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已是四月末尾。距離志郎搬進新居已有一個月,家具大致都已置辦齊全。為了紀念新生活的開始,他決定舉辦一場小小的慶祝會。志郎只邀了一位友人作為新居最初的訪客,這位特殊的客人正是志郎學生時代結識的好友——佐久間。
“挺不錯嘛,和你從前那間破屋比起來,簡直是從沙漠搬到了都會。”
佐久間深知學生時代的好友過得如何窘迫,一進屋就興致勃勃地四下參觀,還不忘打趣幾句。
“不過這房子修得不太結實,你看這樓梯,一踩上去就直叫喚。”
確實,狹窄的樓梯在佐久間腳下發出吱嘎吱嘎的呻吟,不過這應該不是偷工減料的原因。
“是你自己噸位超標吧,我上樓就沒聽它響過。”
“是嗎?那還真是抱歉。”
佐久間是名年輕的科幻作家,作品多面向十幾歲的青少年讀者。雖然他是個“身高只有一米七,體重卻達一百一”的巨漢,但他筆下的世界相當唯美,在核心向的年輕女孩子中間擁有超高人氣。為了不讓年輕讀者遭受幻滅的打擊,佐久間還專門囑咐過雜誌社和出版商,讓他們千萬別登自己的照片……
志郎領著佐久間進了二樓的西式大房間,麗子已經備好精心烹製的菜餚,正在屋裡等著他們。
三人一起乾了一杯,佐久間拿出作為賀禮送給志郎的版畫,和約定的一樣,是有元利夫的作品。雖說這幅畫只有明信片大小,但對有元利夫的作品來說,大小從來不是評判的標準。
志郎把好友贈予的版畫掛在預留的那面牆壁上,房間裡的氣氛頓時變得明朗溫暖起來,麗子更是高興得濕了眼眶。
“真過意不去啊,拿了你這麼好的藏品。”
“別在意——雖然想這麼說,不過這幅畫真的相當值錢。作為補償,今天一定要喝個夠本!”
“沒問題,喝吧喝吧!”
麗子給佐久間的杯子滿上啤酒,巨漢小說家咕咚咕咚地喝了個底朝天。佐久間下巴上的肥肉隨著吞嚥的動作顫動著,一時間竟讓志郎聯想到肥貓甚五郎。
“你從白天開始就一直喝?”志郎有些吃驚地問道。
佐久間打了個酒嗝,半開玩笑地調侃起來:“香坂這樣的勞動人民肯定不知道吧,我們這些寫書的人啊,想什麼時候喝酒就什麼時候喝,比方說我,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喝酒。”
“原來如此!在下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
志郎裝模作樣地低頭行禮,逗得佐久間晃動著一身肥肉哈哈大笑起來。
佐久間時常表現得有些妄自尊大,但志郎很喜歡他這樣的性格。開放而單純,樂觀又充滿朝氣,不知內情的人恐怕很難猜到佐久間的職業竟是小說家。
“對了,我記得你說過這兒有隻長得超級搞笑的肥貓。”
志郎曾經在電話裡跟佐久間提過甚五郎,不過說得不多,既然友人主動提起,他索性把甚五郎的趣事從頭到尾講上一遍,當然也包括甚五郎為他招來幸運的典故。
“招財貓啊……你命真好,我家的三隻笨狗就知道吃吃吃,從來沒見它們給我招來什麼好運。”
“哪兒的話,佐久間先生現在不是過得挺滋潤嘛。”
在酒精作用下,麗子的臉蛋已經紅得像只熟透的蘋果,她酒量很差,屬於一杯就倒的體質。
“沒錯,沒錯,我們那一屆畢業生里頭就數你混得最好,真不愧是我們的佐久間不二彥老師!對了,你的新書我也買了,快給簽名!”
“買什麼買,你說一聲我送你一本不就得了……怎麼樣,讀了沒?”
佐久間接過志郎遞過來的《金屬救世主系列8:木星末日之戰》,一面在扉頁上簽下自己的名字,一面詢問好友的意見。
“依我看吧,你沒必要讓死掉的長老變成機器人重新復活,那傢伙都已經活了八百多年,就讓他安息吧,這麼大歲數的老人家又派不上什麼用場。”
“不行,那傢伙是個關鍵角色,以後的戲份重著呢。”
志郎的意見聽起來很合理,但佐久間並不打算採納。別看佐久間平時大大咧咧什麼都不在乎,但只要涉及自己的作品,他就會異常固執。
“還有,你能不能少用些擬聲詞?像是咔咔咔、啦啦啦之類,又不是在畫漫畫。”
“我知道,我知道!別說了,別這麼苛刻嘛!”
佐久間放下志郎的書,佯裝痛苦地抱著頭嚷嚷起來,志郎和麗子不禁相視一笑。
麗子方才所言並非恭維,佐久間的人生確實讓很多人羨慕,志郎也是其中之一。
當然,小說家肯定也有很多不為人知的辛勞,但他們至少不用整天打著領帶,不用在人滿為患的電車裡忍受煎熬,光這點就足以讓志郎羨慕不已。而且佐久間生在富裕人家,老爸經營著有名的畫廊,像是仲本答應賣給志郎的那種高級車,佐久間二話不說就能買輛嶄新的開回家,他剛才隨口提到的三隻公狗也全是有血統證書的名貴獵犬。
“對了,怎麼沒看到你家的招財貓,它今天沒來?”
佐久間抓緊時機轉移了話題。
“這麼說,今天還真沒見著。”
麗子說著轉身看向陽台,志郎和佐久間也反射性地往那方向看過去。
彷彿正是為了等待這萬眾矚目的一刻,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陽台的那一瞬間,一隻貓邁著優雅的步子出現在眾人眼前。
“什麼啊,這傢伙哪有你們說的那麼搞笑。”
“不對,不是這只,它不是甚五郎。”
這是一隻素未謀面的新客人。它的全身交替分佈著深灰和淺灰色的虎斑紋,只有下巴和足尖的部分是白色,身體幾乎只有甚五郎的二分之一大,而且長著端正的貓臉。
“第一次看到這隻貓咪呢,真可愛。”
麗子像貓一樣以四肢著地的姿勢向陽台爬去,臀部的優美曲線被繃緊的褲子勾勒得清晰可見,看得志郎心裡有些發慌。
他悄悄瞟向佐久間,就見好友也正盯著麗子的臀部,志郎不爽地一聲咳嗽,佐久間會意地笑了起來,壓低聲音對他說了聲抱歉。
“小志,甚五郎也來了,正在這邊睡大覺呢。”
“在哪兒在哪兒?”
志郎起身走向陽台,發現甚五郎正懶洋洋地蜷在空調外機上。它懶懶地瞄了瞄志郎,像是嫌麻煩一樣稍稍動了動尾巴。
“哈哈哈,這傢伙長得果然很奇怪,哪兒像是貓嘛!”
佐久間越過兩人頭頂,打量著甚五郎,大笑著作出了挺過分的評價。
“不過旁邊那隻小的長得很可愛,而且感覺很有教養。”
灰虎斑端正地坐在那裡,抬頭打量著身邊的人類,就如佐久間所言,它看起來很有教養,隱隱流露出高貴的氣質。它似乎很習慣和人接觸,看到麗子靠近也並不打算逃走。
志郎往備好的飼料盤裡倒上貓糧,甚五郎撐起圓滾滾的身子跳下空調外機,毫不客氣地埋頭用餐。志郎又用另外一隻飼料盤盛上食物放到灰虎斑面前,它只嚐了兩三口就不再進食。
“怎麼,不餓?”
“換這個怎麼樣?來,小貓,吃這個。”
佐久間進屋拿出下酒的小香腸,露出一截舉到小貓面前。灰虎斑謹慎地嗅了嗅,隨即大口大口地撕咬起來。
“真不愧是食肉動物……還要不?”
“別給它了,佐久間先生,香腸的鹽分太高,對它們的身體不太好。”
“好吧,那這是最後一塊了。”
灰虎斑高興地咬下佐久間遞來的食物。
“這小傢伙是甚五郎的朋友嗎?也給它起個名字好了。”
志郎的提議讓麗子樂開了花,就和為甚五郎起名時一樣,麗子快樂地提出了一連串再常見不過的小名。
“起名字的話還是交給我吧,我可是靠這個賺錢的,本職工作嘛。”
佐久間故意擺出一副了不起的模樣,裝腔作勢地一聲咳嗽,深吸一口氣後閉上眼睛。幾秒鐘後,大作家靈感突發般睜眼高吼——
“約阿希姆!”
“什麼?不是個德國名字嗎?”
“沒錯!你看它的氣質,還有對香腸的愛,肯定得配個德國名字!我最近在看的書裡有個德國人就叫這個,他似乎是二戰時候的王牌飛行員來著。”
志郎和麗子瞠目結舌地對視一眼。光憑小貓喜歡吃香腸就認定它應該有個德國名字,這也太……雖說佐久間是職業小說家,但他起名字的水平實在有待商榷。
“好吧,為了配合約阿希姆,甚五郎也改個名字得了,就學德意志國王一樣叫亨利吧!餵,亨利——”
志郎開玩笑地招呼一聲,沒料甚五郎竟真抬起頭來看著他。甚五郎嘴裡咔嚓咔嚓嚼著貓糧,含糊不清地喵嗚一聲當作回應。扑哧!三人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我看無論叫它小玉、波奇、小P或者阿九什麼的,它都會答應吧。”
三個人輪番叫著各式各樣的名字,只要甚五郎有所回應,三人就笑作一團。來回幾次之後,甚五郎懶得再搭理他們,只是繼續規律地擺著尾巴。
三人一貓玩得起勁,樂不可支的志郎和麗子也忘了對“約阿希姆”表示異議,最後,小貓的名字就這麼定了下來。
之後,志郎和佐久間繼續對飲,直到日幕低垂。
肉山一樣的佐久間酒量相當了得,整杯整杯地灌下去也毫無醉意,反倒是盡可能少喝的志郎逐漸招架不住,已經有些醉了。
“佐久間你果然厲害,比學生時代還要能喝得多。”
“香坂的酒量也變強了嘛,真不愧是久經沙場的上班族。”
兩個男人喝喝笑笑,正在收拾桌子的麗子也不忘插上兩句。
“你們這些男人,能喝有什麼好?在酒席上逞威風又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情,真不明白為什麼男人都喜歡在酒量上較勁。”
“嗯,麗子這話說得沒錯。”
過度飲酒本來就有百害而無一利,只會徒然給身體和錢包增加負擔而已。
“麗子還是這麼體貼,我也想有個貼心的女朋友啊。”
看著麗子收好餐盤拿下樓去清洗,佐久間很是羨慕。雖說他家境富裕又才華橫溢,但異性緣一向很糟糕,志郎也聽他念叨過不少感情方面的悲慘經歷,每段戀情大抵都以對方一句“你是個好人”作為終點。
佐久間搖晃著站起來,有些腳步不穩地走上陽台,志郎也跟了過去,甚五郎和小貓已經不見踪影。
“真是太失敗了,最先看上麗子的分明是我才對。”
“胡扯,那時候你滿嘴都是其他女孩子如何如何。”
“是嗎?不太記得了。”
佐久間一臉事不關己的表情。
大學三年級的初夏,志郎被拖去參加聯誼會,就在那時,他和麗子相遇了。
當時志郎整日埋頭打工,根本無暇享受校園生活,好不容易準備歇口氣,就被佐久間硬拉著去參加了和M美大的聯誼。
就在那場聯誼會上,志郎遇到了一個比誰都快活開朗,比誰都朝氣十足的女孩子——那就是麗子。
“不過還真要感謝你,如果那時候沒有你硬拉著,我根本不會去參加聯誼,也不會遇到麗子了。”
“沒錯!真要說起來,我還是你們的愛神丘比特呢!”
“你這位丘比特也未免太龐大了。”
“打個比方而已,別較真……”
佐久間燃上了一根煙,對著眼前漆黑一片的空地吐出一長串的煙圈。
“不過啊,真是太好了,香坂。”
“你指什麼?”
“當然是指你和麗子的相遇咯。你自己可能沒意識到,不過旁觀者清,遇到麗子之後你立刻就變了。”
“我變了?我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同。”
“真的變了,當然是往好的方面改變。遇到麗子之前,你更冷酷一些,也不怎麼搭理人……怎麼說,總之就是個更加惹人厭的傢伙。”
志郎自己也並非全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在和麗子相遇之前,他滿心都是對家族的憎恨,之所以決定自食其力讀完大學,很大程度上也是出於對家人的反抗和諷刺。為此,志郎必須獨自面對生活的重壓,他只能想著如何湊齊下月的房租和生活費,甚至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除此之外,他根本沒有絲毫餘力顧及其他。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志郎只是為了金錢而活,他相信只要有錢就能換來幸福,之所以和佐久間交往甚密,部分原因也是由於看上了對方殷實的家底。
讓那樣的志郎重獲新生的,正是麗子。毫不造作的明朗笑容驅散了志郎心中的黑暗,陽光般的溫暖最終拯救了他的靈魂。這一點毋庸置疑。
“既然你已經搬了新家,接下來是打算結婚了?”
“差不多吧。”
“你去見過麗子的父母沒?”
“還沒……不過最近就打算好好安排了。”
“差不多是時候了,抓住機會就說吧,'請把您的女兒交給我!'”
佐久間帶著看好戲的心情為好友出謀劃策,志郎則抱頭做出一副煩惱的模樣,以此回復對方善意的嘲弄。
“等到了夏天,無論如何都得辦了。”
志郎埋頭苦思良久之後終於表了態,但身邊的佐久間並沒回應他的偉大決定。
“餵,我跟你說話呢。”
志郎不解地看向默不作聲的佐久間,只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像活見鬼一樣死死盯著眼前被黑暗籠罩的空地。
“剛才的……你看到沒?”
“剛才的什麼?”
“就在那兒正中間,就是那片像小樹林一樣的地方。”
佐久間手指的方向正是那座“葫蘆島”。很久很久以前,那裡有一口尚未掩埋的古井。
“就在稍微靠右的地方,剛才閃過去一團奇怪的亮光,和排球差不多大小。”
“餵,胡說什麼呢,你這醉鬼!”
“當真看到了!就像這麼忽地一閃——快看!”
這回,志郎也清清楚楚地目睹了光怪陸離的光景。
在“葫蘆島”右側的草叢裡,一團青白色的光球正如滑行般移動著。就像佐久間形容的那樣,它約有排球大小,光的質感與熒光燈近似。雖然看不清實體,但它所經之處的草葉被熒光映照得依稀可辨,毫無疑問,真有什麼能發光的東西正在空地上穿行。
光球在地面穿行了數秒,忽地消失不見,就如同被蓋上一塊黑布般瞬間隱去了踪跡。空地重又陷入了死寂的黑暗,只剩志郎和佐久間目瞪口呆地遠遠眺望。
“香坂……剛才那是什麼?”
“別問我……”
兩人呆呆地對視一眼。
“是鬼火?”
佐久間壓低了嗓門,微弱的音量和他龐大的身軀形成鮮明反差。志郎慌忙回頭朝屋裡看去,確定麗子並不在二樓。
“等會兒你千萬別亂說話,麗子很怕這種東西,要是知道自家附近出現奇怪的玩意兒,她肯定不敢搬進來……拜託了,什麼都別對她說!”
“放心,我什麼都不說。可是……那東西到底是什麼?”
志郎也毫無頭緒,二人心裡直發毛,趕緊退出陽台關緊滑門,還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毫不知情的麗子哼著歌兒,輕快地走上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