管怎麼樣都得找出來。因此,我們得對菜園和設備進行地毯式搜索。而且我們一定、一定能找到它。我相信如此。” “你說的話太抽象了,完全不合情理。” “反正時間多的是,我們就慢慢來吧。”志方拿出高津的原稿影本。 “又是這個?”富岡看著志方的手說。 “這是高津先生留給我們的。你封閉在心裡的集中營謀殺事件,其真相和兇手的名字,他都寫在裡面了。《中尉的一首》。俳句本來是以句來算的,所以這裡說的並不是'一首',而是想影射'一個人頭',中尉的人頭。之前一直沒解讀出來,但現在,我終於明白高津的真意了。我們繼承了他的遺志,所以才來到這裡。富岡,不,川崎少尉。”

志方的話沒有激起任何反應。不對,他只是假裝不在意罷了。但是志方沒放在心上繼續說道: “高津從某處得知你現在從事的事業。雖然很了不起,但想起過去的惡行,他心裡一定充滿了疑問,懷疑這其中是哪裡出錯了。接下來是我自己的揣測,你不同意也無妨。” 高津不管怎麼樣都想把集中營的事做一個了結。回首自己的前半生,西伯利亞的那段拘留生活是什麼意義?那是個什麼樣的地獄?因此,他才把多年創作的俳句和說明當時狀況的手記,收納在一起打算自費出版。然而他沒辦法避開那件諱莫如深的事件,該怎麼處理才好?這讓他相當頭痛。 “就在那個時候,他從收音機裡聽到川崎茂少尉的聲音。現在改名叫富岡的這個人,提供老人工作到死的場所,他也是創造工作價值、人生價值的運動領袖。”

“講古先生,你這些話一听就知道是胡說八道,幹嘛非得要我在這兒聽這些沒憑沒據的故事?” “請你再多忍耐一下吧。再怎麼說,這也是殺人事件的搜查行動。” 志方終於找了位子坐下。大月則仍然站著。 “高津一直無法忘記集中營的記憶,他知道中尉被殺的真相,對於一切都無法信任,活著只是為了找個長眠之地。然而,突然有個男人宛如老人的救世主,在廣播中暢談他的理想。這個男人的聲音十分耳熟,名字也叫茂,可是他不敢百分之百確認。” 但是花守這個名字,取自向井去來的“花守與白頭促膝以對”,喜愛俳句的高津察覺到這一點,確知花守的理事長富岡,就是川崎少尉沒錯。在報紙廣告上看到“華守翁”的名字時,將川崎少尉與“華守翁”聯結在一起的可能性也很高。 “由於他自己本就打算自費出版,所以我猜他也一直注意各家出版社的廣告。廣告裡如果登上蟻穴的名字,還有第五十三戰俘集中營的文字,川崎少尉一定會去買這本句集吧。更何況,華守翁的書已經成為系列,每次報紙廣告上的再版訊息裡,一定有它。介紹自己作品的廣告,他再怎麼也會看一下吧。” 對高津來說,或許這是一種賭注,但是這是一種不服輸的賭注。川崎就是華守翁,他相信自己丟出去的疑問一定會得到回應。 “讀了句集,便能將自己的訊息傳遞出去,而且應該會有反應。因為那是相信對方靈魂中仍有真誠的證明。” 高津的訊息就是希望斬斷中尉首級的兇手能為此贖罪。 “只以俳號來記述,足見他的用心良苦。” 志方把槙野和朝倉如何推論出俳號對照真名的經過,說明了一遍。 富岡不時皺皺眉,表情仍維持一貫的冷漠。 “原本,對句會的成員來說,應該瞬間就能明白。真是個體貼別人的人哪。而排除萬難幫忙的是高津委託的出版社業務員,跟出版你的書同一家公司的人。” 富岡仍舊保持沉默。他的眉頭一直忽上忽下地挑動,像要努力不讓情感流露出來。 “觀世參是裁成細長的紙條揉搓成的紙捻,指的就是沾了血蹟的綁腿。負責挑水的高津,並沒有漏看那道血痕。一大清早他就到暖爐旁,用冰塊融成水,所以在高津之前是不可能有水存在的。然而地板卻是濕的,而且還有血流過的痕跡。我們不知道高津是何時注意到這件事,或許是幾年後,或許是幾十年後吧。但他想起了那個受傷的人。那個人表現出受傷的樣子,腿上綁著滲了血的綁腿。他把綁腿浸在水里,在零下五十度的低溫中凝結,就成了一把鋒利的刀。犯案之後,再把刀用暖爐的火恢復成原本的綁腿。那血跡就是殺人時留下的呀。以少尉的功夫,取人首級乃是易如反掌。” “竟然能從俳句中聯想出這麼一大篇故事,你的想像力真不簡單。” 富岡打破沉默,含笑說道。 “真是如此嗎?” “是啊,這都是你個人主觀的解釋。貝契卡里朱紅生命的觀世參。為什麼可把它說成是血痕呢?在我看來,暖爐的火焰形狀只會讓我想到虛幻的生命。” “果然不愧是俳句的作家,我們說不過你。那麼五個互相牽制的俳號,你覺得怎麼樣?” “田部井也說是猜拳。就像你說的。” “記憶之門終於打開了呀。” “嗯……”他閉上了眼。 就在這時候,指揮耕地搜查的石渡快步跑進理事長室,在志方的耳邊悄聲說話。 “我們出去外面走走吧。天氣這麼好。” 志方注視著窗外的遼闊耕地說。 “你又打算做什麼,這會給住戶造成不安的。” 志方不理會富岡的話,低聲說道: “麻煩你來一趟。”見他堅持的態度,富岡只好從椅子上站起來。 空氣冰冷,隔著鞋子可以感受到土地的柔軟觸感。 “這就是你們販賣的有機肥料嗎?一點怪味都沒有哩。”志方抓起一把土說道。 “真不敢相信這些都是殘羹剩飯做的。微生物這種東西,肉眼看不見,但是它們的力量還真是驚人哪。簡介上寫說,一條大鮪魚在二十四小時後分解得連骨頭都不剩。經過一星期,或是十天的干燥,就能變成這樣的肥料了。” “刑警先生,如果想參觀我們的設備,你得先預約。” “今天不拿拐杖也能走路了嗎?” 志方把土丟回耕地,拍了拍手說。 “我並不是一天到晚都疼。好了,別再說這些廢話了。你到底想說什麼?我只記得一些集中營片斷的事,你打算用那些話就定我的罪嗎?” 富岡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瞪視著志方。 “我真是服了那些鑑識課的人。”志方冒出一句完全不搭軋的話。 富岡的嘴唇因為憤怒而顫抖起來。 “不管多小的東西,他們都能執意地把它找出來。” 志方口氣變得凶悍,他對其中一位鑑識警員使了個眼色,同時馬上戴上手套,接過一個十圓大小的黑色碎片。 “你看看這個!” 志方把手伸到富岡面前,他的手因為興奮微微顫抖著。 “這是什麼?不就是顆小石頭嗎?” 富岡想接過來看個究竟,但被志方制止。 “富岡先生,你認為它是什麼?”他一邊說,一邊把碎片放進證據保管袋中,然後才交給富岡。 “我哪知道那是什麼鬼玩意兒!” “鬼玩意兒?你把人當成什麼了!” 志方高聲喝道。 “無禮的傢伙!你們這些人懂得什麼。” 富岡一臉憤怒,明顯的失去了冷靜。 “你沒看到嗎?這裡寫了一個字。” “字?”富岡凝視著那塊直徑不滿兩公分的暗紅色碎片。 “只有割痕,沒有什麼文字啊?”他徐徐地說。 “那是大日本帝國的'帝'字。” 志方把袋子取回說道。確實那已經不成個字了,就如富岡所說,看起來只是一些裂痕。 “荒謬!現在是什麼時代,還大日本帝國咧!” 富岡嗤笑著看著志方。 “原來你的眼力這麼差嗎?” “看不見的東西就是看不見。你們還要愚弄我到什麼時候。” “你知道高津在關東軍的時候,是配屬在人肉地雷的部隊嗎?” “我不是說我忘記了嗎?” “他的部隊在陶壺裡放進炸藥,然後抱著躲在地洞裡等待敵軍戰車。訓練中他的戰友被炸死,他雖然撿回一命,但也受了傷。” “你說的這些,我根本沒有記憶,你只是浪費時間罷了。” “陶壺的碎片卡在鎖骨,剌進肉裡。為了怕摘除有風險,所以就一直讓它留在體內。” “當軍人的,哪個身上沒有一兩處傷痕?我身上也有槍傷啊。” “高津留在體內的陶壺上有個字樣,就是大日本帝國。” “啊?”富岡的臉色一變,看著志方的眼神轉為凌厲。 “這就是刻著大日本帝國的帝字的壺片,它混在有機栽培肥料裡。這代表什麼意義,你還不懂嗎?” “怎麼會這樣?” “雖說是因為摘除有其風險,其實他是為大日本帝國刻在胸口而感到自豪。為了不讓炸彈壺上的大日本帝國幾個字蒙羞,所以他活了下來。這裡挖出來的,是高津二等兵的驕傲呀。我就相信絕對能找到它。他的……他的驕傲,怎能讓它這麼輕易的消失啊!” “可是……這種東西……” “這個碎片,全世界只有一塊。這玩意兒哪裡也沒去,就一直待在高津的身體裡,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它和高津一起生活,直到你中止了它。它現在就在我手上,你最好想清楚!” 廚餘處理機的滾動軸輾碎了高津。他的身體被丟進有機菌床,分解得無影無踪,成了有機肥料,被保管在出貨前的倉庫裡。然而小小的陶片卻沒有分解,殘存了下來。 “那麼小的碎片,竟然……留了下來。真令人難以置信。” 富岡喃喃自語,然後低下頭。頭頂已經相當稀薄,掩藏不住他八十六歲的高齡。 “能不能請你丟開其他身分,回到高津二等兵曾經尊敬的川崎少尉呢?” 聽到志方的這句話,富岡無力地點點頭。 志方又問,需不需要找人送他回房。 “不用,我誰也不想見。”說著,富岡挺直了背梁。 “驕傲!我也有驕傲啊。不對,我認為所有關東軍士兵都有。所以當俘虜是一種恥辱。為什麼我會殺了鴻山隼人中尉?都是一種偏狹的矜持。” 富岡坐回椅子,行了個禮後便開始說話。 府警的偵訊室裡只有志方和大月,桌上擺著高津句集的影本。集中營裡出事的時候,二十八歲的川崎在家鄉還有個妻子。決定赴滿州出征的前夕,他們還到附近的相館各自拍了個人照,把照片當作護身符一般,不離身地貼胸放著。他深愛著他的妻子。 “但是俘虜生活讓人心變得墮落,不知不覺的著了魔。我和診療室的護士瑪莉亞成為情侶。不,那或許只是我的錯覺。” “怎麼說?” 志方坐在富岡的對面,大月則在後方記錄口供。 “瑪莉亞不喜歡集中營的工作,她想盡快調回一般醫院,當普通的護士。她常沒事出入軍官房間,後來我才知道,她是在向日本武官拋媚眼。” 她沒有來見川崎。依蘇聯軍方的規定,女性轉調單位的方法之一就是懷孕。懷孕的女性即使是囚犯,也可以免除沉重的勞動工作;不是囚犯的人更可以離開集中營,到村鎮居住。 “所以,瑪莉亞就為了想懷孕,才出入軍官房間?天底下哪有這種事!” 志方無法理解這種道德觀。尤其身為一個女兒的父親,對這種事更有難以解釋的排斥感。多日來瑪莉亞在他心中的形象完全破滅了。 “對於集中營裡蘇聯士兵的粗暴和卑劣,俄國女人之間也多有傳聞。相比之下,日本軍官顯得體貼有禮又勤勉,可能是因為這樣吧。” “所以她想懷一個日本人的孩子?” “是的,但是如此不合情理的事,哪能想得到呢?” “所以,毫不知情的你,便和瑪莉亞……” 川崎製造藉口和她偷偷約會,同時拜託田部井,請他教瑪莉亞日文。而她認為學日文有助於照顧日本兵,所以也很熱心地學習。 她進步得飛快,到最後大略可以用片假名讀和寫了。 “然而,她這麼做的目的……” 富岡沒說下去。 “只是為了接近那些軍官。” “她總會找理由到軍官房裡去。就在那段時間,瑪莉亞知道了鴻山中尉的不法情事。他和管理官聯手私並糧食。” 集中營的主食是黑麵包。那是用小麥、大麥、裸麥、玉米粉以及馬鈴薯粉,加入酵母菌發酵而成的,但是裡面還混入麥蒿和稻殼。說有多粗劣就有多粗劣。多出來的麵粉則拿到鎮上換別的東西。 “瑪莉亞把她目擊到的狀況告訴我。同為日本兵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每天做著粗重活兒的軍人只能吃到簡陋的食物,這不公平。我希望給大家至少多一點滋養的東西吃。” 川崎提醒鴻山,雖然他批判共產主義,但實際上他的行為已經背叛了其他的日本兵同袍。 “你這麼做很正確呀。” “雖然我們是集中營,但部隊的階級意識還是很強。少尉出言頂撞中尉,代表了什麼意思,警官,你能了解嗎?每天都有人因為私刑而受傷,考慮到這種現實,我的行為實在太魯莽了。” “所以你遭到懲罰了嗎?” 志方吞了一口口水。 “沒有,在那之前,我便趴伏在地上向他請罪了。當然還是少不得一頓痛罵,而且還沒收了我所有的東西,把我趕進和一般士兵一樣的兵舍中。” “所以你並不是為了反抗階級意識,自己搬離軍官房的?” “高津連這個都寫了嗎?” “是啊,你是個大英雄。'曼陀林該彈奏還是推開的一輪月',他寫了這句俳句。你還記得?谷木被翻倒的手推車壓住,你為了幫他,而把警衛兵的機關槍擋回去的事?” “有那種事嗎?當時太年輕,太衝動了。” “這麼一個正義的英雄,就因為和中尉的衝突而把他殺了?” “不是。雖然我無法容許不法和侮蔑,但還不至於想殺了他。” “那,到底是什麼?” “是瑪莉亞。她才是最大的原因。結果瑪莉亞還是選擇了有優勢的人。從軍官房搬到一般兵舍的男人是沒有用的。這種難堪令我想自殺,那時我曾想到用綁腿做成刀,打算切腹自盡。但是我下不了手。就在自暴自棄、宛如喪家之犬的時候,我聽說瑪莉亞懷了中尉的孩子。” “這事是聽誰說的?” “是瑪莉亞自己告訴我的。我感覺挫敗到了極點。真的可以說是雪上加霜。寒流來的那一夜,中尉訓慰大家:'達成業績並非為了蘇聯,而是為了日本軍人的驕傲。'然後點起馬合菸。由於紙張不足,他把身上帶的紙拿出來隨便捲成煙的時候,我發現了,那……那是我妻子的照片。” 富岡的聲音哽住。 “被沒收的物品中,也包括了你妻子的照片?” “是的。那是我當護身符一樣寶貝的妻子照片。我背叛了我的妻子,但是當時我只覺得,那個一直等我回鄉的妻子,被一個畜生給凌辱了。” 川崎用片假名在《日本新聞》的空白處寫了清晨五點醫務室,交給中尉,說是瑪莉亞交代的。 “下定決心啦?”志方確認似地再問一次。 “吸了水的綁腿,只要兩個小時,就能變成一把毋庸置疑的名劍。用斧頭將劍尖十五公分研磨一下,它的鋒利程度比一般軍刀還要理想。不,我是這麼相信。五點,中尉在一片黑暗中點了煙,往醫務室走去。香煙的火星閃爍在長官房和醫務室之間的延長線上,我瞄準它慢慢走上前,從背後靠近他,就在快要趕上他的那一剎那,我感到全身的精魂都凝聚在劍尖上。不偏不斜,直切而入乃是日本刀的特徵。而此刀的雙重構造成就了這種絕技。日本刀是由堅硬的皮鐵包覆住柔軟的心鐵。柔軟的綁腿即是心鐵,負五十度的冰則成了皮鐵。另外,以必成的信念,揮刀而出。是奇蹟吧,或許真是奇蹟。我其實已抱定必死的決心。” 這是唯有熟稔日本刀的富岡才能想出的凶器;而且若非居合道的高手,也做不到的罪行。然而所有的條件都在這一瞬間全部到齊,誠如富岡所說,這或許真的是奇蹟。 “高津知道瑪莉亞遇害之後,打電話給我。他說雪達摩全都看見了。” “這是什麼意思?” “高津發現中尉的屍體時,中尉的護身符已經變成白色,就像個雪達摩。他問我為何知道。” “'只知疼不知佛雪達摩'吧?” “我因為腳痛,面對死人(佛)就像達摩一樣束手無策。我寫的俳句本來是這個意思。但高津對雪達摩這個詞感到懷疑。這個束手無策的比喻,只要寫達摩就可以了。泰舍特的天氣太寒冷,那兒下的雪乾燥得根本無法做成雪達摩;實際上我也從來沒見過雪達摩。即使這樣,我還是寫了一句死人和雪達摩的句子。當我砍掉他的腦袋,茫然地站在原地時,的確看到了從中尉外套皮帶掉落的木雕達摩,變成了白色。然而清晨發現中尉屍體的高津說,中尉的護身符的確就像雪達摩一樣。他對我說沒到現場、沒看到屍體的人,怎麼會把屍體和雪達摩聯結在一起呢?可能是當時中尉的達摩鮮明地烙印在我心中,因此不知不覺間便把它投射在句子裡了吧。我可以找到千百個理由來解釋,但我什麼也沒說。因為高津並沒有再追問下去。” “對高津來說,他等於已經得到確實的證據。” “但是,我還有使命沒有完成。” 富岡一直希望,在戰後能建立一個機制,回饋給那些努力過的人。而現在已經快要接近完成的階段。為了完成這個大業,他必須培養一批熱中的信奉者。 “雖然事情發生在五十八年前,但是一旦曝光,就會成為一個大醜聞。今後的銀髮族將會越來越多,花守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能讓人有活力,都是為了今後的日本著想,絕不是圖利自己。” “為了這個不惜殺人嗎?”志方插嘴道。 “瑪莉亞要我向中尉的遺發和遺物謝罪,和那時候一樣,趴在地上向他磕頭。讓中尉再次踐踏我的自尊,那種屈辱實在教人無法忍受。不,當我們成為俄國人的俘虜時,我等的自尊或許早已被踐踏殆盡了。” 富岡用了“我等”這個字眼,這裡面也包括了高津吧,志方想。 “瑪莉亞是如何發現你是兇手的?” “她從我跛腳的不自然動作,看穿我根本沒受傷;進而懷疑紅藥水滲到綁腿外的方式也不太對。她說塗在患部的紅藥水,與包紮好從上面沾附紅藥水的方式,完全不一樣。當然,她應該無法想到我是用冰刀犯的案。但她知道我和中尉曾為她爭吵。因而從動機、偽裝的傷、不自然的紅藥水滲出,咬定殺死中尉的人就是我。為了不讓綁腿刀融解時沾到的血水引人懷疑,我可說是挖空心思。但結果卻瞞不過瑪莉亞的眼睛,我的努力等於白費。只不過很幸運,瑪莉亞懷孕的事被尼可萊醫生髮現了,他立刻把瑪莉亞轉到了別的醫療單位。而我等也在隨後被列入歸鄉的行列,與瑪莉亞再無任何瓜葛。瑪莉亞並不知道我寫的俳句,她只跟秀樹說,兇手在句會的人當中,俳句裡有線索。” “警方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掌握到你的所在,瑪莉亞這麼厲害,竟然能把川崎少尉和富岡茂連在一起。” “秀樹把他和秀人夫婦拍的照片送給瑪莉亞,也附上了花守的簡介資料。” “經過了幾十年,瑪莉亞一直沒有忘記你的臉哪。” 志方問起事件當天的狀況。 “我從秀樹那裡得知瑪莉亞要來日本的消息時,或許心裡就已萌生殺意了吧。” “為了封鎖過去的事?” “不是,不只是那樣。秀樹來找我商量,他說瑪莉亞有他祖父的遺腹子,該怎麼辦才好。他同時也表示,知道我的過去。秀樹希望建立一個老人醫療設施,因此他提議共同經營。事實上是瑪莉亞跟他說,只要對我提起她的名字和中尉的死因,我就會出錢,作為那個私生子的封口費。趁此機會秀樹也能拿到他想要的錢。” “秀樹假裝自己受到威脅,然後來威脅你。但是那個遺腹子其實已經死了。” 他深深的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只是秀樹的言行已經近乎耍賴。事實上秀樹對醫療的熱情並非虛假,他的研究的確需要金錢支援。” 瑪莉亞指定了見面地點。他在東港讓兩個人上車,但因為回憶太強烈了,所以從東港一路開到喜多碼頭。在那裡停下車,在車上談話。 “見到瑪莉亞,我便失去殺她的念頭。她所引為證據的遺發和手錶,根本沒有任何意義。瑪莉亞一個人把中尉的孩子養大,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才熬了過來,想到這裡心裡不禁一陣酸楚。但是提到錢的話題就不太投機了。而且一切似乎都是秀樹在主導。於是我拿出預先準備好、加了安眠藥的飲料讓他們喝下,兩個人都昏睡了過去。我便將瑪莉亞扛起,移到車外。” 在海風的吹拂下,昏昏沉沉的瑪莉亞逐漸清醒過來。富岡向她保證,一定會給她錢,請她安靜地回伊爾庫茨克。但是她突然拿出遺發和手錶,激動地要求富岡道歉。 “從軍校時我最拿手的招式就是柔道裡的裸絞技。嫻熟者只要幾秒內就能置人於死。所以,我根本沒用什麼力氣,事情就結束了。” 他撿起了遺發,但中尉的手錶卻不見了。正要尋找的時候,聽到人的聲響,他認為就算有手錶,也不會讓西伯利亞的事件曝露出來。於是便放棄尋找。 “瑪莉亞怕人找到手錶,把它藏在內褲口袋裡,但腐蝕的錶帶上還是黏了一根遺發。你是在什麼時候殺死瑪莉亞的?” “我想應該不到六點半。” “哦,這樣啊。瑪莉亞表上的時間是正確的。只因冬季的時差,差了一個鐘頭。我是說跟伊爾庫茨克。它是在五點二十二分停止的。” “那表還會動嗎?” “是啊,她保養得很好呢。秀樹呢?你又是怎麼殺了他。” “我給甦醒的秀樹再次吃了安眠藥。然後就帶回花守殺了他。本來我打算把罪行推給秀樹。把他殺了放進廚餘處理機,讓他永遠消失。這麼一來,與瑪莉亞同行的他,一定會遭到懷疑。” “然而,高津出現了?” “第二天,正當我想把秀樹的屍體丟進處理機的時候,高津打電話過來。我大吃一驚,同時也湧起了無限的懷念。” “畢竟隔了五十八年呢。” “他說,為了瑪莉亞被殺一事,希望盡快見我一面,有重要的話想對我說。我直覺他已察覺了一切。我跟他約好,那天晚上利用龜岡演講會的機會,秘密跟他會面。” 如果可能,我也不希望以這種方式與他重逢。富岡低語。 “他拿出平等的象徵——那根用筷子做成的木製天平,責備我,問我難道不覺得可恥嗎?” 富岡騙他到冰室比較好說話,然後趁著高津質問的空隙,從背後將他勒死。在冰室把秀樹和高津的屍體對調。秀樹的屍體,則以集中營裡慣用的,現在菜園也還在使用的單輪手推車,運到神社後面。 “我也沒辦法啊,刑警先生。” “就算真是這樣,可是這麼深得人望的你,怎麼會這麼糊塗!” “很多老人家都要仰仗我啊!”富岡突然大喊出來。 敲門聲響起,一個年輕警察進來交給志方一張紙條。 “你所使用的轎車裡面,檢出數種毛髮。其中有一些古老的頭髮,被認為可能是隼人中尉的遺發。可能是搶奪遺發之際,黏在衣服或是其他地方吧。” 志方把紙條內容告訴富岡。 “你大概是在回程的路上把它丟在可能是某處的府道或農道吧。” “即使只剩頭髮,你也不原諒他,是吧?但是高津跟你沒有仇啊。” “在某種意義下高津是信賴我的。他並沒有打算去檢舉我殺了鴻山中尉。句集,他也說是在戰後六十年這個時點,認為殘存者有責任、有使命讓那段戰爭歲月不致淡化,才決定出版的。但是當他知道句集這種書,社會的接受度並不大時,便決定只印給想看的人看就好。他說回國之後,到泡沫時代來臨前,存了不少錢。” 高津直到最近,才在收音機裡聽到富岡的聲音。他聽到富岡暢談理想,活躍於工作時,心裡十分高興。只是他說的那種超自然力量,讓高津記起了某些事。 “他說他想用句集將當時犯下的罪做一個總結。但是,他知道我另外又犯了罪。所以他說,不能再這樣下去,要我跟他一起去自首。如果不這麼做,會加深我的罪業。” “當他知道鴻山中尉的事件是你做的,為什麼不直接跟你聯絡呢?” “他說,句集裡隱藏著給我的訊息,他相信只要我看了就會懂。當麵點破就不能算是自己發覺。他說贖罪若是別人說了才去做,就沒有意義了。” 富岡的聲音有些擅抖。 “他對你說了這麼多,你還對他下手?” “我的事業真的能提供給那些老年人一個生存價值,那些人在戰前、戰時,到戰後一直無怨無悔地默默工作,只有我能為他們創造生命價值,除了我之外,沒有人可以做到。” “你錯了。藏在俳句裡的心意,正是尊敬你的證明。就因為你是個成功的人,他才希望你好好地將過去清理乾淨,未來才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呀。你讀一下這個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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