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附身

第20章 第三節

附身 宫部美雪 7754 2018-03-15
之後數天,利一郎忙得不可開交。 指導學生課業期間,小梅村不斷派人送來書籍。新左衛門吩咐,這些資料能彌補計劃的不足,要仔細閱讀。 另一方面,與信太郎的兩人生活也不能太不像樣。不過,這倒是比想像中容易。如新左衛門所說,信太郎不會給人添麻煩。他能處理好自己的生活起居,雖然不會煮飯,但舉凡打掃、整理等工作,一教便會。 最快樂的時刻,莫過於每晚一起上澡堂。 久八常來探望,有時還會順便買白米、蔬菜、鮮魚,替他們張羅飯菜。 宗吾郎始終沒現身,這點算是在預料之中。但連行然坊也不見踪影,利一郎頗為失望。 ——他到底在想什麼? 信太郎逃離大之字屋,對想收拾繼承人的行然坊(及其同黨),應該是一大敗筆。而自稱有驅除討債鬼經驗的利一郎半路殺出,也是猝不及防的打擊,他卻沒採取任何行動。這是怎麼回事?好歹要暗中觀察我啊。

利一郎斷言對方沒採取行動,是有根據的。他早布下機靈的眼線,監視對方。 最後,利一郎還是僱用了金太、舍松、良介三人組。雖然他們對求學不在行,但說到活力和調皮,則是旺盛過頭。不需透露太多內幕,利一郎不過是問“我很在意出入大之字屋的一個修行僧,能不能幫我監視他”,三人便興致勃勃。利一郎再補上一句“要是你們辦妥此事,就不用背《名頭字盡》”,三人立刻大喊: “成交!” “噢,一切包在我們身上!” “小師傅,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你們三個,應該不用我特別提醒,千萬不能跟信太郎……” “不會講啦,小信是哥兒們。” 利一郎早就隱隱察覺,這三個孩子常向信太郎學最不拿手的習字和算盤,或請他代寫作業。

三人組監視的本領確實有一套,這點利一郎也很清楚。師傅畢竟具有看出學生才能的眼光。 “雖然不曉得前因後果,不過,不打倒那和商,小信會很困擾吧?那我們就去收拾他。” “不,不能收拾他。只要監視他的行動,查出他的住處。” 不准輕舉妄動。對方是成人,而且來路不明。你們千萬不能冒險走危橋。 “小師傅,你真沒種。” “你就是這樣,才娶不到老婆,也找不到官做。” “危橋是什麼橋?那不要走橋邊,走橋的正中央不就得了?” 他們最會耍嘴皮子。後來,三人甚至斜眼望著利一郎,挖苦道: “我說小師傅。” “你真的是為了大之字屋嗎?” “不是你自己在煩惱吧?” “我幹嘛為那旅行僧煩惱?”

小師傅畢竟是男人啊——三人手肘互撞,笑成一團。 “這就叫碰了不該碰的女人吧?” “江戶很多不守清規的和尚。” “你該不會喜歡上養肥胖小白臉的女人吧,小師傅?” 哎,逛花街的鄉下武士實在教人頭疼——三人笑彎腰。 “啊,不對,小師傅不再是鄉下武士。” “他是浪人。” 三人組瞄著說不出話的利一郎,留下一句“等我們的好消息吧,小師傅”,輕快地展開跟監。 另外,還有一件事值得注意,就是新左衛門與初音提到的“女人”。 不過,出乎意料,老練的師傅夫婦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利一郎詢問過久八,至少在他掌管的範圍內,沒發現哪個女人和宗吾郎走得特別近。 “或許是偷偷在外面養女人。”

“主人的一舉一動,瞞得過您的眼睛嗎?” 當然,久八答得特別用力。 “在商家裡,主人就是天,地位如同主君,可隨心所欲做任何事。憑我區區一名掌櫃,所知有限。” 久八大概不曉得,將店主的地位譬喻成主君,利一郎再明了不過。 “一般來說,夫人的權力也不小,在某些時候與場合甚至大過店主。至於在下……” 久八洩了氣般,突然一臉沮喪。 “若老爺真的在外面有女人,絕不會讓夫人知道。” 他會竭力瞞過店裡眾人的耳目。 “為什麼?”利一郎頗為納悶,坦率地問。夫妻倆關係冷淡,應該不會燃起妒火吧? “他們就是這樣的夫妻。” 久八一副難以啟齒的神情說:“怎麼說……要是在外頭有女人,老爺就輸了。”

利一郎聽得一頭霧水:“那夫人的態度如何?” “十分平靜。不過,她很想見少爺一面。” 在大之字屋時,信太郎每天都會到母親的病榻前探望。 “那就讓信太郎回去看看母親吧。只是一會兒,應該不要緊。” 利一郎也想和吉乃見面,替她打氣,但不太可能。既無光明正大的名目,宗吾郎也不會同意。 “其實,聽聞討債鬼的說法時,夫人撐著柔弱的身子,從床上躍起,撲向老爺。” ——要是想殺信太郎,就先殺了我吧。那孩子可是我的親生骨肉! 宗吾郎推倒她,反過來責罵“沒錯,你生了個鬼子”。 “夫人對老爺說,把我和信太郎趕出這個家吧,分文不給也無所謂。遠離大之字屋,討債鬼就危害不了你。她淚流滿面,苦苦哀求。”

宗吾郎悍然拒絕。利一郎心想,宗吾郎以為自己憎恨吉乃和信太郎,其實是感到害怕。憎恨與害怕,兩者很容易切換。 “恕我冒昧請教。”由於難以啟齒,利一郎低著頭問。 “宗吾郎老闆和吉乃夫人感情始終不睦嗎?是否會有恩愛的時光?” 久八沒回答。利一郎抬頭一看,久八也低著頭。半晌,久八沉聲開口: “夫人並非出身商賈之家,而是赤坂的御家人井崎大人的千金。” 後來,不知在何種機緣下,與大之字屋的宗治郎相識,墜人情網。 “她原本該嫁給宗治郎先生。” 井崎家是貧窮的御家人,女兒能成為商家的夫人,自然沒有反對的理由。倒不如說,想到日後不愁吃穿,巴不得舉雙手贊成。 “宗治郎先生病逝時,在下以為這樁婚事也會告吹,不料……”

宗吾郎打算將大哥想得到的東西,全據為己有,所以決定迎娶吉乃。當然,深受她的美貌吸引,也是原因之一。 “井崎家沒反對嗎?” “老爺送了一大筆錢。” 貧窮的日子不好過。利一郎頓時明白,為了家人著想,吉乃沒有選擇的餘地。 驀地,利一郎想起痛苦的回憶。 “打一開始,兩人就不是情投意合。不過,有段時間,老爺十分渴望擁有夫人的心。” 久八繼續道,所幸他沒注意到利一郎此刻的神情。 “在下認為,如今這反倒成為一種意氣之爭,無法消除。” “剛、剛才您說的……” 利一郎一時語塞,他是指“宗吾郎即使在外面有女人,也會瞞著吉乃”的事。 “所謂的……在外頭有女人就'輸了'的意思,我已明白。”

宗吾郎逞強的對像不是吉乃,而是亡故的哥哥宗治郎。 久八頹然垂首,“是的……老爺是個不服輸的人。” 毋寧說,他的個性過於執著。 “在下常想,老爺乾脆給夫人一封休書,讓她從大之字屋解脫不就好了嗎?” 但吉乃已無娘家可回。吉乃的弟弟繼承井崎家,家務則由弟媳掌管,夫婦倆也有子嗣。一度賣到別人家的姐姐,斷然沒有再迎回的道理。 吉乃無依無靠。她央求丈夫“把我和信太郎趕出去”時,想必早有覺悟,母子倆可能會餓死街頭。 利一郎不禁脫口而出: “討債鬼附身的,應該是宗吾郎老闆吧?” 久八抬起頭,雙眼眨個不停。 “老爺……對兄長想得到的東西,仍充滿渴望。儘管獲得大之字屋的財產及店主的位子,還是無法擁有夫人的心。所以,他才不甘願放手。”

不肯放棄討債,想把一切啃食精光。 空有人的軀殼,內心卻住著惡鬼。 “小師傅,有辦法驅邪淨化嗎?” 利一郎沉默不語。雖然驅除過討債鬼是信口胡認,但他知道的另一種“鬼”,曾讓他和請林藩的家臣束手無策,往事倏然浮上心頭。 那個惡鬼,奪走了利一郎青梅竹馬的未婚妻。 那須請林藩歷史悠久,可追溯至關原之役。經過多次藩主移封,約莫五十年前,門間家進駐此地。請林藩第一代藩主門間信克,與長子信毅,皆廣施德政,被譽為名君。無特殊物產的請林藩,領民能平安度過天明二年(一七八二)的大饑荒,沒挨餓受苦,全賴兩任藩主的英明領導。 然而,信毅的嗣子,也就是第三代藩主信英,個性卻與祖父、父親大相徑庭。 十年前信毅病逝,信英二十五歲便繼任藩主。此人從小個性奸邪粗暴,十四歲時,會藉口微不足道的疏失,親手揮刀斬殺侍從,其實是為男色爭風吃醋。簡而言之,就是好色。

成為藩主後,信英拔擢許多投其所好、逢迎拍馬之徒。對礙事的家老,則是運用脅迫的手段或奸計,封住他們的嘴,從此他更肆無忌憚。最糟糕的是,信英是個大酒鬼,常喝到失去理智。信毅死後,人稱“大穩公”、負責監督藩政的祖父信克,看穿孫子的本性,會說“他是個酒狂”。 當初立信英為第三代藩主時,他極力反對,想立信毅與側室生的另一名十二歲男孩為嗣子,並積極向幕府的大老們遊說,但沒獲得同意。信英懷恨在心,一坐上藩主的大位,便逼父親的側室及她的兒子出家,之後還羅織叛逆的罪狀,加以誅殺。連大穩公的退休生活費也以財政吃緊為由,大幅削減。最後,大穩公捉襟見肘,得靠景仰他的領民捐助,才能勉強溯口,在貧困難堪的境況下溘然長逝。 信英連祖父葬禮的費用都捨不得出。那幢年久失修、殘破不堪的大穩公養老居所,信英懶得拆除,直接聚集眾番頭,一面操兵演練,一面放火燒屋,自己則在附近山丘上,坐著折凳欣賞最愛的火焰。請林藩一所古剎的僧人不忍卒睹,出言勸諫,信英於是衝進寺內,將他活活燒死。 信英揮霍無度。不僅在江戶藩邸縱情玩樂,對門間家只是小小的陣屋,也很不能接受。為了築城,多次向老中提出申請,花大把銀兩私下推動此事。沒有戰亂的時代,這樣的申請不可能通過,他投注的金錢全付諸東流。 請林藩的年貢極為苛刻。上一代藩主在位期間,規定是五公五民,自信英繼位後,馬上改為六公四民。去年門間家遭沒收領地時,是七公三民,加上其他徵收項目,實際幾乎是八公二民。領民不是活活餓死,就是反抗被捕,遭到處刑,只有這兩條路可走。 信英也沉迷女色。他在江戶藩邸還不敢造次,在領地內簡直肆無忌憚。因為在這裡他就是天王老子。 雖然迎娶親戚家的千金為正室,但兩人空有夫妻之名,信英根本漠不關心。他喜好女人,不過對象時刻在變,且不問身分高低。他不僅會將酒家女、跳舞念佛的巫女納為側室,一旦看上眼,即使是家臣的妻子或女兒,也會強搶豪奪。 利一郎成長的過程中,常聽父親和叔父提及這些事。對理應忠心侍奉的主君,父親和叔父並非要讓利一郎認清他的愚昧和放蕩,才刻意告知。由於藩內出現想打破現狀的動向,父親和叔叔也都響應,所以希望利一郎先做好心理準備。 不過,青野家算是天高皇帝遠。 “用達”的職務,算是次於家老的要職,不過底下的“下役”,地位沒那麼吃重。利一郎的父親在世時,便因職務無關輕重,常說自己只是負責替藩政跑腿。 “下役”的職位,乃是第一代藩主信克設置。一方面是需要有人負責請林藩的產業振興計劃,另一方面,是為了照顧山地眾多的請林藩每一隅,提高領民的生活水準。 利一郎和父親四處巡視農村,主要是教導農民讀書寫字,嘗試鄰近藩國的新式農作物栽培方式,研發新品種。農閒期教導讀書寫字,農忙期則進行與農作物有關的試驗,自然頻繁在領地穿梭。陣屋不必提,連江戶藩邸發生的事,也都與己無涉。 相對地,農民的貧苦,他們全瞧在眼裡,深切感到自身的無力。儘管同僚不時私下聚會,討論是否有辦法改變部分暴政,但面對主君與家臣間的隔閡、只知保護項上人頭的消極重臣,及圍繞在信英身旁,比他更狡猾殘忍的佞臣,此舉無疑是螳臂擋車。 ——為君不君。 家臣應該守護的是藩國,及領地和領民。可是,利一郎他們欠缺貫徹這項方針的強力武器。 想要存活,就得忍耐屈從。這是利一郎成年後,在故鄉學到的法則。 只要忍,總有一天會開創出新道路。主君可能恢復理智,或者,趁靡亂的生活削弱主君的生氣,便能改換新藩主。他們不時彼此勉勵,互相扶持,然而…… 沒想到,主君信英的魔掌竟也伸向利一郎。事情發生在六年前的早春,利一郎二十歲那年。 利一郎的未婚妻美緒,是父親同僚的女兒,兩人自幼情同兄妹。這樁婚事,並非制式化的決定,他們的父母原就有此意。雙方都只有一個孩子,美緒嫁入青野家後,一方便斷了香火。但美緒的雙親認為,至少兩家能合為一家,所以無妨。 這對新人沒有任何異議。自懂事以來,利一郎便認定日後會娶美緒為妻,而美緒也與利一郎的父母很親近,如同和自己的雙親相處。 豈料,信英看中美緒。 當信英下令要納美緒為妾時,美緒的雙親嚇得面如白蠟。信英對女人比其他事都堅持,想要的女人就非得到不可。先前,信英將藩內某村長的妻子召入陣屋,做丈夫的極力申訴,信英乾脆殺了他,並將他們的三個孩子關入水牢,威脅村長的妻子。女人到手後,信英立即殺掉三個孩子。 此時,利一郎的父親已過世。身為青野家的當主,該服從命令,還是挺身違抗、保護美緒,利一郎被迫做出抉擇。 門間信英以女人為食。當他吃膩,便吐向三男,視如殘渣,不層一顧。被召入陣屋的女人,鮮少能平安生還,就算保住一命,也會成為活人偶,喪失心智。陣屋深處的信英寢室,常傳出女人的哭聲和慘叫,甚至有小姓無法忍受,主動辭去職務。 他的殘暴在這方面顯露無遺,藩內無人不曉。 ——把美緒藏起來吧。 幫助她逃走,找地方藏匿。主君常是一時興起,待腦袋冷卻,很快會把目標轉往其他女人,也就會放下對美緒的執著。藏身在何處、託付給誰較好?利一郎思索著有沒有合適的農家時,美緒來到青野家。 “我要去陣屋。” 她向利一郎表明決心,臉上不見苦惱之色,只有原本白皙的雙頰更顯蒼白。 利一郎大感困惑。你在胡說什麼?又不是沒其他方法,我有個主意。利一郎愈講愈激動,美緒溫柔地打斷他。 “我若不去,爹娘的命將會不保。要是助我逃走,你也無法全身而退。” 我不希望這樣,美緒解釋。 “我沒關係。利一郎,你也要堅強。” 利一郎緊握美緒的手,告訴她“一起逃吧”。他想立刻逃得無影無踪,逃到哪裡都無所謂。 美緒縮回手,態度相當堅決。 “利一郎,這真不像你。你忘了令堂嗎?” 青野家是利一郎與母親相依為命。 利一郎不禁語塞,美緒嫣然一笑。她抬起手,摸向插在秀發上的黃楊木梳。 “我會把這個當護身符。” 利一郎先前巡視領地時,折下黃楊木的樹枝帶回家,削成梳子送給美緒。那是一把簡樸,沒有上漆和任何裝飾的梳子。 請好好活下去,美緒懇切道。只要活著,就有再會之日。 “我不認為自己與利一郎先生緣盡於此。” 就這樣,美緒前往陣屋。 兩個月後,傳來美緒的死訊。 當時請林藩流行感冒肆虐,美緒也不幸染病,藥石罔效。 美緒被草草火葬,只送回一隻骨灰壇。利一郎心想,這顯然是不想讓美緒的父母看到她的遺骸。 傳聞美緒是不堪淫猥的對待,自殺身亡,也有人說是遭主君虐殺致死。 美緒的雙親傷心欲絕,自責害女兒無辜喪命,身體日漸衰弱。最後染上流行病,隨美緒前赴黃泉。 利一郎則成為一副空殼。 他體內深處開了大洞,積滿泛紅的枯葉,那是心靈的殘骸。他每天依舊安分地盡職責,但只剩一具空蕩蕩的身軀。 為父親送終時沒流一滴淚的母親,以袖遮臉,暗暗哭泣。利一郎察覺這情形,仍給不出任何安慰的話語。 美緒枉死的四年後,母親與世長辭。利一郎真正是孑然一身。 逃走吧,利一郎默默想著。 他對這塊土地毫無留戀。不管去哪裡,如何飄泊落魄,都比待在這裡強。 請好好活下去,美緒這麼說過。 為了讓利一郎活下去,她獨自前往陣屋,如同走向暴龍的血盆大口。然而,我這副模樣,算得上是活著嗎? 乾脆隨我思念的人們前往另一個世界吧,利一郎已厭倦等待藩政改革。不時有反抗起義的傳聞,但實行前夕,不是無疾而終,就是遭到打壓,同樣的情況一再反复。 大概是腦袋裡塞滿這些思緒,晚秋的某天,利一郎在巡視的山中迷路。身旁沒有同僚陪同,他徒步深入山區,看來是走岔了。 不管怎麼走,沿途淨是陌生的土地,腳下的小路也變成獸徑。利一郎並不焦急,反倒平靜如水。乾脆一直走下去,回不了家也無妨。 他漫步而行,來到一處開闊的地方。四周森林環繞,唯有眼前是一片草地。 利一郎不禁當場愣在。 這一帶觸目所及都是石佛。 將大小合適的兩個石頭重疊,再刻上人臉,如此作工樸實簡陋的石佛,多不勝數。石佛身上鋪滿晚秋的落葉,或半掩於落葉中,靜靜聚集在只聽得見鳥囀鶯啼的深山。 ——這是…… 石佛並不老舊,大概全是近七、八年間打造。 ——是藩裡的人。被信英公殺害的人們。 苟活下來的人們,為了吊慰死者的靈魂,偷偷雕刻石佛,堆疊在此。由於害怕遭到問罪,才藏匿荒山。 ——美緒也在其中。 一定有刻著美緒面貌的石佛。利一郎踢飛落葉,發狂似地找尋。他撥開草叢,幾乎是匐匍前進,不斷呼喚著美緒的名字拼命搜尋。 每尊石佛都露出溫柔的微笑,就像那天的美緒。 利一郎癱坐原地。失去美緒後,他第一次放聲痛哭。 我不逃—那時,利一郎暗暗決定。我要繼續待在這裡,不能拋下這些石佛,獨自逃命。 總有一天,能帶著這些石佛到陽光下。我要等候那天的來臨。 幾年前的七月底,利一郎首次陪同主君前往江戶參勤交代。 這並非用達下役的職務。信英的揮霍無度,加上連年歉收,導致請林藩的財力大不如前,甚至無法妥善完成參勤交代的準備。由於沒錢僱用雜役隨行,延誤了啟程的時間,只好找來輩分較低的家臣充數。 利一郎純粹是支援的角色,抵達江戶後,便得馬上返回。因為住在江戶藩邸的藩士愈多,支出愈大。 沒想到,利一郎踏上回程之前,傳來主君猝死的消息。信英離開朝廷,剛脫下禮服就突然喀血,痛苦一整天后,一命嗚呼。 家臣全嚇呆了,仍趕緊派人通知藩內,盡快討論繼承人的事。門間信英沒有嫡子,儘管以女人為食,卻沒留下自己的子嗣。 幕府很快下達裁示。掙脫暴君沉重的枷鎖、猛然回神的門間家重臣們,雖試圖關說,但全被駁回,恐怕幕府對信英的瘋狂行徑早有耳聞。門間家因無嗣子繼承,領地遭到沒收。 利一郎失去主家。 他實在難以置信。比起失去奉祿和身分,成為一介浪人,他更不敢相信門間信英竟然這麼輕易就死了。 沒人殺他,是病死。由於死得過於突然,一度傳出是遭到暗殺,幕府甚至派大目付來調查,最後才釐清死因。 有人說,這是天譴、報應。利一郎心想,果真如此,為何不早一點?他並未感到安心或喜悅,只覺得胸口的洞吹過一陣風,極度空虛。 上司和同僚的家人還留在藩國,所以,沒有家累的利一郎待在江戶藩邸協助善後。能賣的物品盡量高價售出,賺得的錢由家臣們均分,充當往後的生活津貼。 當時,他在江戶認識一名常出入門間家的布莊老闆。信英讓江戶的側室穿得光鮮壺麗,從藩內榨取的民脂民膏,全換成女人身上的衣服。 這名布莊老闆似乎頗欣賞勤奮的利一郎。某天,他主動詢問: “青野大人今後有何打算?” “還沒想到。”富態的布莊老闆微微一笑,“那麼……您願不願意當私塾的師傅?” 布莊老闆和私塾主人加登新左衛門是好友。新左衛門因中風右手不靈活,正在找人接手私塾。大概是熟識後,利一郎會向布莊老闆談及在藩內的工作,對方才認為他是合適人選。 “恕我直言,現今的世道,另謀官職並不容易。若擔任私塾師傅,做為武士的出路,絕不會辱沒您的尊嚴。” 利一郎確實得另謀生路。雖然明白是個好機會,但他想回故鄉。他覺得非回去不可,臉上滿是躊躇。 見過世面的江戶商人善長打聽消息。跟這位常與門間家打交道,大致了解內情的老闆,沒必要隱瞞藩裡的醜事。於是,利一郎連同石佛的事全告訴他。 “既然如此,您更需要錢啊。” 就算想在寺院供養石佛,有些事還是得先做。 “據說,請林藩已決定由生田家接掌。青野大人,您要是兩手空空前去,自稱是舊藩主的家臣,提出這項請求,對方絕不會搭理山里那些石佛。” 請您在江戶好好工作吧。 “深考塾學員眾多,包您荷包滿滿。” 可愛的孩童,是這世上的寶貝——布莊老闆刻意補上這句好聽話,極力說服利一郎。 利一郎幾乎是被抓去見加登新左衛門。雙方相談甚歡,初音似乎很欣賞利一郎純樸的鄉下人模樣。 利一郎的出路就這麼決定,深考塾成為他的安身之所。 由於許多事待處理,他匆匆忙忙返回藩內,將父母與美緒家人的牌位送往菩提寺供奉,但並未去探望那些石佛,僅僅仰望遠山,在心中祈願“請你們等我”。 事實上,當深考塾的小師傅沒什麼賺頭。束脩與新左衛門對分,房租另計,送學生們的文具費用都是利一郎自掏腰包,每個月根本掙不了錢。儘管他王老五一個,生活又過得儉僕,積蓄始終不見增長。 不過,他過得舒適安穩。 最近,故鄉的景緻常入夢中。不知為何,總沒夢到美緒,只夢見那群石佛。 不過,石佛們的微笑並未惹和一郎落淚。他和石佛們一起微笑,臉頰感受著請林藩的徐徐山風,從夢中醒來。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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