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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死神與少女

有翼之暗 麻耶雄嵩 23726 2018-03-15
空無一物。 這並非修辭,而是真的一無所有。 唯有死氣沉沉的石磚牆圍繞四方。不,“四方”的說法可能不妥,因為這房間不是立方體,而是一個圓筒。 使用至今,塔內似乎從未做過裝修,日用器具及內部裝潢一概沒有。豈止如此,連堅硬的石地基也裸露在外。溝壑之處長滿了苔蘚。 整個空間宛如巨型井底。 天花板似乎離頭頂十分遙遠,黑沉沉的,看不分明。那裡應該就是底大頭尖的曲面的終點。房間沒有窗,僅有幾縷微光從上方的箭眼漏人室內。 照明設備也只有懸於門口的那盞古老的油燈。燈上覆著名為“貝拉斯科”的燈罩,表面起伏有致,邊緣呈鋸齒狀。這盞燈了無生氣,想必是燈油耗盡之故。 直徑約十米的、廣漠的圓筒空間……這就是地獄之門。

這間屋子放在平時只會讓人覺得空曠,如今卻多少顯得局促。 莫非是因為那陰鬱的氛圍?結實粗糙的石壁帶給我們的壓迫感也許要比表面看上去的強大。 愛德蒙·唐泰斯被關押的監獄也不過如此吧。這個地方與所謂的“居所”概念相去甚遠。 而……一切的元兇就掉落在門的內側,緊靠著門扉。 “房間是黑暗的,死也是黑暗的……”木更津喃喃自語道。 那張“臉”上沒有苦悶的表情,但遺容也算不得安詳。 開始腐爛的頭顱上留下的是恐懼,而且是極度的恐懼,也是最後的恐懼。 木更津用手中的燈照亮了腳下。橙色的光芒奇妙地抖動著。 “有趣的是,失去軀幹的頭顱彷彿在召喚新的身體。似乎只有頭部的話,會顯得很不合時宜。簡直就和轆轤首一樣。”

伊都的頭顱旁橫臥著一具屍體。當然屍體上沒有頭,從肩頭再往前,赤褐色的血灑了一地。屍身穿著外出用的灰色大衣,乍一看似乎與頭顱同屬一人。 和伊都的頭一樣,切口乾淨利落,使得兩者幾乎能天衣無縫地合在一起。 “這麼一看,就像同一個人的。” 如果事先不知情,恐怕會對此深信不疑。不屬於同一個主人的頭顱與軀體極其自然地取得了協調。 “這可比弗蘭肯斯坦博士強擰的人造人要自然多了。” “這是有馬的身體吧?” “希望是這樣。” 看在辻村的面子上,木更津姑且老實作答。 警部翻了翻屍身的衣袋,裡面只有黑皮革的錢包、房間鑰匙以及方花格的手帕。 “沒有值得一提的東西啊。” “兇手插過手的話,自然是不會留下什麼東西的。”

“有馬是深夜從域崎趕回來的嗎?”堀井刑警問道。 他死死盯住有馬的屍體,目光不離不棄。不,其實是他無法將視線挪開吧。 “也可能是有馬根本就沒去城崎。他只是打電話說今晚要在城崎留宿而已,不是嗎?”木更津插了一句。他與堀井完全不同,一直在東張西望,環顧屋內。 “這倒也是。”辻村也點頭道。現階段他除了點頭別無他法。 “搞得不好,頭可能是被那個東西切下來的。” 木更津說的是一座擺在屋角的斷頭台。剛進來的時候,可能是燈光太弱的緣故,沒注意到這件東西。斷頭台的木架呈黑褐色,幾乎與背後的石壁融為了一體,整體給人一種干涸的感覺,似乎頗有些年頭,不免讓人猜想安托瓦內特或丹東的腦袋莫非也是被它砍下來的。唯有一米見寬、放射暗光的鍘刀表明,這座斷頭台還在服役。

燈光打在刃上,不規則地散射開來,像是發出陰森慘惻的笑聲。 被斬首的屍體和斷頭台……令人不寒而栗的絕妙組合。 “怎麼可能?!” 辻村否定的同時,也表示了一定的關注。他當即下令:“堀井君,去把鑑識課的人叫來。” “是!” 堀井領著氣色不佳的菅彥走出房間。看來菅彥不光外表柔弱,內心也很單純。 “有馬為什麼要說那樣的謊?”我問道。 “既然隔著電話,就未必是有馬說的。” “是兇手模仿有馬的聲音嗎?這個倒也不是沒可能。看來有必要向家政婦做個確認。不過,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警部話音剛落,木更津便答道:“不知道。” 這話說的,好像那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似的。 “你倒是挺舒坦啊。”很難說過村的這句嘀咕算不算嘲諷。警部多半不是什麼悲觀主義者,但在木更津的襯托下,看著有點像也不奇怪。

“總之,現在我們還一無所知。一切只有神明知道……就和寫在這裡的句子一樣。” 拼結得嚴絲合縫的鋪石板,在屋子的中心地帶砌出了一個小圓圈。圈內刻有文字,像是古文字。因風蝕的緣故,有些字棱角受損,有些字缺了一塊,但大致保持了原樣。由於室內非常暗,在木更津掌燈指明之前,誰都沒有發覺。 “彌尼,彌尼,提客勒,烏法珥新……這可是《但以理書》中的名句。意為,上帝數爾國祚、使之永終也,爾衡於權、而見虧缺也,爾國分裂、畀於瑪代波斯人也。”木更津做了一番講解。 “這……這又怎麼了?” “神之看不見的手,在伯沙撒王宮裡寫下這句話,預警了巴比倫王國的滅亡。這裡的神是猶太教的神。而如今我只能認為,這裡發生的種種現像都是那隻'看不見的神手'在起作用。”

“……你到底想說什麼?”敏銳的警部嘴角一陣抽搐,似已有所領悟。 木更津快活地抿嘴笑道:“就是密室啦。” 地獄之門沒有窗,周圍是堅不可摧的石壁。雖然在七八米高的地方有箭眼,但人是無法通過的。 大理石門是唯一的通道。 “空談罷了。”警部立刻大加否定,彷彿這是他應盡的義務。 “以現在的情況看,未必就是不切實際的。倒不如說兇手極可能會積極地這麼做。湊巧的是,各項道具又十分齊全,齊全得都過分了。” 當然,現階段無法判斷一切是否都緣自於木更津所說的“看不見的神手”。雖說作為唯一出入口的門一直鎖著,但只要在門外上鎖就行了。 不過,我內心傾向於是密室。無可否認“興趣至上”是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是,我總覺得蒼鴉城的氛圍,以及事情發展至今的流程都迫切要求本案是一個密室。

“頭砍下來容易,密室可就沒那麼簡單了——而且毫無意義嘛。” “那我問你,砍頭又有何意義?”木更津一臉坏笑地看著辻村,他很少這麼刁難人。 “現在還不清楚。” “那麼同理,我們現在還不清楚把現場做成密室的理由,如此而已嘛。就算是在推理小說裡,偶爾也會出現具備必然性的密室啊。” “可是,也只有推理小說家才會去製造密室。真是無聊透頂。” 辻村啐道。他的話裡多少帶著一點藐視非現實事物的意味。 “你還沒明白嗎,兇手懷有這樣的稚氣,以至於又剁腳,又砍頭,搞得表演成分稍顯多了點兒……” “是你希望如此吧?” “也可以這麼說。”木更津緩了一口氣,嘴角綻放出笑容,“有件事會讓辻村警部備受打擊……這個房間的鑰匙好像就握在有馬的手中。”

有馬俯臥在地上,左手被甩出體外。從這只左手中能看到一件金屬的棒狀物。不用檢查就知道這是一把鑰匙。 我也說不准木更津是何時發現的,總之手裡握著王牌一路推進話題是他一貫的策略。 警部摳出被有馬的左手緊緊攥住的鑰匙,入神地查看著,一時無語。鑰匙由黃銅鑄成,打造得十分華麗,與菅彥用來開門的那把一樣。它的形狀並不單純,前端的槽溝要更複雜一些。鑰匙整體色澤暗淡,看來已有些年頭。裝飾部分也十分考究,把手處還刻著一朵百合花。 “行了,看夠了吧。反正遲早會弄明白的。” “我可不想弄明白。”警部用手帕把鑰匙包好。 “好了,再來看看這個,能解釋嗎?”木更津指著有馬的屍體,那意思是“事情還沒完呢”。

幾粒橘核(好像是酸橙的核)散落在屍體周圍,連外衣的皺褶裡也掉進了兩個。恐怕是受晚秋燥天的影響,橘核已經乾癟。 “我有言在先,這東西可不是我帶進來的。” “我知道。看見屍體的時候,我就留意上這些東西了。”木更津說的是玩笑話,但警部好像當了真。 “福爾摩斯探案集裡有一個關於寄送橘核的故事。詳細內容我已經忘了,好像是謀殺預告來著。” “可是,幹嗎要做這麼麻煩的事?” “令世間嘩然的'怪人二十一面相'的所作所為也不全是合理有效的,對吧?這種東西是不能靠邏輯來分析的。” “在我看來,兇手就是腦子有病。還是說怎麼著,兇手是個瘋狂的推理愛好者?”警部一臉憮然。 “或者是偽裝成了你所想的那種人……不管怎麼說,稚氣是建立在從容之上的。想必兇手很有自信。”

“哈,自戀狂式的自信者嗎?我討厭這種人。” “自戀狂大抵都是自信者。不過出人意料的是,自信有時來源於自卑,所以也不好忙著下結論。” “那你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毫無意義?”我問道。 我那麼問是因為話說到現在,我感覺木更津並不重視這些匪夷所思的現象。 “解釋不了的話,自然就是毫無意義的。如果有意義,那到底是什麼呢?現階段我還不清楚。” 木更津輕巧地把我的問題搪塞過去。不過,想必他已經獲得了某種靈感。 “沒辦法,因為我既不是榮格也不是弗洛伊德。砍頭也好,剁腳也好,把砍下來的頭交換一下也好,後來又弄成了密室也好,這一切是有意為之,還是兇手巧妙設計的誤導,我全都不知道……啊,應該不會是巧合。” “你的話一向很準。”警部一副關我何事的模樣,轉身走開了。 “一切皆是思維。”木更津顯得很嚴肅。 “你確定說的不是恣意” 就在辻村開始發牢騷的當口,鑑識課的人終於到了。 “好了,我們離開這裡吧。接下來你最好查一查橘子是從哪兒來的。” “知道啦!”過村衝著從身後傳來的聲音低吼道。 我和木更津在二樓的會客室等候。 擁有維多利亞時代所特有的華美雋永之氣的家具,擺滿了整個房間。說是會客室,平時多半也沒什麼訪客,總給人一種強烈的感覺,那些桌子台子被放在這里後就無人問津了。簡直就像走進了後街的一家古董店。 置身於這片凝重的寂靜中,我只覺得先前的慌亂都是幻象。究竟哪個是實哪個是虛,這個問題在此刻已全無意義。 也許是風勢加強的緣故,西側的窗戶開始“嗒嗒”作響。 “沒什麼要查看的。”從陰森的“地獄之門”返回的途中,木更津咕噥道,“我是說現階段。” 木更津的言行中常常含著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隱義,這倒不是最近才開始的。要說這隱義是深是淺,根本無從判斷,只是什麼話一旦從他嘴裡說出來,聽起來就顯得特別意味深長。 事實上,他的眼睛也總是望著遠方。 “看來你已經把握全局。而我呢,還沒怎麼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木更津聞言吃驚地轉向我,用一種誇張的語氣說道:“如此聰明的你,竟也遇到了難題!這不是真的吧?” “騙人對我有什麼好處?” 我有點不高興。以他的尺度來衡量,我比他遜色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我倒是常把說謊當作一種手段。根本不必拿托洛茨基出來說事,總之,只要得到允許,一切都會被正當化。” “我認為這和現在的事沒關係……” 木更津坐進雕有薔薇花紋的安樂椅,蹺起了二郎腿。 “很簡單。兩人被殺,頭被砍下,情況不就是這樣嗎?” “我又不是在問這個。我問的是……” “解釋嗎?”木更津悠然自得,一副故意要逗人著急的模樣。 “如果你知道的話……” 木更津舉起了雙臂,他的手裡握著一個蘇格蘭梗模樣的擺設。 “我當然是不可能知道的。不管怎麼說,這案子才剛開始啊。既然你那麼想弄明白,不如直接去問兇手。” 聽口氣就像他知道兇手是誰似的。 “兇手會說給我聽嗎?” “會的吧。嗯,依性格來看,兇手多半會告訴你一切。當然了,在此之前必須先找到兇手。” “可不是嘛。” 為了避開木更津的詭辯,我決定提些具體的問題。再這麼繼續含糊不清地扯下去,也是白費工夫。 “那個房間真的是密室嗎?” “你這傢伙,突然就跳到別的話題上去了。恐怕是的。不是我信任兇手,但凡此人對美感認知正常,那麼密室就是必然的。”木更津斷言道。 “你很確信嘛。可是,你有具體的根據嗎?” “你這話和辻村警部很像啊。我跟警部不一樣,因為我是一個現實主義者,所以才會容忍密室的存在。” “……” “而且,在這個案子裡,說那種話是不會帶來任何進展的。這就好比每天都沒日沒夜地光顧著算賬……” 看來目前木更津不打算說一個字。我終於意識到了這一點,雖說有點晚。木更津的意思是,信口說些沒譜的事有違他的大政方針。 只是,他的最後一句話讓我比較介懷…… 我放棄了,決定換另一個話題。當然,這個放棄也僅限於木更津所說的“現階段”。 “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現在伊都都被殺了。” “這是我們當前面臨的大問題。”木更津向後一仰身靠在安樂椅的椅背上,把腳底心對著我。 “可你的態度倒是挺從容的嘛。” “算是吧。” 木更津似乎在期盼著什麼。看他的舉止,就像一直在等待著什麼。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 “請進。”木更津回應道。 “是辻村警部吧?” “應該不是。恐怕是……” 敲門的人是菅彥。他從門縫裡探出蒼白的臉,隨後進了房間。 為什麼會是菅彥? 我瞧了木更津一眼。 然而,在木更津看來,菅彥的來訪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即刻露出生意人的笑臉:“菅彥先生,我一直在等你。” 菅彥似已恢復如常,但臉上仍殘留著濃重的蒼白。之前我還以為是燈光的關係,現在看來他原本就不怎麼健康。或許是戴著眼鏡的緣故,看著就像一個文弱書生。雖已年過四十,卻絲毫不見與其年齡相稱的風骨。說不准是否是這個緣故,他望向我倆的目光中充斥著不安。 似乎在猶豫些什麼。 “剛才真是失禮了。” 菅彥的話音很輕,是一種低沉舒緩的聲調。 “不要緊了嗎?” “是的。” 菅彥點點頭,走上前來,他的緊張情緒似乎已被木更津爽直的話語化解了。 木更津並不擅長交際,但在如何讓對方信賴自己、向自己打開心扉這方面,擁有一流的才華,堪比婚姻騙子。 我把木更津對面的座位讓給菅彥,自己則站在一旁仔細察言觀色。 因為我想起木更津以前說過,不經意的小習慣也會釋放出矛盾點。 “後來的情況如何?”菅彥剛坐入沙發,便直奔主題而去。如果是老奸巨猾的畝傍,此刻當會從對方最薄弱的環節著手進攻,而菅彥顯然缺乏這樣的智慧和經驗。 “感覺還沒有任何進展。”木更津漠不關心地答道。 “殺害伯父的兇手是……” “不不,我什麼都不知道。這是警方的工作。” 木更津在裝傻。他似乎一直在等菅彥出牌。他明明對這個案子興趣十足,卻隻字不提。 “……” 看情形菅彥也是舉棋不定,不知該如何啟動話題。他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難以想像此人竟然比木更津還大十來歲。菅彥雙手合於胸前,兩根拇指動個不停。 “不過在我看來,這個案子相當棘手。你也看到了,很多情況不合常理。” 木更津換了換二郎腿的姿勢。他這麼說大概是想促使菅彥作出反應。 “你說得是。直到現在我還不敢相信。伯父和有馬竟然變成了那個樣子……” “你心裡可有頭緒?”這回輪到木更津探口風了。 菅彥一驚,抬起頭來,如實地做出了反應:“這麼說,兇手是今鏡家的人?” 我以為木更津會再次裝糊塗,誰知他出人意料地答道:“是的。” “這只是我個人的見解。不過菅彥先生也是這麼想的吧。”他又接著補充道。 菅彥不作回答,也沒有否認, 的厚鏡片的背後,活像一隻牡蠣。 木更津的話語擁有絕對的統治力。 那對灰色的瞳仁躲藏在圍著銀框 然而,對於這種優柔寡斷的態度, “算了,無所謂了。”木更津一聲嘆息,朝我這邊看來,並送出了一串代表成功的信號。 沉默持續了片刻。不久—— “說實話,我來這裡是打算重新委託木更津先生的。” 菅彥似乎決心已定,再度開口道。看來他終於吐露了本意。 “此話怎講?”木更津語調不變。 “我想請你查找殺害伊都伯父和有馬的兇手。”與之前的態度略有不同,菅彥加強了語氣。 “請我嗎?” “是的。光靠那些警察我不放心。怎麼樣,木更津大師?”菅彥佝僂著身子,抬頭注視木更津。 “別叫我大師。怪難為情的。”木更津笑起來。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像是在說“怎麼樣,我厲害吧”。 原來如此……他的從容不迫原來是打這兒來的。 “我會叫人準備房間。當然香月先生也請一併留下。” “我倒是沒什麼急事。” 我的消極態度當然不是出於本心。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想看到後續的發展。 “既然香月這麼說,我也沒有異議。說實在的,一旦和某件案子扯上關係,再要放手總會讓人覺得不太舒服。” 裝腔作勢!這項委託對木更津來說可謂是一根救命稻草。原本他應該無條件接手,現在倒好,弄得跟謀士似的,擺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 “非常感謝。” 菅彥臉上綻出了無力的笑容,這原本就是一個性格消極的人吧。 他舒了一口氣,彷彿煩惱已煙消雲散。 “我派人在三樓給你們安排臥室。” 之後,兩人開始進入事務性的話題。偵探不是志願者,所以“能撈則撈”似乎成了木更津的人生信條。近來由於客戶多為警方,他淨在做“無私的奉獻”,難得這次的委託人是個名日“今鏡”的大款,無怪乎他的語氣也自然而然地熱絡起來。 至於我,只要有東西吃有地方睡,外帶有看好戲的機會,哪還有什麼怨言。於是我擺出一副旁觀者的姿態,只當沒聽見他倆的交易談判。 “對了,伊都伯父的委託內容是什麼?” 交涉進展到一定階段後,菅彥突然變換了話題。他大概想裝作隨口一說的樣子,然而縱觀整個談話過程,這一問顯得十分突兀。 不過他本人好像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顯然,這個不自然的問題是菅彥從一開始就十分掛念的事情。 不過我很難判斷,菅彥只是想知道,還是因為心裡有一些讓他自己也頗為憂心的頭緒。 木更津不露聲色,淡然答道:“啊,這個我不能說得很清楚,反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肯定不是關於殺人案的。所以,後來連我都吃了一驚。” “是嗎。” 有負期待的回答令菅彥頗為沮喪。也不知他是否相信木更津的話,但他沒有再深入地問下去。 “好了,我也想問你幾件事。'地獄之門'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如今那個房間除了斷頭台好像什麼也沒有,但伊都先生曾經將它用於某種用途應該是真的吧?” “是的。伊都伯父經常出入那個房間,鑰匙也由他自己保管。但說到目的,連我也不清楚。因為伯父總是半夜三更一個人待在那裡。” “很神秘啊,總覺得有某種危險的傾向。啊,我失禮了。” “不不,我們也是這麼想的。我父親總是語帶嘲諷地管這個叫作'拜神'。” “拜神嗎……”木更津思考了片刻,“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就算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行。”然而菅彥只是搖頭說道:“我想不出什麼來。說句不害臊的話,雖然我和伊都伯父、有馬同住一個宅子,但我們連面都沒見過幾次,也就是在吃晚飯的時候碰碰頭。”像今鏡家這樣的大家族,有家人間異常親密的,也有互相反目的。今鏡家似乎是後者。從畝傍對親哥哥伊都的屍體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就可見一斑。 “這麼說,有馬先生突然回來的理由你也不清楚囉?” “是的。有馬經常到處亂竄。明明他比我大三歲……”菅彥的話中隱約透出責備的意味。恐怕他與有馬正相反,總是待在這座宅內閉門不出。 “有馬先生不去公司嗎?” “是的,儘管他掛了個重要的頭銜。我們幾個也一樣,自祖父引退後,就不太涉足公司的業務了。” “這麼說……” 木更津正要提其他問題時,警部不敲門就進來了。他的身後還站著堀井刑警。 “木更津君。啊,還有菅彥先生。原來你在這裡啊,我們正在找你呢。” 辻村對菅彥表示出了一定的興趣,但又立刻向木更津走去,彷彿在說現在還不是時候。 “怎麼了?”木更津問道。 從警部的態度中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而菅彥或許是因為尷尬的一幕被人撞見,又如先前一般不作聲了。 “伊都的兩隻腳找到了。”警部十分克制,但顯然情緒亢奮。 “在哪兒找到的?”木更津眉峰一挑。 “你覺得是哪兒?就用你那引以為豪的推理能力猜猜看吧!” “稀奇稀奇!辻村警部居然會說這樣的話。多半是個很出入意料的地方吧。唔……”木更津瞥了瞥警部的臉龐,“比如說,在伊都書桌的抽屜里之類的?” 我並不清楚,在這片混沌之中,木更津對整個事態做出了何等程度的預測,看得究竟有多遠。沒准他已經逼近了兇手的咽喉要害。 而現在唯一可說的是:當時警部就驚呆了,他只憋出了一句話: “原來你知道啊!” 來伊都的房間這是第二次,也許是鑑識課的人已離開的緣故,屋裡顯得比前一次更為空曠。 玻璃門的背後是浴室,一切日常生活都能在這間屋子裡完成。 事實上,聽說伊都除了去“地獄之門”秘密參拜外,整天都把自己關在這裡。 靜下心來一看,就發現此處裝潢十分講究,配得上“伊都之家” 的稱號。據木更津講,佔據著三個角落的床、沙發、櫥等家具,可歸為興起於法蘭德斯的矯飾主義的某個支流。而且,它們都有百年以上的歷史,紋理泛黑的木腿更是顯示了其與華麗技巧的奇妙融合。 一件件東西與史上赫赫有名之物比起來,未免相形見絀,但所有家具、日用器具都按一個樣式得以統一,不得不說這場面著實壯觀。 “藏腳的書桌是這個嗎?” 裝飾過度的書桌上擺著一隻豎裡歪歪扭扭的花瓶,一眼看去似乎是新藝術派的作品。縱觀室內的理念,不免給人一種不合時宜的感覺,然而一問木更津才知道,這也屬於亞矯飾主義流派。此類非勻稱作品似乎很久以前就有了。 另外,就連意趣迥異的枝形吊燈、玻璃鐘、貴族肖像也均為同一風格。換言之,這裡稱得上是一間充滿仿古情調的屋子,彷彿瞬間穿越到了好幾百年之前。 “你會不知道?反正你已經是超越人類智慧的存在了。” 不懂辻村來這麼一句是出於什麼意圖。或許是因為他已經走投無路。不過,後來這番對話在另一層截然不同的意義上,發揮了極大的暗示性作用。 “怎麼可能?我可是血肉之軀!”木更津拿起了那隻花瓶,“腳已經收走了嗎?” “嗯。拿腳像這個花瓶一樣裝飾起來,看了心情是不會舒暢的吧。血差不多都流光了,縮得很小。” 聽口氣居然有點戀戀不捨的味道。警部把手擱在桌上,這時好像有什麼東西沾到了他的掌心。他急忙抬起手。 “是糨糊啊。給信封封口的時候漏出來的吧。”木更津冷靜地說道。 “看來伊都不是一個一絲不苟的人嘛。” 警部急吼吼地用手帕擦手,隨後又像沒事人似的說道:“腳被扔在最下面的那個抽屜裡。” “確實是藏東西的好地方。”木更津左右搖晃著花瓶,裡面似乎沒有水,“不過跟頭一樣,兇手好像並不真的打算把腳藏起來。” “這個我知道。比起這個來……” “還有其他東西?” “嗯。抽屜裡還放著一些文件,把腳給遮掩起來了。” 辻村取出一隻信封,白色,紙質上乘。 “這個被放在最上面。” 木更津漫不經心地接過信封,翻了個面。只見那裡有幾個以楷體寫就的大字:河原町祗圓先生。 “河原町……就是那個……” “應該是吧。這麼少見的名字,不作第二人想。” 河原町與木更津一樣,也是私家偵探,乃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年紀上他要大得多,知名度方面也遠勝木更津。如果說木更津是只在小圈子裡聞名的小眾偵探,那麼河原町就是一個市民皆知的街頭偵探的形象。 不過人們認為,他的知名度與其說與才能有關,還不如說是努力營銷的結果。車站月台、電視廣告、報紙廣告欄等地方,“河原町偵探”之名隨處可見。以至於大家都說,扔塊石頭都能砸中河原町偵探的宣傳海報。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可算“京都奇男子”之一。此人年輕時是個美男子,聽說這個也成了賣點之一。不過在新近張貼的海報裡,他眉宇間畢竟已難掩衰老之態。 “沒有開過封的痕跡嘛。” 木更津再次翻轉信封,仔細觀察了封口處。 “我沒看裡面的信。” “不,我不是說警部你開過封,而是說兇手。我的意思是,就連噴上蒸汽打開封口的痕跡也沒有。完全保持了用糨糊粘住後的原樣。” 木更津將信封遞還給過村。辻村也看了看封口處。 “這……” “似乎兇手對此不感興趣。” “看來是這樣。可能兇手覺得里面沒寫什麼重要的事。其實我想說的是,伊都不光給你,還給河原町發去了委託。”警部的視線轉向了木更津。 “也就是說,信上寫的可能是委託內容?要不我們打開看看?” 木更津的語調中並未包含多少期待。連我都能預測出,信裡的內容恐怕和寄給木更津的那封差不多。 “我們當然會打開來看的。我搞不懂的是,同時委託兩名偵探是出於什麼心理。你不會連這個也知道吧?” “不不,光這件事就足以讓我吃驚了。” 木更津誇張地一攤手。這動作真是要多假有多假。 “看起來不像啊。” “大概是因為只找我一個人不放心吧。河原町偵探那邊的風評又比我高。” “是嗎?我倒是沒信任過這個人。還是說怎麼著,事關重大,所以非得請你們兩個來?” 辻村看著木更津,後者則一聳肩膀說道:“寄給我的信裡可沒寫委託內容。這個先不提,我建議你先採集一下信上的指紋。” 伴隨著一陣“吱吱嘎嘎”的響聲,木更津關上了沾滿血蹟的抽屜。 有馬的房間上著鎖。 一扇破舊的木門毅然阻擋在我們的面前。不清楚鎖門的是有馬本人還是兇手,而這也是大家以為有馬在外頭過夜的原因之一。堀井刑警等人也是,直到有馬的屍體被發現為止,對此都深信不疑。 雖說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可堀井好像至今還在懊惱。與其說是責任感,還不如說是他的自尊心無法原諒自己的失誤。 警部拿出一把附有紅色飾品的鑰匙。鑰匙取自有馬屍體所穿的西裝的內口袋。據說指紋採集已經完成。 有馬的房間與伊都的房間相鄰。話雖如此,由於房間大小有二十帖以上,門與門的間隔與普通公寓相鄰兩室之間的距離差不多。 這次我們算是回到了所謂的“第二個起始地”,只是肩頭的擔子之重,簡直不能與開始時相提並論。這或者是一種焦躁,又或許是一種焦急,至少從警部身上能看出如此徵兆。 這裡是否也隱藏著兇手的嘲笑呢?我發現自己在不安的同時,竟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好了,出來的會是鬼,還是蛇呢?” 是木更津在嘀咕。他仍是一副唯我超然於世的樣子,不過倒還不至於破壞整體的緊張氛圍。 警部咽了一口唾沫,將手伸向門把手。 乍眼一瞧,屋內並未透出之前所見各室的古怪風格,也沒有被擾亂的痕跡。別說新的屍體了,就連兇手是否侵入過這個房間都令人懷疑。 “估計是兇手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了。” 辻村嘴上這麼說,臉上卻是一副掃興的模樣。進門前精神頭兒提得太高,現在不免有一種強烈的被耍弄的感覺吧。堀井刑警以下一千搜查人員也是如此。再看木更津,沮喪之情溢於言表。唯有內部人士菅彥如釋重負。 然而,也不是完全沒有能引起我們關注的東西。 那便是馬的照片。有馳騁於牧場的無鞍馬,有在馬場上飛奔的賽馬。很多照片被擴印、製成了框畫,數量約有五六十幅之多。英國產良種馬占了絕大多數,阿拉伯馬也有幾匹。 這些已成為框畫的相片被密密麻麻地裝飾在牆上,就跟到處貼著明星海報的十來歲少男少女的屋子差不多。 多達數百匹的駿馬在屋中巡迴奔走,這景像已然超越“壯觀”,跨入了“喜感”的境界。 “有馬對賽馬很有研究。啊,指的不是賭博,而是馬本身。他好像還擁有自己的牧場。不過我不知道他還在房間裡貼這種照片。” 菅彥也顯出吃驚之色。 “那麼這些都是有馬的馬了?這也太熱衷了吧。”辻村被震住了,他的感慨像是發自內心的。 “那是自然,連名字都叫'有馬'了嘛。有馬的馬有一匹是不是叫'里德伯有馬'?”木更津似乎想起了什麼。 “好像是叫這個名字。虧你還知道這個!” “哪裡哪裡,我只是根據名字想應該是這樣吧。” “你知道這匹馬的事?”問話的是警部。 “不是很出名的馬,但名字倒是聽到過幾次。我記得這馬已經有七歲了。” “我都不知道你還喜歡賽馬。” 辻村的話裡多半含著幾分輕蔑的譏諷。他討厭賭博,這在警官裡可不多見。 “老早以前的事了。這個跟撲克不一樣,沒法靠純邏輯得出結論,所以我很快就不干了。” “這東西把你難住了?” 木更津搖頭道:“不,是因為我明白了,萬馬券的不確定因素毫無依據可循。不談這個了,話說有馬先生好像對這匹馬非常上心。” “里德伯是有馬最寵愛的一匹賽馬,雖然成績不怎麼突出。事實上,他也就是圖個樂子,勝敗尚在其次。” 菅彥語氣淡然,看來他也不喜歡賽馬。不過,連他都能知道這麼多,可見有馬對這匹馬是頗為得意的。 我也難以理解,這種獲不了勝的賽馬有什麼好的。莫非這個就叫“馬馬相合”? “拿馬當消遣啊。真是奢侈的愛好。” 木更津只在三年前養過一隻“六角恐龍”,是別人送的,而且兩個月後就被他養死了。 “自從幾個月前里德伯死了以後,有馬就一蹶不振了。聽說是前腿骨折了。” 我聽人說過,對馬來說骨折就是致命傷。 “比起多侍摩先生的去世,愛馬的死給他的打擊更大?” “是的。事實上,祖父對我們來說只是一個令人生畏的對象。” “你說'我們'……也就是說你也是?” “……是吧。” 菅彥支吾起來。含糊其辭的背後,恐怕隱藏著家人之間築起的某種外人不可入侵的關係構造。 “他是追隨愛馬而去了嗎……”木更津不再深究。 菅彥平靜地點點頭。 警部等人已開始搜查房間。冷眼旁觀也能看出,結果並不樂觀。 “兇手可能沒把心思放在這裡。” 我話音剛落,木更津便立刻否定道:“這可不一定。因為這個房間是一個奇點。” “奇點?是指數學的那個奇點?” “嗯。根據兇手的指導方針,我們來有馬的房間應屬必然之舉。 然而,這裡卻沒有發生任何現象。至今為止所擁有的連續性戛然而止了。 感覺能理解他的話,但最終我還是沒怎麼明白。 “那麼這個房間不重要是嗎?” “正相反!奇點是解析函數的一把關鍵鑰匙。兇手沒把這間屋子當'前舞台'用,這一事實本身表明了線索的存在。'為何什麼也不做'也許才是問題之所在。”木更津頗具暗示性地做出了一個結論。 “也就是說,這裡是舞台的幕後?” “是啊。” “可是,如此一來,這屋子裡的痕跡不是更要被兇手抹殺乾淨了嗎?” 無須把握整個事態,憑感覺我就能認識到兇手是一個大膽而謹慎的人。所以初期兇手不可能在重要場所留下證據。臨界值通常是零。 “那是。”木更津泰然地說道。只差沒說“警部他們做的都是無用功”了。幸好警部等人貌似都沒聽到。 “我不會說這是毫無意義的,但效率太低。而且,這個兇手呢,靠人海戰術是逼不死的。” “這個也是推理嗎,還是神給你的諭示?” “這只是我的預感。”木更津一臉冷淡地放言道,隨後他突然轉換了話題,“對了,這裡有一樣好玩的東西。” 木更津指的是屋角里的一套立體聲音響。這是今年春季某著名廠家以超低音為賣點開發的新產品。由於是分離式的,主機兩側各擺著一堆雙層式的音箱。 “立體聲音響怎麼了?” “不,音響本身沒問題。問題是唱片。” 木更津打開半透明的唱機盒,裡面有一張LP唱片。黑膠光滑亮麗,似乎是新品。 “唱片竟然就這麼放著不收好。” 木更津用雙手捏住唱片兩端,讀出了上面的標題。不,這是國外的唱片,所以準確地說應該是“翻譯”。 “'德沃夏克F大調第十二號弦樂四重奏《美國》',然後是……” 他翻轉唱片,“'舒伯特D小調第十四號弦樂四重奏《死神與少女》',是斯美塔那啊!” 兩者皆為弦樂四重奏中的經典名曲,是知名四重奏樂團競相灌製錄音帶的對象,演奏會上也經常能聽到。我記得國內應該出過斯美塔那的唱片。 “《死神與少女》……相當有暗示性啊。《美國》也與一首黑人靈歌相關吧,尤其是第二樂章。”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呢。巧合罷了。而且唱片拿出來沒收好是常有的事。” 說歸說,可我多少也覺得沒準是這麼一回事。不過,相比之前的斬首和切足,如今光靠一個“死神與少女”來立論未免太薄弱了。 用來製造氣氛倒是正合適。 “是嗎?我倒覺得這是一條不錯的線索。首先,裡面放的不是CD而是LP,這一點很有味道。” 木更津留戀地用雙手轉動唱片。 “被殺的可是老人和中年人。在我看來,你不過是想特意給這些東西找個理由加上。” “如果這幢宅子裡有少女,情況就不一樣了,不是嗎?菅彥先生,有馬先生對古典音樂興趣如何?”木更津對我的話置若罔聞,轉而向菅彥提問。 先前一直忐忑不安地看著刑警搜查的菅彥,慌忙轉過臉來說道: “馬以外的事,我就說不清楚了。伊都伯父常聽古典音樂,所以有馬也許感興趣。” “是嗎?” “唱片架上的情況如何?”我問道。 “主要是一些外國電影的背景音樂啦。古典音樂多少倒也有一點,《命運交響曲》《第九交響曲》之類的。有點難以想像,這裡會突然蹦出一張《美國》或《死神與少女》。” 誠如所言,即使在古典音樂中,弦樂四重曲也是極不起眼的品種。通常人們都會從交響曲或協奏曲開始買起吧。不過,這兩首曲子作為電影音樂都很出名,因此而購入的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 “用抒情曲版的《死神與少女》來作暗示更生動現實吧。而且,如果是為了死者,這張效果更佳。” 我拿起的是莫扎特的,原先被夾在唱片架裡。如果是這張唱片,想必不光是木更津,所有人都會信服吧。然而唱片機中放的卻是《死神與少女》。再怎麼說木更津嗅覺敏銳,我也覺得是他想多了。 “靠時間總能解決的。”木更津死心似的把唱片放了回去。 這句話可以有兩種解釋。 “對了,你手裡拿的是莫扎特嗎?” “是的,怎麼了?” 這是卡爾·伯姆重登指揮台後的一次著名演出。 “莫扎特也行吧,不過按兇手的性格,倒是朱塞佩·威爾第更合適。” 結果,在有馬的房間裡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發現。這本來是一件頗為遺憾的事,但同時警部等人好像也鬆了一口氣。可能是因為再出什麼亂子的話,就更不好收場了吧。 之後,警方在三樓的某個房間開始做筆錄。那個房間平時被用作客房。由於有這麼一幢大宅子為底,說是客房其實也大得驚人,室內佈局與二樓的房間完全相同。 以畝傍為首,菅彥以及家政婦等包括用人在內的相關人員都受到了盤問。警部等人也是乾勁十足,一心想挽回之前的工作不力,他們一個個都全神貫注,生怕聽漏一句話、一個字。 然而,三小時後一切都以徒勞而告終。沒有值得一提的成果,工作幾乎沒有進展。 或許一開始大家就知道是這樣的結局。兇手膽大心細——按木更津的說法,這種人是不可能留下犯罪線索的。警方的詢問得到的淨是否定的回答。偶爾也有肯定的回答,但大多只是對已知事實的確認。 只把結果整理一下吧……被推定為作案時間的昨晚三點到四點,沒有一個人擁有不在場證明。此外,在有馬詭異行動的理由、二人遇害的動機這兩方面,也沒有新的發現。當然,警方不會只看表面的說辭,但是一拳擊出完全感覺不到反應卻也是事實。 警部一邊不斷重複著單調的問題,一邊察言觀色。然而這一招似乎也未奏效。這可能要歸罪於警部還沒能把握每個人的特性。 今鏡家眾人(雖說不是所有人)都和畝傍一樣個性淡泊。說得好聽一點叫冷靜,而這似乎也把他們引向了漠不關心。他們沒有惡俗的起哄心理,同時也缺乏家人被殺時應有的緊迫感。這群人只表現出一種隔岸觀火似的反應,簡直就像一群鴉片吸食者。 就算不是警部,也必然會被這極度的焦躁搞得著急上火。所有人的口供都錄完時,警部精疲力竭地癱倒在椅背上。 要問警方在這徒勞無益的對話中收穫了什麼,那還得是家政婦日紗的證詞。 日紗說了兩點重要證詞。一個是關於信的。昨晚她把晚飯送進伊都的房間時,看到他正在往便箋上寫字,不難想像這應該就是寫給河原町偵探的信。 警部看了信,文字與寄給木更津的那封並無太大差別,完全沒寫委託內容。然而,在木更津決定來蒼鴉城之後,伊都還要委託別的偵探,著實不可思議。 另一個——其實更為重大——足以令警部的沮喪之情雪上加霜。 說到底是與“地獄之門”的鑰匙有關。 如前所述,發現有馬屍身的房間“地獄之門”位於塔中,除門之外的三個面均從上到下被厚厚的石壁所包圍。沒有窗,唯有七八米高的地方開著若干處箭眼。而這箭眼也不過是一些數厘米見方的洞孔。 發現屍體時,那扇雕有地獄圖案的大理石門被鎖著,“地獄之門” 處在完全密閉的狀態。門鑰匙有兩把,一把原配,一把備用。原配的鑰匙被有馬的屍體握在手中。最初大家認為鎖“地獄之門”用的是日紗保管的備用鑰匙,然而通過這次筆錄,這個觀點被否決了。 “鑰匙和其他備用鑰匙一起被保管在一隻嵌牆式的保險櫃裡,最近幾年從來沒用過。直到我聽從刑警先生的吩咐打開保險櫃為止,櫃子表面都蓋著一層均勻的薄灰。要是有人最近打開過,應該會留下手印。” 老家政婦言之鑿鑿。任憑警部如何變著法子地問,回答都是一個。 而且,每重複一次問題反倒更加深了她的確信程度。 “我贏了。”木更津說歸說,但並沒顯得有多高興。看他的表情就像一個得了九十八分的優等生。 “你是正確的。你總是正確的。” “前提是家政婦的證詞沒有錯。” 木更津停止了挑繃子遊戲。現在他的兩手之間連著五顆星。木更津常玩挑繃子遊戲,目的是為了能集中精神。 “你的意思是她在說謊?” “我可沒說她做的是偽證。只是,從'可能性'的角度來看,犯'錯誤'的情況還是有的吧。不過呢,我壓十二萬五千日元賭她沒錯。” 十二萬五千日元是木更津所住公寓的月租金。罕見的是,在問訊過程中木更津沒插過嘴。一般情況下他總會冷不防地問個兩三句,可這次他始終在警部身邊專注地活動著手指。 作為一個旁觀者,我簡直懷疑他到底在不在聽別人說話。 “這是要開賭嗎?” “沒准你還能賭到一張萬馬券呢。”木更津笑道。 “你為什麼能說得那麼肯定?” “我只是好這一口罷了。根據兇手迄今為止表現出來的那種挑釁式的——也可以說是嘲諷式的——態度,就算出現密室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挑釁式的態度裡難道就不包括'使用第三把鑰匙'的情況嗎?” “外行人是很難復制那種鑰匙的。” 堀井也連連點頭。這點小問題其實辻村一眼就能看明白。只是,他的瞻前顧後阻礙了他從心底承認這件事。 “專家的話還是能複制的吧,但這樣就會留下蛛絲馬跡。除非兇手有做這一行的熟人。” “兇手沒有危險的同夥,這一點我還是懂的!”警部心不甘情不願地做出了讓步,“總之鎖是在門外上的囉?” “假如兇手無法從室內脫身,那自然是在門外上的鎖。那個地方簡直就是一座石牢啊。至於方法,是多種多樣的。” “多種多樣……比如說?” “咒語、意念力……不過我想你應該明白不會是那種陳腐的手法。” “自尊心的問題嗎?” “現如今,已經不流行線和繩了。” “這種傢伙應該早點兒滅掉!” “切忌不可著急上火。我們還沒開拓的領域可不止這些。” 關於密室,木更津似乎也沒有具體的想法。然而,從態度上又可窺見到他的從容,或許他已經抓到思考的切入點。 “對了,辻村警部。”木更津換了個話題,“你知道《三個橘子的愛情》嗎?” “不知道……堀井君,你知道嗎?” 堀井刑警點點頭,態度有點拘謹:“這是普羅科菲耶夫的歌劇。我記得後來被編成了曲組。” “《三個橘子的愛情》是蘇聯作曲家普羅科菲耶夫在逃亡途中寫出的佳作。當時他還不滿三十歲,如今這部作品和《基傑中尉》一道成了他的代表作。” “我只聽過《彼得和狼》。這個又怎麼了?” “沒什麼'怎麼了'。我只想說,組曲版第二曲的題目叫《地獄場景》。” 一剎那,警部傻了似的用手扶住額頭。我也覺得這和《死神與少女》一樣,純屬牽強附會。 “可是,橘核何止三個,掉了都有十幾個吧。這一點你怎麼解釋?” “我還在考察。” 警部哼了一聲道:“你小子有個偏好一總是企圖認可某件事物的在。現在的這個也是……也許你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對的,但我是要否定你。” “如果不這麼做,就不會有進展。”木更津微笑著說道,“一切都是斷片。除此之外還沒有出現過其他東西。所以我只是在拾取斷片。當然,實際上該把它們嵌入何處還沒有定數。現在我們必須盡可能多地拾取斷片。” “很可能怎麼拼也拼不好呢。”警部不懷好意地回應道。 “是啊。這是常有的事。不過,留意一下橘子總歸是沒錯的吧。” “這要看地獄會不會如你所說地出現。” “地獄的話,已經出現啦。下面登場的將會是王子和公主殿下。” 這時,外面響起了敲門聲。 “抱歉。”進來的是中森刑警,正是發現有馬的頭時,漲紅著臉跑上樓的那位。 “這是鑑識課的報告。”中森二話沒說就翻開了手裡的報告書,這人多半是個急性子。 “被害者的頭和身體都對上了。兩隻腳也吻合。伊都的死亡推定時間是深夜三點到三點三十分。有馬也是。” “縮短到三十分鐘了嗎?反正也無關大局。然後呢?”辻村催促道。警部似乎不喜拘泥於形式的報告。 “死因方面,不是毒殺。根本檢查不出藥物死因。兩個人都是……”中森在此處一頓,臉色略有些發白。 “怎麼了?” “啊,非常抱歉。死因是頸髓被切斷。報告上說是當場死亡。” “頸髓……”木更津低聲說道,彷彿在嚼咀話中的意味。 “這麼說……兩個人都是被斬首而死的?” 警部悶哼了一聲,其中透出的驚駭與之前的種種訝異性質截然不同。因為凶手並非割下屍體的腦袋,而是活生生地將人頭砍下,殺害了死者。死者的吶喊被生者的慘呼所替代。伊都和有馬都是活著被送上了斷頭台。 “是,是的,好像是這樣。切面上檢測出了活體反應。” “這叫什麼事啊!”辻村抱住頭髮花白的腦袋,“也許我們要對付的不是你說的那種清高犯,而是變態吧——還是最惡劣的那種!” “簡直是惡魔啊。”木更津罕見地送上讚美之辭,從神情中也看不出他是否受到了震動,“這頭是獻給誰的也是個問題啊。” “這可是真正的從活體身上砍下的人頭啊。但是……不會連腳也是死前切下來的吧?”警部無視木更津的話,問道。 “不,伊都的兩隻腳是死後,據說是三十分鐘之內被切下來的。” 我心下稍安。如果伊都被砍下腳時還活著……光是想想就覺得恐怖。堀井好像也有同感,剛才嘴角還在微微抽搐,如今已臻極點的緊張情緒似乎也略有緩和。 “凶器呢?” “具體情況還不清楚。他們說是被一把刃口鋒利的刀一下子切斷的。” 如果是割肉刀或斧子,切口會非常粗糙,因為這需要技巧。然而,伊都和有馬的頸部截面都很平整,宛如被切成圓片的蘿蔔或黃瓜。 兇手用的只能是經受了千錘百煉、專為斬首而來的刀口“一刀兩斷嗎……簡直就像介錯人嘛。難道說兇手有這方面的經驗?” 中森一邊支支吾吾,一邊快速地瀏覽報告書。 “不。伊都和有馬的後腦有被毆打的痕跡,應該是把人打昏後砍的頭。這個時候,據說只要用大砍刀那樣的重型刀,就算是外行也能在手起刀落之際,利用刀自身的勢道把頭砍下。” 這番話不禁讓人聯想起某位將青龍偃月刀使得隨心所欲的中國豪傑。當然,他還長著一把五柳長髯……“斷頭台呢?” “沒有使用過的痕跡。查不出鮮血的反應。” “你說'鮮血',也就是說斷頭台以前沾過血?” “這個怎麼說呢……” 看來這份報告書到底是沒把木更津的個人口味考慮在內。 “那隻能是刀了。” “大砍刀的話,無論古今中外,這幢宅子裡恐怕是要多少有多少。”木更津道。 這裡的確是古董的寶庫。 “要一把一把地查魯米諾反應嗎?” 那可是不得了的工作量。據菅彥說,光是堆滿破刀爛劍的房間就有三個之多。 “沒那個必要。可能性只有兩個,要么是馬上就能發現,要么就是不會發現。”木更津糾正道。 “真是搞不懂你。為什麼會整出這麼極端的答案?” “因為凶手極端啊。一種做法,是為了製造效果把凶器丟在顯眼的地方;另一種做法,是為了製造效果把凶器隱藏起來。至於凶器本身,估計對兇手來說沒什麼危險性。” 辻村吃了一驚,抬起臉來問:“這麼說兇殺還會繼續下去?” “恐怕是的。”木更津點頭道。 “可是,為什麼呢?用一把新的刀不就好了嗎?” 我這麼一問,就听木更津讚許似的回答道:“問題就在這裡!兇手硬是把凶器藏了起來。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做出推測,兇手是想露骨地表示接下來還會發生第三、第四樁殺人案。” “故意把凶器藏起來以煽動大家的不安情緒嗎?過些日子再讓凶器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的話,確實會很有效果。” “意外的是,這也可能是對我們的一種警告。” 木更津不合時宜的微笑打斷了這輪對話。中森伺機把未完的報告繼續了下去。 “關於指紋,甲胄上的指紋被擦得一干二淨。” “'地獄之門'呢?”警部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看了中森一眼。 “房間被污染得相當厲害,結果只從門扉上採集到了指紋。但是,外側及內側把手上的新指紋都是伊都和有馬兩個人的。” “這是肯定的吧。” 誰也不認為凶手會愚蠢到在這種地方留下指紋。 “不過,既然有馬的指紋也在上面,說明有馬是按自己的意志去那間屋子的。” “是啊。又或者是被引誘過去的?” “'地獄之門'的地面上只有伊都和有馬兩個人的血。不過問題在後面,伊都房間的地毯也沾了有馬的血,而且量還不少。” “有沒有藥物反應?” “目前還沒檢測出來。血好像很新鮮。” “你們是什麼想法?”辻村看著堀井和木更津問道。 “'地獄之門'的血是有馬身上流出來的,這個能理解。但伊都房間的血就比較奇怪了。”回答的是堀井,“會不會是把血裝進塑料袋後拿過去的呢?幾分鐘的話還是能保持鮮度的吧。” “倒也不是不可行,只是為什麼要這麼幹……啊,這個問題問了也是白搭吧。” “然後有馬左上臂的肌肉有輕微的炎症。似乎是痙攣。” “痙攣?”警部眼角抽動了一下,驚訝地問道。 “聽解剖的法醫說,有馬被殺時左臂也發生過痙攣。” “就是攥著鑰匙的那隻手吧。” “是。” 木更津冷不防的提問似乎令中森有些不知所措,赤臉膛漲得越來越紅。 “有馬是左撇子嗎?” “不是吧。菅彥好像說過他慣用右手。這個跟痙攣有什麼關係?” “不知道。”木更津兩手一攤,聳了聳肩,“只是,手臂都痙攣了鑰匙還不撒手,我覺得有點兒可疑。” “我認為沒什麼東西能不引發你的疑心。也只有你這樣的人才會去思考什麼整數矛盾問題。我是完全無法理解的。” “你是在放棄。” “我也打算這麼乾了。” 這種事在辻村身上是很少見的。平時他總給人一種百折不撓的感覺,但只有這次,從一開始他就處處表現出不想好好乾的態度。 “不管不顧可以,但你不能無視。因為這個疑點可能會成為一個重大要素。” “真相什麼的,你好像已經看出來了嘛。” “我只是在進行等級評估。” “哦哦。可我想要的是事實,而不是你的那些含含糊糊的東西。現在我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昨晚三點到三點半之間伊都在自己房間被殺,有馬在'地獄之門'被殺。” “補充一下,伊都的頭和有馬的屍身同時在'地獄之門'被發現,而有馬的頭則是在掛帽子的地方被發現的。然後,'地獄之門'鎖著,鑰匙被捏在有馬痙攣的手中。現場處於我們常說的密室狀態。” “密室不是事實!”辻村始終在意密室的說法。 “無非就是一個用詞的問題罷了。這個先不管,你忘了一件事,一件非常關鍵的事。” “什麼?” 木更津將手中的線揉成一團後,回答道:“一切事象的目的都匪夷所思、不清不楚。至今還沒有一個問題能得到解決。”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好了,兇手是誰你是不是有眉目了?” “沒有。” 木更津回應冷淡。看樣子他已經停止思考,只是在發呆而已,唯有正玩著挑繃子遊戲的手在機械式地忙個不停。 我們被菅彥帶到了三樓的某個房間,恰好與用來做筆錄的屋子隔中庭相望。此處似乎是來客用的臥室,一體化浴室和床舖等設施一應俱全。菅彥是要請我們在這裡留宿,直到案子破了為止吧。 “現在只是序幕戰,敵人甚至連牌都還沒出光呢。” “你認為凶殺還會繼續是嗎?”我有點吃驚。 “這話我應該說過了。” “我以為你是半開玩笑的。” “現在離愚人節還遠得很吧。連聖誕節都沒到呢。” 木更津啜飲了一口家政婦端來的咖啡。從收音機那兒傳來了莫扎特的《嬉遊曲》——是D大調。 和著輕快的曲調,室內彷彿化為了一幕廣告裡常見的早餐景象,一片舒適愜意的空間,難以想像片刻之前我們還在與兇殺案相伴。 斜陽漸漸被染為血色。從我們來到這里後,已經過了半日。 “伊都是想委託你辦什麼事呢?” “誰知道呢。” 敷衍了事的回答。在辦案過程中木更津不會向我透露半點信息。 “會不會和現在這樁案子有關呢?” “單純想想的話,應該有關係。不過,考慮到畝傍也聽說過委託的事,可見我們的到來並不是多機密的事。” 木更津的手還在撥弄紅線。 “你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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