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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安樂死術

戀愛曲線 小酒井不木 4841 2018-03-15
在正式講這個故事之前,我想先說一下什麼是安樂死。其實,安樂死的意思並不難,就是它的字面含義“平靜的死亡方法”。它是英語Uthanasia翻譯過來的。所謂“平靜的死亡方法”,不用說,指的就是讓身患絕症的病人在瀕臨死亡時免受無盡的痛苦,利用注射藥物或其他方法,盡量減少病人的痛苦,讓病人在安樂中死去。據說——這種方法竟然在羅馬帝國時代就已經非常盛行了,托馬斯·莫爾在中也描述了通過安樂死讓人死亡的事情。我不知道日本自古以來有沒有人探討過安樂死,但被迫施行安樂死的醫生肯定不在少數。 我從T醫科大學畢業後的兩年問,一直在內科教研室B老師的指導下進修。之後我回到家鄉美濃深山的H村,在那裡開了家診所。朋友們都勸我在東京開業行醫,可我壓根兒就不喜歡城市的氛圍,最終還是選擇了悠閒的山村生活。在這個偏僻的小山村里有學問的人很少,所以我診所的生意十分興隆,就連十里以外的病人都會專門趕來看病。我每天騎著馬,往往要走兩三里地去給病人看病。

在內科教研室實習期間,我親眼目睹了許多臨終前的病人,由此開始認真考慮安樂死的事情。我常常想,在身患絕症的病人臨死之際,通過注射樟腦液等強心劑,讓病人逐漸衰弱的心臟勉強興奮起來,無端延長患者的痛苦,果真是恰當的做法嗎?在癌症患者臨終之際,給他服用大量的嗎啡,完全消除他的痛苦,讓他平靜地像入睡一樣死去,這對患者來說可是功德無量的事情呀!其實,急性腹膜炎患者的痛苦,是讓人慘不忍睹的。看著病人在床上翻來覆去,呻吟掙扎的樣子,要是不狠下心來的話,你是絕對做不出給他注射強心劑這一決定的。又如,患上腦膜炎後,病人會意識全無,只能感覺到劇烈的疼痛,生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讓病人早點兒安詳地死去,也是符合人道主義的。

我想人之所以害怕死亡,最主要的原因是畏懼臨死前的痛苦,即所謂的“臨死之苦”吧。如果沒有臨死前那種無法訴說的痛苦的話,人們就不會那麼畏懼死亡了。很多老人都會反复說想得腦溢血之類的病猝然死去。人越臨近死亡當然就越容易想到死的事情,考慮到死亡這個事情的時候,老人們肯定都是願意安詳地死去的。據說羅馬的奧古斯都大帝在臨死前也大叫“讓我安樂死!讓我安樂死”,如果換作是我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後,在臨終前劇烈的疼痛來臨之時,我肯定也會選擇安樂死這種方式來逃避那種疼痛的。很多情況下,其實是病人的家屬實在不忍心看著病人那麼痛苦,他們會請求醫生:既然已經無法治癒了,還不如讓病人少受病痛的折磨,早點兒安詳地死去為好。有時也會有病人親自懇求醫生讓自己早點兒死去。這些例子以前是很常見的。

可是現在的醫生,根據法律不會隨便讓病人在任何情況下死去的。也就是說,如果醫生故意施行安樂死術的話,是要受到相當嚴厲的懲罰的。所以任何一位醫生,在明知只會徒增病人痛苦的情況下,也只能嘗試用注射樟腦液等方法,盡量延長病人十分鐘、二十分鐘毫無意義的生命。所以可以說,按照“臨終前要注射樟腦液”這一無意識的慣例,不顧患者痛苦的做法,是現今醫生們的一大通病。不過,這不是醫生的問題,而是法律存在問題。當然,有的病人通過注射樟腦液而奇蹟般地活了下來,因此可能有人會反駁我說,為絕望的病人嘗試注射樟腦液的做法難道不是醫生的職責嗎?可我認為,要不要注射樟腦液要根據病人所患的疾病來決定。對急性肺炎患者使用樟腦液會有奇效,可對惡性腫瘤患者來說,就不會有奇蹟出現了。而且患惡性腫瘤的病人會伴有劇烈的疼痛,如果你親眼看到病人那種疼痛難忍的樣子的話,你無論如何都不會無動於衷的。據說在歐美各國,因人們不忍看到用於醫學研究實驗的動物遭受巨大的痛苦,都出現了所謂的反對生體解剖運動。特別是在英國,除非獲得許可,一般對動物施行手術時必須要在麻醉狀態下進行。就連動物的苦痛都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人的苦痛當然就更需要醫生們的注意了。既然消除病人的苦痛是醫學的目的之一,我認為醫生就應該通過研究分析來實施安樂死術。

不過,我在內科教研室進修期間,一次也沒給病人實施過安樂死。這是因為,要是違背法律實施安樂死而被發現的話,我個人倒無所謂,關鍵是會牽連到以B老師為首的全體教研室的同事們。因此,儘管我內心並不願意那麼做,可還是和其他醫生一樣狠下心來讓患者承受無意義的痛苦。這樣的事情越多,我內心就越想盡快離開這個都市,以便按照自己的良心自由地行醫。況且,我的母親還一個人在家鄉孤獨地等著我回去,所以兩年的進修時間讓我覺得非常漫長。 我終於回到了深山里的故鄉。診所一開張,我就偷偷地給很多病人嘗試實施了安樂死。幾乎所有的病人死之前都非常痛苦,可當我給他們注射了大量的嗎啡後,不一會兒,他們就會沉沉地睡去,就這樣完成了所謂的大往生這一心願。當然,我會事先告訴病人家屬:病人的病已經無法醫治。我會盡量減少病人的痛苦,採用合理的方法不讓病人多受一分鐘折磨。徵得病人家屬同意之後,才給病人注射嗎啡。看到病人神情安詳地在睡眠中死去,病人家屬都會說,病人臨終前很輕鬆,這是對病人的最大安慰。說來也很奇怪,這樣的事多了以後,大家對我的評價都是:“那位醫生真的能讓人輕鬆往生!”而我的診所也隨之熱鬧了起來。西洋有句諺語說“庸醫殺死人,良醫醫人死”,的確如此。我現在深深體會到,讓病人在安詳中死去的醫生也會成為名醫。這真是一個奇怪的現象,本來醫活病人的醫生才是名醫,現在讓病人死去的我反倒也成了名醫,這都讓我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同時這也讓我覺得人的心理可真是難以捉摸!

有了這種評價後,為了不讓患者遭受病痛的折磨,我更加頻繁地實施起安樂死術來。不過,給病人實施安樂死這件事我對自己的家人還是嚴加保密的。就這樣平安度過了九年時光,直到有一天,因為一件事,不僅徹底否定了我主張的安樂死,還讓我完全放棄了從醫這一職業。你說什麼?你是不是說因為我實施安樂死被發現了?不,不是的!你就從頭慢慢聽我說吧。 要說這件事,首先必須從我的家庭說起。我在鄉下開業行醫的同時,和同村一個遠房親戚家的一個姑娘結了婚,並在第二年有了一個名叫義夫的男孩兒。但不幸的是,生下義夫一年之後,我的這位妻子就因傷寒去世了。什麼?你問我那時給我妻子實施了安樂死沒有?沒有!因為我妻子患的傷寒特別嚴重,她在意識不清的情況下毫無痛苦地死去了。妻子去世後,我的母親一直替我照顧義夫,我也就一直沒有再成家。直到義夫七歲那一年,我的母親因腦溢血去世了。此後不久,我因為一個人帶著孩子很不方便,於是在別人的勸說下和家鄉附近O市的一個女人再次結了婚。在這兒誇獎自己的兒子有點兒不太好意思,但我兒子義夫的確非常聰明伶俐。當時我還擔心在後母的照料下他的心理會不會產生陰影。好在我的第二任妻子很心疼義夫,義夫也像對待親生母親一樣敬愛她。大概有一年的時間,我們每一天都生活得快樂平靜。家裡除了我們三個人以外,還住著一名護士,一個女傭,還有一個馬夫,他們全都是性情和善之人。所以我們家很幸福,每天都充滿著明媚的陽光。

可這個和睦的家庭,卻突然間遭遇了一場暴風雨的襲擊。要說原因的話,就是因為我那第二任妻子的性格突然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首先,她的嫉妒心越來越重。看到我和女護士或女傭說話時間稍微一長,她就直接沖我和那兩個女人發脾氣。接著,對義夫也越來越刻薄。只要義夫有一點兒過失,她便對他大發雷霆。我原以為這只是因為妊娠反應而暫時出現的心理變化,過一段時間後就會平靜下來的,所以一直盡量忍耐著。可她歇斯底里的舉動卻日漸增多,到最後,甚至衝著義夫大喊:“像你這種頑皮的孩子給我去死吧!”儘管這樣,義夫依然順從著她,討她的歡心,讓人在一旁看著都會心疼不已。女傭和馬夫如果同情義夫,在旁邊護著他的話,反而會讓妻子更為惱火。不久她便開始因小事扔東西砸義夫了。我很心疼義夫,可想來想去,覺得只要忍受到她分娩就會沒事的,所以還悄悄對義夫解釋說:“不論媽媽再怎麼說你,你都一定要對她道歉說'請饒了我'!”義夫認真地遵從著我的囑咐。這對孩子來說,內心是多麼痛苦啊!幸好那時義夫開始上小學了,有了和後母分開的時間,這對義夫來說,真的算是一件好事了。

義夫的學校位於離我家五町遠的地方。因為途中有一個十丈深的懸崖,所以義夫上學的第一個月,我讓女傭阿清每天去接送他,之後的日子他便開始一個人上學了。每天傍晚,我出診回來時,聽到馬蹄聲,義夫便會興高采烈地到門口來迎接我。每次看到義夫那天真無邪的笑臉,再想想妻子對他的冷漠無情,我的心裡就難過得不得了。 事情就發生在那一天。那是梅雨季節一個陰沉沉的日子。就像石川啄木的詩“望著那昏沉沉的、陰暗的天空,我似乎想要殺人了呀”中所說的一樣,那天讓人感覺心情沉重;籠罩山頂的厚厚的烏雲,就像惡魔吐出的毒氣一樣,空氣裡到處都瀰漫著毛骨悚然的氣味。那天我依舊到很遠的地方去出診,直到下午五點才滿身疲憊地回來。可令我納悶的是,那天並沒有看到義夫到門口來迎接我。因為馬夫前一天回老家探望生病的母親,不在我身邊,所以我自己到馬厩拴好馬,剛走進家門,就看見妻子從裡面衝了出來,氣呼呼地說:“你看看,義夫這傢伙頑皮不頑皮,光顧著玩兒,直到現在也不回家!”

“怎麼回事啊?是不是學校裡有什麼事呀?” 明知學校不可能有什麼事,可為了不讓妻子發火,我站在門口輕輕地這樣說:“哪可能呀?恐怕是不願意看見我,故意晚回家的吧!” 我知道義夫幾乎不會出去玩兒的,聽了她的話,我心裡開始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安。為了不讓妻子生氣,我說道:“讓阿清她們到附近去找找吧。” “阿清和加藤有事出去了,不在家!” 妻子冷冷地答道。加藤就是那個女護士的名字。 這時門口傳來了喧嘩聲,我馬上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吃驚的同時,我不由抬頭看了妻子一眼,她也正兩眼冒火似的盯著我。 “大夫,您兒子……” 我剛衝出門,村里的男人便對我叫道。穿著校服的義夫滿身泥巴,被四五個人放在門板上抬了過來。

“您兒子掉到懸崖下面去了,真可憐!好像還有氣息呢,您趕緊搶救吧!” 這之後,我採取了什麼行動,直到現在仍然想不起來。總之,幾分鐘後,義夫被仰面放在診室一角的床上,我和妻子站在床頭檢查他的傷口。村里人回去以後,四周一片森然。 “滴答滴答”的鐘聲在室內迴盪,讓人有一種撕心裂肺般的感覺。看起來義夫是臉朝下掉下懸崖時碰到了岩石上,他右胸前部的肋骨斷了三四根,兩個手掌大小的傷口周圍血肉模糊。他緊閉著雙眼,呼吸極其微弱,雖然脈搏用手幾乎感覺不到,但用聽診器一聽,他的心臟依然在微弱地跳動著。 我僵直地站了起來,把放在玻璃小圓桌上的強心劑,也就是樟腦液藥瓶和注射器拿了起來。 “你要幹什麼?你難道要讓義夫受罪嗎?”妻子想要阻攔我,用顫抖的聲音說。

或許那時我有片刻躊躇,又或許我的心裡在想,自己主張安樂死都十年了,此刻卻要自己的兒子遭受痛苦的折磨嗎?無論如何,我十年來一直堅持實施安樂死的主張在那一瞬間徹底土崩瓦解了。人除了有理性的行為外,還會有條件反射性的下意識行為。那一刻,那種本能的條件反射,容不得我去理性地考慮問題。 我推開妻子,給義夫打了三針。妻子在旁邊好像一直想要說什麼,可我一點兒也聽不進去。眼看著義夫的嘴唇由醬紫色變成了鮮紅色。我心中暗叫:“太好了!”注射了第四針後,義夫一下子睜開了雙眼。 “義夫,你能聽見嗎?”我湊到他眼前輕聲問道。 看到他輕輕點了點頭,我的眼淚止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接著義夫的嘴慢慢動了起來,好像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這個時候,妻子突然伸出右手,用力摀住義夫的嘴和鼻子,好像要讓他窒息一樣。 “你想幹什麼?” 我使出渾身的力氣,抓住妻子的肩膀一下就把她推開了。妻子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撞翻了玻璃小圓桌。玻璃破碎的巨大聲響,把義夫嚇了一跳。他嘴裡開始輕輕地說著什麼。我排除一切雜念,集中精神,緊緊地盯著他的嘴唇。 “……媽媽……請原諒我。……被您推下懸崖的時候……我馬上死掉就好了……” 我感覺腦袋“轟”的一聲,就像被雷擊中一樣。接著眼前一黑,昏了過去。之後,我隱隱約約看見了義夫臨死前嘴裡吐出的血泡,也隱隱約約聽到妻子在身後發瘋地叫道:“啊哈哈,你不是說不能用強心劑嗎?……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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