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一年前,當時霧村還沒認識詩穗。霧村雨坐在事務所的椅子上看著窗外,雨水帶著玻璃窗上的灰塵往下流。窗外是一整排簡樸老舊而且看來乏味的住商混合大樓跟民宅,遠方尚未完工的東京晴空塔隱約可見。汽車排放的廢氣跟噪音讓外頭的空氣變得混濁。這樣一陣雨能洗淨這麼嚴重的混濁嗎?
從上野站穿越上方是首都高速一號上野線、地下層是東京地下鐵日比谷線的昭和大道後,再往前走一段路會來到一條建築物櫛比鱗次的小巷弄,“霧村偵探社”就位於巷弄中一棟住商混合大樓內。地址是東上野三丁目,所在的大樓經歷過昭和與平成時期的東京,相當老舊。因為這樣,才能用這麼便宜的租金享受從上野站步行只需幾分鐘路程的便利。當初決定租下這裡,就是因為喜歡從窗戶就能看到東京晴空塔的好景緻。
話雖如此,房租再怎麼便宜,如果沒有穩定的收入還是付不起。這時的霧村在經濟上陷入困境。幾年前,他還深得一群客戶的信賴。雖然主要工作還是一些外遇、身家調查的小案子,但他的工作態度很謹慎,也有自信能給客戶滿意的成果。
然而,客戶的個人資料卻因為電腦中毒而外洩,這起意外讓客戶一下子全跑光光。在信譽第一的偵探業界,洩漏個資是致命的錯誤。正是因為原本最該受到重視的資安經費刪減,才會出現這種狀況。這幾年來新開的大型連鎖偵探社愈來愈多,業界的競爭也日趨激烈,調查報酬的削價競爭也殺得你死我活,霧村只得削減經費才能應戰。
正所謂千金難買早知道,一旦失去客戶的信任後想要重新獲得信賴就會非常困難,更重要的是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但是,在這段期間還是有房租、水電等固定支出,成了沉重的負擔。眼看著銀行存款餘額愈來愈少,終於來到只剩一個月就要見底的狀況,但客戶有減無增,又沒錢打廣告。霧村也曾想過換個事務所,但算算搬家費用加上換到新地點後的押金、禮金,並沒有比較省錢。總之,他決定下個月先關閉事務所,然後過著每天只能望著窗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的日子。
這時,門口傳來由幾根金屬棒綁起來的克難門鈴的鈴聲,這可是兩星期來第一個上門的客戶。不過,站在門口的卻是個小男孩。打從這個偵探社開業以來,從來沒有小孩子上門過。霧村以為這孩子一定是跑錯地方,頓時感到好失望。
“小弟弟,你走錯地方嘍。”
“這裡不是霧村偵探社嗎?”
小男孩一邊確認刻在大門上的字樣一邊問道。他好像沒發現自己的嘴邊到紅通通的臉頰上沾滿了巧克力奶油醬。小男孩背著藍色書包,整個人就是個帶著圓弧線條的胖小子。
“但這裡不是小朋友該來的地方耶。”
“之前我跟我爸看過一部叫《終極證人》的電影,裡面就是小孩子提出委託耶。”
這部片霧村也看過。是約翰·葛里遜的小說改編的電影。
“那是律師吧?叔叔我是私家偵探。”
“都差不多嘛。”霧村露出苦笑。對小朋友來說,律師跟偵探的形像差不多嗎?事實上天差地遠。
“我可以坐下來嗎?”小男孩指著會客用的沙發問道。
“請坐。”霧村回答。看來今天也不會有客戶上門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當做打發時間吧。
“那麼,先請問你的姓名。”
“我叫武田金太郎。”
小男孩回答之後,露出和善的笑容。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金太郎啊,真是人如其名。”
“還好啦。”金太郎猛搖著手錶示謙虛。其實這不是在誇獎他呀。
“再來,你的職業呢?”
“職業嘛……學生!”霧村半開玩笑發問,他竟然認真回答,令人莞爾。
“是學生啊,哪裡的學生呢?”
“盟尊小學六年級,座號十三號,我都要大家叫我'Golgo殺手十三'哦。因為很難得剛好十三號嘛。”
原來不是大家這樣叫你,是你要人家這樣叫的啊?話說回來,這張友善的臉加上胖胖的體型,要自稱殺手十三也未免太自不量力。
“那麼,殺手武田為了什麼而來呢?”
“我有事要委託你。”
“殺手十三通常都是接受委託的吧?”
“沒有啦,大家只是這樣叫我而已,我又不是真的狙擊手。”
“是嗎?真是令人意外。”
不是大家這樣叫你,是你要人家這樣叫的吧?
“霧村先生,你在嘲笑我嗎?”
“你想太多了。來,你繼續說。”
霧村輕輕比個手勢要他說下去,連霧村自己都覺得好像在演戲。
“我希望你幫我找到小舞。”
“小舞?”
“你看看這個。”
殺手武田邊說邊遞出一張照片,看來是用數位相機拍攝後列印出來的。一看到照片,霧村忍不住脫口而出:“好可愛啊!”是一隻白褐色相間、毛色帶有光澤的小型犬。三角形的長耳朵一邊垂下來,一雙宛如黑珍珠的大眼睛鳥溜溜,骨碌碌地看著鏡頭。實在好可愛,讓人忍不住想緊緊抱住。霧村也喜歡狗,小時候養過小型犬。
“她是母的長毛吉娃娃。今天我去公園的時候發現她不見了。”
“公園?”
“對啊,我家附近的惠比壽公園。”
“我問的不是這個,狗不是養在家里而養在公園?”
“好像是別人棄養的狗。我也想帶她回家,不過我爸媽反對,嫌狗有臭味。”
金太郎不滿地噘起嘴,然後繼續說。
“沒辦法,我只好拿個紙箱當她的家,把她藏在草叢裡不讓別人發現,每天去看她。我已經這樣照顧她一段時間了,可是今天繞去公園,紙箱卻是空的,我在附近找了好久還是沒找到她。”
“是不是有人撿回去養呢?”
從照片看來,這隻狗的毛色很漂亮,長得也可愛,應該有很多人想收養。
“有可能吧。不過我爸說了,如果我考上敬明中學就能養她。”
“敬明中學嗎?非常難考耶,你真厲害。”
“敬明是我爸爸的母校哦。”
“對了,你爸爸是做什麼的呢?”
“他是醫生,在敬明醫院當外科醫生。”
霧村盯著金太郎嘆了口氣。敬明大學醫學系別說是在東京都,就連在全日本也是數一數二的高門檻大學。金太郎就讀的盟尊小學位於鄰近惠比壽站的絕佳地點,住在這個學區內表示他是個富家子吧。不過他身上的服裝倒是很普通。
“我實在好想收養小舞哦,所以希望霧村先生能幫我找到她。”
“小舞啊……”那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了。這個偵探社值得紀念的第一件案子就是尋找走失的小狗。委託人是小狗的飼主,是個獨居的老奶奶。要找的狗是一隻柴犬,巧的是名字也叫小舞。霧村用盡各種手段和方法,最後始紟沒找到。對他來說,創社第一件案子是個苦澀的回憶。
“你怎麼啦?”他回過神來,發現金太郎正盯著自己,同時聞到一股巧克力的甜香。
“你好像在發呆耶。”
“沒、沒什麼啦。”霧村乾咳幾聲,再度面對男孩。
“好,我接下了。”他答應接下這個案子。
“真的嗎?呃,可是……”金太郎立刻收回一臉笑容。
“怎麼了?”
“委託的費用啊。我們家其實不窮啦,但我爸媽很小氣,一個月只給我兩千圓零用錢。”
“這不是小氣,是爸媽對你的教育。我覺得他們是很棒的父母哦。”
“先不管這個啦……我已經盡量少吃'志村屋肉包'來存錢了,也得先存一點小舞的飼料錢,但是我現在只付得起這點錢。”
金太郎一臉歉疚低著頭,掏出三張千圓鈔票。
“我看到外面的招牌上寫費用面議,不過這樣應該不夠吧?”
“這連邊都沾不上呢。”至少差了兩位數吧。
“也對。”金太郎捏著三千圓紙鈔抱頭苦惱。
“就三千吧。”
“真的嗎?”金太郎猛然抬起頭,一臉喜色。
“不過,我有個條件。”
“我什麼都答應!”
“我從剛才就一直覺得很礙眼,你用這個擦擦嘴巴吧,巧克力沾得黏黏的。”
霧村遞了一張面紙給金太郎,他露出難為情的笑容接過,用面紙擦擦嘴邊。
“霧村先生,真的只收我三千塊嗎?”
霧村點點頭。這下子想必會虧很大,但他沒辦法不接這個案子。遍尋不著的小舞。創社的第一件案子讓他心裡還有疙瘩,就像一根小刺,一直留在他心上。這回金太郎委託尋找的狗又是同一個名字,讓他不得不感覺到命運的安排。或許這將是霧村偵探社最後一個案子,也算有個機會一雪當年之恥,的確是個適合當做謝幕之作的案件。
走出惠比壽站西口就會看到惠比壽神像穩坐在高台上,這裡已經成為大家約定碰面的地標,總是擠滿人。穿過大馬路之後就會經過惠比壽神社。
“我去拜一下。”
金太郎說完就走進神社,他投了十圓硬幣到捐獻箱裡,雙手合十。
“請保佑我們順利找到小舞。”
看到這副景象,霧村想起八年前的自己。他成立霧村偵探社的那一天,雖然是在其他神社,但也像這樣在捐獻箱裡投了錢,祈求生意興隆。回想起來,他丟了八十圓,因為當時皮夾裡有八個十圓硬幣。事到如今已經於事無補,但霧村還是忍不住想,當時就算是要拿紙鈔換硬幣,也該多丟一點才對。
霧村站在金太郎旁邊,一樣投了十圓硬幣。下次要記取八年前的教訓,多放一點。金太郎笑咪咪對他說謝謝。
“她平常都在這裡。”
兩人來到惠比壽公園,從惠比壽神社走過來只要一分鐘。這裡離武田金太郎的住家跟補習班都很近。金太郎撥開公園一角的草叢,可以看到草叢裡有個小紙箱,裡頭鋪著剪成小塊的毯子,旁邊還有餵食用的盆子。兩人左右張望,並沒有小狗的踪影。
“好啦,該從哪裡著手呢?”霧村盯著空空如也的紙箱思索。
“伯伯吧。”金太郎說。
“伯伯?”
“嗯。我照顧小舞的時候,有一位伯伯偶爾會跑來跟我講話。”
“什麼樣的伯伯?”
“年紀跟我爸爸差不多,大概不到五十歲吧。”
金太郎用手指抵著鼓起的臉頰,偏著頭邊想邊說。
“告訴我他有什麼特徵。”
霧村拿出記事本跟筆。他隨時隨地都能掏出來,這已經成了一種反射動作,可能也算職業病吧。
“戴著帽子,體型瘦瘦高高的,皮膚有點白吧,戴著一副無框眼鏡。”
霧村把這些特徵記下來,但光靠這些線索根本不可能找到人。
“能不能說得更詳細一點?”
“嗯……跟我爸給人的感覺差不多,不過我爸稍微和藹一點吧。那位伯伯不知道該說冷冷的還是怎樣,感覺很犀利的樣子。”
既然對方戴了帽子,就很難掌握到具體的特徵吧。
“你不認識他對吧?”
“嗯……總覺得在哪裡見過耶。”
金太郎交叉雙臂抬起頭。
“想不起來嗎?”
“嗯。感覺好像只瞄過幾眼而已,像是在電車上或是哪裡的店家看過,所以沒什麼很深的印象。我問過他的名字,他卻說沒什麼好講,不肯告訴我。”
至少知道個名字的話還有辦法主動出擊……
“那位伯伯跟你說些什麼?”
“主要是唸書的事耶,像是最近有沒有好好用功、成績怎麼樣之類的。那陣子我進步很多,忍不住就得意起來了。”
金太郎苦笑著說。
“那陣子?所以你之前成績不好嗎?”
“是啊。我爸爸希望我能考上敬明中學。我剛也說過,我爸是那裡畢業的,從敬明小學到中學、高中,再到大學醫學系,一路都是敬明的學生。”
“真的很厲害耶。”
敬明考上東大的人數也不少,但自家的醫學院也是招牌之一,所以據說學生也多半是醫生子弟。
“別說得這麼輕鬆啊,當他的小孩很辛苦呢,壓力好大。”
金太郎表情誇張地說道。
“不過你現在成績很好了吧?”
“嗯。爸爸幫我找了一個很強的家教,他叫塚本老師,好像是知名補習班的王牌教師哦。老師說什麼我爸是他母親的救命恩人,所以他才答應教我。”
據說金太郎的父親完成一項很困難的手術。原來如此,那個叫塚本的老師是想幫助金太郎考上敬明中學,藉此來對主治醫師報答母親的救命之恩吧。
“成績進步之後就覺得讀書很有趣吧?”
“沒錯,真的很好玩。老師教過之後,以前完全看不懂的方程式、圖形的題目解答,現看一眼就能在腦子裡想像,好有意思。我還懂了,原來想要看樹的後面,只要繞過去就行啦,以前我不知道要這麼做,只會拼命從正面盯著樹。”
這個叫塚本的老師一定很會舉例說明道理,為了讓學生容易了解,會以一些易懂的例子來說明。其實凡事都有竅門跟秘訣,不懂的話就永遠不得其門而入,偵探這份工作也是類似的道理。
“懂得怎麼讀書之後,連平常看事情都豁然開朗了。人家說大開眼界就是這個道理吧,所以我每天都開心得不得了。”
金太郎每天都過得很充實吧,看他喜孜孜說著,臉上神采奕奕。
“回到剛才那位伯伯的話題,除了唸書的事之外他還跟你說了什麼?”
“真的只問我唸書的事耶,像是我用什麼參考書、有沒有請家教之類的,除此之外從來沒講過其他事。”
“你有告訴他塚本老師的事嗎?”
看來跟小狗走失無關,但還是問一下。雖然不常見,但偶爾這類看似無關緊要的小地方其實是揭開真相的重要關鍵。
“沒有,因為老師工作的補習班原則上不准他們在外面當家教兼差,我不想給老師添麻煩,而且萬一被發現,老師不能繼續教我就慘了。只有這一點我保密沒說。”
金太郎聳聳肩說道。
“這是明智的決定。對了,你覺得會是那位伯伯把小舞帶走的嗎?”
金太郎把鋪在紙箱裡的墊布整理好,偏著頭思索。
“怎麼說呢,那位伯伯看起來好像對小舞沒什麼興趣,只是偶爾會走過來跟我講話而已。現在回想起來,他從來沒摸過小舞的頭,也不會餵東西給她吃。我想應該跟他沒關係吧。”
“是嗎?聽起來那位伯伯不太喜歡狗呢。”
這樣的話,是不是該從可疑名單上排除呢?霧村有點失望,又得回到完全零線索的狀態重新再來。
“不過小舞好像很喜歡伯伯。”
“真的嗎?”
“因為每次伯伯走過來,小舞就會衝上去聞個不停。伯伯倒是說會沾上狗的味道,不太高興的樣子,所以每次都會噴香水,裝在一個隨身攜帶的小瓶子裡。”
金太郎露出乳白色的牙齒笑著說。
“那位伯伯果然很討厭狗,這麼說來也不會想把她抱走了。”
霧村把筆跟記事本收進口袋。看來伯伯把狗抱走的可能性很低。
接下來霧村開始一一詢問附近的人。詢問是調查的基本功,他找了在公園玩的孩子以及他們的家長,還有在長椅上休息的大學生跟上班族,一一問話。
“那隻小狗是自己走出公園的唷。”
坐在長椅上的老婆婆指著小狗走出去的方向說道,是往駒澤大道的方向。金太郎說這個老婆婆每次都坐在同一張長椅上。
“是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傍晚左右吧,就是你們離開之後啊。”
她口中的“你們”指的好像是金太郎跟塚本老師。他們在下午五點左右還有看到小舞,離開時還把小舞放回紙箱裡,蓋好毯子。當然,飲水跟飼料就放在旁邊。
“她到底去哪裡了啊?”
金太郎一臉擔憂地看著老婆婆。對小舞來說,浸伯里應該是個安穩居住的地方。紙箱做的小窩有屋頂可以遮風擋雨,還有溫暖的毯子、水和糧食,而且金太郎他們幾乎每天都會來看她,加上這個地點很隱密,應該不會被其他人發現。他不懂小狗的心情,為什麼小舞會主動離開呢?總之,看來應該不是被其他人抱走的。
“對了,你們離開之後有個戴帽子的中年人來過唷。小弟弟你認識他吧?”
“嗯,但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戴帽子的中年人,就是先前提到的伯伯吧,沒想到他又再次出現了。
“伯伯是來看小舞的嗎?”
“不是哦,看起來不像。應該是來找你的吧?”
據老婆婆說,那人瞄了一下小舞躲藏的草叢,發現沒半個人之後就轉身走出公園。
“他有什麼事找你啊?”霧村問道。
“大概又是唸書的事吧,那位伯伯只會跟我聊在學校跟補習班唸書的事,不過為什麼他對這個有興趣呢?”
金太郎偏著頭納悶。那位伯伯究竟是什麼人?看來是想探聽金太郎獲得好成績的讀書方法。說不定是金太郎補習班的競爭對手派來刺探軍情的工作人員。
“婆婆,那個中年人後來就離開了嗎?”
霧村一問,老婆婆直搖著手說:“結果那隻小狗直接跳到中年人的身上舔個不停,害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邊說邊笑得停不下來。
“那位伯伯果然很討厭狗呢。”
“他說討厭狗的臭味,好像想噴香水來去除氣味,結果小香水瓶已經空了。我看他氣呼呼把瓶子丟進垃圾桶就走掉啦。”老婆婆一邊指著垃圾桶說。
“不過,為什麼小舞只會親近那位伯伯呢?我花了好久時間才讓她肯理我耶,但她第一次看到伯伯就開心地衝過去,害我起初還以為他是飼主。”
金太郎露出一絲落寞。的確那名中年人也可能是飼主,但現階段還很難說。想到對狗討厭到還要刻意噴香水去除氣味,實在不太像飼主的樣子。他反倒是對金太郎比較有興趣。
“會不會是氣味暱?”老婆婆喃喃低語。
“氣味?”
“是啊。人家不是說狗的鼻子很靈嗎?所以她是不是聞到那個中年人身上的氣味才會有那樣的反應呢?”
伯伯身上的氣味?換句話說……
霧村直沖向公園角落的垃圾桶,裡面滿是飲料瓶罐、超商便當盒等等。他伸手進去一一拿出來,腐臭的垃圾氣味刺鼻,但他一方面暗暗佩服自己的動作真熟練。撈垃圾也是偵探的重要工作項目之一,經常可以從垃圾裡獲得意想不到的資訊。
“霧村先生,你在做什麼啊?”金太郎皺著眉頭看他。
“你看看便當盒上的保存期限。”
霧村要金太郎看看一個便當盒的上蓋,上面貼著標有原料及製造商的貼紙。
“期限是昨天,表示這些是昨天的垃圾,還沒收走,也就是說,那個伯伯丟掉的小香水瓶還在這裡頭。”
“你該不會是想找出香水瓶吧?找那種東西要做什麼?”金太郎詢問霧村的同時,也開始幫忙一起找。
“你說小舞第一次看到那位伯伯就衝到他身上對吧?說不定是因為聞到他身上的氣味,而那個氣味就是來自他常用的香水。”
“原來如此。你這麼一說讓我想起來,他每次靠近都有一股怪味,一定是那個香水。”
大約十五分鐘後,終於找到了像眼藥水瓶大小的褐色瓶子。瓶身上面有細長的蓋子,是噴頭,從蓋子前端按下去就能噴出液體,不過現在瓶子已經空了。打開蓋子聞一聞,有股類似花香的味道,夾雜著草的氣味,雖然甜甜的卻帶著一股青草臭。
“好特別的香味。”霧村把瓶子貼近鼻子,露出苦笑。他不太喜歡這個氣味。
小瓶子上貼了標籤,寫著“anapaula”。
“這要念成阿那寶拉嗎?”
“這是拉丁文,好像是'休息'的意思。”
金太郎看著智慧型手機的熒幕說道。這年頭的小學生,似乎連這點事也難不倒他們了。
想想他們出生時世界上的電腦已經全部連上網路,跟霧村沒有手機跟網路的童年大不相同。
“製造商是'Odoru',在靜岡縣伊東市……就在伊豆高原站附近啊。”
看起來Odoru並不是家大公司。這可能是銷售給個人或小商家的產品,瓶子跟標籤感覺都是手工打造。
“伊豆高原?”
“是啊。很多別墅還有公司的招待所都在那裡,是個觀光區。”
“離這裡很遠嗎?”
“在靜岡縣。應該是搭電車再轉計程車吧。”
霧村跟金太郎把先前撈出來的垃圾再丟回垃圾桶,一邊說道。霧村把空的小香水瓶塞進口袋裡。
“小舞會在那裡嗎?”
“你知不知道那邊距離這裡幾百公里啊?就憑吉娃娃的小短腿不可能跑到那裡去啦。”
霧村不認為狗會在那裡,但或許可以找到什麼線索。
“總之今天已經晚了,明天一早我再過去看看。”
“咦?你願意跑一趟嗎?”
“是啊。這種事一定要親自走一趟才知道,要是害怕撲空或做白工,就當不了偵探啦。”
這種狀況一般都是追加調查經費,由客戶來負擔,但這次霧村直接編列到虧損裡。
“我也一起去。”金太郎探出身子說。
“什麼一起去?你明天要上學吧?”
“學校蹺掉就好啦,反正有塚本老師教我就夠了。”
“千萬不能有這種想法。”霧村用力搖搖頭。
“我告訴你,上學不只學怎麼唸書而已,學校還教你怎麼跟別人相處、怎麼融入社會,對你將來的人生不可或缺。學不會這些的話,就算再怎麼會唸書也只會變成幼稚的大人,所以絕對不能蹺課,知道嗎?”
“哼,小氣耶。”金太郎心有不甘噘起嘴。
“別鬧彆扭啦。你是我的客戶,我會向你報告完整結果。明天同一個時間在這裡碰面嘍。”
金太郎無奈地點點頭。
翌日,霧村在伊豆高原站下車。一通過驗票口,就看到類似大飯店的挑高車站大廳,裡面有很多充滿巧思的小店跟餐飲店,來來往往的遊客樂在其中。外頭是圍繞著時尚車站大樓的中庭,擺了像是戶外咖啡座的桌椅,加上這裡是溫泉區,所以也設了泡腳池。
霧村看看手錶,時間剛過早上九點半。從東京站搭乘新幹線迴聲號在熱海站轉乘的話,不用花上兩小時。霧村大口深呼吸,充分感受到清澈的空氣與香味,跟東京那種刺鼻混濁的空氣明顯不同。
話說回來,往返的交通費要一萬圓。向金太郎收取的費用才三千圓,豈不是現階段就已經出現七千圓的虧損了?明明下個月的租金都還沒著落,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呀。
霧村不經意抬頭看著晴空中的白雲,嘆了口氣。
然而,三千圓已經是金太郎全部的財產,而他為了一隻狗全部用掉也在所不惜,這樣的心意說什麼也要支持他呀。何況,對霧村來說,這也是為創業第一個案子的失敗雪恥的大好機會,更是霧村偵探社的最後一役。
霧村上了停在站前的計程車,把小香水瓶的標籤拿給司機看,上面有製造商的地址。司機看了一眼,點點頭就發動車子。
不一會兒,計程車進到一條兩旁有行道樹、鋪設了石板步道的小巷弄。道路兩旁是大大小小外型典雅的建築物,讓人彷彿置身南法。有義大利餐廳、法國餐廳,以及販賣歐洲小雜貨、飾品的精品店,還有公司的招待所跟私人別墅。
“就是這裡哦。”
不一會兒,計程車停在一棟看似童話故事裡的建築物前。霧村付了車錢下車,看到院子裡樅樹後方的純白色大門。屋頂傾斜的角度很大,還立了煙囪。以塗成灰白色的木材組合的建築物外觀,讓人感受到建材的溫暖與柔和。大門上以帥氣不規則的字母刻出“Odoru”幾個字,左上角還標了一排小字——“香水製造·銷售”。
穿過玄關,一陣玫瑰香立刻撲鼻而來。每吸一口氣,就覺得身體好像輕飄飄的。屋內空間設計成圓形,沿著圓周設置的櫃子上擺滿了裝有藍、紅、黃等五顏六色液體的小瓶子,每個瓶子上都貼有標籤,上面寫著念起來像是法文或拉丁文的名稱。每往前走一步,就覺得有其他香味混合,不時出現些微的變化。
“歡迎光臨。”
從屋內走出的年輕女子開口招呼霧村。對方三十五、六歲,年紀跟霧村差不多。她的身材高大,整體感覺不太像日本人,五官輪廓很深。兩人眼神一交會,女子就揚起嘴角露出淺淺的微笑。她身著奇特的服裝,襯衫、長褲、帽子等各由幾種原色組成,散發出藝術家的氣質。
“要送禮嗎?”她輕輕用手指撫摸著頭髮,一邊走過來。頓時傳來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氣。
“咦?我看起來像是在挑禮物嗎?”
“我猜錯了嗎?因為很少有男性顧客單獨上門。”她的小臉輕輕偏了一下,表示疑惑。
“這樣啊?但我看這裡也有男用香水呀。”霧村指著男用香水區說道。
“是這樣沒錯,不過男性顧客大多會跟太太或女朋友一起過來。”
“如果有人跟我一起來是很好,不過我單身啊。”
“啊,不好意思。真是的,我太沒禮貌了。”女子掩著嘴道歉。
“沒關係沒關係,請別放在心上。”
房間正中央有張小桌子,桌上放著一疊名片。霧村拿起一張,看到上面寫著“調香師犬飼聖繪”。
“你是調香師犬飼小姐嗎?”
“是的。晚一點就會有女工讀生來上班。這裡的商品大多數都是由我調出來的。”
嘴巴有點大的犬飼說話時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這棟建築物看起來不是很新,請問這裡經營很久了嗎?”
霧村環顧室內問道。雖然打掃得很乾淨,但從牆壁、柱子的龜裂還有壁紙的污漬看起來,應該已經有點歲月了。
“是的。從家父開始經營,我在一年前繼承。”
“令尊也是調香師嗎?”
“是的。不過,小時候我實在不喜歡家父的工作。”她把雙臂交叉在胸前,抿緊了嘴。
“這樣啊,為什麼不喜歡呢?”
“家父一天到晚都把自己關在裡頭的小房間,熬一堆草木植物,調配出古怪的藥品,那副模樣真像童話故事裡的魔法師或煉金術師。”
她大概想起父親的模樣,忍不住噗哧笑出聲。
“房間裡會冒出顏色很奇怪的煙霧,或者整個屋子都是沒聞過的怪味。有時候說需要費洛蒙什麼的,還會把抓到的昆蟲拿去熬煮耶。後來我朋友都覺得很噁心,不再來我家了。”犬飼一隻手在空中比劃著說道。
“煮昆蟲?難怪朋友不能接受。”想像一下熬煮的畫面,的確很噁心。
“不過,遺傳真的沒話說,不知不覺我也被調製香水的魅力所吸引了。家母在我念高中時因病過世,她是唯一了解我的人,我們無話不談。失去母親之後,我傷心到差點活不下去,每天失魂落魄,吃不下飯也不想出門,學校當然沒去。持續一段這樣的日子之後,爸爸給我一瓶香水說'這個可以舒緩你的悲傷',原來他一直在為整天如同行屍走肉的我調製香水。爸爸說得沒錯,沒多久我就重新振作起來了。”
她臉上保持笑容,但眼神多了幾分驕傲。
“哇,香水居然這麼厲害啊?”
“香氣是一種力量哦,雖然沒辦法像醫師開的處方藥治好傷口或感冒,但能夠治愈肉眼看不見的悲傷跟心痛,還有打動人心、吸引他人的功效哦。”
犬飼指著放在裡頭櫃子上的相框:“這是家父。不過他在一年前過世了。”
照片上是個中年男人,留著一頭茂密的白髮,戴著銀色圓框眼鏡。五官深邃的他,散發出的氣質令人聯想到過去好萊塢巨星的晚年。犬飼看來不太像日本人的長相是遺傳自她的父親。像他這樣的人關在工作室裡調製香水,應該是一幅很美的畫面吧。相框上貼著一塊小牌子,上面寫著“犬飼聖二”。
不過,吸引霧村目光的卻不是照片上的男人。
“這、這隻狗是……?”霧村直盯著相框裡的照片瞧。
照片中的犬飼聖二抱著一隻狗,是差不多能放在手掌上的小型犬。小狗鳥溜溜的眼珠子骨碌碌地,很明顯是一隻吉娃娃。帶有光澤白褐交錯的毛色,很像金太郎照片上的小舞。
傍晚之前霧村回到東京。到了惠比壽公園,看到金太郎坐在長椅上專心看著參考書。在旁邊玩遊樂器材的孩子們差不多準備要回家了。
“真乖耶,連等候的時間也不浪費在用功啊?”
“嗯。塚本老師說明天之前要搞懂這些。”
金太郎抬起頭看著霧村,一副快暈倒的模樣。他那圓鼓鼓的紅臉頰上今天一樣沾了巧克力奶油醬。小小年紀已經有著類似代謝症候群患者的肥胖體型,讓人從現在就忍不住擔心他會得糖尿病。
“老師呢?”
“已經走啦。”
霧村突然想到,他還沒見過這個叫塚本的人。不過,對於尋找小舞而言似乎也沒什麼必要性。
“你能考上敬明嗎?”
“坦白說我超有信心,好期待趕快考試哦。”金太郎比出個勝利手勢。
“哇哇哇,看來很有希望哦。”
金太郎啪地合起參考書,把書收進藍色書包裡,從長椅上起身。接著把剩下的巧克力麵包塞進嘴裡。
“所以你知道小舞在哪裡了嗎?”
他嘴裡塞著滿口麵包間道。看來他昨天擔心了一整晚沒睡好,眼白還泛紅了一圈。
“我正準備現在去求證,跟我來吧。”霧村往公園出口方向走去。
“等、等一下啦!”金太郎連忙背起藍色書包跟在後頭。出了公園之後,兩人直接走上步道往南側前進。昨天坐在長椅上的老婆婆是最後一個看到小舞的人,她說小舞是自己走出公園,此刻兩人正朝著老婆婆指的方向走。
“霧村先生,現在要去哪裡啊?”
金太郎配合霧村的步伐,小跑步緊跟在後,走了大概五百公尺吧。旁邊電線桿上的牌子標示著惠比壽南二丁目。霧村拿出智慧型手機叫出地圖,目的地就在電線桿的轉角處。
“這里居然有……墳墓。”
住宅區的一角竟然有一片墓地。這裡跟金太郎的家反方向,所以他似乎也是現在才知道。走近之後,看到入口寫著“梅泉寺靈園”。周圍圍著一圈鋁製柵欄,看不到裡頭,但入口大門敞開,應該能自由出入。
裡面差不多是可以停幾十輛車的停車場大小,排滿了各式各樣尺寸不同的墓碑。
“小舞在這種墓園裡嗎?”
金太郎一臉擔憂,四處張望,卻沒見到小舞的踪影。
“好,我們分頭來找犬飼先生的墓碑。”
“犬飼?”
“嗯,小狗的犬,飼養的飼,先找到再說。”
“好。”金太郎沒問原因就衝出去,一定是想早點見到小舞吧。霧村自己倒沒有十足信心能找到小舞。
能順利找到就好了——
“霧村先生!在這裡!”不一會兒,金太郎從大約五排之外的距離高喊。霧村趕緊往他站的方向走。
“就是這個沒錯。”
墓碑上刻著“犬飼家之墓”,側面則刻有犬飼聖二的名字。這是典型的三段墓,有中台、上台,以及上台上方刻有法名的棹石。左右兩側的花架上供奉著菊花,從花瓣的狀態看來,應該才插上沒幾天。
“啊!這是……”金太郎指著中台的邊緣,上面放有anapaula的小瓶子。拿起來一看,裡頭是空的。
“為什麼這種地方會有這個啊?”金太郎看著小瓶子納悶。
霧村從口袋裡拿出紙袋,裡面裝了六瓶全新的anapaula,當然都是滿的,這是他今天早上在Odoru買下的所有現貨。他把其中幾瓶交給金太郎。
“這座墳墓下面躺的就是調製這款anapaula香水的老先生。”
霧村打開瓶蓋,將裡面的液體灑在墓碑上。
“你、你在做什麼啊?”金太郎驚訝得睜大了眼。
“供奉啊,說不定調製香水的老先生會為我們帶來奇蹟。”
“實在不太懂你說的意思。”
金太郎也打開瓶蓋,一起灑香水。周圍頓時瀰漫著一股夾雜著花草甜香的青臭味,跟一般清爽的男用香水味道完全不同,至少霧村就不會想用。一會兒之後,五瓶香水總算見底。
“還剩一瓶,不過這樣應該夠了吧。”霧村把最後一瓶放回口袋裡。
金太郎把小空瓶整齊排列在墓碑中台上,有些落寞地抬頭看著霧村。
“又不是耶誕節,會出現奇蹟嗎?”
“會的。”霧村拍拍他的肩,語氣肯定地回答。
“也對。”兩人對著墓碑雙手合十。
犬飼聖繪把擺在香水櫃上的相框遞給霧村。
“這是五月。因為她在五月出生,所以給她取了這個名字。家父還在世時把她當自己的小孩一樣疼。”
她指著照片上中年男人手上抱著的吉娃娃說。相框上的牌子印著“犬飼聖二”,他就是聖繪的父親。
霧村的胸口重重震了一下。他看看照片的日期,大概是兩年前,小狗看起來才出生不久,但長相跟毛色都令人聯想到現在的小舞。
“這隻狗現在是犬飼小姐在養嗎?”
“並不是姓犬飼就一定要養狗啊。”她說完露出帶著淡淡哀傷的笑容。
“我父親身體狀況走下坡之後,雖然很捨不得還是讓別人收養了。我雖然很想照顧五月,但當時我在法國學習調製香水,心有餘而力不足。”
犬飼聖繪的母親在她念高中時過世,她一直跟父親相依為命,應該沒有其他家人能照顧五月。
“小狗給誰收養了呢?”
犬飼聳聳肩說:“不知道耶。”
“聽說是請家父認識的寵物業者安排的,當初交代對方希望能找個好好照顧她的人,但實際上那些業者只要拿了錢,說不定根本不管對方是哪種人。不知道五月現在在哪裡、過得好不好。如果能幸運遇到個好飼主就好了。”她一邊用手指撫摸著照片一邊說道。
“對了,我想請教這款香水。”霧村拿出撿到的那隻小瓶子給犬飼看。
“這是anapaula,我父親的作品。”
“這是令尊調製的嗎?”
“是啊。家父對這款香水特別花心思,他說花了十幾年才調製成功。他似乎打算把這款當做自己的代表作,不過實際上銷售狀況並不太好。”
犬飼的臉上泛起淡淡的苦笑,她領著霧村走到男用香水區,那裡的架上有幾支小瓶的anapaula。
“這款的香氣非常特殊哦。不知該說是太偏執還是太前衛,總之是我父親這種走藝術家路線的人堅持的一款作品,他說只給懂得欣賞的人就行了。家父真的很古怪吧?”
犬飼像外國人一樣,揚起一側眉毛同時聳聳肩。
“但不可能完全賣不出去吧?”
“是啊。anapaula的確也有少數人喜愛啦,偶爾也會有男性顧客來,一次大量購買。”
“什麼樣的人會喜歡啊?”
“首先是家父。”
“什麼?”
“他自己就很常用,所以就算賣不掉也無所謂。”原來是這樣啊。
“還有其他人嗎?”
“這麼說起來,以醫生居多耶。曾有一位顧客好像說過,這款香水最能去除消毒水的氣味。”
“消毒水?”
“對。據說醫生即便下班之後,身體沾上的消毒水氣味還會殘留一段時間。有些人對這個氣味很在意,所以這款香水在醫生之間好像口碑不錯,如果去醫院推銷說不定會大賣。”
這樣的話,與其說是香水更像除臭劑嘛。
霧村不經意瞥了牆上的月曆一眼,兩天前的欄位上用紅筆寫了“忌日”二字。
“前天是令尊的忌日啊?”
“是啊,一周年忌日。當天店裡休息,我去給爸爸掃墓。”
“他一定很欣慰,現在女兒能獨當一面,繼承他的衣缽守住這家店。”
“希望如此。”她一臉喜色地謙虛表示。
“掃墓的時候,一般不是會在喜歡喝酒的亡者墳上灑酒嗎?我的話灑的當然是香水。我在爸爸墳上灑了好多anapaula,畢竟這是他調製出來而且自己也常用的一款香水。”
她是在前天去掃墓。這麼說來,跟小舞從惠比壽公園消失剛好是同一天。
“墓園在這附近嗎?”
“不是耶,在東京。我們家的家族墓園在惠比壽。”
“惠比壽!”霧村的腦中閃過一道雷電。
“這……有什麼問題嗎?”霧村的反應讓犬飼感到很錯愕。
照片中她父親抱著的吉娃娃該不會就是小舞吧?當初透過寵物業者把五月給了其他人收養,但沒有責任感的新飼主把她丟在惠比壽公園,然後現在金太郎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小舞,並且照顧她。
霧村腦中的拼圖碎片一下子全湊起來了。
“沒什麼,只是好巧啊,因為我也住在惠比壽。”
他信口胡謅。其實他的住處在距離新大久保站徒步五分鐘的地方,以他目前的收入要住在惠比壽,簡直是做夢。
“真的嗎?那你知道梅泉寺吧?”犬飼不疑有他。
“梅泉寺啊?嗯嗯,那裡的住持師父人很好嘛。”
霧村才不知道什麼梅泉寺,也沒見過住持師父,又是隨口說說。但他已經完全達到目的了!梅泉寺。這就是霧村想找出的資訊。
離開前他把架上所有的anapaula都買走。六瓶總計一萬八千圓。損失愈來愈慘重了。
突然傳來一陣叫聲。是狗的叫聲。
對著墓碑雙手合十的霧村緩緩睜開眼睛,然後確定奇蹟真的發生了。
“小舞!”金太郎衝了過去。吉娃娃在墓碑之間狹窄通道的另一端盯著霧村他們。白褐色相間的長毛,一側下垂的耳朵,宛如黑珍珠的濕潤大眼睛。沒錯,就是小舞。
“太好了,小舞,你平安無事啊!害我好擔心哦。”
霧村慢慢走向緊緊抱住小舞的金太郎。他背著藍色書包,用他圓圓的臉頰不停磨蹭著小舞長毛蓬鬆的身體。
“太好啦,殺手武田。”霧村眼中泛淚,拍拍金太郎的肩膀。這男孩到了最後一刻還是沒有殺手十三的樣子。
“謝謝你,霧村先生,果然不枉費我看好你。”
“看好我?真的假的?你看好哪一點?”
“沒、沒啦……就是你的事務所老舊又破爛,所以我猜調查費用應該很便宜吧。”
金太郎的表情似乎很為難,但嘴上倒說了實話。
“抱歉啊!”冒著重大虧損調查,居然獲得這樣的評價。
話說回來,看到小舞可愛的模樣,虧損的事竟然變得一點都不重要了,加上成功為創業第一件案子雪恥,霧村覺得這次的任務非常成功。
“不過,你怎麼知道小舞會跑來這裡啊?”
金太郎抱著小舞問道。霧村詳細解釋了之前在伊豆高原gg己打聽到的消息。
“原來是這樣啊,小舞記得去世的飼主以前常用的香水味道。”
兩天前,犬飼聖二的女兒聖繪來到這裡掃墓。當時,她在父親的墳上灑了他過去常用的香水anapaula,這股氣味飄散到惠比壽公園。人類當然聞不出來,但小舞是一隻狗,狗的嗅覺靈敏,能聞到幾公里之外的氣味。聞到跟過去疼愛自己的飼主身上相同的氣味後,小舞就往氣味的來源飛奔,地點就是這處梅泉寺靈園。仔細想想,在惠比壽公園跟金太郎攀談的那位戴帽子的伯伯也常用anapaula,小舞也因為對那個氣味有反應,才會撲到他身上。
然後,這次霧村跟金太郎也灑了anapaula,聞到同一個氣味的小舞再次回到這裡,或許這款香水是小舞喜愛的味道。她骨碌碌地轉著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開心搖著蓬鬆的尾巴,同時激動地朝墓碑嗅個不停。
“也得感謝那位戴帽子的伯伯哦。”
“啊,對耶。多虧有他才讓我們獲得找到小舞的靈感。”
他丟在公園垃圾桶裡的anapaula小瓶子成了關鍵線索,不然最後應該找不到小舞吧。
“我下次會謝謝他。”
“嗯。”霧村點點頭。不過,帽子男想必也會很驚訝吧。他大概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丟掉的小香水瓶會在這種狀況下成為破案關鍵。
“餵!這隻狗是你們的嗎?”突然有個男人扯著沙啞的嗓門大吼。
一轉過頭,一名光頭的老年人一手拿著掃把站在身後。只見他黃色的法袍上披著紫色袈裟,好像是這間寺院的住持師父。
“呃,對。”金太郎提心吊膽回答。
“這隻狗從前天就賴在我們寺裡不肯走,麻煩死啦!”
只不過兩天而已,住持師父居然氣得爆青筋,惡狠狠瞪著兩人。
“其實這隻狗是犬飼聖二先生生前的愛犬。”
霧村簡單說明了來龍去脈,住持師父則板著臉聽。
“……就是這樣,目前暫時找不到收養她的人。我想小舞也希望能待在過去很疼愛她的犬飼先生身邊,不知道在找到新飼主之前,能不能讓她先待在這裡呢?”
霧村說完後向住持師父一鞠躬。金太郎抱著小舞也跟著霧村行禮。
“不行,不行啦!我最討厭狗了!你們能不能快把它帶走啊?”
住持猛揮著一隻手做出趕人的動作,然後自顧自地轉身往大殿的方向走。霧村要全面收回今天早上隨口跟聖繪說的話,什麼“那裡的住持師父人很好嘛”。事實上這禿驢器度小,心胸狹隘,是個小氣鬼。
“怎麼辦?”霧村問金太郎。
“沒關係啦,我來想辦法。”
“可是你們家不能養吧?”
霧村也想幫忙,但他那個破公寓實在沒辦法養狗,再說房東也不允許養寵物。
“我爸答應我了,如果考上敬明中學就可以養狗。”金太郎眼中充滿愛憐,看著小舞說道。
“這樣啊,之前好像聽你說過。”
只要他考上敬明,一切都好解決。不過,這所學校的入學門檻非常高,聽說能考上的都是全國成績數一數二的學生。就算金太郎的功課再好,也不能保證一定考得上。
“別擔心啦,霧村先生,我一定能考上敬明。”
他眼神真摯,抬頭看著霧村,那雙眼睛中透露出堅定的意志。先前覺得他根本不配“殺手十三”這個外號,只是個貪吃的男孩,霧村此刻卻認為他值得期待。
“我要讓小舞成為家裡的一分子。”
霧村了解他的心情,用力點點頭。
男孩一臉堅定,撫摸著小舞。小舞抬起頭,凝視他的雙眼就像相信總有一天會有王子出手相救的公主。
霧村緊握的拳頭更用力了一些。距離入學考試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金太郎一定能考上。霧村對他有信心。
武田金太郎是上野霧村偵探社最後一位客戶。不久之後,營運資金見底,霧村就關了事務所。
不過,霧村仍很期待金太郎的考試成績。霧村曾兩次到惠比壽公園,看到金太郎邊照顧小舞邊看著參考書,表情十分認真。看來他是真心想讓小舞成為一家人,勇於挑戰難關。霧村這幾次都沒跟他打招呼,怕打擾他用功。
幾個月過去,冷得要命的冬天結束,春天到來,惠比壽公園也開滿了櫻花。
直接先跳到結論:金太郎的名字並沒有出現在敬明中學的錄取名單上,正確說起來,他根本沒能參加考試。
二月五日的報導,讓人想忘也忘不了。
JR目白站的山手線月台上發生落軌意外,從月台掉到軌道上的男孩慘遭列車輾斃。據說那天男孩到目白站附近的爺爺奶奶家玩,之後要回家。男孩背著藍色書包,報導裡提到武田金太郎這個名字,加上學校跟年級也相符。
看到這則報導時,霧村震驚得從椅子上摔下來,呼吸亂了節奏,讓他好一會兒都沒辦法站起身。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大哭了起來,他就這樣倒在地上哭了好幾個小時,直到淚幹。等到站起身時,外頭的天色不知不覺已經暗了下來。天空飄起冰冷的小雨,好像在反映霧村的心情一般。
隔天,報紙上刊出後續報導。
據目擊者的證詞,男孩曾經一度抓住乘客伸出的援手,卻又立刻主動鬆開。在現場目擊的幾個人都認為他可能是自殺。報導中暗指男孩是因為準備中學入學考試壓力太大導致神經衰弱。
“怎麼可能!”霧村氣得把報紙摔在地上。
自殺?金太郎會幹這種事?騙人!絕對不可能!
他想起那天在梅泉寺靈園金太郎露出的眼神,充滿了希望與信念。再說,他對讀書感到樂在其中,不可自拔呀。在塚本老師的指導下,他的成績突飛猛進,排名也往上爬。面對入學考試,照理說他感受到的應該是喜悅與充實。
這樣的孩子會神經衰弱?不可能。就算為了小舞他也會奮戰下去。前陣子他在公園窺探到金太郎的模樣,根本沒有一絲想尋死的感覺,反倒他的雙眼炯炯有神,沒有任何迷惘。
這樣的他怎麼會放棄考試,甚至結束自己的人生呢?不可能!絕對不是自殺!金太郎一定是出事了。
霧村坐立難安,立刻趕往案發現場:JR目白站。山手線月台。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問了站務人員也問了乘客,但每個人都認為是一起自殺案,警方似乎也朝這個方向偵辦。就連金太郎的父親也認定“堅持要他報考敬明只是為了自我滿足,最後卻害死了他,我子等於是我親手殺死的”而紟日抑鬱。看起來沒辦法再跟他多說什麼。
霧村實在無法相信那孩子會一心求死,但話說回來也不是他殺,因冏是他主動拒絕救援的手。許多乘客都目擊到那一幕,霧村也親耳聽到其中一位目擊者證實,他也堅決認為是自殺。
我要找出真相。一定要找出真相。
自此之後,霧村就不斷搭乘山手線。他無憑無據,只是心想搭乘出事的山手線,或許能掌握到什麼線索。他也很清楚這根本是緣木求負,但就是沒辦法不這麼做。他認為在這一天有五百萬人次進出的電車上,一定藏著什麼線索。這麼籠統的信心,只能說是來自身為私家偵探的直覺。
從那天起,霧村就成了山手線偵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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