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第一次碰面,是在兒童科學中心附近的杜鵑花墓園。我們還剩下一個月的時間引發“事件”。
走上墓園階梯,從最高處往下看著排列在一起的墳墓,平穩溫暖的陽光滑過墓碑上。還能看到一些來掃墓的人。
平常總是先到的德川遲到了。
不過,我相信他一定會來。
遲到很久之後,德川才現身。他把腳踏車停靠在附近路上,仰望我這邊。
我揮手回應,他不感興趣地低下頭,走上樓梯,完全不看向我。
“那邊那些人,到時候也會替我們的事情作證吧?”
我等待走上長長階梯的德川調整好呼吸,開口說。我手指的方向是一對正在散步的中年夫妻。兩人同樣是帽子加腰包的打扮,正在山路旁的護欄邊俯瞰那頭延伸到山區如盆地般往下凹的街景。
之前我對於周遭目光在意得不得了,現在一想到他們會是我們的目擊者、能夠當證人,簡直像受到祝福一樣。
德川看向我指的方向,一下子又失去興致轉開視線。然後看向我。
眼中浮現著欲言又止的光芒。
他大概很想問我為什麼要繼續進行“事件”、為什麼再度打電話給他,不過他八成不會問。這才像他的作風。
“我是認真的喔。”我如此主張。
“我無法原諒你對尼爾所做的事,但是,一如在電話上所說的,事件還是要繼續。”
“好。”德川之前針對尼爾的事情那般伶牙俐齒彷彿家騙人的一樣,今天的他很安靜。
我拿出《悲劇的記憶》筆記本交給德川。
我多寫了一些內容。在哪里和德川討論過幾次、什麼時候去了東京的攝影棚等日期和場所都詳細記載在內。也貼上了德川幫忙列印出來、我在攝影棚所拍的照片。還從“兔子工作室”網站上印出地圖和聯絡方式貼上,標示出地點。
筆記本現在已經完美又詳細地記錄著我們引發悲劇之前的記憶。
“事件現場要重現《臨床少女》的照片。就是我最喜歡的那張,女人偶看著被切掉的手臂沉進水底的構圖。模仿那張。筆記本里也清楚寫下了我憧憬成為那張照片。哪一張照片,德川知道嗎?”
“知道。”打開筆記本閱讀的德川抬起頭。我點頭。
“因為沒辦法準備那麼大的水槽,所以現場就選在河邊上游吧。流速雖然不快,不過深度夠,我們找手臂不會被沖走的地方,將手臂沉在那兒。絕對不能讓手臂離開我身體附近、被水流沖走。”
這條手臂現在仍連接在我身上。既然要死,當然要選擇有戲劇效果的現場。不過,我能夠想像、我能夠允許身體遭破壞的範圍,頂多就是一條手臂了。
“手臂沉入河邊的水底,可能的話把它固定住。我的身體則擺在附近能夠看到手臂的角度。”
“手臂綁著水泥塊一起沉下去的話,我想應該能夠固定住。”德川說。
今天他第一次開口,讓我鬆了一口氣,不過我的胸口深處開始感覺不安。我的手臂真的要被切下來了。
“殺我的方法是勒死。切除手臂則等我死了之後再進行。”
說出口時,我明明之前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卻還是差點發抖。
“用刀殺死我,我還是會有點害怕。”
我還以為他會笑我,結果德川只是“嗯”地老實點頭。
勒死對我來說也是冒險。
臉上流出眼淚、流出口水,一定會很難看吧。我告訴德川,如果變成那樣,要幫我仔細擦乾淨。雖然以十分認真的表情這樣交代,實在有點奇怪。
“如果折斷脖子的骨頭,應該能夠準確擺出看著河中手臂的姿勢。……脖子會不會變長、延伸呢?”
“我說你啊,你以為是上吊嗎?骨頭斷掉的話,只要固定好就沒問題了吧?再說,想要看向河中的話,不是把頭往下擺就可以嗎?”
“啊,對哦。”
“你一定會抵抗,也許不用太大的力氣就能夠制伏,不過我也是第一次殺人,沒什麼自信,所以一定會狠狠勒住你。你八成也會掙扎亂動。”
“嗯,我想應該會。我也沒自信。”
在秋天淺色的太陽底下談論這些,我的心情逐漸穩定下來。只剩枯草根部的地面很硬。
“其實我更希望服毒,不過,德川,你能弄到毒藥嗎?”
“現在才去弄可能很困難。上網找找,我又擔心宅配到家裡時,家裡的人會看到,很麻煩。在實際動手之前,我會盡量想想辦法。”
“嗯。不過,德川,這樣好嗎?”
“什麼意思?”
“服毒的話,就沒有直接殺掉我的感覺了,對吧?也沒有你親自動手的感覺。”
德川瀏海後面的眼睛眨了眨。沉默過後,他回答:“無所謂。反正主要是切下手臂。”
“那麼,如果當天之前能夠弄到毒藥的話,就拜託你了。不過,你一定要弄到吃了會死的東西,不可以是死不成還活下來的毒藥。”
新聞中偶爾會看到少年A、少女A失敗的例子。服下了毒藥卻沒能夠讓對方或自己死掉,這類新聞雖然刺激,但也有些愚蠢。
服毒和勒斃,哪一種比較痛苦,我不知道。
勒斃的話,我請德川用冬季制服的圍巾勒死我。紅色圍巾糾纏在脖子上的樣子很美,再說,大家若無其事穿著的製服也能夠成為凶器,比起從哪裡弄來繩子或電線,更諷刺。
我用力寫滿了筆記本中剩下的頁面。
理想的屍體佈置。趁夜殺掉,早上被人發現最佳。
我希望德川一直坐在我屍體旁邊看著我的樣子,直到被人發現。
“拍下現場照片後,將來有一天供奉在我的墳前……,當天情況將會一片混亂,恐怕難以辦到,而且相機和照片也可能會被警察沒收。你可以先把相機或記憶卡藏在某處,之後再拿去列印。”
“了解。總會有辦法。”
“我死後,如果我爸媽問你任何事情或責怪你,你要告訴他們這些全都是我的希望。那兩個人,尤其是我媽可能會追問不休,你還是用這招應付就好。”
“了解。”
“然後是——”
討論和筆記本的紀錄沒完沒了。我一邊說一邊寫,心想,這是我的遺言也是遺書,理所當然要寫很長。
記憶卡。他打算如何藏匿我的照片呢?不是我想要追究小問題,只是如果不持續說話,我會感到不安。如果不笑著、像在唱歌一樣說話,麻木的感覺彷彿又會回來,令人害怕。對,我很害怕。
我們互相確認必要的物品和彼此的準備。關於切下我手臂的刀具,德川說他會去調查過去那些少年A使用的刀子、菜刀的種類和製造商。切割的地點,就選在老地方的高架橋下旁邊的草叢裡。
“深夜瞞著媽媽默默離開家,我想天亮之前應該不會被發現。”
“了解。”
整理好我們能夠想到的事件細節之後,站起身往下看,街道和天空都變成橘色,與暮色融合在一起。這顏色讓人聯想到惡毒的、野火肆虐的荒野。可看見箭頭道路標誌清楚浮現。
即使沒有說出口,我們彼此心裡都清楚,接下來我們沒多少機會碰面了。
我想要證人或目擊者。只能夠是完全不知情的陌生人。執行日之前,絕對不能夠讓熟人看見我們在一起,否則會減弱事件的衝擊。我和德川的關係直到今天之前沒有任何人知情,說來也真是奇蹟。我們雙方都很清楚其中的風險。來到只剩下一個月的現在,更沒有理由讓這個秘密白費工夫。
“就快到了呢。”我說。
“希望那天是晴天。”我又說。
如果我的手臂在下雨後水量大增的河邊被沖走,未免太蠢了。再說,上游差不多快要下雪了。
此時,德川對我說:“你這樣做好嗎?”
“什麼意思?”
我一回頭,德川立刻低下頭。
“事件之後,公佈與我碰面的事。”
“沒關係啊。”我毫不遲疑地回答。
德川默然。我了解德川想說的意思而感到尷尬,連忙滔滔不絕地說:
“不是已經決定了嗎?我們都已經為了那個目的準備到現在了,你又說這種話?”
德川想說的是,讓別人知道我和他這種昆蟲男碰面,真的好嗎?
如果對於自己的立場缺乏自覺,無法在教室那樣的環境生存下去。我雖然明白這點,但是聽到德川開口這麼說時,還是會受不了。這個囂張的傢伙居然也會說這種話,讓我驚訝。
我不曉得他為什麼要這樣。
不過,我搶過德川茫然下垂的手握住。這麼大膽的舉動,我從來沒有、甚至連對喜歡的男生也不會做過,我卻緊握住德川的手。
德川驚訝地睜大雙眼,直覺地想要甩開我的手。速度快到我甚至無法想像他就是剛才一直茫然呆立的那個德川。
我任由德川甩開我的手,看著德川。遭到他拒絕,我居然沒有討厭的感覺。但是一旦知道德川真的不習慣這樣,又覺得百感交集。
他不習慣女孩子,也不習慣人。
明明在東京攝影棚時,能夠俐落地替我鉤上背後的鉤子,卻不習慣體溫和接觸。
似乎也無法應付自己反射性表現出的拒絕動作,德川低下頭。
“執行日之前,我們再見最後一次面吧。”
我的臉上露出微笑。
使用“最後一次”,表示我真的有感於距離執行日不遠了。
德川沒有回答,像是在想辦法補償,側臉對著我點點頭。他不曉得該把我握過的手擺哪裡,於是貼在大腿側面。我能看到凹陷變黑的拇指指甲。我已經不覺得噁心或恐怖了。
“執行日之前,我們預演一下。”
我希望能夠在執行日之前,事先確認自己被殺的現場。預演那天,即使被同一所國中的學生看到一些情況,也無所謂。
“好。”德川點頭。我很想問他一個問題。或許是因為遇到小江的關係。
“德川,你有喜歡的人嗎?”
我一問,德川瞬間露出沒有預期會出現這個問題的毫無防備表情,看著我。就在一瞬間。只有那一瞬間。他馬上又皺著臉大聲說:“啥?”並且遠離我。 “才沒有咧。”說這話的語氣很孩子氣,讓人無法聯想他是會殺貓的少年A,就像個普通男生一樣。
“有沒有不重要吧?幹嘛問這種問題?”
“只是有點好奇。”
德川知道美術社的女生喜歡他嗎?他雖是不習慣與女生相處的昆蟲男,但他就要在不曉得那個女生心裡惦記著他、他們可能有機會交往的情況下,迎向我們的事件,感覺似乎很殘酷。
我一瞬間猶豫著該不該告訴他。
但是,話到喉嚨的一半就停住出不來了。告訴他的話,德川會怎麼做呢?我們的事件又會如何呢?
“你呢?有嗎?”在我猶豫時,他反問我。
“有什麼?”
“喜歡的人。如果有的話,這樣死掉好嗎?”
“嗯——該怎麼說呢,我雖然喜歡河瀨,不過我甩了他,那種喜歡好像又有點不同。”
我說出名字,但腦海裡卻沒有浮現河瀨的臉。胸口已經不痛了。想到尼爾還是會想哭,不過也只是這樣。
這是第一次和德川聊這類普通的話題,我覺得很奇怪而笑了起來。在接近天空的山上發出的聲音,像是被夕陽吸去一般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