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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身

附身

宫部美雪

  • 偵探推理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120611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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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節

附身 宫部美雪 6871 2018-03-15
六月三十日,元森下町爆發霍亂。地點是一處雜貨店,連同傭人在內,一家七口全部染病,接著又陸續感染鄰人,短短十天,已擴散至南方的五間町及東邊的富田町。 住在小名木川南方的居民,個個憂心忡忡,害怕疫情會跨越高橋或新高橋,波及這一帶,偏偏此時吉川町要橋旁的長屋也傳出有人罹患霍亂。到底是霍亂飛越河川而來,還是南北說好一起引發疫情,對我們展開前後夾擊?人們益發惶恐不安。 位於吉川町南方的田町,有家同時坐擁店鋪與屋宅的木材批發商“田屋”,店主重藏與木材批發商工會及地主們商討後,和去年霍亂大流行時一樣,空出一處木材放置場,著手為病人搭建救難小屋。重藏不是光說不練,只會講大道理的人,一旦出面辦事,便不惜出錢出力,比方提供搭建救難小屋的木材放置場,就是他店裡的用地。而負責照料病患的,也都是從店內伙計及田屋底下房宅的代理房東和房客中挑選。由於同去年的做法,與田屋有關聯的人們,皆已做好心理準備。

去年——安政五年(一八五八)六月的那場大型霍亂,自東海道線開始流行,轉眼便傳進江戶市內。不過,江戶市內開始流行的地點是赤坂附近,隔著大川的本所深川一帶,原本都抱持隔岸觀火的心態。然而,當疫情蔓延至靈岸島,人們不禁坐立難安。七月中旬,這裡也出現病患,宛如舞台崩塌般,頓時恐慌四起。 田屋的店主重藏也有親戚住在赤坂,很早便關注著疫情走向。七月初,他整理木材放置場,興建救難小屋時,周遭對疫情俞未有真切的感受,還引來嘲笑。 “何必多此一舉。疫情尚未殃及這一帶,你已在搭建救難小屋,要是讓山手那邊的居民得知,反而會引發騷動。況且,跑到救難小屋求助的人,或許會帶來疾病。” 甚至有人噘嘴抱怨。 不論面對任何人,重藏都神色自若。而當霍亂跨越大川侵襲時,他周全的準備,為地方上帶來莫大的幫助。

雖說是救難小屋,卻非寄放病患的場所。由於罹患霍亂的人,往往撐不到一、兩晚便會喪命,誰都不願留下照護。重藏找來救難小屋的,全是邊看顧家裡的病患,邊擔心自己染病,偏偏沒辦法向鄰居求助,不知所措的人們。尤其是一家之主或負責賺錢謀生的家人喪命,頓失依靠的女人或孩子。接近他們,如同接近霍亂,過去的交情再好,大夥也避之唯恐不及,不敢伸出援手。縱使有心相助,考慮到家中只有父親與孩子,隔壁卻是一家五口皆染病,根本無從幫起。重藏就是要拯救這些孤苦無依的弱勢者。 阿次也是其中之一。 去年的霍亂疫情中,她失去父母和兄弟。她家原本在北六間堀町的表長屋經營一間生意興隆的小飯館。那不過是一年前的事,如今想來,宛若夢幻一場。

約莫是去年七月底吧,孑然一身的阿次,隨代理房東來到田屋重藏的救難小屋。雖然才十三歲,但阿次一直跟在父母身邊幫忙店裡的生意,手腳勤快。代理房東硬想拉她走,她還堅持不能拋下家人的遺體,頑強抵抗。 代理房東耐心十足地說服阿次。在這場霍亂中喪命的人,不能像以往那般慣重入葬,主君也已下達嚴令,不是年紀幼小的你所能違抗。遺體交給我處理,你去投靠救難小屋吧。 “你住的長屋想必也死了不少人,今後還會陸續有人喪命。你瞧瞧目前的情況。” 代理房東望向大路兩旁的住家。明明是大白天,卻不見熙來攘往的行人。此時,傳來眾眾誦經聲。女人圍坐在一起,捻著佛珠,發出卡啦卡啦的聲響。每戶屋簷都懸掛號稱可驅除瘟神的八角金盤葉,幾戶還立著門松,想藉吉祥物趕跑穢氣。

如此一提,今天還在附近的小神社看到神轎。原本祭典是在秋天,這個時節扛著神轎遊行,大概是想請神明趕走霍亂。扛轎的男子不時發出怪叫,與其說威武,更接近瘋狂。女人與孩童跟在後方敲鑼打鼓,相當刺耳,但沒帶來半點功效。 不過,掩蓋眼前難得一見的景象,屋舍間和門口旁堆疊如山的白木桶棺是怎麼回事?棺裡全裝著屍體。 “不論是寺院或焚化場,都擠滿屍體。這種情況下,你一個人怎麼安葬父母兄弟?人既然死了,就節哀順便吧。好不容易躲過霍亂,你該暗自慶幸,並前往救難小屋,去幫助那些和你一樣逃過一劫,卻失去家人的人們。當中甚至有年紀比你小的孩童和嬰兒。” 代理房東一口氣說完,彷彿覺得煙熏難受般,眉頭微蹙,伸手在鼻前揮動。

“原以為今天應該不會那麼難聞,沒想到風微微往北吹,好臭啊。這並不全來自附近的寺院,而是從小塚原飄來的臭味。” 桶棺遍布一地的情景,在阿次心底浮現。可望見焚化場的門板縫隙不斷冒出濃煙,許多撩起衣擺,以手巾罩住頭髮的男子,在桶棺和骨甕之間穿梭忙碌,四周屍臭瀰漫。要是連在焚化場工作的人們也染上霍亂,該由誰處理這些屍體? 我的家人葬在哪裡,遺骨又是如何處置,他們事後會告訴我嗎?阿次的擔心,如同焚化場的煙般又濃又暗,源源不絕地湧出,佔滿她所有心思。 “用不著苦著臉。”代理房東輕拍阿次的肩。 “長屋里大部分的人都病死,你卻活得好好的,表示你運氣較強。不要糟蹋難得的好運氣,明白嗎?” 代理房東所言不假,田屋重藏全力建造的救難小屋,收容許多失去雙親的孩童,及無依無靠的老人。更不乏意志消沉,食不下嚥的人。

阿次有了棲身之處,每天忙著照顧這些人。雖然也有來到救難小屋後才發病的人,但患者馬上便會送走,不會再回到這裡。 八月,隨著暑氣漸消,霍亂的威力逐漸減弱。阿次順利逃過疫病的劫難。儘管失去一切,卻保住小命。 聚在救難小屋裡的人們,決定未來的去向和投靠處後,三三兩兩地離開。而無家可歸的孩子們,則入寺為僧,或在各代理房東的說情下當人養子、到別處幫傭。 至於阿次,田屋方面詢問她有沒有意願當女侍,店主似乎十分賞識她的聰敏與勤奮。田屋一家雖平安無事,但多名傭人感染霍亂喪命,當然也有害怕染病逃走的,所以目前正缺人手。 “這實在是求之不得的機會。”擔任監護人的代理房東勸道,阿次便接受了對方的提議。

於是,一個寒暑過去。 先前待在救難小屋時,她全副心思都投入忙碌的生活,很多事不知情,等到田屋當女侍後,才明白老爺是了不起的大人物。當然,擁有萬貫家產,肯定謀財有道,不過,老爺擁有的不僅僅如此。 田屋的老爺年約四十五,妻子早亡。坊間傳聞,正因夫人體弱多病,才造就老爺的菩薩心腸。老爺對病患及照護者總是慈悲為懷。 他們夫婦育有一子,名喚小一郎,今年十九。這位家中未來的繼承人,因為父親吩咐“你到別家店工作吧”,十三歲便出外當伙計。僱用他的店家,很清楚小一郎並非普通伙計,而是請他們代為照料,所以禮遇有加。不過,小一郎並未恃寵而驕,如今已成為可靠的商人。當然,他父親毫不在意周遭木材商人的難看臉色,在救難小屋撒下重金和人手,全力助人的事,小一郎都知之甚詳。霍亂肆虐時,他還打算向工作的店家告假,回來幫父親的忙,直到疫情平息,令人感佩。

人們甚至私底下說,小一郎繼承田屋老闆的血脈,天生氣度就是與眾不同。 氣度與眾不同。哪裡不同?指的又是什麼? 有一次,代理房東來探望阿次,耳提面命,阿次趁機向他請教。 “那指的是人德,或是仁。”代理房東回答。兩者應該都是好事,只是阿次聽得不太明白。 不過,阿次很清楚老爺目光犀利,料事如神。所以今年早春時,老爺才會召集店裡的人宣布: “像霍亂這樣的災禍,並非發生過就不再出現。一度在此紮根的疾病,是不會消失的。今年夏天一定還會捲土重來,絕不能掉以輕心。待梅雨季結束,別喝生水,生冷食物也碰不得。之前你們多少曾自掏腰包買吃食,我當那是你們的嗜好,總是睜隻眼閉隻眼,但接下來就不同了。路邊攤販的天婦羅和壽司,一概不准碰。”

嚴厲吩咐的老爺,感覺抬頭挺胸,威儀十足。 之前的霍亂大流行,造成整個江戶市死氣沉沉,為了給眾人帶來活力,今年的山王祭和神田明神的祭典,辦得比往常盛大。田屋也限定時間和人數,讓伙計分批參與祭典。老爺反复叮囑:“聽好,不可以買吃的。最近天氣愈來愈熱,更是萬萬不可。你們一定要遵守我的吩咐。” 眾伙計沒人敢違背。 站在伙計們的立場,阿次很明白他們的感受。去年,他們大多奉老爺的指示,在救難小屋工作。儘管沒直接照料病患,但無疑是極為可怕的任務,才會有人逃走。不過,由於完全遵照老爺的指示,平日勤洗手,避免喝生水、改喝冷開水,以及上廁所保持乾淨,救難小屋的人員都沒患病,田屋裡感染霍亂的,反倒是不曾在救難小屋工作的人。

此外,老爺耳提面命,即使從街談巷議或客人那裡聽聞“這樣做就能避免染上霍亂”、“這東西能壓制霍亂”之類的建議,也不能當真。去年七、八月,不知是誰,更不知是哪來的依據,說是“放在病人枕邊的紅豆飯,如果能分一點來吃,就不會感染霍亂”,不消幾日便傳遞四方。老爺不僅一笑置之,還大聲反對。 “不論霍亂是怎樣的病,必定有其病源。而病人身旁,恐怕就聚集眾多病源。要是與他們分食,只會引來病源,千萬信不得。” 一點也沒錯。 只要遵照老爺的吩咐,準不會出錯,大夥理所當然會這麼想。遺憾的是,一踏出店外,事情就沒那麼好辦了。 實際上,今夏進入梅雨季前,老爺一度想重建救難小屋,防患未然。不料,有人認為,霍亂不會再流行,提早蓋那種東西,太不吉利。礙於反對聲浪過大,老爺只能放棄。 叫囂反對的總是同一批人,他們老愛唱反調。去年老爺想興建救難小屋,他們也直嚷“用不著你多管閒事”。等救難小屋派上用場,完成任務後,他們又嫌棄“快點拆一拆,看了就晦氣”。儘管老爺解釋,或許隔年夏天又會派上用場,他們仍堅持疫病已結束,留下小屋,穢氣將匯聚不散,非拆不可。 但霍亂並未銷聲匿跡,今夏再度襲來。聽聞有人發病,老爺便火速興建救難小屋,那班人卻在背後講老爺壞話。 “田屋老闆說過今年疫病仍會流行,該不會是要逼我們承認他的神算,所以祈禱霍亂趕快擴散吧?” 這是在田屋宅邸內的廂房舉辦聚會,阿次端茶點過去時,親耳所聞,不會有錯。那些人看老爺離席,便七嘴八舌地攻訐。阿次原想拿起熱茶,往沒半點口德的老頭們頭上淋下,最後還是忍住沒動手。 老爺句句實言,採取的措施毫無瑕疵。阿次緊抿雙唇,纏緊束衣帶,暗忖著——今年的霍亂大流行,也要努力撐過去。 救難小屋蓋好,馬上有數人入住。這只是開端,還不像去年那樣人滿為患,不過病患個個體弱氣虛,得悉心照護。此外,若有人發病,便得立刻遷至別處,所以阿次頻繁前往救難小屋,甚至留宿看顧。 “你似乎一點都不怕霍亂。” 經常出入田屋的魚販調侃道。阿次笑著回答: “大叔,您不也是嗎?” “不賣魚就沒辦法做生意啊。” “我何嘗不是,畢竟我是田屋的女侍。” “不管怎樣,田屋老闆真是奇人,我很敬佩。” 自從霍亂開始流行,江戶的居民都對生鮮敬而遠之,魚販的生意都快做不下去。但不論是去年或今年,田屋都沒拒絕魚販上門。當然還是不吃生冷食物,不過烤魚倒是常吃,也喝用魚頭和魚骨熬煮的高湯。老爺說,營養的鮮魚能在盛夏時為身體帶來活力。只要不是生的就行,得徹底烤熟,趁熱吃。 經過數日,這天阿次奉命跑腿,前往今川町。沿著大路的運河,在龜久橋與海邊橋的中間區塊,寺院林立。每座寺院都傳出誦經與敲釭聲,飄來連焚香也無法掩蓋的濃濃屍臭。戴鬼面具遊行的隊伍錯身而過,幾個大概是孩子病死的女子,圍著小桶棺放聲哭泣。眾多起伏的簡陋木板屋頂縫隙間,升起一縷輕煙。那並非火災,而是狼煙,據說能驅除霍亂。途中接連傳來“砰、砰”槍擊聲,約莫是某戶武家宅邸對空鳴槍,想驅逐疫病。唉,和去年夏天一樣的光景,阿次胸口一陣憂鬱。 她急忙辦妥要事,返回救難小屋時,在門口看見穿鹽屋絣的老爺背影,似乎剛抵達。老爺不是只把救難小屋的工作派給伙計,一天還會露好幾次面,所以遇見並不稀奇。她想著老爺會不會有什麼事,趕緊追上前。 來避難的人們,如果身體沒有大礙,能夠自由活動,待心情平復,白天都會外出工作。孩童恢復健康後,也會到外頭玩耍,或者去上私塾。因此白天時,小屋裡空空蕩盪。至於情緒低落,及衰弱到無法起身的人們,則聚在向陽的南邊廳房躺著發呆,益發顯得寂靜。 老爺待在最前面那間六張榻榻米大的房裡,脫下的鞋子靠在土間旁。他左手拿著某個細長之物,面向散發新鮮木頭香氣的壁板,似乎正以右手撫摸牆壁。 定睛一看,老爺手中的細長之物,是個長約一尺的木盒。就阿次所知,這種盒子大多是用來擺放掛軸或版畫。 老爺想在牆上掛些什麼嗎? 和去年一樣,今年救難小屋的牆上也貼有月曆。等夏天一過,霍亂疫情就會平息。為了鼓舞人心,每過一天,便以黑墨劃掉一天。 老爺似乎陷入沉思,模樣透著一股陰鬱。阿次站在廳房外,不敢出聲叫喚。在其他店家,女侍很少能見到老爺,但田屋不同。她見過老爺許多次,卻從未目睹老爺如此沮喪、若有所思的背影。 不久,老爺緩緩坐下,將細長的木盒擺在膝上,依舊面朝牆壁,完全沒注意到外頭的阿次。 木板地上,清楚映照出老爺雪白的襪底。 老爺彷彿在拿一掐就碎的糕餅,小心翼翼地掀開盒蓋,取出盒中物。如同阿次的猜想,那是一幅掛軸。 老爺手持掛軸兩端,慢慢展開。 掛軸看似年代久遠,不僅泛黃,還有蟲蛀的小洞。展開之處皆為空白紙面,始終不見圖畫。不知不覺間,阿次墊起腳尖,伸長脖子窺望。 最後,出現一幅四面約三尺寬的水墨畫,阿次看得目瞪口呆。 這是什麼畫? 正中央有個小水瓶,或許該說是味噌壺。紅褐色的質地,施以黑釉藥,十分普通。僅僅如此,只稱得上是樸實無華,但壺中並非空無一物。 那是和尚。一名和尚露出肩膀以上的部位,其餘身軀塞在壺內。 怎麼瞧都十分怪異,畫面極不協調。和尚的腦袋其大無比,還有雙下巴,肩膀肥肉不少,下身卻全裝進壺裡。那壺的大小,感覺連阿次都搬得動。 換個角度來看,就像和尚被吸入壺內,又像和尚受壺外吸引,想到外面的世界。 不管是哪一種,和尚都顯得威儀十足。明明頂著光禿禿的腦袋,卻有粗黑的濃眉,鼻翼外張,緊抿成一條橫線的大嘴,幾乎要構著兩邊的耳朵。 所謂的異相,指的就是這樣的臉吧。 從肩膀看來,他僅著一件灰色破衣,沒穿袈裟。不過,怎麼瞧都像和尚。不見得光頭就是和尚,例如街上的大夫……哎呀,對了,這會是畫某位大夫的畫軸嗎?阿次猛然想到,也許是把某位大夫的訓示,以圖畫的方式呈現。 由於老爺專注地望著掛軸,沒察覺阿次從背後靠近。 “哦,阿次,你回來啦。” 突然傳來一聲叫喚,阿次大吃一驚,幾乎是以跪坐的姿勢跳起。 是大掌櫃喜平。剛才就是他吩咐阿次去跑腿。 老爺轉過身,掛軸仍攤在手中。 “老爺,您果然在這裡。”喜平毫不訝異。他脫好鞋,走進房內,跪地伏身。 “聽說,林町一丁目那對當木門番的夫婦染上霍亂,代理房東已火速趕往。夫婦倆恐怕已回天乏術,但他們有個小嬰孩,問我們是否肯代為照顧。” 老爺臉上血色盡失,彷彿頓時干枯。他嘴巴微張,卻發不出聲,只雙目圓睜,緊盯著阿次和喜平。 “老爺,您怎麼啦?”喜平詫異地移膝向前。老爺才回過神。他手一滑,掛軸滾落地面,一路往前延展。 “這……”喜平發出驚呼,“好有趣的水墨畫……”他的神情像是在詢問老爺,打算掛在這裡嗎?那麼,不必勞煩老爺動手,交給他就行。 老爺眼珠動都不動一下,直瞅著喜平,緩緩開口,反問: “你覺得有趣嗎?” “嗯。”喜平單手摩挲下巴,尷尬地笑道。 “在下是個粗人,不懂書畫的好壞和價值。可是,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構圖,挺有意思的。” “原來如此。”老爺頷首,緩緩伸向畫軸兩端,在膝上攤開。 “喜平,在你眼中,這幅畫像什麼?” “像什麼?您是指……” “看起來像在畫什麼?” 喜平有點不知所措,於是望著阿次。接收到喜平的目光,阿次轉向掛軸。 上面畫著一個塞在壺內的和尚。 “這……是猜謎嗎?” “才不是。”老爺莞爾一笑。 大掌櫃煞有其事地瞇起雙眼,左看右瞧,徹底審視掛軸一番。 “嗯,這畫的是壺,應該是味噌壺吧,就算用來裝梅子乾也很合適。顏色和形狀都很普通,算是個小壺。不過,只畫這麼一個,似乎別有含意。” 阿次差點驚呼出聲,急忙摀住嘴巴,但仍難掩訝色,老爺全瞧在眼裡。 “阿次呢?”老爺將掛軸傾向阿次,“你看這幅畫像什麼?” 阿次頓時冷汗直流,老爺的眼神相當駭人。 阿次無法坦然回答——嗯,我看到的不只是壺,裡頭還裝著一個和尚。她直覺不能這樣說,在僅僅看到壺的大掌櫃面前,絕不能這樣說。 老爺似乎很清楚壺上的圖案,卻故意詢問阿次。 “上面畫的是……一個壺。”阿次好不容易從乾渴的喉嚨擠出這句話。 “是嘛。”老爺簡短回复,舉止突然恢復靈活,俐落地捲好掛軸。 “這面牆太單調,我想掛幅捲軸,但光畫一個壺,似乎少了些趣味,再找更吉利的作品吧。喜平,馬上去接林町木門番的那個嬰孩。阿次,因為來了個嬰孩,你得趕緊準備尿布,吩咐廚房煮米湯。照顧嬰孩千代最有經驗,跟她說一聲,她便會張羅好一切。” 千代是店內的資深女侍。阿次應聲“是”,伏身拜倒。老爺注視著她的後頸,繼續道: “還有,待會兒來我房間一趟。你年紀輕,應該能挑到較別緻的掛軸。” “那我來開倉庫吧。”喜平殷勤地提議。 “不必那麼大費周章,長押多的是掛軸。你如果是粗人,我就是懶人。那些掛軸可能都已遭蛀蟲啃食,這下正好,全攤開瞧瞧吧。” 老爺把掛軸夾在腋下,迅速起身,麻布襪發出一陣沙沙聲,走過阿次身旁,踏出救難小屋。阿次始終低著頭,極力壓抑喧騰的心跳聲。 “阿次,就挑有花的吧。”大掌櫃拍拍她的肩,悠哉地談起如何選擇掛軸。 “秋天的花好,但千萬不能挑彼岸花,否則會讓人意志消沉。或者,蓮花也不錯。咦,蓮花似乎是西方淨土的花,沒想到挺複雜的。” 乾脆選栗子或柿子的圖案吧——啊,秋天怎麼還不來。叨絮一番後,他從懷裡掏出手巾擦汗,匆匆返回店裡。阿次癱坐原地,直盯著剛才老爺展開掛軸的地方,遲遲無法移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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