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千年殺

第3章 第三章

千年殺 言桄 5467 2018-03-15
從西安火車站坐班車到藍田,在縣城的汽車站就有到輞川去的小巴。我、妻子和余以清乘上車,買了到輞川鄉駐地官上村的票,因為和郭教授他們一行約好了在鄉政府碰頭。 汽車顛簸著朝東南方向走去,這條路正是以前韓愈被貶南行時走的藍關古道,詩人左遷南下之際,在這裡對送行的侄兒韓湘詠出了“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的名句。不過現在路兩旁盡是買玉石的店鋪,“藍田玉”固然有名,但不知道開採到了現在是否還能供這麼多人賣來賣去。 我們乘車在關中平原上行駛,度過灞河大橋後不久,就有一條河水沿路緩緩流淌,這便是時常令我神往的輞川河的下游。公路年久失修,加上天長日久的干旱,一路上黃塵滾滾,我算明白了林瑛所講的柏家坪奇案中兇手如果用車必然留下痕蹟的說法了。

車前行十餘里,一個村莊靜靜臥在路旁,這就是當年的“輞口莊”了,如今它的名字已經改作薛家莊。剛出村子,秦嶺餘脈就赫然橫亙前方,擋住去路,真叫人感到有些山窮水盡的地步。兩山對峙之間僅僅在河谷的岸邊闢出一條細窄的小路,沿小路駛過高山,前面豁然出現一片狹長的谷地,我夢繞魂牽的輞川山谷終於到了。 小路依舊沿著谷岸上的小路,緊貼著山丘迂縈伸展。我不顧外面塵土飛揚,急匆匆扒開窗子,貪婪四眺沿途風光。誠然,對許多人來說,唐時能與江南媲美的輞川河谷,如今由於環境惡化,氣候變遷,已經成為一條普普通通的小小山溝。當時滉漾的河水,如今也成為闊闊谷地中一條涓涓細流。但唯一不變的,是輞川迄古而來的靜謐和恬詳。西安周圍的旅遊景區多已開發殆盡,多多少少都沾染上了錢財的氣息。而輞川依然一如既往安寧地睡在群山之中,無聲無息,自榮自沒,一條流水,兩三村落,或是仍在守候著一千年前隱居於此的詩人那份“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的出世情懷吧?

妻子手舞足蹈地撲落著從車窗吹到臉上的黃沙,咳嗽著說:“拜託,反正也要在這裡住上些日子,有的是時間看風景,你看看你猴急的。” 餘以清也一旁搭茬說:“就是就是,我鼻孔裡都變黑了。” 我回頭瞪她們一眼說:“你倆懂什麼,對我來說,這就是朝聖——再說了,小余,你要不自己偷著挖鼻孔,怎麼知道變黑呢?” “那對我來說,是什麼?”妻子朝我做個鬼臉。 “對你來說是來施展自己天賦的吧?” “錯了,”她忽然沉靜下來,對我說,“也許以前一直蝸居在城市中的時候,一缺少案子我就會坐立難安。但是自從馬騮山戴茉的案子之後,我忽然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每個角落都有著或大或小不為人知的罪惡。畢竟人心之內,社會之中都有著陰暗的某些側面,種種滋生的邪惡,打破了公平和公正,剝奪了自主和自由。而我探微索賾,還給受害的人們以真相,讓作惡的人受到應有的懲罰,不是圖自己施展才華,而更多的是一種責任。上帝予我天賦,我便發揮它為世界作一點能做的事情,如此而已。”

我傻傻地看她半天說:“想不到我的寶貝老婆也開始哲學起來了。” “廢話,天天聽你叨叨,耳濡目染嘛!” “喂喂,你倆別太膩啊。林隊長真是,我當電燈泡本來瓦數就不夠嘛。”餘以清白我們一眼說。 小巴渾身裹滿了塵土,經過閻村和何村,前行不久就到了輞川鄉政府駐地官上村。傳說這裡是王維弟弟,唐代宗朝宰相王縉的別墅所在。王維在《輞川集》中,把這裡稱作“孟城坳”,《孟城坳》也是詩集的開篇之作。 我和妻子甫一下車,雙腳頓時陷進了厚厚的浮土裡。路上經過的摩托車後面都帶出一條長長的煙塵,如果是汽車或者拖拉車,那不用說,更是“黃沙滿鄣來,故鄉幾千里”了。 妻子心疼地看著自己的鞋和衣服說:“幸虧我長了個心眼,沒把我的漂亮牛仔褲和皮鞋穿來。”

餘以清抹著眼淚說:“我聽言桄說輞川多麼多麼美,還以為順便能度度假。結果呢,你們看看,我渾身是土,都要變成活兵馬俑啦。” “別抱怨了!你們是來工作,工作,懂不懂?還有,小余,你以後得叫沈諭表姐,叫我姐夫,記住沒有?”我得意洋洋地說。 “知道知道,我刑偵意識比你豐富。叫沈顧問姐姐還好,叫你姐夫我就覺得肉麻——不過,唉,既然是工作需要,我就當吃了個蒼蠅吧。” 我們一邊說笑,一邊打聽鄉政府的地址。當地人都十分淳樸熱情,我們三人按著他們指示的方嚮往前走,不久就出現了兩排貼著白色瓷磚的房子,房子四遭圍著紅色圍牆。我們看了一下,西邊院門左側刷著大字道“只要進醫院”,右側則寫“一切我來辦”,橫批曰“輞川鄉醫院”。

妻子看了不禁啞然失笑說:“這家醫院口氣還不小呢。” 東邊的院門兩側倒是沒寫什麼,隻掛著一塊滿是灰塵的牌子,上面寫著“輞川鄉政府”。 餘以清嘆口氣說:“總算到了,到屋裡我非得照照鏡子,看看牙變黑了沒有?” “順便也洗洗你的鼻子吧。”我笑著說。 “姐,”餘以清果然是警校受過專門訓練的,改口居然都不臉紅,“你看看他說的什麼話!” 妻子怒視我一眼說:“素質,注意你的素質!” 我們剛進院門,就看到裡面的一扇刷滿綠漆的屋門倏地打開,裡面出來一個戴著眼睛,瘦削異常,腰細得真有楊柳之姿的年輕女子。她打量我們一眼問:“你們是不是從北京來的言先生一家人?” 我以一家之主的身份,趕緊邁步上前說:“沒錯,我就是言桄。這是我的妻子沈諭,這邊,呃,是我妻子,呃,姨家的表妹,餘以清。”

“呵呵,你們終於來了,快進屋吧,郭教授他們已經到了,就等你們呢。” 她轉身進去,餘以清湊到我身邊小聲嘟囔道:“還叫我改口,有你那麼介紹的麼?一般誰跟不相干的人介紹表妹還說什麼姨家舅家的?我看你才要小心呢!” 我們三人走進屋子,一個大腹便便,臉色黝黑的中年男子立刻迎過來笑道:“你是言作家吧?我是輞川鄉的副鄉長關有海,郭教授他們也是下午到的。以後還要請你們多多宣傳我們鄉呢,我們今年決定把開發旅遊項目當成新的增長點來大抓狠抓,要讓輞川舊貌換新顏。” 我點頭應合,心裡卻惴惴地想:在現在這個物慾橫流的年代裡,不知道這片輞川淨土還能守的幾年寂寞啊。 一個頭髮花白,舉止穩重的五十多年的人也站起來說:“你就是言桄吧,我是西京大學的郭复知。”

我們三個人趕緊上前握手寒暄,郭教授雖然是國內研究王維的翹楚,但沒有文人的酸氣,頗大度灑脫。他指著剛才引我們進來的那個清瘦女子說:“這是我帶的博士研究生,叫先嫵。” 先嫵上前,和我們蜻蜓點水般握手後淡淡地說:“先後的先,嫵媚的嫵。” 郭教授又從身後抻出一個大眼睛長頭髮,白淨清秀面孔,但目光總有些虛幻飄忽,好像不敢正眼看人的二十多歲女孩子介紹道:“這是我的寶貝女兒,從意大利留了幾年學剛回來,你們就叫她Lina吧。” 我們又趕緊對教授的千金紛紛點頭致意,我心想從意大利那種國家留學回來的女孩子居然還如此怕羞,果真像森嚴家教養出來的大家閨秀。 這時候一個面容臃腫肥胖的中年人也湊上前來呵呵笑道:“我就不勞教授大人親自介紹了,我叫王國寶,是個業餘詩人。最近幾年很崇拜王維,所以經常去郭教授家請教。聽說有這麼難得的考察機會,自然要賴著他老人家把我帶來了。”

餘以清正好在前面,便上去和他握手。姓王的見是美女,自然要把她手多攥一會兒,多搖幾下。妻子在後面對我小聲哼哼說:“現在居然還有詩人,他平時靠什麼掙錢吃飯呢?你看看他手上戴著那麼名貴的一塊表……” 王國寶剛被餘以清面有慍色地擺脫了騷擾,他便又朝我們走過來。我趕緊上前把妻子護在後面,使勁捏著他肥厚的熊掌笑道:“王先生也寫詩麼?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瞻仰大作呢?” “哪裡哪裡,不足掛齒,不值一提!” 妻子在我身後也趁機喊道:“郭教授,不好意思,我們本來就來晚了。現在人到齊了,是不是要早點出發去目的地呢?” 郭教授呵呵笑道:“不錯,應該早點出發了!說實在話,像我這種懶人,若不是聽說出土了和王摩詰有關遺物的話,是斷然不會跑到這裡來的——王先生倒是經常來的。”

王國寶鼓著嘴滿臉通紅地說:“哪裡哪裡,只是為了找點靈感而已。” “哦?”我看看王國寶說,“那王先生必有關於輞川的大作了?” 王國寶的臉頓時脹得比豬肝還紅,趕緊岔開話題說:“是啊,是啊,天不早了,我們該走了!” 關鄉長亮開他那關中人的豪爽嗓音呵呵大笑說:“好吧,去柏家坪的車我都給你們準備好了!” 我們走出院子,登車之前看看村南夕陽斜照下的輞川河谷。郭教授指著說:“輞谷在這裡最寬闊,這裡也是古畸湖的所在。當初群山之中有許多溪河呈輻射狀注入畸湖,就像車輪上的輞輳,輞川就是由此得名的。官上這個地方,就是王維詩中的孟城坳,他那時經常於此泛舟。唉,良辰美景,今朝不在!” 一行人見郭教授慨嘆,也都真真假假地跟著嘆氣。我念念不忘剛才王國寶抓小余手的事情,便報復似的捉弄他道:“想必此時此刻,王先生應該心有所感,口有所佔吧?”

王國寶一邊搖著手說“王維的門前,我哪敢獻醜”,一邊趕緊去幫關鄉長開車門。倒是一直不言不語的先嫵忽然開口誦道: “關坳成墟落,燕雛入彩廬。川水年月逝,古人曾悲夫。” 王國寶這時卻像兔子一樣及時蹦出來拍馬屁喊道:“先小姐真是有才啊!” Lina厭惡地瞥了王國寶一眼,郭教授看到學生給自己長臉,不禁呵呵笑著說“你們知道這個地方為什麼叫做孟城坳麼?那是因為此地從前確是一座古城,當年宋武帝劉裕北伐到此,築城駐軍,南來的將士經常登城望鄉,因此就把它叫做'思鄉城'!” 從官上村前行,經過支家灣還看到幾隻白鷺在河川中躑躅,大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的意味。可見一千年來,隨季候來往的水鳥還是捨不得離開這片安靜鄉土。再走數里,山路漸漸陡起,幾十戶人家在坡上絡繹散開,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柏家坪村了。 村里面有不少被廢棄的老式居民樓,爬山虎已經攀滿了樓壁,看上去陰暗荒涼。關鄉長指著那些與村人居住的平房不同的小區說:“那就是以前工廠的員工居住的地方了。工廠是七十年代支援三線建設內遷到這裡的,那些樓房便是廠裡的職工宿舍。如今這窮鄉僻壤再也留不住人了,從廠長到工人,都耐不住山里的寂寞,紛紛遷回城市。於是這個偌大的工廠也荒廢了,只留下一個小的試驗車間和幾個臨時工,還有一位甘心平淡的老工程師和家人。唉!工廠一走,我們鄉也少了項經濟來源。” “那位工程師可真了不起,在這個燈紅酒綠的年代,卻能甘守寂寞。”郭教授讚歎道。 “是啊,去年他兒子從西安前來探親時,還不明不白地死了。”關鄉長好像在追思著什麼的樣子。 “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工程師叫什麼名字?”餘以清忽然問道。 “叫寧權,我們都跟尊稱他寧工。其實也沒有你們想像中那麼老,才五十多歲的樣子。現在工廠遺留下來的試驗室都是由他主持。” 我忽然想起林瑛當時說過,去年“維生素團”到柏家坪村時,死的就是工程師寧權的兒子寧海。今天聽關鄉長的語氣,看來此事確實有些蹊蹺,便趕緊插嘴問:“他兒子是怎麼死的?” “從山崖上掉下來的,吃午飯的時候還在,可夏天中午大家都在睡午覺,誰也不知道他怎麼出去了。到了第二天找到他的,他已經摔死在山崖下面,頭破血流的,據說樣子十分恐怖。” 一直沉默地Lina忽然開口說道:“冒著大太陽跑到山頂上去,怎麼會有這種人?” “郭小姐,你可不知道,人都有特殊的癖好嘛!比如我,就喜歡一個人爬爬野山之類。因為人只有在孤獨的時候,才能更深地體味自然的妙趣。”王國寶嬉皮笑臉、裝模作樣地插嘴說。 “可惜從你身上找不到絲毫妙趣。”Lina一句話把王國寶噎地說不出半個字來,氣得一個勁兒打嗝。看到他的窘樣,我使勁壓抑住自己心裡湧上來的得意。就連一向板著臉的先嫵都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妻子裝出一副愛打聽小道消息女人的樣子,驚訝地說:“唉呀,關鄉長,想不到還有這種慘劇!那山路是不是很陡啊?” 關鄉長笑著搖搖頭說:“沈小姐,山路不陡,但你要站在懸崖邊上就陡了。” “不會是有人推下去的吧?”餘以清也做出一副八卦樣子,伸直了脖子問。 關鄉長囁嚅說:“這個嘛,至今也沒有確定……” “不是出土那塊石板的那幾天也死了一個人麼?那肯定是他殺吧?”Lina又開始揭短。 “對呀,關鄉長,我好像聽說你們這裡前年還死過一個小伙子呢!這個村子不會真的有連環殺手吧?早知道我就不來了……” “不會不會!你們放心,石板丟失估計是有文物販子盜運,葛騾子也是為了保護國家財產與竊賊鬥爭時犧牲的,我們鄉最近還打算給他追認烈士。至於前年死的那個小伙子,他是遭遇了車禍。” “不會也是工程師的兒子吧?” “要留下那麼多工程師就好咯。是柏家坪村會計吳大器的兒子,叫建生。你們也看到了,這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又沒有燈光。建生剛考上研究生,趁暑假去支家灣和同學聚會喝酒,晚上喝醉了回家時倒在了路彎上。那是個急彎,晚上汽車還沒有反應過來就把他軋死了……唉,可憐的孩子,風華正茂啊……” 關鄉長假惺惺地哽咽了一下:“老吳是個好同志啊,在這個小村子里幹了一輩子小會計了,從來沒出過什麼差錯。” “當會計可是個容易出事和得罪人的行當,怎麼會不出差錯呢。”我發現Lina就像安徒生筆下專門揭露皇帝新衣的那個小孩,但凡她一接過話題進行評論,故事也就只能就此打住了。 關鄉長也氣呼呼地不再言語,Lina倒怡然自得自顧自擺弄著手上貼著帥氣男明星照片的手鍊。郭教授似乎對寶貝女兒溺愛過分,對她經常能引人忿怨的話毫不在意。他指著前面在村口等候的幾個人說:“哈哈,藍田文物局的老趙果然早來了,這傢伙對輞川真是情有獨鍾吶!網上有個年輕人的王維愛好者協會,叫什麼'維生素',就是他組織的,真是人老心不老啊。” 我們透過被灰塵蒙蔽的車窗極力看去,只見一群村民中間站著位戴著厚厚眼睛,頭髮半禿如同地中海般的中年人。他看到我們的車過來,趕緊揮著手,和另一個村官模樣的人急匆匆跑過來。 關鄉長讓司機把車停住,從副駕駛位置開門下車問:“趙局長,您好!您又來指導工作了——柳村長,什麼事這麼慌慌張張的?” 柳村長氣喘吁籲地說:“鄉長!我剛才給派出所馬所長也打電話了,又出事了!趙局長兒子帶來的那個'維生素團'有個人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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