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東京歸鄉

第12章 第十章鏡石映照出四足之下的陰囊

東京歸鄉 镝木莲 3547 2018-03-15
我所在的集中營共有八百餘人,共分成四中隊。每一中隊又分成四小隊,每小隊以十幾人為一班。幾乎是直接把關東軍的編制套過來使用。但我入隊的時間尚淺,所以不論分派在哪一班,居尾的情況沒什麼改變,也沒有難以抉擇的意識,就是當個順從的小兵。 但是對方看准我出身東北,具有耐寒的能力,因此命我擔任清早挑水的工作,這差事令我痛苦不堪。 總之,朝會和點名的時間隨他們任意延長,但勞役工作卻不會因此縮短。花一小時點名,夜間工作就要增加。白天做起來都十分艱難的工作,夜裡做更是去掉半條命。若前一夜的疲勞導致晚起,第二天早晨就得更加忙碌。 點名時之所以花費那麼多時間,恐怕是因為蘇聯軍警衛兵的算法有問題。簡而言之,就是他們不太會算數。

在軍隊中,除非有特別的命令,否則是以四列縱隊整隊。因為用四的倍數便於掌握人數。只要把隊伍整好,全隊人數便可一目了然。然而,他們為了方便自己計算,而將隊伍打亂。有時五人一組,有時兩人一組,全憑警衛兵的習慣。數四十人時得從頭開始數,數完六十人又得走回最前頭。結果,每數到四、五十人左右時,警衛兵就會煩躁得把戰俘踢打一頓。 然後又得從頭開始重數。於是,光是站著點名,地面升起的冷氣就足以凍得腳趾麻痺,等到開始工作更加難以使喚了。 相對於追求效率,他們做的事卻是亂七八糟,若說教育水準之低,可真到了天下奇聞的地步。但我們的命全都抓在他們手上,所以也不敢當作笑話。 每天第一件工作,就是如何配送清水。雖然有個地方接了自來水管,但十月一過,連深達兩公尺的土裡都會結冰,有水管也沒有用。

因此,除了把雪或冰融成水之外,沒有其他取得清水的方法。 我們集中營的人員約有八百人。我們得準備煮飯用的水和每小隊約五十人份的飲用水和洗臉水。 從挑水兵裡每天輪流挑出兩名,走到一公里外的森林,把堆積的冰塊切開,用雪橇送到廚房。冰柱得靠兩人一起用一種名叫皮拉的鋸子來回鋸下,所以若是兩人搭配不好,就切不快。廚房的水如果送遲了,早餐也會延遲,我們就會成為懲罰的對象。所以必須與時間賽跑。 輪值者在廚房準備用水時,各小隊的挑水兵會將集合場所一角的凍土挖開,取得洗臉用的冰塊。鐵鎚或鏟子沒有刃,得用伐木用的斧頭削取。為了怕把斧刃給削鈍了,用劍道中“逆胴”的技巧,將斧頭插入冰塊削下,效果很不錯。 把冰塊放進小桶裡,帶回兵營用火爐融成水。反覆幾次之後,才終於能供給每個人一杯水。

泰舍特本來就是缺水的地區。就算不是戰俘,聽說一般家庭也只用半杯水來洗臉。只是考慮到過重的勞役,大家都想把洗臉水拿來當飲用水喝。反正防寒布蓋住了臉,就算不洗臉也看不到臉臟,長出的鬍子反而可以防止凍傷。 直到回鄉以前,我一直做著挑水的勤務,但中間有幾個月是由其他的二等兵代替。那是因為我在接受人肉地雷訓練時所受的傷惡化了。 清晨,正準備彎腰從下段床板爬出來的時候,脖子突然一陣巨痛。幾乎所有同袍都是朝同一方向側躺著睡,沒辦法翻身,所以也可能是肌肉萎縮或落枕了。我沒把它當回事,想站起身子動動脖子和肩膀,促進血液循環。 但把頭彎向右邊的瞬間,我“啊!”的大叫了一聲。一陣猛烈的痛從鎖骨一路傳到右頸動脈,又從頭部右側傳到右眼和右耳。

霎時我跌到床下,便失去了意識,等清醒時已經在醫務室裡。 最初,我誤以為自己還在滿州的陸軍教練場。回到那個視死如歸、自己即將成為地雷的場所,有種奇妙的爽快感受。 一個名叫田部井正夫的上等兵能說俄語,所以他跟在我身邊。 耳邊響起的俄語將我帶回現實。這裡是伊爾庫茨克州泰舍特的集中營。田部井上等兵悄聲在我耳邊說,尼克萊?布夫科醫師是個值得信賴的醫生,最好趁這個機會好好休息。 雖然有數個集中營都有醫療設施,但其他地方的編制,一般都是蘇聯醫師兩名、護士一名、再加衛生兵五名。只有第五十三集中營非常罕見的有三名醫師、兩名護士。即使如此,五名醫療人員要負責八百人的健康,還是無法予以充分治療。 在這樣的處境中,尼可萊醫師用他最大的權限,盡量努力使戰俘有機會休息。田部井上等兵說,尼可萊曾向上級建言,讓俘虜休息一天,就可以減少因過度勞累而死亡的人數。

尼可萊醫師診斷說,我脖子和鎖骨上的疼痛,原因出在鎖骨下方有異物。聽到這句話,我才想起早已忘卻的往事,那是在關東軍時代發生的一件意外。我抱著陶壺進入洞穴,潛伏在戰車經過的路上。身負著人肉地雷的任務,卻不巧遇到同袍誤觸火藥爆炸的意外。同袍被炸死,而我為了不讓懷裡的彈藥壺被火燒到,於是以身為盾。就是那時陶壺炸碎的碎片插入我的體內。 沒有造成雙重爆炸,真可算是奇蹟。那時我昏了過去,睜開眼時,有一瞬間我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 陶壺的碎片就這樣插進右鎖骨中,關東軍的軍醫說,因為它位在頸部,無法動手術。而且軍醫看了X光片後還笑著對我說,你應該感到高興,因為那片拇指大的碎片上面正好刻著大日本帝國的“帝”字,就把它當作護身符吧。

疼痛持續了一段時間,我對自己說疼痛正是自己還活著的證明,當我又能持著木枝削成的木棒,做出揮舞動作時,痛覺已淡化到皮肉痛了。雖然期望自己能恢復到做出“拔胴”擊打對手左側腹;但又對炸死的同袍感到愧疚。 似乎是因為在西伯利亞每天一早就要挑著沉重的扁擔完成一天的勞動,以致疲勞不斷累積才使疼痛復發。 我知道在集中營接受摘除手術,無異是將死期提前。我只祈求能像在滿州那樣,不要觸及神經就好了。 這裡既沒有X光設備,也沒有手術用具和麻醉藥。摘除異物反而有致命之虞。於是在尼可萊醫生的指導下,暫時敷藥布,減輕碎片周圍的發炎狀態。 我們的工作是鋪設貝阿鐵路的軌道。但是,在鋪設之前,必須先填土。把路基修平之後才能在上面放置枕木。

整頓路基是一項艱難的任務。如果不用炸藥先把堅硬的凍土炸開,根本是一籌莫展。而裝設炸藥的洞穴,必須由人來挖。 先用火炬將表面的冰融化,然後在有點濕軟的窪洞裡快速設置好炸藥。我已十分熟練炸藥的處置,並不費甚麼工夫,但挖掘裝設炸藥的洞穴時,必須握著斧頭,很擔心振動會牽動到體內的陶片,觸碰到神經。所以只要有點疼痛,就用藥布減輕疼痛。 其實比起藥布,有一位叫瑪莉亞的護士的溫柔,更具有治療的效果。在她的照顧下,疼痛慢慢減輕,但也只是免除了清晨揮動斧頭的工作。雖然只有幾個月時間,但每天點完名後,到醫務室去更換藥布成了我唯一的快樂。瑪莉亞深知我的心情,雖然藥布已經沒了,卻也沒趕我回去,還繼續假裝幫我敷藥。

而且,她還會給我一撮砂糖。甜甜的味道讓我想到故鄉紫波樹上的柿子。在神社院子裡結實係系的柿子,即使在寒冬的景色中,仍讓人暖得臉頰脹紅。 手掌裡的甜白砂,想到柿子的顏色 戰爭雖然結束了,我們卻被丟在沒有盡頭的痛苦深淵。經常與死亡相伴的狀況,可以想見戰俘集中營跟戰場無異。但是,戰俘的心卻和在戰地時有天壤之別。因為,現在對抗的並不是敵國的軍隊,而是自己。寒冷、飢餓、疼痛、疲勞等一切,時時挑戰著我們尋求溫暖、飽足、快樂、怠惰的心。 尤其是飢餓更是如此。如何抵抗鄙陋的人性,決定了是人還是畜生。這麼說一點都不為過。 剛被帶到第五十三集中營後,關東軍所儲備的馬鈐薯、豆類和穀類等,有部分轉作他用,剩下一點點加在湯裡給我們喝。但是不到一個月,湯裡放的雜糧已經少得可憐,只靠岩鹽來調味。大家忍受不了飢餓,沒辦法只好嚼松枝,用苦味壓過空腹的感覺。

午餐就用馬吃的高粱做成團子配加鹽的清湯,晚餐是粟米糰子配加鹽的清湯。三餐的主食是黑麵包,一大早就把一天份三百公克的麵包分給大家。但所有人都是馬上就吃光。倒不是因為太餓無法忍受,而是害怕被別人偷走。 有偷拿戰友麵包的;有在地上發現一條蟲偷偷撿回去吃的;或是為了爭奪一條蟲而大打出手以致重傷的;還有把馬糞中未消化的高粱撿來吃的,甚至還有人從人的糞桶裡……彷彿是餓鬼道的極致。但我知道,這些行為都是忍耐超過極限的結果。 馬的身體裡可能有俄國人也害怕的疾病,人糞裡也會繁殖大腸菌。有人吃了立刻上吐下瀉,最後虛弱而死。而馬都消化不了的高粱殘渣,有人吃了之後被纖維刺破了胃,最後吐血而死。這些都是尼可萊醫師緊急發表他們的死因,以提醒我們多加註意,才真相大白的。如果他沒告訴我們,獵食馬糞的行為可能還停不了。

為了朝嘴裡塞東西,人的自尊是可以拋棄的。只要能夠活下去,就有機會回日本與家人重聚。一定是這樣的信念,填補空虛的肚子。 從廚房搬來我們營房的黑麵包只有三公斤。一人可環抱的角柱狀麵包要切成十份,然後再分成早午晚用的三等分。由於切得太隨便會引起抗議,不知道是誰發起的,各班裡開始使用自製的天平。在所有人的監看之下,每人配給三片一百公克的麵包。對於公平公正的期待,喚起大家一同忍耐的意志。 我們拿杉樹等野生的青木樹枝來做筷子。天平也是用一支筷子做的簡易玩意兒。但在這個什麼都無法信賴的集中營裡,它是唯一公平的尺度。 對我而言,那個為人心保持平衡的天平,直到如今仍在我心中。 青木枝阻我通過人畜的分界橋
註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