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3、做夢的姑娘
話說阿初等人逃離淺井屋當晚,在另一處,有個年輕姑娘蓋著嶄新的綢被,於淺眠中做著夢。
她的夢,不似折磨過木屐阿秋的那般恐怖。且幾個月下來,她已對這夢十分熟悉。
夢中,她待在一座不知位於何處的櫻花林裡。
她從未向別人描述夢境種種,也以為世上只有她會做這樣的夢。假如她曉得木屐舖的阿秋怕得懷疑被附身時,夢裡的場景同樣是那座奇妙的櫻花林,想必會大為驚訝。遺憾的是,她不會得知此事。
若立於平地,舉目四望,視線所及均是無垠的櫻花林。夢境裡,這位姑娘總是漫步其間。
她感覺十分自在。櫻花林很美,淡紅花瓣在不知何處吹來的微風輕撫下,用不著姑娘伸手觸摸,甚至不必吹上一口氣,便紛紛飄落。落在姑娘的衣襟與腰帶,宛如愛慕者般跟隨著她。
姑娘雪白的手指拈住一片花瓣,嫣然微笑。
一望無際的花海中,不見半個人影。姑娘緩緩移步,嘴裡輕輕哼歌。伴著姑娘的歌聲,花瓣也愉快隨風飛舞。
好安靜。森林與花朵都靜寂無聲,姑娘的心也平靜無波。
姑娘一轉身,環視四周,接著張開雙臂,舒展背脊。這裡猶如她的庭園,只要待著,便打從心底感到輕鬆舒暢。
此時一陣強風襲來。櫻花林齊聲作響,大量的花瓣雪崩般落下,姑娘揚聲笑著接住,又抬手揮灑花瓣。
“志乃。”
有人發出呼喚。在姑娘耳裡,那是櫻花色的嗓音。
“志乃。”
這是姑娘的名字。她盈盈一笑,面向將花瓣吹得如暴風雪的風源處。
“姨媽。”
姨媽總是出現在風的來處。姑娘邁步向前,強風瞬時停息,恢復彷彿讓心都融化的靜謐。櫻瓣不再飛舞,僅隨姑娘移動的腳步,一片、一片輕輕落下。
不久,櫻花林的另一端,隱約浮現淡淡人影。在雲霧包圍中,看不真切。
“姨媽。”
姑娘在內心呼喚。姨媽總是待在那陣霧靄中,如同往昔豪門深宮的貴夫人一向置身細簾後。真正美麗高貴的女性,是不輕易在人前露臉的。
“這是避免讓人看到只應天上有的美貌,而興起絕望或妒羨之心。”
“志乃。”
“是,姨媽,”姑娘應道,“志乃在這裡。”
姑娘行至雲霧繚繞處,瞧見人影緩緩站起。
“姨媽,好久不見。”姑娘朝白霧行禮。 “最近您都沒呼喚志乃,志乃十分寂寞。”
人影不語,姑娘繼續道:
“志乃想早些見到姨媽,等不及姨媽歸來的那一天。”
於是,那人影一動,向姑娘走近一步。
“要我回來,志乃,你做得還不夠。”
那口吻略帶責備,姑娘頗為傷心:
“姨媽,對不起。但請多給志乃一點時間,再忍耐一陣子。”
雲霧後的人影僅看得出身形,看不出眉眼。然而,姑娘卻感覺到對方視線中的怒意。
“姨媽生氣了。”
櫻樹林又沙沙響動,花瓣在空中飛舞。
“姨媽,志乃真的很想早日見到您。”
姑娘誠心呼喚雲霧另一端晃動的人影。若姨媽答應,多想此刻便踏進霧靄,投入姨媽的懷抱。這是姑娘虔摯的心聲。
然而,初次在幻夢中遇見姨媽時,兩人已立下約定,在姑娘遵照姨媽的吩咐,完成所有命令前,姨媽絕不會現身。姑娘拼命壓抑想觸碰姨媽溫柔雙手的心情,佇立原地,將心情化為言語。
“姨媽,志乃承諾的事,絕不會食言。在姨媽重返人世前,志乃必定全心全意力求精進。請相信志乃。”
人影依稀遠離志乃一步,櫻色雲霧益發深濃。
“志乃,我也期盼那一天的到來。”
姑娘眼角微濕,雙手交握前,用力點頭。
“你是我唯一的寄託。”
“我也是,姨媽是我唯一的心靈支柱。”
語音剛落,櫻色雲霧頓時消散。姑娘感到一陣風撫過臉頰,下一刻便轉醒。
姑娘在鋪蓋睜開雙眼,凝望黑暗中的天花板。木板上處處可見圓形節眼,幾個組合起來,便像一張人臉。不止那邊,瞧,這兒也有。房內凝視著姑娘的,只有天花板上的這些臉,此外別無他人。
姑娘自被窩中坐起,回味著方才的夢境,閉上雙眼。醒來後,姑娘也低低啜泣,淚水滑落面頰。
“姨媽,志乃好孤單,請您快來。”姑娘暗自低喃,眼淚潸潸而下。
她右手撫上臉龐。唯有獨自繭居寢室時,她才會取下蒙面的頭巾。
指尖傳來皮膚潰爛的觸感。
額頭、眼睛、鼻子、嘴角,姑娘手指依序滑過。無論哪一處的皮膚,都失去這年紀的女孩應有的光滑。
淚珠滾落潰爛的臉頰,姑娘泣如雨下。
自從遭遇如此不幸,母親一味感傷哀痛,鎭日哭泣。父親則力勸她出家,認為削髮遠離塵世,苦難也會相對減輕。
可是,姑娘無法這麼想,一心希冀恢復原貌。她不願聽天由命,唯唯諾諾地活下去,任憑容貌與心遭受殘酷損傷。
姑娘日日向神佛祈禱。怎樣才能複元?假如佛祖像父親口中那般慈悲,擁有無邊法力,那麼,在冷情地命年輕姑娘遠離塵世前,便應還她本來面目,撫平她的心傷。會的,一定會的。
然而,她的誠意並未感動上天,姨媽卻翩翩現身。
姨媽堅強溫柔,不似父親老勸她逃避,不若母親終日沈溺在嘆息中,只告訴她該怎麼做,才能重拾往日的自我。
(我會變回原來的樣子。)
捂著受傷的醜陃臉頰,姑娘再次告訴自己。
(所以,首先一定要請姨媽到我身邊。)
姨媽承諾,只要重回人世,便能實現她的希望,讓她恢復原有的美貌。
該怎麼做,姨媽已告訴她每一步驟,只需依照吩咐實踐。待一切悉數完成——
姨媽就會復活,而我又能變回美女,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屆時,兩人一起生活,該有多麼快樂。姨媽不斷告訴我身為美女的幸福,說的不是別人,正是她在世時度過的人生。
姑娘起身走近房間一角的堅固小衣櫃,打開最下面的抽屜。
裡頭收著一件窄袖和服。
姑娘寢室裡沒點燈,唯有微弱的月光照進窗戶。然而,和服上縫綴的奢華金絲銀線,仍誇示般發出異光。她彷彿受那光輝吸引,伸出雪白的手,拿起和服。
約莫一個月前,姑娘初次見到這件窄袖和服。儘管時序已進入替季,櫻花花苞仍硬實,每逢陰天,套著襪套的腳尖依舊感受到寒冷。
姑娘瞞著雙親,偷偷將和服自倉庫裡取出。儘管這般擅自行事,定會受罰,但僕傭們亦可憐姑娘遭逢的災禍,總小心翼翼伺候她,因此任性些也無妨。
姑娘是依現身夢中的姨媽吩咐取出和服。是的,那是姨媽頭一件交代的事。
“這和服滿是我年輕時的回憶。”
姨媽是這樣說的。
“我的青春、我的命運、我的幸福時光,它全知道。我的心仍留在這窄袖和服上。”
從小姑娘便曾聽母親談及,也曉得姨媽年輕時愛用的器具與衣物都收藏在倉庫裡,只是母親嚴禁她接觸這些東西。姑娘不明就裡,母親解釋這些東西與過去發生的不幸有關。再三追問詳情,母親卻告訴她最好別探究。
如今仔細回想,母親確實相當提防。一年一度曬衣除蟲時,母親甚至不准僕傭靠近存放姨媽遺物的櫥櫃,一概親自動手。姑娘只要接近倉庫,母親便露出駭人的神情,語氣強烈地斥責,彷彿處理的是葛或漆等稍加碰觸便會中毒的物品。
只不過,當時姑娘畢竟年幼,縱使逐漸長大,在身受那場災難閉門不出前,還有許許多多事物佔據思緒,因此並未將這類瑣事放在心上。
“每戶人家的規矩和習慣不同,別去批評追究,要緊的是切實遵守,這才是持家的女人的分內之事。”
母親的這番教誨,她也老實接受。對姑娘而言,倉庫裡的姨媽遺物,與其說是勾起好奇心的寶物,毋寧是令人生畏的家規象徵。那時,姑娘真心覺得這種麻煩事交給母親就好。
姑娘的日子過得十分平靜愉快,卻在兩年前的冬天起了小小變化。
姑娘墜入情網。那是場不該發生的戀情,絕對無法修成正果,但……
(日道大師!)
姑娘拿著窄袖和服,閉上雙眼,追逐心愛的男人烙印在眼底的身影。他的容貌,他的嗓音,姑娘沒有一日忘懷。
眼角溢出新的淚水。
那時候——深信世上所有夢想都會實現的那段幸福時光。
恰在同一期間,發生一件與倉庫裡的遺物有關的騒動。新僱的佣人心懷不軌,起了貪念,偷拿倉庫裡的物品出去變賣。母親四處奔走處理善後,不但解僱肇事的佣人,還為倉庫換上更牢固的鎖。整顆心比季節早一步迎接爛漫春日的姑娘,對母親的勞碌奔波不為所動,僅僅覺得母親真是辛苦。
但唯有一次,姑娘聽見父母待其他人都熟睡後,湊在深夜座燈轉暗的房裡悄聲商量。驀地,她心頭泛起不祥的預感。
“我想,那些遺物還是托住持大師供奉在寺裡比較好。”母親低聲說。 “留在家裡也不能保證不會再發生類似的事,因為'那東西'很想出來。”
父親答話時的語氣,似乎也唯恐旁人聽見。
“你的心情我明白,但多想無益。何況,要供奉在寺裡,一樣得取出'那東西',不是反倒危險?”
母親憂心地嘆口氣。
“妹妹她還沒死,我好怕。”
母親嘴裡的“妹妹”便是姨媽。不過,“那東西”是指什麼?倉庫裡的遺物嗎?
“'那東西'尙未死心,還想到外面。”母親說道。
父親安慰母親,之後便沒再詳談。姑娘悄悄離開,小心不被父母發覺。她暗想,下次見面時,要將此事告訴日道大師,因為他無所不知。
姑娘滿心期待著與日道見面。一個月後當世間也櫻化盛開、春意盎然時,終於等到約會的好時機。暗通款曲的兩人無法頻繁見面,所以,每次幽會姑娘便宛如身登極樂般喜悅無限。
然而,那場災難在至高無上的幸福時中來襲。
幽暗的寢室裡,姑娘緊緊抓住窄袖和服。即使已事隔一年,每每回想起仍心如刀割。她雙膝發抖,雙手發抖,渾身震顫不止。
(日道大師……)
整整一年沒碰面。待這張臉復元,才有再見之時。日子就在這般心心念念中過去,姑娘今年已滿二十歲。
(可是,如今我身邊有姨媽。)
姑娘心想,母親真是大錯特錯,竟會害怕姨媽,實在匪夷所思。
緊握著的和服起了皺褶,姑娘仔細撫平後,悉心收進衣櫃。那是件華美的千鳥紋窄袖和服,見者無不為之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