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桑瀉幸一副教授的時尚生活

第22章 四、薪資條的數字

掉進地獄的原因,出在薪資明細上的“實領金額”欄數字——110,350 不管看幾次都一樣。十一萬零三百五十圓,桑幸茫然注視這行數字。原以為是一百一十萬零三千五百圓,但不可能有這種事。無論怎麼看,都是十一萬零三百五十圓。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斜看正看,同樣是十一萬零三百五十圓。 怎麼會是這種數字?明細上印著“本薪”195,500,已經夠少的。不過,在麗短也僅有二十萬出頭,半斤八兩。差異在於津貼的部分,交通津貼、住宅津貼、職務津貼、本薪調整,上述項目全是零,不然就是才五百圓左右。待在麗短時,光這些加起來就差不多有近二十萬,現在全沒了。相反地,互助保險、僱用保險、互助會費、稅金等代扣部分整整被扣86,450,最後剩110,350。看多少次都沒變,十一萬零三百五十圓。

“桑瀉老師已是資深教師,不過,還是得從副教授的第一級薪水領起,所以大概會少一點。”桑幸冷不防想起鯨谷的這番話,當時他就有股非常不祥的預感。可是、可是,這哪叫少“一點”?這種金額教他怎麼過日子? “梅森·喬布爾”公寓月租七萬二千圓,加上水電、瓦斯、電話、網路費,約莫八萬五千圓。如此一來,生活費只剩兩萬五千圓多一些。得靠這點錢張羅吃喝、交際、服裝、娛樂才行。 提到娛樂費,依桑幸的情況,首先是以漫畫和將棋雜誌為主的書籍,其次是電玩。再來是DVD,有時買、有時租,但九成當然都是成人片。其他就是網路賽馬,不過,他只買獎金高的,買的也不多。林林總總加起來,也不下兩萬圓。那麼,只剩五千圓。 桑幸與時尚無緣,幾乎不花錢置裝,問題在於交際費。他極不擅長應酬,沒有朋友,麗短時代不曾跟同事去喝酒,學院的尾牙和迎新歡送會也都缺席。桑幸根本沒打算把錢花在社交上,似乎認為自己是“一匹狼”。在這節骨眼,他是不是一匹狼無關緊要,雖然罕見,桑幸仍會收到紅白帖子,這個社會意外地處處充滿人情。不能小覷結婚的紅包、葬禮的白包,一、兩萬轉眼就消失無踪。碰上紅白帖子,當場就變成赤字。

還沒完呢。不曉得能否歸在娛樂費里,不過,單身的桑幸一個月也會想去一次風月場所,那就大赤字了。況且,他還沒算進伙食費。別說賴在居酒屋喝到爽,連米都買不起。 假使月薪無法撐持,只能靠獎金。然而,想想津貼全遭刪減,感覺不必抱太大期望。不是開玩笑,極可能沒獎金。最後究竟會變成怎樣? ……會怎樣?會怎樣?會變成怎樣? ……桑幸哼唱著,重新凝視明細單,彷彿用力盯著,數字就會變形。可惜,數字依舊是110,350。看幾次都一樣,十一萬零三百五十圓。 會不會是弄錯……?對,肯定是弄錯,像行政人員電腦輸入錯誤之類的。桑幸思索著,所有津貼被刪減一空,肯定會引起暴動。此刻,教師們看著薪水明細,想必憤怒得渾身發抖,不可能不鬧出事。具體上會鬧出什麼事?腦海倏地浮現,頭綁毛巾的教師們,持棍棒在校園哇哇叫著奔跑,宛如農民起義的情景。不過,他立刻反省,這實在有欠真實性。總之,會發展成一場不得了的大騷動。

這下不得了嘍,桑幸嘲笑似地低喃,想像起園村事務課長向眾人下跪道歉的場面。為何是園村?因為桑幸認識的行政人員只有園村。幻想中,遭桑幸等人斥責“今後不許發生第二次”,園村說著“小的知錯”,幾乎要把頭埋進土裡求饒。好吧,這次放你一馬——白日夢裡的桑幸傲然寬恕時,現實的桑幸注意到一個事實,不禁愕然。 會不會只有他的薪水弄錯? 沒錯,不無可能。果真如此,該怎麼辦?當然,去事務室訂正就行,根本想都不用想。但等一下,事情沒那麼簡單——桑幸進一步思忖,純粹是弄錯沒問題,可是、可是,萬一沒弄錯呢? 前往事務室,拿薪水明細單給職員看。欸,是不是弄錯啦?職員接過單子,我瞧瞧……嗯,沒錯,老師的薪水只有這丁點。咦,啊咧咧?難道老師以為薪水會更多?啊哈哈,怎麼可能。拜託,是桑幸老師耶,頂多就拿這樣吧——類似的畫面不斷冒出,桑幸整晚無法成眠。

隔天,桑幸頂著比平常陰沉混濁的腦袋去到學校一看,並未發生暴動。上午望向教室的窗外,不見持棍棒的群眾在校園徘徊,遇到的教師也沒特別生氣的模樣。 桑幸焦躁地參加一點半的系務會議,圍坐長桌旁的同僚雖然有些無精打采,但感覺一如往常。不願錯看掠過眾人臉龐的不安,桑幸瞪大猜疑的雙眼,卻沒任何發現。會議結束,桑幸耐不住焦慮,喊住坊屋副教授。 怎麼啦?副教授一派輕鬆,神采奕奕,看不出半點陰影。桑幸再次確認,這不是腦袋有想法的人的臉,下定決心開口:“我想問一下薪水的事。” “哦,薪水。”坊屋的語氣不甚在乎,“聽說會砍掉很多津貼,不過也砍得太離譜了吧。一般狀況下,肯定會引發暴動。” 對嘛,果然還是該暴動——桑幸開心起來。話雖如此,坊屋的態度實在不像要掀起暴動。

“可是,噯,這也沒辦法。只能打工撐過去。”年輕的副教授輕巧地丟下一句,便說要去和少林拳法社的學生吃飯。學生希望他扮“森鷗外”,他覺得在外頭COSPLAY不太妥,又覺得搞不好會意外有趣,頗為猶豫——他撇開薪水問題,油腔滑調地講起沒人打聽的事。 “房總工業大學的空手道社也會到場。老師知道房工大嗎?對,就是日本第一的文盲大學,他們似乎會COSPLAY參加。對方要COSPLAY,我們不能輸人——這豈不是人之常情?不是嗎?果然不是吧。搞不好單純是我喜歡COSPLAY。或者說,我是不是扮上癮啦?啊,老師還有什麼事嗎?” 桑幸回答“沒有”,坊屋便說聲“掰掰”,匆匆去變身“森鷗外”。 總之,這下就明白,不是只有桑幸的津貼被刪。明白歸明白,坊屋卻不怎麼介意,桑幸頗為疑惑。總不會是滿腦子COSPLAY,忘記薪水的不對勁吧?還是,雖然津貼被砍,但金額因人而異?

“今後的時代講求績效,大學也要引以為本,不然說不過去吧?不論勤奮與否薪水都一樣,老師們也提不起幹勁,是不是?”桑幸又冷不防想起鯨谷教授的話。 那該怎麼辦?追上坊屋,問他拿多少薪水最快。不過,行得通嗎?若坊屋的薪水和他八斤半兩就沒問題,證明薪水沒搞錯。萬一坊屋拿的遠遠多過他……光想就恐怖。況且,如果坊屋的薪水較多,便無法證明桑幸的金額是錯的。 “你薪水多少?”這個問題實在難以啟齒。 還是得去事務室確認——桑幸下定決心,離開會議室後,直接走向事務室。薪水明細一早就放在外套胸前的口袋。對,去事務室,一切就會明朗。 桑幸踏出A館。西校區一片綠蔭,樹影高大濃密,行經的學生彷彿都染上綠意。滿是龜裂的建築物陰森森,埋沒在草木間,令人聯想到廢棄的醫院。

穿過縣道進入東校區。夕陽下,草坪圍繞的全新大樓璀璨生輝,彷彿來到完全不同的大學。少了西區的陰鬱,好似也失去知性。桑幸目不斜視,朝著建築師竭盡全力蓋的呆板八層建築F館前行。剛過下午三點,事務室應該還開著。 桑幸走過入口大廳右側的通道,瞥見左側寫著“人事課”的門牌。那裡掌管著教師薪水的相關事務。兩道門中的一道開著,桑幸探頭一看,長長櫃檯的另一頭,幾個穿灰制服的小姐坐在辦公桌前。陰鬱的空氣從室內冷冷流出,桑幸不禁聯想到即將倒閉的公司。走廊通風口的塑膠零件,彷彿在低喃“沉滯沉滯沉滯”般發出聲響。建築物很新,內部卻又老又土,果然是蓋在千葉的緣故吧。 若無其事地走進去,盡量輕描淡寫、開朗地問“我想確定一下,這單子是不是哪裡弄錯”就行。對,就是這樣。桑幸深深下定決心,為了調勻氣息,先前往通道盡頭處的廁所。他朝小便鬥撇著不想撇的尿,不停告訴自己“沒錯,沒啥大不了,根本沒啥大不了”,折回人事課途中,卻忍不住猶豫,過門未入。暫且出到大廳,再度折返,桑幸仍不敢踏進人事課,一路走至廁所。沒辦法,桑幸又尿一次。奇妙的是,明明剛尿過,還是擠出一點。人體真是神秘,桑幸默默想著,經過走廊,不知不覺步向大廳。

桑幸沒察覺自己在辦公室前來來回回,但人事課的職員早就注意到有個男人在門口徘徊,像懦弱的野獸般頻頻窺探室內。 那是在幹嘛?不斷出現在門口,臉上貼著噁心下流的笑……令人聯想到廟會販賣的玩具面具的那副表情,兒時某個黃昏,我曾在發生命案的住家附近空地撞見——離婚過兩次的人事課長,突然遭噩夢般的回憶攫住。他悄聲命令鄰座的女職員,去打聽那男人的目的。因為他怕得不敢親自上陣。 女職員走到門口,恰恰遇上第四次從廁所折返的桑幸。於是,女職員問:“有什麼事嗎?” 桑幸大吃一驚。前一刻才想著“這次一定、一定要衝進辦公室”,化身悲壯決心的結晶,對方卻主動接觸,嚇得他快腿軟。就像要撈水里的貝殼,冷不防竟遭貝殼一口咬住。

這完全是偶然,但女職員很年輕,算得上美人,於是桑幸益發狼狽。當然,說是美人,畢竟這裡是千葉,而且是出自桑幸的觀點。平常,桑幸便把特定年齡層的女性分類為“美女”及“非美女”。他心目中的“美女”,是出於“有沒有資格成為自己伴侶”這種極端一廂情願、痴心妄想的定義。 “請問有什麼事?” “這份明細是不是弄錯?” “明細嗎?好的,稍等一下。呃,沒有錯,明細是正確的。” “這樣啊,謝謝。” 瞬間,桑幸腦海浮現一連串畫面,怕得渾身凍結。眼前這個或許將與他結為連理的女性,如果知道他是賺不到幾毛錢的傢伙…… 咦,這個人自稱是副教授,薪水居然只有這麼一點!簡直嚇壞我,那不是比我還少嗎?這比打工族淒慘,難不成他是天生的窩囊廢?還是當紅的下流階級?下流大學教師?我聽過傳聞,竟然是真的,好驚訝。

在這個階段,桑幸壓根沒想到出於職務之需,對方隨時能查到他的薪資。對方詢問:“有什麼事嗎?”桑幸慌張回答“不,沒事”,便踉踉蹌蹌地離開。 桑幸從F館落荒而逃,宛如返巢的小動物般走回A館。途中,他做出結論:這件事暫且擱著吧。即便真的弄錯,也不可能永遠錯下去。行政人員遲早會注意到,並回溯修正,只要靜心等待即可。不管怎樣,不公不義總會得到平反。雖然得花上一點時間,正義必定會實現,忍耐到那時就行。貿然行動、操之過急不會有好結果,順其自然才是王道。自然至上。 話說回來,薪水是由誰決定的?桑幸突然心生疑惑。他猜是理事長、校長或系主任,又覺得應該都不是。最後獲得一個結論,薪水不是誰決定的,自然而然便是如此。沒錯,重要的是自然,順其自然。今後就順其自然吧,這是日本人至高無上的處世之道。 至此,桑幸也察覺自己隱約發現薪水並未弄錯,而是自然決定的。十一萬零三百五十圓,原來如此,他只值這點金額,有錢拿就該謝天謝地。 桑幸突然這麼想,並非謙虛,而是出於拼命要刨挖出自身有多淒慘的自虐心情。提到壞心眼地嘲笑別人,誰都比不過桑幸。於是,前往A館的路上,臉龐被濃濃綠蔭覆蓋的桑幸,徹底嘲笑自己一番。這種情況下,發出嘲笑的是桑幸,受嘲笑的也是桑幸,抵達A館研究室時,桑幸感覺自己像棲息在石底陰濕泥土的螻蟻。可是,就算是螻蟻,不也堅強地努力求生存嗎?桑幸鼻腔一陣酸楚。 此時,桑幸發現研究室前站著一個人。穿異樣招搖的綠褐底黑條紋西裝、提著古董般的紅皮革小旅行袋佇立的男子,肯定是來徹底踐踏他、把他推入更淒慘的深淵的地獄酷吏。那個提包裡裝著鞭子,將會拿來鞭打學狗爬的我的屁股吧。桑幸已能聽到皮鞭的咻咻揮舞聲。啊啊,請盡情凌虐我吧。反正我一無所有,沒有東西可以失去。桑幸豁出去,大步走近男子,並出聲招呼。 出乎意料的是,這名陌生男子說是為桑幸捎來福音的天使也不為過,所以,世間的發展與變化絕非直線性。儘管男子無法撫平桑幸飽受摧殘的自尊心,卻對經濟拮据的他伸出援手,提供一個具體的方案。 而這也是桑幸捲入神秘事件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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