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十八、桑幸深陷絕望
桑幸猶如遭波濤捲走的失根昆布,搖搖晃晃地返回研究室。
儘管毫無食慾,他仍拿出自製便當擺到桌上,打開蓋子。便當裡是昨晚剩下的白蘿蔔飯和昆布佃煮加梅干。桑幸默默扒著飯,卻食不知味——剛這麼以為,隨即覺得淋在白蘿蔔飯上的鰹魚高湯超級鮮美。
即使是這種時候,好吃的東西還是好吃。桑幸沉浸在悲哀的感慨時,文藝社成員七嘴八舌地說著“老師好”,湧進研究室。
“咦!桑幸老師在哭嗎?”護士山本驚呼。
桑幸似乎不知不覺流下眼淚。啊,不,我沒事……桑幸曖昧應著,以代替手帕的溫泉毛巾拭去淚水。
“真的,老師在哭!”辣妹早田跟著嚷嚷。
“老師怎麼在哭?”護士山本問。
“便當菜太窮酸?”丹生愛美猜測。
“那算哪門子理由?”牙牙不以為然。
戴眼鏡的一年級小不點回答:“看到便當菜太窮酸,我就想掉淚。”
“啊,我也是。”同樣是大一的熊島鈴香拿抹布擦著長桌附和。
“的確,只有佃煮和梅干,好像有點淒涼。”護士山本瞄瞄桑幸的便當。
牙牙掏出包包裡的飯糰反駁:
“那樣就很讚了,暴龍今天午餐只吃土司涂美乃滋哩。”
“哇哈哈,早上沒時間嘛。”暴龍藤井應道。 “可是,到這把年紀,不會為便當菜掉淚吧。”
“那老師幹嘛哭?”護士山本又問。
辣妹早田說:“難不成是被小鯨鯨欺負?”
猜中了,桑幸就是遭鯰魚大王欺負而哭泣。國、高中時代,桑幸偶爾會在車站或學校遭不良少年勒索,但他絕不會哭,大抵是傻呵呵地笑,笑到不良少年心裡發毛,不得不丟下一句“這傢伙有病”,放他一馬。桑幸原打算運用經驗法則,努力傻笑蒙混過關,但損失的金額相差太多,淚水無法克制地滴落。話說回來,五十萬!拿去買夕陽超市十圓的即期麵包,就能買五萬個!若是特價五圓的豆芽菜,就是十萬包!對現在的桑幸而言,五十萬幾乎等同天文數字。
仔細想想,我究竟為何會離開麗短,跑到垂乳根?怎會被那種比目魚眼怪的花言巧語騙到這裡?要是待在麗短,也不會淪為下流大學教師,反而能在沒有鯰魚大王的和平沼澤悠遊。桑幸一陣酸楚,一滴淚水又滑過臉頰。他無力掩飾,豁出去地無聲吶喊:是是是,我就是在哭。一個大男人在哭,咦,怎樣?不能哭嗎?男人不能哭嗎?
拉出折疊椅、圍坐在長桌旁的八名文藝社成員,注視著默默流淚吃便當的男人,沉默半晌。像是目瞪口呆,啞口無言,也像在冷靜觀察桑幸錯亂到何種程度。
辣妹早田低語:
“果然是被欺負了。”
嗯嗯,桑幸自然地點頭。邊點頭邊吸鼻涕的模樣,宛如迷路的孩子。
“莫非……”木村社長接過話,“是保險櫃裡的東西失竊?”
“對,就是那件事。”桑幸又乖乖點頭。 “可是,你怎麼知道?”
“聽粕谷姐說的。”木村社長回答。粕谷姐,是指招生戰略室的辣妹行政人員粕谷惠吧。
“剛剛我們在餐廳見過,她提到桑幸老師和鯨谷老師為了保險櫃的事吵架。”
“粕谷姐和社長的姐姐就讀垂乳根時是同學。”護士山本解釋。
“她們不同系,但都參加舞蹈同好會。”木村社長補充。
“木村姐不是文藝社?”辣妹早田問。
“是啊,兼舞蹈同好會。”木村社長回答。
“在垂乳根校慶上跳艷舞,被罵得慘兮兮。”護士山本又說,吃著飯糰的牙牙插話:
“我也看到了、我也看到了,之前念高中的時候。超勁爆的。那叫啥?埃及那邊的舞。”
“肚皮舞。”木村社長說。 “對對對。”牙牙拍手叫道。
“社長的姐姐學過肚皮舞?”丹生愛美推推眼鏡問。
“才怪。”木村社長干脆地否定。 “只是跳得像有那麼回事,非常隨興。”
“可是服裝超暴露的。”牙牙不太相信,“男生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
“反正那才是目的嘛。”
“不過,為什麼會挨罵?”
“學生委員會的老師很生氣,認為太猥褻。”木村社長向丹生愛美解釋。 “但我姐說,學生委員會的老師最起勁。不光從底下看,還拍照。”
“拍回家打手槍用?”牙牙吐嘈。
“就那種感覺。我姐氣死了,放話要宰掉他。畢業後,他們在居酒屋遇見,我姐當場大罵'渾蛋,那時居然敢惡整老娘!',海扁他一頓。”
“木村姐超可怕的。”牙牙感嘆。
“粕谷姐理智斷線更可怕。”
“看得出來……”護士山本心有戚戚焉。
此時,坐在距離大夥最遠的神神,漫不經心地瞥向窗前辦公桌那托腮流淚的男人,開口:
“那麼,保險櫃裡是什麼東西不見?”
由於神神的發問,語題總算回歸正軌。
既然如此,桑幸也想一吐為快。桑幸突然滿心希望找人傾訴,繼續濕著鼻子,在眾人詢問下娓娓道出經緯,講到要賠償五十萬圓的部分,又不禁淚如泉湧。
“可是,五十萬也太扯……”辣妹早田表示同情。
“就是說咩……”“哪有這樣的,太過分了。”暴龍藤井與牙牙同聲附和。聽到這些話,桑幸心中益發酸楚,就像跌倒的小孩得到父母安慰,忍不住想號啕大哭。
“桑幸老師,乾脆落跑吧。”護士山本建議。落跑?跑去哪裡?桑幸問,護士山本回答:
“唔,比方委內瑞拉之類的。”
“怎麼突然提到委內瑞拉?”
“我有親戚還不出錢,逃去委內瑞拉了。”
“是被迫投保,然後差點被做掉的那個嗎?”
“對,我媽那邊的親戚。”
“那現在人呢?”
“混得不錯,頭髮似乎理成飛機頭。”
“什麼跟什麼?”
“簡直莫名其妙嘛。”
“不過,名冊居然值五十萬?”辣妹早田感嘆,話題重新回到正軌。
“的確,如果值五十萬,可能會有人想偷。”護士山本說,暴龍藤井立刻反駁:
“現金或許會有人偷,偷名冊要幹嘛?”
“確實。”木村社長點點頭,然後問:“除了名冊,保險櫃裡有別的東西嗎?”
桑幸記得,昨天白天鯨谷教授拿出名冊,及晚上自己放回名冊時,保險櫃都是空的。
“可是,為啥要偷名冊?”辣妹早田疑惑道。於是,桑幸把剛才對鯰魚大王講過的“打擊鯨谷陣營”論複述一遍。驀地,昨天中午在電梯裡碰上馬澤教授的場面閃過腦海,一個詞湧上心頭:
剽竊論文——
交談時,馬澤教授是不是一直盯著我手中的信封?不,桑幸記得很清楚,馬澤教授眼鏡底下那雙猶如混濁沼澤的瞳眸,散發出惹人厭的光芒,傾注在他懷中的信封上,害他十分忐忑不安。
沒錯,就是這樣。那天上午,馬澤教授瞧見廠商人員將保險櫃搬進招生戰略室。需要保險櫃存放物品,表示鯨谷教授獲得必須收藏在保險櫃的“貴重物品”——馬澤教授會如此推測是很自然的。在那之前,鯨谷教授四處散播他掌握馬澤教授剽竊論文的證據,害馬澤教授血壓飄高。此時,一名具備“偵探”才能的副教授前來,與鯨谷教授密談後,小心翼翼地揣著裝有文件的信封離開研究室……
馬澤教授是不是認為,那隻信封裝的是他剽竊論文的證據,像是刊登下智大老師論文的雜誌或期刊?是不是認為,鯨谷教授委託“偵探”副教授檢驗他的論文?
沒錯,肯定就是這樣!假說一旦成功樹立,便化成不可動搖的確信巨木,根扎大地。
馬澤教授密切注意著招生戰略室的情況,發現副教授拿著信封出來,立刻追上,試圖在電梯裡打聽消息。 “名偵探啊,總覺得名偵探很可怕”,這句話原是想趁機刺探,卻暴露出他的恐懼。加以,馬澤教授認為“貴重物品”一定會放回保險櫃,便等副教授到F館交還信封後再偷走……
桑幸擦掉眼淚,有些興奮地說出自己的推理。然而,文藝社成員反應並不熱烈。聽著桑幸的推論,她們個個神情茫然空虛,與上課時的氣氛一模一樣。
“可是,馬澤教授怎麼打開保險櫃?”一會兒後,木村社長開口。 “持有保險櫃鑰匙的,只有桑幸老師和鯨谷老師吧?”
這的確是個問題。辣妹早田接著發言:
“何況,馬澤老師幹嘛派森女去偷?他自己偷不就好了?”
“還不一定是森女偷的吧?”
“是啊,不過……”聽到木村社長的話,辣妹早田補充:“桑幸老師晚上去還名冊時,森女在F館吧?”
“果然就像神神說的,森女還在裡面。”護士山本附和。
當晚,九點五十分左右桑幸去還名冊時,森女確實仍在F館。桑幸作證,親眼目睹她走出女廁。於是,木村社長又問:
“可是,馬澤老師也在吧?”
“應該在。”桑幸回答。昨晚離開F館後,他繞到警衛室填登記簿,順便確認馬澤教授尚未回家。停車場還停著馬澤教授的BMW。
“換句話說,昨晚桑幸老師離開F館後,馬澤教授和森女仍在F館。”
聽著木村社長的總結,桑幸覺得有些不太對勁。他忽然想起,馬澤教授的研究室當時是暗的。森女出現在走廊前,桑幸打開馬澤研究室的門,室內沒人。不,是一片漆黑,他無法斷定是否真的沒人。馬澤教授在室內嗎?那為何不開燈?
在走廊追丟森女後,桑幸步向電梯。從走廊角落回望,馬澤研究室的燈依然是暗的。
這麼一想,人在室內卻不開燈,實在古怪,推測馬澤教授不在研究室較合理。另一方面,馬澤教授肯定留在F館。既然研究室沒鎖,馬澤教授究竟在哪裡?
“可是、可是,如果是馬澤老師偷的,等於是偷錯東西吧。”護士山本發言。見眾人點頭後,她繼續道:“發現不是他要的東西,應該會還回來吧。”
“太天真了。”暴龍藤井尖銳地吐槽。 “有人會偷走東西,再還回來說'我偷錯了'嗎?”
“沒有、沒有,才沒那種人。”牙牙左右搖手,表示贊成。 “平常是不會有那種人的。”丹生愛美也附和,桑幸只能同意。
“不過,”護士山本又開口:“假設是昨晚偷走的,搞不好東西還在研究室。偷偷溜進去找怎麼樣?”
“昨天的話,東西應該帶回家了吧。”暴龍藤井冷淡地否決。 “噯,說得也是。”護士山本乾脆地同意。不過,她立刻提出新點子,實在精神可嘉。
“欸欸欸,那麼,潛入馬澤老師家呢?”
異想天開,根本不可能!眾人批評四起。然而,護士山本仍天兵地反駁:
“可是、可是、可是,不是說以眼還眼嗎?”
“神神怎麼想?”木村社長問神野仁美。神神一直保持沉默,在桌上撐著腮幫子,睜著黑色瞳眸,視線在天花板游移。
跟平常一樣穿牛仔褲配黑T恤的神神,緩緩摸索放在桌上的背包。眾目睽睽下,她取出手機,瞄一下熒幕後,開口:
“時間差不多了,我去上課。”
丟下這一句,神神隨即站起,連聲招呼也沒打便離開研究室。若是一般情況,這種態度肯定會引來反感,但文藝社成員沒絲毫不滿,七嘴八舌地說著“啊,我也要去上課了”,一眨眼全跑光,快得教人啞然。
我呢?不管我了嗎?五十萬呢—沒人幫忙想想辦法嗎?
被拋下的桑幸在內心大喊,卻無計可施,只得默默扒起剩下的便當。白蘿蔔飯真好吃。怎麼會好吃成這樣?想著想著,淚水又滑落。
總之,連同鎖的問題,還有兩、三個謎團待解,不過桑幸認為,是馬澤教授誤會信封內容偷走的。話雖如此,他根本沒證據。該怎麼辦?
桑幸陷入悲嘆與絕望中,走投無路,整個下午都在研究室發呆度過。那副模樣像極癡呆惡化、淚腺鬆弛的老人,也像罹患失憶症而茫然自失的人。五十萬徹底擊垮桑幸,把他嚴重劣化的精神破壞到幾乎無法修復。
就在桑幸束手無策地虛擲光陰時,文藝社成員悄悄展開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