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活屍之死

第17章 第十五章“黃金寢宮”

活屍之死 山口雅也 5847 2018-03-15
幫死者化上美美的妝,特地打開棺材的蓋子,展示在賓客的面前——說起這讓其他國家的人覺得有點奇怪的美式喪葬禮俗,有的學者主張是源自於歐洲王公貴族的死者化妝術和將屍體用石灰封存在甕裡的方法;也有人舉證說,百年戰爭時就已經有幫戰死者做防腐處理的例子;更有人深信那全是蘇格蘭某解剖學者的胞弟發明出來的。然而,站在這一單一國家特有習俗的角度看,我們還是直接從南北戰爭前後的歷史事實去追本溯源會比較恰當吧! 十九世紀初,美國本土發生了大規模的人口遷移和擴散。為了運送親人的遺體回家,有人得開始長途跋涉。再加上南北戰爭期間,很多青年死在離家幾百里外的異鄉,使這樣的情形越來越多。在此之前,美國的葬禮只要有木匠(製造棺材的工人)、牧師、掘墓工和租車業者就可以搞定,但如今為了保全屍體,防腐處理變得勢在必行,於是專門的遺體化妝師誕生了。

在此情況下誕生的遺體保存技術還出現的真是時候,某起事件的發生讓它成了全美民眾的焦點。就在南北戰爭結束後不久,林肯被刺殺了。偉大總統的送葬隊伍經過東北部和中西部,從華盛頓一路長征到伊利諾州的春田。因此想當然耳,遺體非經過防腐處理不可。 這次的宣傳效果出奇的好。國葬之後,北方人的客廳似乎都掛起了總統的遺像,把它當做聖像膜拜。而在南北戰爭中失去親人、心靈傷口尚未癒合的人們,每次只要想起在送葬隊伍中看到的總統遺容是那麼的安詳(當然他們那時候還不知道有遺體保存這麼一回事),就會迫切渴望自己死的時候也能這麼美就好了。 ——這個時候,美國人民已經做好心理建設,準備接受遺體保存的新技術了。 如果你問就此崛起的近代殯葬業者的老祖宗是誰?大部分的現役業者會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不過,他們的答案終究只能是四年內幫四千具遺體做過防腐處理的荷姆斯博士。他們之所以討厭這個男人,不是因為他是在業界引發革命的先驅,而是因為他對屍體和解剖有詭異的熱愛,他們懷疑他其實是個蒙古大夫。

憂心這類蒙古大夫四處橫行的政府,早在十九世紀初就著手製定了遺體化妝師資格認可的法令。然後,一八八零年,隨著在動脈注射法上的突破以及顏面修復技巧的日趨完善,遺體化妝師終於取得專業上的優勢。這讓美國的殯葬禮俗趨於一統,也帶動了日後殯葬業的繁榮。換句話說,遺體保存書必須用到的專門器具提高了在自家舉辦葬禮的困難度。此外,為了讓前來弔唁的賓客可以好好瞻仰遺容的美,也必須有個體面的靈堂才行。 至此,美國特殊的殯葬習俗已然確立。經過遺體化妝師的巧手,栩栩如生的遺體在音樂和鮮花的環繞下,可以再富麗堂皇的殯儀館內與賓客進行最後的會面。接著,在同一所殯儀館的禮拜堂內昨晚彌撒後,遺體將被送往風光明媚到讓賓客分佈清楚自己是來掃墓還是來觀光的公園墓地埋葬。

葛林現在所在的位置是殯儀館的靈安室,美式葬禮的最大賣點正進入高潮——換句話說,此時裡面正在展示前墓園統治者、偉大領主的遺體。 史邁利·巴利科恩的預計花兩天的時間舉行。遺體在被發現的翌日下午就被送進了靈安室,雖然是臨時接獲的通知,但家屬以外的賓客都陸續抵達了。照理說,像這種大人物的葬禮,為了讓遠道而來的賓客有比較充裕的時間,應該要晚幾天舉行才對,不過,史邁利本人之前就已經交代過,一定要趕在下雪前下葬,所以約翰才會這麼急。 史邁利的靈柩就擺在殯儀館內地位最崇高、最特殊的“黃金寢宮”裡面。葛林一邊穿梭在弔唁的賓客之間,一邊將這間“為死人而造的寢宮”好好欣賞了一遍。 “黃金寢宮”——這間結合了賓客休息室和靈柩停放室的華麗房間,內裝以巴洛克風格為基調,每個細節都讓人聯想到敬愛路易十四的范德畢家族那有點過頭的熱情。

富麗堂皇的大理石柱,鑲滿孔雀石、貝殼和金箔的牆壁。抬頭一看,橫樑上也貼滿了金箔,反射這耀眼光芒的天花板被厚重的裝飾板條切割成各種形狀,描述著丘比特和奧林帕斯山諸神的浪漫愛情神話。 然而比起這些東西,有一件擺設更將巴洛克的特徵表現無遺。那就是進入休息室後,擺在正面紅色絲絨布簾左邊的大鏡子。這面鏡子出自舉世無雙的詩人雕刻家貝尼尼(Gian Lorenzo Bernini)的弟子菲利浦·帕洛蒂之手。鏡子的邊緣同樣也鑲滿了鍍金的裝飾。裸體的丘比特、藤蔓、花朵和貝克交纏在一起,兩頭獅子化為底座,堅固地支撐著它。 朝這面鏡子窺探的人,通常都會嚇了一跳。鏡子中映照出一條不斷往後延伸的路,小路的盡頭隱約可見天使、亞當、夏娃等人物聚集的樂園。一時之間,你會以為自己眼花了,再仔細看一遍,這下反而更吃驚了。為什麼呢?因為那美麗的風景不是鏡子映照出來的實景,而是畫出來的,是描繪在鏡子上的精緻錯視畫(trompe l'oeil)。通往天堂的小徑也不是真正的路。在打造這與眾不同的裝飾品時,史邁利曾說:“這可是史無前例的創舉,連范德畢家族和路易十四都想不到。”而因此得意不已。

與賓客休息室隔著一道門的靈柩停放室也是以巴洛克風格為基調,不過,這種這種巴洛克不是豪華的宮廷巴洛克,而是較早期的浪漫巴洛克,也就是說它是以服務宗教為取向,追求的是精神的超越。 踏入停柩室的葛林被上方天花板巧奪天工的構造吸引了注意力。 房間的天花板是巴洛克教堂特有的橢圓形頂蓋,看到它的人每每會想起在橢圓軌道上運行的天體,更因為精神和肉體的雙重震撼而產生幸福的眩暈感。無數條細玻璃管從天花板呈放射狀垂下,綻放出祥和的金色光芒。枝形吊燈的玻璃管一根根都代表著從天而降的光束。這吊燈表現的是穿過雲層縫隙、斜射下來的光,俗稱“雅各的梯子”——被喻為上帝恩寵的慈光。這些室內擺設大多是參考哈斯博士的建議造出來的,而博士之所以想到這麼有戲劇效果的燈飾,是受到了貝尼尼的雕像“聖泰雷莎之幻覺”所啟發。

然而一看到盤踞在房間正面的金色大雕像時,從這座吊燈得到的幸福幻覺瞬間就冷卻了下來。那邊散發出來的鬼魅氣氛來自於比巴洛克、文藝復興時期都還要早的中世紀。雕像的主角是死後的中世紀君主弗朗索瓦一世,呈現的畫面足以讓膽小的人不敢正視它。討厭的產出爬滿雕像的臉,緊貼著它的眼、耳、鼻、口,交握在胸前的雙手還有無數條蚯蚓在裡面鑽來鑽去。那畫面實在太噁心了,葛林忍不住把眼睛別開,看著刻在底座的銘文。 “看著我!不管不是年輕人還是老年人,都仔細地看著我!看著我死後的下場。管你地位有多崇高,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無法倖免。所以可憐的人啊!你有什麼好驕傲自滿的?你只不過是灰塵罷了。看著我!發出惡臭的屍體,爬滿蚯蚓的臉,終將化為灰燼。”

這座把無常觀和肉體逐漸腐朽的殘忍事實表現得淋漓盡致的雕像,墓園內有人讚成也有人反對,不過,堅持將它引進的哈斯博士自有他的考量。前幾天在茶會上也曾被提出和討論過,照他的說法,這可是罪惡得到救贖的證據。 這座雕像被製造出來的時候,當時的君王們都沉溺於那時基督教所禁止的現世歡愉中。臨死之時,為了躲避神的審判,他們想到獻出自己的肉體供蛆啃食,說不定就能免去生前耽於享樂的罪,而那情景就是這座死之變容雕像所要表達的。 沒想到,這種寄託在恐怖雕像上的古代思維到了現代還蠻受歡迎的。比方說大公司的老闆、從年輕時就未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傢伙,這些人眼看自己快要不行了,就會趕緊皈依宗教,巴望著現世的罪能得到救贖。在此情況下,“黃金寢宮”成了墓園最大的賣點,對有錢人特別有吸引力。因此,對於在墓碑村好比封建領主,一輩子呼風喚雨、隨心所欲的史邁利而言,這獨樹一格的靈安室可說是安置他遺體的最佳所在。

此刻,兩邊被高聳的立燈夾住、四周用花環裝飾的史邁利的靈柩,正停放在弗朗索瓦一世那慘不忍睹的死之變容雕像下方。葛林輪流看著棺材裡的史邁利和呈現屍體腐敗情景的恐怖雕像,一邊在心裡想著:將來有一天,爺爺也好、我也罷,也會變成這副德行嗎?他不記得自己曾犯過什麼罪得接受這樣的懲罰。然而,如今自己扮演的角色竟然就是當那雕像的活動看板一般!葛林忽然想到,不知爺爺會怎麼樣? 他會醒過來嗎?會變成會走路的死之變容雕像嗎?爺爺是否也犯了什麼罪,導致他必須受到這樣的懲罰? 葛林突然有股衝動,想立刻走上前去把正在跟遺體話別的賓客推開,衝著棺材大喊:“爺爺,起來!你起來告訴我,我們到底會變成什麼樣?” “哦,這次的棺材還真是平凡啊!”

背後突然響起的聲音讓葛林轉過頭去,一看原來是哈斯博士,不知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啊!博士,我有話想跟你說。關於爺爺的死——” 哈斯博士打斷葛林的話,不讓他說下去。 “別那麼心急。在這裡說不方便,等晚上到我房間再說。” 被潑了冷水的葛林沒有辦法,只好再度研究起祖父的棺材。 裝著祖父的桃花心木棺材蓋子是兩截式的。四個角都被磨圓的長方形棺木,側面有八個地方安上了手把,尾部則有細緻的雕花。這副棺材的特色就是向上隆起的蓋子分為上下兩截,可以個別打開。換句話說,如果只把上面的蓋子打開,露出的就只會是遺體的上半身。這樣的設計不但符合了美式葬禮一定要把死者“栩栩如生”的臉展示出來的目的,也讓他成為美式葬禮不可或缺的人氣商品。然而,也因為是這樣的流行與普遍,拿它當偉大墓園主人的棺木似乎稍嫌“平凡”了——也有人持這樣的看法。

此刻,上半截蓋子被推開的棺材內,躺著彷彿已經贖完罪惡、臉上掛著安詳笑容的史邁利。令人驚訝的是,棺材中的史邁利看起來彷彿比實際年齡年輕了二十歲。葛林從遺體處理室離開後,詹姆士還做了進一步的加工。他把遺體的頭髮、鬢角和鬍鬚全都染成黑色,還幫他戴上玳瑁邊的圓框眼鏡,如此一來,掛在大廳的肖像畫中的史邁利年輕時候的樣子就分毫不差地重現了。 “這樣看上去,超像葛丘·馬克斯的。臉上掛著好像在算計什麼的微笑……似乎隨時都會從棺材裡蹦出來,勾引愚蠢卻多金的寡婦呢!” 哈斯博士口無遮攔,葛林竟也跟著點頭,因為看起來的確有那種感覺。不過,葛林根本無暇顧及這種小事,此刻他的心思全被史邁利臉上的死人妝容吸引去了。在化妝室的日光燈下看起來偏白的膚色,卻在靈安室的恩寵榮光中散發出自然的生氣。連略略傾向弔唁者的角度也無可挑剔。 就連笑容也是。 “微笑墓園謹制”的招牌笑容栩栩如生地出現在眼前,而史邁利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一般,顯得無比安詳。葛林把目光從遺體身上移開,偷偷往後看,搜尋著站在最後一排,正越過眾賓客的肩膀、用充滿自信的表情注視著遺體的詹姆士的身影。 “甘迺迪總統的妝本來想請詹姆士化的。”哈斯博士喃喃自語道。 “甘迺迪總統?”葛林以為自己聽錯了。 “嗯,甘迺迪總統的遺體由高樂葬儀社接手,花了整整三個小時才搞定。不過呢,總統的棺材從停靈在國會大廈圓頂大廳的那一刻起,一直到下葬為止,從來沒被打開過。” “是不是有什麼理由不能打開?” “《時代雜誌》報導說,棺材的蓋子之所以不能打開是因為遺體的臉部受到嚴重破壞。不過據我所知,高樂葬儀社做事應該不至於這麼離譜……該不會是有什麼重大的理由,讓總統的棺材不能打開給別人看吧?” 哈斯博士露出意味深濃的笑容說道。 “哈!總而言之一句話,要是交給像詹姆士這樣的化妝師來辦,就算是從帝國大撒謊跳下來的男人,到了葬禮當天也能變成好萊塢的英俊小生。甘迺迪總統的遺體若是由詹姆士來處理,他肯定會把蓋子打開給別人看,國家殯葬協會也不用向白宮遞交抗議書了。” “要是大家都學總統不把棺材的蓋子打開,殯葬業者肯定賺翻了。不過,禮儀師也將從藝術家淪為單純的遺體處理者了。” 就在葛林和哈斯博士閒聊的時候,依序仍有賓客在向史邁利話別,州殯葬協會的大人物和同業更是異口同聲地說:“好厲害,簡直就像還活著一樣。”對詹姆士的技術贊不絕口。然而,這被遺體化妝師視為最佳讚美的話,聽在詹姆士的耳裡卻跟問候語沒什麼兩樣,他理所當然地接受了,根本沒放在心上。 在這群賓客之中,葛林發現有兩個人顯得特別突出而格格不入。其中一人是前幾天宣布與約翰結盟的南賀平次。原本就矮小的他,又是鞠躬又是哈腰地周遊在正在觀禮的議員和政商名流之間,發送著名片與“不成敬意的小東西”。南賀送的禮物是日本製的暖暖包,只要把裝入活性炭的小袋子搖一搖,袋子就會發熱,這對死後體溫下降。連跟人家握手都要考慮半天的葛林而言,簡直是如獲至寶。不過,拿到暖暖包的約翰看到自己的盟友這麼厚臉皮地去跟人家套交情、攀關係,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另一個怪胎就可愛多了。這個人是來自德州的豬肉販,以前曾受過史邁利的恩惠。他因為做生意的關係來到大理石鎮,碰巧得知了史邁利的死訊。這名德州佬被靈安室的夢幻氣氛給嚇傻了,整個人變得非常緊張。他將引人注目的牛仔帽抵在胸前,戰戰兢兢地朝靈柩走去。就定位後,他開始向史邁利講出告別的話。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把原本自信滿滿的詹姆士從天堂打入了地獄。 男子的臉越漲越紅,對著史邁利說道:“史邁利先生,事出突然,嚇了我一大跳。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史密斯啊!真的,人死了什麼都完了。好可憐,你變成屍體了。人也好、豬公也罷,一旦沒氣了,看起來都跟肉塊一樣……” “屍體和肉塊”這兩句話一處,靈安室頓時詭異地安靜下來。史密斯沒心機的老實話對自尊心超強的殯葬業者而言,無異是一種褻瀆。約翰和詹姆士的臉都綠了。約翰急忙分開人群,走上前去,從後面一把抓住天真的史密斯。 “史密斯先生,您好像太激動了。來,請往這邊走,去休息一下。你受到的打擊太大了。” 說完後,約翰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把還愣頭愣腦的史密斯拖到了走廊。至於留下了撐場面的詹姆士則一邊神經質地抽搐著眼皮,一邊以彷彿從喉嚨裡硬擠出來的聲音向賓客宣佈道: “故人(當然不是屍體)現在要退下去補一下妝,請各位來賓在原地稍等片刻……” 很明顯地,詹姆士的方寸已亂。 他覺得超不爽的。 最近真是有夠嗆的。身邊的人好像都在跟他作對,都在嘲笑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再這樣下去,他只會更退縮,到時非得面對自己是個卑鄙小人的事實不可。 不要!他死都不要! 可是,他所承受的壓力一天大過一天。他好像被人抓住了小辮子,那傢伙四處查訪,想把他揪出來。 莫非那傢伙知道了什麼?可是他明明什麼都還沒做…… 身體裡的那股抑鬱、悲憤的能量又開始作怪了。焦躁不安的他拿起擺在桌上的凶器。 心情稍微平靜下來。然後,他試圖去回想幾天前發生在萬聖節的事。 那天也是像現在這樣,他身體裡面的能量苦無宣洩的出口。再也無法忍受的他離開村子,經過審慎的考慮、大膽的行動,終於達成了目的。 那種感覺真是暢快。 這次該怎麼辦呢?他心想。在這個時候離開村子恐怕不太合適,既然如此的話…… 他突然想到,也許在墓園裡面尋找出口是個不錯的主意。 沒錯,就這麼辦。之前就已經想到了,怎麼自己全忘了?眼下不就有很合適的對象嗎? 沒錯,這次的計劃要是能夠成功,那可真是一石二鳥了。 不知不覺中,他也像眼前安息的死者一樣,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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