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六章霧都孤兒
昏昏沉沉地在旅館的床上一覺睡到傍晚,醒來的時候我的頭還隱隱作痛,瞇瞪著眼看見瑞恩坐在沙發上看報紙。
我揉著太陽穴問他:“現在幾點了,瑞恩?”
瑞恩看了一眼我,抬起左臂看了看手錶說:“晚上6點56分。”
我一驚,這一覺睡了9個小時?我說:“別開玩笑,快7點了?你的手錶還是倫敦時間吧?”
“是北京時間。”瑞恩一本正經地說。
我大叫一聲,一把掀開被子,下了床。
匆匆洗漱完,我抓了兩片麵包就招呼著瑞恩出了門。天色已經黑了下來,我掛了一個電話給費鋒,讓下班了的他趕緊回所裡一趟。
我們到派出所的時候,費胖子的車也剛在院子裡熄火,他走下車來剛好撞見我們。先是客氣地一一握手,接著便問道:“這麼火急火燎地把我找來,有什麼重大發現?”
“沒。”我說,“帶我們去一趟檔案室吧,我要查點東西。”
費所長從腰間摸出一串鑰匙,拎著就帶我們進去了。上得樓來,我們直接走到檔案室,進去了我就直接奔上次福爾摩斯先生找的齊家戶口搬遷的記錄。很快,便找到了我要找的東西。
我跟費所長要了紙和筆,記下了一些東西,就把檔案夾放回了原處。謝過費胖子,我們便分手了。出來後,瑞恩問:“你找到了什麼?”
“去了就知道了。”我故作神秘地說。
“去哪?”瑞恩再生一問。
“江邊,我們去一趟重慶。”我說。
“現在去?”瑞恩皺眉看了看已經完全黑下來了的天空。
“怎麼?”我說,“我白天可是睡飽了,難道你困了?”
“不,不是,”瑞恩解釋道,“難道你想游泳過江?這麼晚了,江上早已經沒有渡船了。”
我尷尬地撓了撓頭,還說想裝一次專業,來個雷厲風行、夜奔重慶的,怎麼就忘了已經停渡了。
“那,我們去找個飯店吃點東西,墊吧墊吧,從早上到現在也沒吃點東西,肚子裡還全是酒精。”我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
吃飽喝足後,現在就回去睡覺是萬萬睡不著的,一身勁兒的我和瑞恩在夜晚的街道上散著步。
晚風習習,月明星稀,閃爍的霓虹,昏黃的路燈,吆喝叫賣的小販。
多恬靜的環境啊,這會兒我們沒有再討論那起案子的事,和瑞恩說了一些各自經歷的趣事。我發現,原來外國人也沒什麼特殊的,都有尿床的時候。
白天酒醉的時候睡多了,晚上躺在床上,怎麼都睡不著。又想起了福爾摩斯先生,以及那些錯綜複雜的案情。我們便各自雙手枕著頭,夜談。
那晚,我們聊了很多,很久。
我問瑞恩,問他怕嗎?我們的對手,恐怖而又強大的對手,強大到我們完全不可想像。
瑞恩回答說他們皇家軍人的字典裡面,從來就沒有Afraid——害怕這個詞。
雖然他目睹和接觸了很多恐怖的場面和東西,但是恐怖和害怕是不一樣概念。恐懼只是一瞬間的念頭,但很快就會被身負的皇家使命感所壓倒,消失貽盡。而害怕則會使人心生懦弱,使人不思進取,這種心態只有卑微的人才會有。面對罪惡,面對罪犯,他從不害怕,那些,只會讓他更加嫉惡如仇。
我後來還問他,那死,死亡呢?你怕不怕死亡?現在我們那麼老辣、驍勇的戰友——福爾摩斯先生,都已經失踪了,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可能已經遭遇不測殉職了。可能很快,我們也會像張順英夫婦或者齊萬福那樣,被莫名的對手襲擊,殺害,死在一個陰暗的、不為人知的角落裡,甚至死後屍體還會像那些掛在樹上的小孩一樣,被糟蹋、被蹂躪。
瑞恩不為我聳人聽聞的說辭所動,只是擺了擺手笑著說他們皇家部隊的軍人,從來都不是害怕死亡的人,他們視為大英帝國效力為莫大的光榮,在皇家任務中殉職,更是一種無上的榮譽。
他還說他從來都沒想過到了晚年,默默無聞地、平凡地死在家裡的床上,死在睡夢中,死在家人默哀的包圍圈中。他甚至渴望在執行皇家任務中殉職,這樣,他的屍體就可以蓋著莊嚴的聯邦國旗,他就可以在軍樂聲中,像蒙哥馬利等偉大的人物一樣,體面地去天堂面見上帝。
今天,我們看著別人死狀各異的屍體在談論他們的死。到明天,可能就是別人在談論我們的死了。而我們的屍體,又會得到怎樣的待遇……
我沒有忘記今天要辦的事情,第二天早上醒得很早。我和瑞恩簡單地吃了個早飯,就奔江邊去了。趕上第一趟輪渡,過了江,坐上客車就上了高速。
進了市區後,我們倒車去了沙坪壩區。一路上看見了些人文旅遊地的大幅宣傳牆,我這才知道原來大名鼎鼎的渣滓洞、白公館都是坐落在這裡的。
下了車,按照我昨天抄寫的紙條按圖索驥,直奔瓷器口。到了一個住宅區前,我數準了樓棟,就毫不猶豫地鑽了進去。
這是一棟老式的居民樓,總共八層,居然還沒電梯。我和瑞恩在樓梯間裡,踩著聲控燈下自己的投影往上爬,沿途超越了不少早起出來買菜、買早點和健身的老爺爺老太太。
站到六樓走廊裡的時候,我撐著膝蓋彎腰大口地喘了幾口氣。瑞恩不愧是軍人出身,居然臉不紅、氣不喘地站在旁邊看著我狼狽的樣子。
待我的氣理順了些,我們才往樓道深處走去。站在靠右的一扇門前,我和瑞恩對了對眼,才動手敲門。
“咚、咚、咚。”寂靜的樓道裡,這聲音格外響亮。
半晌沒有反應,我愣了一下,“嘭、嘭、嘭!”加大了拍門的力度。
“誰呀?這麼大力敲門,不會按門鈴啊。”門上的小望窗打開來一個口,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從裡面飄了出來。
我往門右上角看了一眼,果然有門鈴,不禁尷尬地看了看瑞恩,瑞恩也是尷尬地一咧嘴。
我示意他別擺表情了,快掏證件。然後朝著望窗裡說:“你好,老太太,我們是公安局的,來這兒了解一點情況。”
門洞裡那人好奇地看了看瑞恩的證件,沒有出聲,而是轉身往里間喊:“志兒,來了兩個人,說是公安局的,你來看看。”
我和瑞恩又是一陣大眼瞪小眼,乾瞪著這防盜門,只能乾等著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一個顯然沒睡醒的男聲說:“這是乾嗎呀,大周末的還不讓睡個好覺。”說罷,眼睛也在望窗裡探了過來。
瑞恩趕忙又把證件舉了過去,我配合著重複說道:“你好,我們是公安局的,來這兒想找你們了解一點情況。”
那人估摸著也沒看明白,就動手扭開了門。然後也不細看,打著哈欠轉身就往裡走了,還不忘招呼一聲:“進來記得關上門啊,門口有拖鞋。”
進去之後,這男人邊往洗手間走邊吩咐那老人:“媽,你泡兩杯茶,招待下客人,我先刷牙。”
我忙說:“不客氣,不客氣,不用了。”
老太太還是把茶端了過來,還問我們抽不抽煙,我和瑞恩不約而同地擺手拒絕了。
藉著這個時間間隙,我扭頭四處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
老式的三居室,半大客廳,西南朝向還有個封閉陽台,裡面晾著一些衣襪,還有幾個花盆,栽種著仙人掌和石榴。客廳裡面的陳設也十分普通,家具都有些陳舊了,靠北邊的櫃子已經有些脫漆了,天花板上有褐黃色的水跡。我們坐的木質沙發背面的牆上,掛著一幅字畫,一隻雄鷹展翅在萬里長城之上,上書“大展宏圖”,右側牆上一幅鄭板橋的“難得糊塗”與之交相輝映。我們面前茶几的前面就是一套組合櫃了,正中間一台21吋的電視機。再往上移就是一張用相框框起來的全家福,裡面剛給我們倒茶的老人坐在中間,開門那男人和他妻子模樣的人分居兩側,身後站著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
這會兒那男人從洗手間出來了,在我們對面坐下,自己先點上一根煙,然後問我們:“不抽?”
我再一次擺手,說:“不抽,不抽。”
那人把煙盒扔回茶几,說:“我叫葉永誌,在區電力上班。公安同志,你們想了解什麼情況就說吧,我們一家可都是良好市民啊。”
我也沒和他具體介紹我和瑞恩的具體身份,這說也說不清楚,便先岔開話題,看著他身後的全家福說:“一家子很美滿嘛,兒女都已經參加工作了吧?”
他也扭頭看了看那照片,說:“大女兒已經參加工作了,兒子還在上大學,明年畢業。”
“不錯,不錯。”我說,“怎麼沒見孩子他媽呢?”
“這不是今天週末嘛,不用上班,我內人她一大早就帶著小恆恆去公園了。”他答道。
“小恆恆?”我疑惑地問道:“你外孫吧,多大了?”
“不是,上個月初幾的時候,一個自稱是我孩子大舅的人送來的,他帶來的這孩子,說讓在妹妹家住幾天,這不,扔這兒了快一個月了,也不見來接。”葉永誌不滿地抱怨道。
“你孩子的大舅?就是你內人的哥哥吧?”我好奇地問道。
“是的吧,反正我以前是從來沒見過的,我和她結婚二十多年了,也從沒聽她提起過有個哥哥。”
“是不是四十來歲,留著寸頭,還挺胖的?”我搶著說道。
葉永誌瞇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才說:“是的,好像就是你說的這模樣。”說到這兒的時候,他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似的,忙說:“我說呢,公安怎麼會無緣無故來我家的,是不是那人犯了什麼事了?公安同志明察毫,我們家以前可真的沒和他有什麼來往啊。”
我忙敷衍說:“沒事、沒事,就是隨便問問。對了,你內人帶著孩子去公園,大概什麼時候回來。”
孫永誌這會兒神情有點拘謹,有點支吾地說:“不……不知道,應該,快……快回來了吧。”
正說著,就听見有人用鑰匙開門,緊接著就看見一個40歲左右的婦人,牽著個黃頭、發藍眼睛的孩子進來了。一見那孩子,我就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在哪見過。我斜著瞥了一眼瑞恩,發現他也是死死地盯著那孩子看。
對了!這不就是……就是朴茨茅斯那屋子二樓的臥室裡,相框裡面的孩子嗎?還有,小恆恆,張瑞恆!我一下子想了起來,猛拍了一下大腿,不禁有點激動,失聲說:“他還活著,他還活著!”
瑞恩這會兒也認出他來了,笑呵呵地看著我說:“用你們中國的一句話說,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看見我們失態,葉永誌和那婦人先是看了看那孩子,再又仔細打量了一番瑞恩,最後葉永誌才說:“難……難道……難道這孩子是被拐來的,你……你是他的爸爸?”
聽他這麼一說,我“扑哧”一聲笑了出來。瑞恩則連忙搖手解釋說:“不,不是,他不是我的兒子,我也不是他的爸爸,但是,我們確實是在找他。”瑞恩的臉都給憋紅了。
“能不能請齊女士先坐下,我們想和你談談。”我說道,順便幫瑞恩解除尷尬。
那婦人先是愣了一下,小聲說了一句:“你怎麼知道我姓齊……”然後很快就鎮定了下來,招呼那老太太把孩子帶進房間裡去了。
待那婦人在對面葉永誌旁邊坐定後,我才發話:“你好,你是齊千禧女士吧?我們是公安局的。”
“是,是的。”她有些膽怯地說道,“你們……你們是怎麼知道我名字的,你們找……找我什麼事?”
“根據你在酆都辦理轉戶口手續時候的檔案查到的。”我乾脆地答道,“找你確實有點事兒,希望你能據實回答。”看她有些怕的樣子,我乾脆就說得莊重、嚴肅一點兒,這樣效果可能會更好些。
“你……你們問吧,我一定配合政府工作。”她有些怯懦地回答道。
“首先,我們要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你的哥哥齊萬福,6天前在張家界澧源鎮的家中,被人殺死了。”我一臉肅穆地說。
“啊!大哥他,他……死了?”看得出來她有點驚訝,還有點悲痛。雖然這麼多年沒有往來,但好歹也是一母同胞的親生兄妹。
我默然地點了點頭,掏出一包紙巾遞了過去,安慰說:“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變。”
過了好久我才又開口說話:“根據我們手頭的證據,齊萬福被懷疑參與了謀殺張順英——也就是你們這個小恆恆的父親——全家四口人,包括小恆恆的爺爺、奶奶、爸爸和媽媽。”
“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什麼好人,他怎麼幹得出來這種事!禽獸不如!”一直坐在旁邊一言不發的葉永誌這個時候義憤填膺地罵道。
我看了他一眼,沒有接茬,繼續問齊千禧道:“能不能給我們詳細地講一講他送張瑞恆來的那天的情形?”
“嗯。”她止住了淚水,哽咽著說道,“那天他來的時候就牽著一個外國小孩,顯得很匆忙,好像還在顧慮什麼,一進來就把門關好,進來後還不停地往門的方向看。過了一會兒,喝了杯茶鎮定一點之後,說求我辦件事,讓我幫他照顧下那個孩子,他過段時間就會來接走。我開始不肯,他說他現在遇到麻煩了,帶著孩子不好脫身,還順手給我掏了一萬塊錢。這樣,我就把孩子和錢都收下了。”
“你看你,貪小便宜現在出大事了吧?要我怎麼說你呢?”一邊的葉永誌插嘴說道。
“公安同志,我不知道他犯下了那麼大的事,我真的不知道,他給的錢都還在櫃子裡,我一分也沒用,現在我就去拿來交公。”齊千禧驚慌地說著,說罷就要起身。
我忙攔住她說:“不用,不用,那錢不用交公。他就說了這些?還有其他的嗎?”
“沒了,他撂下錢和孩子就走了。”她答道。
“嗯,好,下一個問題。”我說,“你對你的父親,就是當年酆都張村的那個地主齊大貴,還有記憶吧?”
“嗯,有,雖然時間有些久了,但還是記得一些事情的。你們想了解什麼?”她答道。
我點了點頭,慢慢說道,問:“據我們所知,你母親在'文革'初期就患病去世了。你和弟弟是父親一手養大的,到他被打倒挨批鬥的時候,你哥哥齊萬福迅速和他劃清了界限,但是你沒有。也就是說,你父親過世的時候,只有你一個人給他送終。那麼,在他離世的時候,有沒有交給你什麼東西呢?”
她站了起來,說:“你們稍等。”然後就轉身走進臥室裡去了。
不一會兒,她就抱著一個古色古香的匣子出來了。她把匣子放在我們面前,說:“就是這些,都在這裡面了,你們自己看吧。”
我猶豫著打開了匣子,裡面雜亂無章地堆著一些同樣古色古香的東西,都有些年頭了:頭上和手上的銀飾器、袁大頭銀元、硯台、青銅鏡、鑲金的煙斗,還有幾件玉器,都是鐲子和玉佩之類的;角落裡還躺著個一包用塑料袋包起來的相片。
我伸手小心翼翼地翻了下,生怕給弄壞了什麼東西,在下面也沒有發現什麼其他的東西了。我抽出那個包裹著相片的塑料袋子來,用問詢的目光看向齊千禧,說:“我可以打開看看嗎?”
她點了點頭。發黃的相冊裡,都是一些生活照,可見在那個年代,這個地主家就裝備了相機這麼奢侈的道具了。
照片上的地主大腹便便——別說,齊萬福和他還真有幾分相像。其他的,除了他自己的單人照,就多是他領著兩個小孩拍的。翻到最後幾張的時候,照片裡驀然多出來兩個外人。一張是齊地主和齊萬福、齊千禧兄妹倆以及兩個埋頭吃飯的捲頭髮人在飯桌上的場景,還有一張,是地主坐在中間,兩個外國人站旁邊的三人合影。
我挑出這張,拿著對齊千禧說:“當年,你父親接待過兩個外國人,這件事,你有印象麼?”
她瞇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才說道:“記得一些,那時候我好像才十二三歲吧。一天天黑的時候,從山里出來了兩個外國人,身上破敗不堪,臉上也都是泥。他們好像很餓,在村子裡到處要吃的,後來就被兩個小青年領到我的家裡了。平時一向吝嗇的父親,居然難得一見地擺酒宴款待了他們,還留著住了一宿。
“可是第二天他們走的時候,說是昨晚在我家丟了什麼東西,還誣陷我父親偷了他們的東西。最後被我父親一怒之下趕了出去,鬧得個不歡而散。”
聽了這些,我心裡有底了,把手裡的相片放了回去,重新用塑料袋子包好,然後放回匣子,把蓋子蓋好。
把老地主的遺物還原後,我向她請求說:“能不能讓我們和張瑞恆單獨聊聊?”
齊千禧點了點頭,就進去從婆婆手裡把張瑞恆給抱了出來,然後半蹲著哄他說:“小恆恆乖,兩個叔叔想要和你說會兒話,你跟叔叔們玩一會兒好不好?”
張瑞恆膽怯地看了一眼我和瑞恩,就抓緊了齊千禧的胳膊,然後使勁地搖了搖頭。
這時,瑞恩變戲法似的從兜里掏出一根棒棒糖,一手遞過去一手張開懷抱,說:“小朋友,來叔叔這裡,叔叔有糖吃。”邊說邊扮鬼臉。
沒想到瑞恩還有這一手,我不禁想起了抗戰電影裡面,鬼子拿糖引誘小八路的情景:“小朋友,你的乖乖地帶路,皇軍的有糖吃。”
這孩子也嘴饞,見了瑞恩的糖和臉上搞怪的表情,就立馬鬆開了剛還緊緊抓著齊千禧的手,一手去拿糖一手撲進了瑞恩的懷抱。
瑞恩笑嘻嘻地抱起了孩子,我示意讓葉永誌、齊千禧夫婦去里間迴避一下。
瑞恩把孩子放在胳膊上,孩子則在專注地剝糖紙。我湊過去問他:“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馬上又低下頭去專注於自己手上的棒棒糖了,讓我吃了個閉門羹。瑞恩哈哈一笑,又悄悄掏出顆糖果遞給了我。
當我第二次舉著棒棒糖問他的時候,他就欣喜地抓過糖,然後很爽快地回答了我:“我叫張瑞恆。”
“那威廉·張又是誰?”我逗他說。
“也是我。”孩子清脆地答道。
“誰教你說的中國話呀?”
“我奶奶。”
“你知道我們是誰嗎?”
他輕輕舔了一口糖果,然後左右看了我們一眼,說:“不知道。”
“那你知道福爾摩斯先生嗎?”我繼續問。
“知道!”孩子馬上興奮地舉起了右手,像搶著回答老師的問題一樣,“我爸爸每天都給我講福爾摩斯的故事,還給我買了連環畫呢。對了,我還給福爾摩斯先生寫過信呢。”
“哦?那,你還記得寫的什麼嗎?”我問。
“記得,我一共給他寫了三封信,第一封是寫我想念爺爺,第二封是寫我爸爸失踪了。他給我打電話的時候,說爺爺去天堂了,然後就是大叫一聲就沒聲音了,第三封是向福爾摩斯先生道別的。”他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發音說道。
這孩子記性還真不錯,我不禁感嘆。
這個時候張瑞恆突然低下了頭,稚嫩的臉上顯出一副失落的表情,我還以為他想爸爸、媽媽了呢,不料他卻說:“福爾摩斯先生一直也沒有給我回信,還不知道他收到了沒有。”
看著他天真爛漫的樣子,我不由會心地一笑,說:“福爾摩斯先生收到信了,就是他派我們來找你的。”
“真的?”剛剛還一臉失落的他,這會兒就洋溢起了高興的笑容。
“是真的,福爾摩斯先生還讓我們代他向你問好呢。”我含笑說著善意的謊言。
“真好,你們也要代我向他問好——不,我要親自向他問好。”小瑞恆快樂地說著。
“你一定會見到他的。現在考考你,你猜猜我是誰?”我逗他說。
“嗯……”小瑞恆先是仔細打量了我一番,然後用小手托著腦袋想了起來,不一會兒,他突然興奮地大叫起來:“你是華生醫生,對吧,那個腳有風濕病的好脾氣的華生醫生。”
“你答對了!”我舉起手和他的小手來了個擊掌。
“那他就一定是那個笨笨的雷斯垂德警官!”小瑞恆冷不丁地指著瑞恩哈哈笑著說。
我先是一愣,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和張瑞恆一起笑了起來。瑞恩則也是跟著憨憨地笑著。
待大家安靜下來之後,我才問張瑞恆:“小威廉,你還記得你最後一次看見爺爺時候的情況嗎?”
“記得。”他又吸了一口棒棒糖,才慢慢說道:“那天我和奶奶在一個土包那裡,奶奶坐在地上不停地哭著,還喊著爺爺的名字。我站在旁邊安慰她也沒有用,我都不知道她是怎麼了,爺爺不是去了天堂嗎?那裡有好多天使陪他玩呢,可奶奶還哭什麼呀。
“到了天快要黑了的時候,我們忽然就看見一個人從土包後面站了起來,剛開始我和奶奶還被嚇了一跳。等我仔細看清楚之後,才發現那個人是爺爺。他的臉上都破皮啦,嘴巴也給弄破口了,難道天堂裡沒有醫院的麼?
“這個時候奶奶就暈了過去。我想,一定是爺爺從天堂來看我們了,可是為什麼爺爺背上沒有翅膀呢?我太想念爺爺了,就張著手想要去抱他,這個時候就有人從背後蒙住了我的眼睛,把我抱走了。
“過了好久那個人才放開我,我還哭著要去找爺爺和奶奶,可是他沒理我,就把我帶到齊奶奶這裡了。”
看著他稚氣未脫的小臉,我竟有些不忍。看來也是他命不該絕,小孩子不知道鬼怪是什麼東西,不知道害怕,見了那麼恐怖的屍體還以為是他親愛的爺爺來看他了。
可是,小小的他怎麼會知道他的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都已經被兇惡的劊子手殺害了呢?他怎麼會知道他以後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呢?他怎麼會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了呢?
我和瑞恩眼眶都有些濕潤,閉緊了嘴唇沉默著。
這時候小瑞恆搖了搖我的手,說:“怎麼了華生叔叔,你怎麼了?難道我說錯什麼了嗎?”
我紅著眼睛從瑞恩的手裡把他抱了過來,摸著他小小的腦瓜子說:“沒有,你沒說錯什麼,你說得很好。”
幼小的孩子,並不懂得世間的傷悲和生死,彷彿不知世事的雲彩,只曉得依著日影睡不停。就算是幾天太陽沒有上山,他也會以為太陽公公遲早會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