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俠盜魯平奇案

第23章 博物院的秘密

俠盜魯平奇案 孙了红 22785 2018-03-15
有許多朋友,常常捉住了我,要我說故事。 在我遇見那個紅領帶的朋友時,我便捉住了他,要他為我說些故事,以便轉述給我的朋友們聽。 他是一個奇異的人物,生平最多奇異的經歷。他常常把他的奇異的經歷告訴我。 而他又是一個說謊的專家,逢到無事可說時,他便告訴我一個謊。 他說:這世界,整個就是一個謊。越是了不起的人,他們越會說謊;而越會說謊,也越使他們了不起。在以前,說謊是惡習;而現在,說謊卻成了美德。 為了養成美德,他也學會了說謊。 於是他又為我說了一個離奇得近乎荒誕的故事。 這可能又是一個謊。現在讓我轉述給你們聽。 說不說由我,信不信由你。這故事發生在××大學附設的博物院內。 最先出場的角色,就是這博物院的守夜人。有一大半的事情,都是由他嘴裡,生龍活虎地說出來的。聽著,也許不由你的神經,不感到緊張!

在先前,博物院內原沒有守夜這個職司。每天開放時間一過,把門鎖上了就算。可是,在幾個月前,院內忽然常常遺失東西,所失去的,是些整匣子的蝴蝶標本。這在普遍的人,拿了去簡直分文不值,而在院方呢,卻是一種學術上的重大損失。是誰偷的呢?因為事後不留痕跡,事情竟然成了疑問。院方不得已,這才破例僱用了一個人,臨時充當守夜的職司。這個守夜,已有四十多歲,人是很誠實的。晚上,就在二層樓的甬道裡面,架個床鋪睡在那裡。他的視線,可以顧及出入的要道,和幾間比較重要的陳列室的門。 博物院內自從有了這個守夜,果然不再失去東西。這可以證明,以前失落的標本,真是有什麼人乘夜潛入帶走了的。從此,這守夜人便一直留在院內,暫時不再撤鋪。

不料過了一陣,又有一件更新鮮的事情發生了。這事情的經過,簡直荒唐得不近情理。 原來,這博物院內,新近運來了兩座大標本,一座是非州產的猩猩;另一座是北極產的巨型白熊。這兩座標本運來之後,因為一時沒有適當的櫥櫃可以容納,暫時便在樓上第五號陳列室的一隅,著地安放下來。 那座白熊的標本,價值相當名貴。它的製造也有點特別,普通獸類的標本,都是四足直立,作奔走的姿勢,而這座白熊,卻是支起著兩隻麃形的後腳,像人一樣,站在木座之上。它的前爪向前伸展,像是撲人的樣子。尖嘴微張,露著長牙,那一雙假眼,淡黃色之中帶點綠色。整個的姿態,顯得十分猙獰。 這兩座新的標本陳列之後,很引起參觀者的興趣。可是陳列了不到兩個星期,那隻大熊,卻突然不見了!

它是怎樣不見的呢?沒有一個人能說得出來。總之,在隔夜,它還張牙舞爪,站在木座上面。第二天早晨,這第五號陳列室的一隅,只剩了那隻黑猩猩,孤淒地蜷縮在那裡,它的白色的同伴,卻已影踪全無。 白熊是不見了,拋下那個木座沒有帶走。木座上,矗起著兩枚大釘尖,這就是釘住兩條熊腿的東西。這樣子很像這個白色龐然大物,因為酷愛自由,已經從這狹窄的木座上面,努力掙紮下來,跑出去玩兒去了! 就在白熊出走的同一夜晚,另一間陳列古物的陳列室中,有一柄商代的匕首,同時也宣告失踪。這柄匕首,柄長六寸,刃口非常銳利,很可以用作殺人的武器,並不像別的古代刀劍,只是一種爛銅廢鐵而已。 據這守夜人說,熊與匕首被竊的這一夜,整個的院屋,靜寂得像一座大墳場,他可以發誓,並不曾聽到過什麼聲息。而且,自第五號陳列室起,各處的門,各處的窗,門是閂著的,鎖是鎖著的。事實上,就連一縷煙霧想偷走進來,那也並不可能。照理說,有人偷走了這麼一件龐大的東西,多少應該留點痕跡。可是那個“戴耳環”的賊,幹得非常乾淨,竟連半寸長的一段棉線,也不曾留下供你作什麼偵查上的線索。

總之,這一件事情的可異,就是毫無痕跡。 不!痕跡是有的,那個痕跡太駭人了! 原來,在第五號陳列室的櫺窗之下,那裡有一帶灌木,圈成一小片隙地。前幾夜,曾下過一場大雷雨,把這隙地上的一層浮土,沖洗得像鏡面一般光滑。在大白熊失踪的第二天,有人發現這窗葉的泥地,留著好些新的足跡;這些足跡,每兩個一組,有的只有足趾,有的只有足跟,也有跟趾俱全的整個足跡。顯明的一點,這是熊的足跡。這些足跡在泥地上散佈成一個不規則的小圓圈。看樣子,倒像那位白熊先生,曾在這灌木圈中,練習過一小節踢踏舞似的!但,除了這些熊的足跡以外,別的痕跡,卻絲毫沒有。 綜觀以上的情形,這並不像是什麼人,乘夜潛入院內,偷走這隻熊;卻像這隻熊,自己從第五號陳列室內越窗而出,和這博物院行了告別式!

嘿!事情真荒誕,動物院內不曾聽說走失過什麼活的野獸!而在博物院中,竟會逃跑一頭死的白熊!你對這件怪事,將有何種的解釋呢? 可是更荒誕的情形,還在下面哩! 據那個守夜人告訴人家:這白熊的作祟,並不自失踪的一天開始。它自從運進院內,不久就妖異百出。前面曾說過,這座白熊的標本,和另一座猩猩的標本,是同日運進院內來的。這兩座標本的姿勢,都像人一般,直立在木座上面。安放的時候,本是熊臉對著猩猩的臉,那樣子,像一個白種大力士,跟一個黑色土著,在舉行著拳擊比賽,看來非常滑稽。 有一天——大約是這兩座標本運到的第四天或第五天——早上,這守夜人開門走進這第五號的陳列室(他本兼負著灑掃的職司),卻見白熊的標本,不再用尖嘴向著那隻猩猩的黑臉,而變成用背部向著它的同伴。當時這個變異情形,並不曾使這守夜人發生駭異。因為他知道,這座白熊的標本,外表雖像一位暴發戶一樣,有些神氣活現龐然自大!實際它的肚子裡,只塞滿著些草料木屑,分量並不很重。或者,隔天有什麼好動的參觀者,偶然把它移動了一下,以致改了樣子。當時把它搬正之後,卻並沒有十分在意——這是第一次作怪的情形。

第二次的變異,是在前一星期的晚上。 這守夜人,患著失眠的病症。他在院內,雖然睡得很早,但往往無法入睡。那一夜,約摸在九點多鐘的時候,他忽聽得院內有了些響動。側耳聽聽,像是有人頓足;再聽聽,又像有人在散步。因為前幾時,院內曾失落過東西,這使他不敢懈怠,慌忙從床鋪上起來,悄悄地走向各處去巡視。他在各個陳列室的門口,仔細聽了一會兒,卻聽不出有什麼聲音。最後,他巡視到這第五號陳列室的門外站下來,一聽,那奇怪的足聲,果然就是這一室中發出來的。這門上的鎖孔很大,於是,他便俯下身子,向鎖孔中偷窺進去。誰知他不看倒還好;一看,他的頭髮,每根都直豎了起來! 他看到了些什麼呢? 他看到那隻白熊,張開了血盆一樣的巨嘴。正在那裡舞蹈!足下那方木座,隨著它的龐大的軀體,晃蕩得像一艘波浪中的小船一樣!他還看到這個白色的怪物,有時伸出前爪,輕輕撫摸對面那隻黑猩猩的臉,彷彿在表示親善。但有時卻向猩猩臉上猛摑幾下,像主人向奴婢示威!可憐對方那個沒能力的傢伙,耐性似乎很好,一任它的狎弄,卻是分毫不動!

事實上,這守夜人在鎖孔中至多不過窺探了一分鐘,但他的一件短褂,卻已被脊骨上直流著的冷汗所濕透! 當時駭極之餘,黑暗中摸索後退,他幾乎沒法再找到他的睡處。那晚,他讓他的兩片肺葉,一在胸腔間直踢了一個整夜! 以上,卻是這守夜人,在白熊失踪以後親口說出來的話。 在最初,他這種野話,原是絕對不會有人相信的。因為在這一個世界上,固然也有不合理的事,但不合理也該有個限度。至於以上的話,卻真荒誕得連邊際也沒有!有人以為:如果這守夜人不是有意造謠;那一定是他的神經中樞,好久不曾抹油,因而有些毛病了。 這守夜人的故事,是這樣的怪誕不經。不料,同時另外有一個人,竟以一種無可否認的事實,證明了他的話,並不完全虛妄。這個證明者,卻是那夜在博物院附近巡邏的一個警士。

於是,這事便越發陷入了不可究詰的境界。 諸位大概知道,那座博物院,所佔的面積是很大的。它的正門在雁蕩路,左側的圍牆,靠著黃山路。當白熊失踪的那一夜,這巡邏警士正在博物院附近一帶巡行。那時,時光已近深夜十二點,仲秋的季節,繁星滿天。微風不動。他從黎明路那邊,沿著黃山路緩走過來。因為氣候很熱,汗流不止,他打算站定了步子,略為休息一下。他剛在博物院的圍牆邊上站下來,一邊抹汗,一邊無目的地顧盼著寥寂的四周。他的視線剛從雁蕩路這邊飄過來,忽見一株法國梧桐的樹邊上,閃著一個白色的影子。第一眼,他只見一個側影,再加四周又很黑暗,他以為這是一個穿著白色衣衫的人站在那裡。這個時間,這個人躲在那裡做什麼呢?因為行跡可疑,他想走上前去看個清楚。剛自舉步,在第二眼間他已看清這白色的影子,卻是一頭遍體如雪而直立得像一個人一樣的龐然巨獸,探出兩個巨爪,張開那隻大嘴,姿勢正像要趁他不備猛撲過來而一口把他吞下去的樣子!

你們想吧,在這深夜的時間,在這幽淒的環境之中,一個人遇見了這樣的怪異,任憑他是怎樣膽大,他的神經將有何等的變異?當時他驚悸之下,想動作而還不及有所動作,驀地,他的後腦上面。忽被一種分量很重的什麼東西猛擊了一下,接著他就在這博物院圍牆底下,暈了過去! 其後,這個暈倒在路邊的警士,因著路人的發現,才送進了附近的醫院。經過了急救的手術,這警士雖然甦醒了過來,可是他的神智,依然模糊不清,睜開眼來卻就亂嚷:“白妖怪,吃人!吃人!” 這怪事發生的翌晨,那博物院內恰巧在盛傳著白熊標本無端失踪的消息。 那個巡邏警,他所看見的白妖怪是什麼呢?不就是博物院內所走失的那座標本嗎?一具沒有心肝腦子的東西,它怎麼會活動呢? ——雖然說,在眼前這個瘋狂的世界上,那些沒有心肝腦子而活動得厲害的東西,原也遍地皆是。然而,眼前的這座標本,卻明明絕對沒有活動的可能性。那麼,它怎會跳跑到圍牆外面去的呢?這其中,究竟蘊藏著何種的幽秘呢?

沒有人能回答以上的問題。 那博物院的當局者,原都是站在時代最前線的人物。為了破除無謂的迷信起見,最初,原想把這失落標本的事件隱瞞起來。但由於那個警士的意外的經歷,卻弄成想瞞而無法隱瞞。更顯明的一點是:因這警士的話,卻證明了那個博物院守夜人的話,並不是神經性的囈語。 於是不久,這一件怪事便以最高的速率,傳遍了這大都市的每一角落。 當時有幾張報紙,詳細記載著這件新聞,有的報紙,刊印著博物院的照片,有的甚至還刊出了那位白熊先生的同伴——那隻猩猩——的玉照。一片神秘的空氣,鼓盪得相當熱鬧。 當時這新聞傳到了一位青年的耳內,卻引起了甚大的興趣。 那個青年年齡不過二十多歲,名字叫做黃令德。過去,他在大學裡讀過書。他的表面上的職業,是某一通訊社的外勤記者。實際,他另外還有一個不公開的職務——他在本市某一個以神秘著名的人物手下辦著事。 據這青年黃令德的意思,一座死的標本,居然會興妖作怪,在這二十世紀的現代,似乎太覺說不過去了!那麼,這白熊的滑稽戲劇,料想必有一個暗幕。他很願意知道知道,這暗幕之後,究竟隱藏著些什麼? 於是,他便用著新聞記者的名義,並攜帶了一顆好奇心與一個邏輯的頭腦首先去訪問那個被白熊嚇倒的警士。 其時,那個腦神經受震過度的警士,還在醫院裡面療養。經過了一番談話,結果,這警士始終堅持著:那夜他親見那白色的怪獸(現在他已知道這是博物院走失的白熊標本)——張開了血盆大口,正預備一口把他猛吞下去!除此之外,卻完全說不出別的所以然來。 第一次的探訪,結果是不得要領。 於是,第二次這青年改換了路線,又去訪問博物院的管理者。據這管理者的談話,他們承認院內在近時期中,曾失去過幾種東西。最初失掉的,是些蝴蝶標本,後來又不見了一座白熊的標本和一柄匕首。他們的意見,認為這完全是出於有血有肉的人類的盜竊行為,絕對沒有什麼神秘可言。至於其他無謂的問題,院方卻絕對拒絕回答。 黃令德認為院方的話非常合理。可是,他的探訪卻依舊是不得要領。但他並不灰心。最後,他又找了一個適當的機會,把談話的目標,移到了那個守夜人的身上。 據黃令德的觀察,這個中年的守夜人,面相的確很誠實,不像是個造謠生事的人物。而且,他的眼光很澄澈,說話也極有理智。這更不像有什麼神經錯亂的現象。 黃令德因為對方這個傢伙,是這戲劇的最初揭幕者,於是,他便特別小心地準備用舌尖上的鉤子,鉤索出對方嘴裡的秘密來。 可是,守夜人對於這個問題,卻顯出憎厭的樣子,看他緊皺著眉頭,似乎很不願意再提這件事。 好容易費了一番唇舌,才把這守夜人的話匣打開。 但他所說的話,依舊還跟先前完全一樣。這在黃令德,原來是老早聽熟了的。看來,他這第三次的探訪,又將帶口第三個不得要領了。可是,他還不願意輕意放棄這個最後查究的機會。 於是他向對方說: “據你說來,你是親眼看到過這頭白熊在跳舞的?” “我有什麼理由。要造出假話來騙人?”守夜人生硬地回答。 “這白熊倒很摩登,它居然還會跳舞!”黃令德笑笑說:“我準備向這裡的管理人建議,最好在地板上打些蠟,以後等這畜生回來時,跳起舞來也好便利些!” “先生,你的意思,是在譏笑我說謊嗎?”這中年人有點兒生氣了。 “我不敢說你是在說謊。只怪這故事的本身,太像一個謊話了。”青年俏皮地說。 “好,就算我說謊吧!那麼黃山路上的那個警士,也在幫我說謊嗎?”青年第一次被駁倒了。但是,他仍繼續向下追問:“你的意思,這白熊的失踪,一定不是被竊,而是它自己逃出去的,是不是?” “我確定如此,不管別人信不信!” “它從哪裡逃出去了呢?” “窗裡,這是清清楚楚的事。” 他們的談話,就在那間第五號的陳列室內。因之,這守夜人堅決地指指那個窗口。 “你說這是清清楚楚的事。那麼,當這白熊在演習它的飛簷走壁的絕技時,你又是親眼看見的了!是不是?” “你用不著這樣口口聲聲地諷刺我哪!我的好先生!”這守夜人格外惱地說,“假如它並不是從窗口中跳下去的,那麼,請教先生,你對這窗口下面熊的腳跡,又有什麼高明的解釋?” 於是,這青年第二次又被對方駁倒了。可是,他還在努力尋找對方的弱點,預備乘隙進攻。他說: “你說這座白熊的標本,自從運進來後,就有種種怪異。那你為什麼不及早報告,卻要等這標本失踪以後,才說出來?” “報告?我報告誰去?誰相信我的話?”守夜人悻悻然說,“到現在,你還是不相信這件事。如果我當時來報告你,你會相信我的話嗎?” 青年第三次幾乎被駁得無話可說。他沉吟了好一會兒,忽然找到了一個很大的破綻,他冷笑地說: “你說你是在鑰匙孔中看見白熊跳舞的?” “正是——你想,我還敢開門走進來嗎?” “難道這陳列室內,是長夜點著燈的嗎?” “不點的。” “奇怪呀!”青年突然說:“既然裡面不點燈,你在鑰匙孔中,用什麼方法,能看到裡面的情形?” 這中年人瞪直了眼。呆住了。青年暗暗好笑,他想:憑你會說話,破綻到底讓我捉住了!可是停了停,只見這守夜人悠閒地指指那些闊大的窗戶,他說: “先生請看,這裡沒有什麼遮蔽。燈光雖沒有,但月光是有的!” 一場談話的結果,這青年帶著一個鴨蛋和一張懊喪的臉,退出了這所神秘的博物院。路上他在想,想不到這樣一個面貌誠實的人,會有那樣一隻伶俐的舌子,這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 至此,他覺得他自己的能力,已不足以解決這個艱難的算題。於是他想到了另外一個比他更聰明的人。一到家裡,他在電話機上撥上了一個號碼,他向話筒裡面問: “餵!歇夫在家嗎?啊,您是歇夫。好極了。” 他說的“歇夫”兩字,並不是人名,而是一種尊稱。這是法文chef一字的譯音,意思就是首領。只聽那位首領在對方說道: “是黃令德嗎?什麼事?” “啊,歇夫,你近來聽到過什麼新聞沒有?” “沒有呀,我這裡是西線無戰事。你呢?” “難道您沒有聽說過那個博物院內的白……” “熊!”對方馬上接口:“你要報告的,就是這件事嗎?” “那麼您也知道了。” “我為什麼不知道。” “這事情太神秘了!” “你也認為神秘嗎?哈哈!我不知道你曾受過近代的教育沒有?”對方帶著含笑的訓斥。 “您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在一個科學的頭腦中裝進那種不科學的玩意,是有些不適宜的!” “那麼,您是不相信這故事嗎?” “那麼,你倒相信這個故事嗎?” “我已努力打聽過一番。從各方面探詢下來,這事情好像是千真萬確的呀。” “千真萬確的?哈哈!我的好寶寶,別再孩子氣吧?”對方大笑起來。 “我問你:假如你看見一個變戲法的人,在你耳朵後面摸出了一個雞蛋,難道。你也馬上就相信,你的耳朵後面真會生出雞蛋來嗎?” “好歇夫!別開玩笑!您知道這戲法的內容嗎?” “這是燒掉一支土耳其煙的問題呀。” “那麼,請您告訴我吧。” “對不起。我現在沒功夫……” 刮搭!對方把電話掛斷了。青年黃令德的鼻尖,又在電話架上,碰到了一個軟木塞。 沒有辦法了。暫時他只能把一顆好奇心,放在悶葫蘆裡。 這問題在他腦內,困擾了很久,但是,過了幾天,他把這件事情漸漸忘懷了。 有一天,他剛從外面回到家裡,忽然壁上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有—個帶點憂鬱性的聲音在對方問: “喂喂,是令德麼?” “CC,有什麼事?”那個跟他通話的人,名字,叫做錢錦清,也是紅領帶集團中的人物之一個,同伴們都簡稱他為CC,這時他在對方興奮地說: “你曾聽到過那隻白熊的事情嗎?” “不但聽到過,我還曾為這事情而親到出事地點訪問過。”黃令德說。 “結果如何?” “不得要領。” “你有什麼意見?” “我的意見嗎?”黃令德笑笑,“我以為那位密司脫白,它不耐拘束,它酷愛自由,它很摩登,它會跳舞,也許不久的將來,它將穿上夜禮服,參加那些貴人們的雞尾酒會了。” “別開玩笑,告訴我,你對這件事作如何的看法?” “我沒有什麼看法,我的腦殼裡面只有一團霧。” “你曾向歇夫提起過這件事情嗎?” “提起過的。” “他怎麼說?” “他說,這只不過是一支土耳其紙菸的問題。” “那麼,為什麼不請求他消耗一支土耳其煙?” “他說,他暫時沒有功夫給我解釋。但你為什麼突然提到這件事?” “你不知道嗎?”對方興奮地說,“這件事情最近又有了新的發展!” “嘎,”黃令德的眼珠亮了起來,他趕緊說:“你說下去。” “最近,有人看到那隻白熊,在苑東路一帶出現,時間是在深夜。”電話裡的語聲,充滿著詭秘的意味。 “啊,苑東路一帶,那不就是在你的寓所附近嗎?” “多蒙這位新聞人物,旅行到了我們的區域裡來,這是不勝榮幸的事。”對方帶著點玩笑。但是黃令德催促地說: “那麼,這白熊的出現,是誰看見的呢?” “據說看見的人已不止一個,描寫的最神奇的是一個女人,她說,她看見那隻白熊,披著一件大氅,在法國梧桐的樹影之下負手散步!所以最近連那一百二十四號的通宵營業,也受到了影響了。”對方說到這裡,他問:“你知道這一百二十四號嗎?” “當然,那是苑東路盡頭的一個秘密賭窟,設備相當豪華,你為什麼要提到它?” “有一個賭徒,大約從來沒有旅行過北極,也從來沒有見過白熊,他在一百二十四號的附近,劈面遇到了那個白色怪物,他被這白熊,嚇得暈了過去,到天亮,方始被人救起。因此,其餘那些出入於一百二十四號的人,大家都懷了戒心。” “看來那隻神秘的白熊,它是反對賭博的。”黃令德幽默地說。 “我以為,那隻畜生,倒是一個時代的前驅者,因為,它剛學會一點人樣,就已懂得了掠奪。” “你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那個被嚇的賭徒,醒回來之後,他發覺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不見了。” “會有這樣的事情嗎?”黃令德站在電話機邊沉吟地說。 “那麼,你對這個新聞,願意繼續探訪一下嗎?” “用什麼方法呢?” “你可以到我這來里守候機會。” “只有守株待兔,難道還有守株待熊嗎?” “不管待兔待熊,只問你有興趣沒有?” “對不起,”黃令德想了想而後說,“我已沒有這樣的胃口。” “但是我希望你到我這裡來一次。” “另外有什麼事情嗎?” “我想跟你談談。” “是不是你的憂鬱感又發作了?” “你不用管,我希望你來。” “好吧,抽空我就來。” 刮搭,電話掛斷了。 這個錢錦清,在紅領帶的集團裡,出名的,是一個富於憂鬱感的青年。據他告訴人家,他有—個精彩的女友,這個精彩的女友,有一種精彩的脾氣,常使他受到許多精彩的痛苦。逢到這種時候,他便希望有個談話的對象,發洩發洩他的憂鬱感。 他的寓所,處於苑東路的西段,地點非常僻靜。他把所住的那所小樓,稱為CC小樓。這CC小樓,在紅領帶的集團裡,出名的是一架產生歇斯底里的溫床。可是他的那些青年同伴們,還是很喜歡踏上這所小樓上來。 而黃令德,也是這所小樓上的常到的嘉賓之一個。 於是,在第二天,黃令德又踏上了那座小樓。 最初,黃令德以為,這小樓上的空氣,照例不會使人感到愉快但是這一次他猜錯了。這一天,錢錦清比之往常高興得多,大約最近,他又接到了一個美麗的小信封,這信封裡給他帶來了不少愉快的空氣,因之,他的滿面春風,卻把小樓上的憂鬱氣氛,完全驅走了。 在紅領帶的集團裡,大半都是遊手好閒之徒,除了接到Chef的命令以外,其餘的日子,簡直閒得要命,因之,黃令德在那座小樓上,一連住下了好幾天。 有一天傍晚,他們踏上了陽台,在憑欄閒眺,只見大路兩端,絕少行人。路旁的榆樹,有幾片落葉在金紅色的晚霞中飛舞。這裡似乎張著一口幽靜的網,把都市間的喧囂完全攔住了。黃令德指著欄外說: “這裡真是一條最荒涼的路。” “但我以為這是一條可愛的Milky Way。” “Milky Way?乳白色的路,什麼意思?”黃令德有點不懂。 “西方人把銀河叫作Milky Way。” “這銀河太寂寞了。”黃令德笑笑說。 “然而它是美麗的。” “那麼,在這美麗的銀河的對岸,該有一顆美麗的Vega(織女星)了,是不是?” “你猜得不錯。” “你能把Vega所在的方向指給我看看嗎?”黃令德遊目四顧地說。 這座CC小樓,是在苑東路的最狹的一段。路的對方,有一排單間雙層的住屋,一共是五宅像積木似的一小堆。每宅屋子的樓外,有一座狹長的陽台,欄杆是綠色的。第五幢屋子的陽台以內,那兩扇落地長窗,懸著潔白的窗簾。錢錦清悄然指著這窗簾說: “Vega就在這個窗子裡。” “她美不美?” “你看戲劇裡所扮演的織女美不美?” “你為什麼要把她稱為織女呢?” “在春天,她的長窗敞開著,從這裡望過去,可以看到那臥室的一部分。她常常坐在—張方桌前編織絨線,因此我暗暗地把她稱作織女。”錢錦清一面解釋,一面又說:“她長得真美。有時,她走出陽台,憑欄閒眺,她的纖細的手指,真是雕刻家所無法描繪的手指。她的秀發常梳成不同的式樣,據我看,第二天比第一天梳得美,第三天又比第二天美,而第四天……” 黃令德怕他從第一天美說到第三十天,慌忙說: “世間的美,應該有個限度,太美了,那會遭到天公的妒忌的。” “你別打岔,聽我說下去:今年的夏季,每天傍晚,她常常到陽台上來納涼,穿的是一種乳白色的輕綢的短衣,那不知算是浴衣還是什麼,衣角上,繡有一隻隻黑色的大蝴蝶,風吹過來,那些黑色的蝴蝶像要飛起來,她的苗條的身子跟著那些蝴蝶也像要飛起來。” “於是你的身子跟著也快要飛起來。”黃令德第二次打岔地說。 “我的身子不會飛,但至少,我的靈魂快要飛起來。”錢錦清堆上一臉輕佻的笑,他點頭承認。 “有了這樣的奇遇,怪不得,這裡的秋天,不再是落寞的秋天了。” “這不能說是奇遇,因為這顆Vega,已經有了她的Altair(牽牛星)。” “那麼你,只能算是一個古代的觀星家,可憐!但那位有幸福的Altair又是一個何等樣的人物呢?” “那是一個身材瘦長,面色憔悴,很帶點憂鬱感的人物,看樣子,有點像一個美術家。” “哈哈,你在為你自己寫照了。”黃令德向那個白色窗簾呶呶嘴:“那個長窗以內。除了那顆Vega跟她的Alair之外,還有些什麼人?” “還有一個態度很佻的傢伙,看來像是一個懸掛汽水瓶蓋的人物。” “懸掛汽水瓶蓋的人?”黃令德有點不懂。 “枉為你是紅領帶集團裡的人。”錢錦清笑笑說:“連這個也不懂,汽水瓶蓋,那就是證章呀。” “這個傢伙又是什麼人?” “看來像是那位美術家的密友,他跟那個Vega好像有一種越軌的親密。” “聽你的口吻,好像吃過檸檬酸。”黃令德向他打趣。但是錢錦清自顧自說: “在夏天,這窗子裡真熱鬧。” “他們有些什麼新奇的節目呢?” “那三個基本角色,常在一起玩紙牌,有時候,玩紙牌的人增加為五六個。他們叫鬧著heart與diamond,可能是在那裡玩bridge。” 黃令德以為他會說出什麼新奇有趣的故事來,但結果,他只說出了玩紙牌,他有點失望。於是他說: “你太沒有常識了。bridge不可能由三個人或者五六個人玩。並且,這是一種比較有意思的東西。你所描寫的這一夥人,看來不像會玩這個。” “你憑什麼理由把人家看得如此之輕?” “你憑什麼理由把人家看得如此之重?” 錢錦清笑著搖搖頭。黃令德說: “不要管這個。但今天,這顆美麗的Vega,到什麼時候才會在銀河的對岸出現呢?” “不要提起吧,”錢錦清憂鬱地說,“我已經好久沒有看到那顆美麗的星,連那位美術家也不再看見,總之,這兩扇長窗現在是關著的時候多,開著的時候少。” “那又為了什麼?” “我怎麼會知道。” “你很有點惘惘吧?” “欣賞一顆美麗的星,那是人類的天性哪!” 他們的談話暫止於此。總之,他們為了太閒,才會進行這種無聊的談話,可是,就為這一席談話,卻引起了一件非常怪異的事! 這怪事就發生在談話的下一天。 這一天,錢錦清有些事情,下午就出去了,直到半夜,還沒有回來。黃令德獨自一個,留守著這寂寞的小樓,獨自一個悶得發慌,在深夜一點鐘的時候,他還沒有睡眠,因為屋子裡的空氣太沉悶,於是他又無聊地,踏上了那座陽台。 這是一個深秋的季節,漆黑的長空,只有少數幾顆星星,在疲乏地眨著眼,夜風吹來,帶些涼意,遠處,偶有幾聲犬吠,穿過了無邊的黑暗,淒厲地送向耳邊,景象真是蕭颯得可以。 為了上一天的談話,他不免向著對方的屋子,多注意一點。但是,對方那五幢積木似的屋子卻已蓋上了深黑色的被單,進入了深睡眠的狀態。 夜涼漸漸加深,黃令德獨自在陽台上站了一會兒,他準備回屋來睡眠。就在這個時候,突然,他覺得眼前一亮,四周的深黑,被這突然而來的亮光扯破了一大塊。 對方第五幢屋子的樓面上開了燈。 那長窗的窗簾,被耀成了銀白的一片。 有個影子,在這銀白的光芒中一閃。 一個意念立刻閃進了黃令德的腦內,他想,會不會這影子就是那顆美麗的Vega,會不會這美麗的Vega,揭開了窗簾,走上她這綠色的陽台。 他不禁凝視著這銀白的窗簾。 白色窗簾上的那片黑影又一閃。 在他的想像中,以為那個影子,該有一個勻稱的輪廓與柔和的線條,豐滿的胸部與纖細的腰肢,但是,當那閃動的黑影貼近白色的窗簾而停止下來時,他看出這影子,並不像是人影。 那片黑影,有一個毛茸茸的頭顱,一張尖銳的嘴,跟一對豎起著的小耳朵,說得清楚些,這影子像是一隻支起兩條後腿而直立著的狗。但是,狗的身軀,決不會有如此龐大! 這是什麼東西啊! 想念之頃,只見那片怪影,在窗簾上一縱一躍,像在那裡舞蹈,一會兒,這怪影又高舉著一條臂膀——不,該說是前爪——爪內緊抓著一件東西,一起一落,在那裡揮舞。 啊!那是一柄短刀! 這短刀,卻使黃令德立刻想起了博物院內所走失的那隻神秘的白熊,因為,白熊不見的時候,有一柄古代的匕首,連帶也不見了。並且,錢錦清曾在電話裡說起,那隻神秘的白熊,最近,在深宵裡又常常出現,而出現的地點,就是在這苑東路的附近一帶。 那麼,難道對方窗簾上的怪影,就是那隻白熊嗎? 寥寂中,遠處有幾隻野狗在汪汪地叫! 深夜的風,吹著路旁的樹,在瑟瑟地作響。 四周還是漆黑成一片。 這時,似乎整個的宇宙之內只有對方這個窗口裡有一點光,而這有光的所在,竟會發現如此怪異的事情。黃令德並不是個膽小的人,但是,在這樣的深宵,在這樣的環境之中,他遇見了這樣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他的心有點發跳,他忍不住向屋裡輕輕地喊: “CC,快點,你來看!” 可是他在喊出以後,方始記起他的同伴並不在屋子裡,就在這個時候,對方窗子裡的燈突然熄滅,眼前依然漆黑成一片。 他像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他在漆黑的陽台上呆怔了一會兒,帶著一顆驚疑不定的心,匆匆回進屋子,開了電燈,一眼望見那具電話機,他趕緊把聽筒拿起來,撥了一個號碼。他這電話,是打給他的chef的,他知道chef的枕邊,裝有一架電話機,只要他睡在家裡,電話是可以打通的,一會兒聽筒裡有一個疲倦而惱怒的聲音在問: “誰?” “是我,歇夫。” “啊,令德。難道你把你的手錶失落了!”那個疲倦的聲音帶著斥責的意味。 “歇夫,請你原諒,能不能聽我說幾句話?”黃令德請求著。 “好,能說得快點嗎?我在做夢,夢見跟水手星巴德鬥劍,我快要獲得勝利。等你說完,我還要去尋找我夢裡的勝利哩。” “歇夫。那隻白熊……”剛說了一句,對方立刻惱怒地說: “夢話!我在做夢,難道你也在做夢?” 黃令德怕他把電話掛斷,趕快說: “你曾聽過CC的報告嗎?據他說,最近,那隻白熊,常常在苑東路一帶出現。” “我已經告訴你,這是夢話!” “但是,”這邊慌忙說:“但是今晚,我,我也親自看見了!” “什麼,你也親自看見了!”對方的語聲,已不再像先前那樣輕視。 “說下去。” 於是,黃令德把即刻所見的怪事,簡單地報告了一氣。只聽對方驚異地說: “真有這樣的事,現在呢?” “毫無動靜。” “好吧,你把屋子裡的電燈熄掉,守候在陽台上,看對方窗子裡的燈光還亮不亮。” “我照辦,您呢?” “我馬上就來。” 電話掛斷了。 黃令德遵守電話中的囑咐,再度熄滅了燈,再度踏上了陽台,悄悄地,用心注視著對方那個窗口。 天,依然是那樣黑,四周,依然是那樣慘寂,對面的五幢屋子,依然是在深睡眠的狀態之中。 大約過了三十分鐘的時間吧。 他聽得三五十碼的距離以外,有一個汽車的喇叭,嗚,嗚,嗚,響了三下。但是那汽車並沒有駛進前來。停了一會兒,有一個口哨的聲音,輕輕起於樓下。他立刻聽出,吹口哨的人,並不是錢錦清,而是他們那位神秘的歇夫。他正預備下樓去開門。可是樓梯上已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原來,那位紅領帶的紳士,他已使用了他的夜間辦公的技巧,自由地進入了屋子。 黃令德掩上了陽台的門,垂下了窗簾,扭亮了電燈,只見那位賊首領卻已悠然微笑地站立在電燈光之下。雖然是在深夜,這位剛跟星巴德在夢裡比過劍的紳士,西裝還是穿得筆挺,胸前的那條領帶,照舊艷紅得耀眼。 他手裡拎著一個黑色的皮包。像是醫生出診時所用的東西。 黃令德望著那隻皮包在微笑,他知道,這皮包裡藏有許多精緻的外科醫生用具,包括撬門的鑿子、開箱籠的錐、劃玻璃的鑽石,等等,形形色色,無奇不有。 這就是說在這個賊世界上,你想做成一個出色的人物,這些必要的道具,那是隨時隨地,不可不備的。 那位紅領帶的人物站在屋子裡問: “有動靜沒有?” “沒有。”黃令德搖搖頭。 “可有人走進那幢屋子裡去?” “沒有。” “出來呢?” 這邊還是搖頭。 “那麼,”歇夫說:“你陪我到陽台上看看去。” 說時,他從他的黑色皮包裡,取出了一件什麼東西,藏進了衣袋。黃令德依著他的話,把他領上陽台,悄悄地把那個怪異的樓窗指給他看。 那五幢屋子照舊沉浸在深黑色的寥寂中,一絲光、一絲聲息都沒有。歇夫從衣袋裡取出了一具孩子們玩弄的橡皮彈弓,扣上了一顆不知什麼東西,覷準了第五幢屋子的樓窗,一彈子打了過去,他的目力很好,當的一聲,那彈子分明打中了那屋子的落地長窗的玻璃,可是,對方的窗子裡,一點反響都沒有。 黃令德在黑暗裡愕然望著他,剛要說話,可是歇夫第二彈連著又向那邊打了過去,這一彈打得比前更重,聽聲音,幾乎把那落地長窗的玻璃也擊碎了! 奇怪,對方依舊寂然。 歇夫默默地回進屋子,黃令德跟著進來,順手掩上了陽台的門。歇夫在一張安樂椅裡悄然坐下來,燒上了一支土耳其紙菸,露出了沉思的樣子。黃令德說: “這裡備有巴西咖啡,很夠刺激的,歇夫,要不要為您煮一杯?” “不必。”歇夫擺擺頭。 他吐著煙圈,思索了一會兒,他把煙蒂拋在地下,踹熄了。站起來說: “來,令德,跟我走。” “到什麼地方去?” “北冰洋!” 在這個紅領帶集團中所收容的小撒旦們,大都有些小聰明。黃令德當然知道對方所說的北冰洋是指什麼地方,於是不作一聲,跟著就走。 臨走,歇夫從他的外科醫生的黑色皮包內,取出了一圈細而堅韌的繩,交在黃令德的手內,他自己又取出了幾件外科醫生的必要用具,揣進衣袋,卻把皮包留在小樓上。 他們悄然走出小樓,悄然鎖上了門。好在錢錦清回來,他是有他自己的鑰匙的。 走出門外,踏上了寥寂的路面,這就是錢錦清所說的那條Milky Way,現在,這美麗的銀河並不美麗,周圍黑得可怕。歇夫向那五幢屋子巡視了一遭,他向黃令德輕輕地說: “你在這裡等一等。” 說完,他獨自向屋子裡的後方兜繞了過去。約摸過了五分鐘,他又從黑暗裡鑽出來,站在黃令德的身旁說: “據我看,這第五幢的屋子,裡面可能沒有一個人。” “那不會吧。”黃令德在黑暗中說。 “那麼,”歇夫咕嚕著說:“我們不妨小心點,別打擾了人家的好夢,一個人的睡眠是要緊的。” “我們預備怎麼樣?”黃令德問。 “上樓!”歇夫簡單地回答。 說完,他從黃令德手裡,接過了那圈細而堅韌的繩,把它抖開。這繩的一端,係有一個特製的鋼鉤,說得清楚些,這是一種特地為做賊而預備的繩。歇夫把這繩子拉出一小段,把這鉤子揮了幾揮,然後,身子略向後退,他從黑暗中覷準了陽台上的一根柱子,一鬆手,連鉤帶繩飛擲上去,繩子在柱子上繞了一圈,這鋼鉤在繩子的本身上自動扣住了,這是一種夜間職業者的小小技巧。 他把懸掛下來的繩子用力拉了拉,覺得已經可以支持一個人的體重,於是回過頭來,悠閒地說: “每個人都該練習練習繩技,至少,在遇到某種危險的時候,那很有些用處哩。現在是你先來,還是我先來?” 黃令德想起了方才窗簾上的那片龐大的黑影,他有點遲疑,但是對方立刻說: “好吧,先看我的。” 說完,他雙手拉著繩,身子一聳,兩腿一蜷,像個結網的蜘蛛似的,雙手交替,緣繩而上,一下,二下,三下,他已攀緣著這繩子而跨過了綠色的欄杆。 他站立在這狹窄的陽台上,向星光之下的黃令德在招手。他的態度真悠閒。 一會兒,第二隻小蜘蛛也照樣緣繩而上,這小蜘蛛在越過那綠色的欄杆時略略有點喘息,這大概是修養不夠的緣故。 歇夫收起了繩,依舊理成一圈,交在黃令德的手裡。黃令德在黑暗中擔心而喘息地問: “歇夫,你以為這窗子裡真的沒有人?” “我以為如此。”歇夫的語聲,鎮靜而自然,他並不曾過於壓低他的音調,卻像在茶室裡任意談話一樣。 這時,他已從他漂亮的西裝衣袋裡,取出了他的外科醫生的用具,用悠閒的手法撬那長窗,眨眨眼,玻璃已被劃碎,窗閂已被撥開,他的技術簡直跟貪官們的撈錢,交際花的飛眼風,一樣嫻熟而可愛! 他把那兩扇落地長窗輕輕推開一道縫,挨進身子去,伸手揭開了白色的窗簾。 一面他在悠然地吹著口哨。 黃令德攜帶著一顆跳躍的心,躡足跟踪而進。 那位紅領帶的賊紳士,從他無所不備的衣袋裡,掏出了一具小型的手電筒,把雪亮的光圈,向這屋子里四面照射過去。 至少,在這片瞬之中,黃令德的一顆心,更增加了惴惴不安,他在想:萬一屋子裡有人,那將怎麼樣?但是,歇夫料想得不錯,光圈中,照見過屋子裡果然沒有人。 歇夫把電筒向四下照了一周,他回頭吩咐黃令德說: “把窗子關好,拉上了窗簾。” 黃令德默然照辦。 歇夫用電筒找到了電燈的開關器。大模大樣扭亮了燈。 這間臥室,鋪陳著一套廉價的西式器具,東西凌亂得可觀。五斗櫥上攤放著絨線球,編結針,報紙,賭博的籌碼,散亂的紙牌,與吃剩的麵包,等等。那張床,被褥亂成一堆,大概已有好多天沒有整理。夜燈几上,橫七豎八,亂堆著許多書。看來,住在這間臥室裡的一對男女,知識水準有著很大的距離。因為,在那些書籍中,有最低級的連環圖畫,也有很著名的文學書本。再看屋子裡的灰塵,可以知道這屋子的主人,生活得懶惰,不潔,與毫無規律。而且是窮得可憐! 黃令德凝視著壁間的一張照片,這是一個年輕女子的單人照片,那個女子的一雙眼睛,美得有些誘人。他在想,這可能就是錢錦清嘴裡所描繪的那顆Vega吧?他嘴裡咕嚕著說: “這樣美的一個人,為什麼把屋子弄得如此不整潔?” “只要外觀漂亮就行!”歇夫在旁插口說,“這是都市女子的特徵啊!” 說時,他重新走近了那落地長窗,在長窗的右方,安放著一座妝台。歇夫站在那裡,看著這妝台與長窗間的角度,再看看下垂與室中央的那盞電燈,他向黃令德說: “你知道方才那片黑影所以會出現於窗上的理由嗎?” 黃令德搖搖頭。 “這理由是明顯的。”歇夫說,“一個舞台演員在登場之前,他是需要照照鏡子的,你說是不是?” 黃令德還是不懂。 歇夫走向那張小方桌之前。拉開一張椅子,面對著臥室的門,坐了下來。一面,他指指對方一張椅子,讓黃令德也坐下。 黃令德在拉開椅子的時候有點遲疑。夜已這樣深,四周是這樣的沉寂,環境與他是這樣的陌生。這裡有一種異樣的空氣,使他的神經,感到刺促不寧。他弄不懂,這屋子里為什麼沒有人?萬一主人突然迴轉這屋子,那將怎麼辦?而且,他想起了方才映在窗簾上的那片龐大的黑影,多少有點不安。 但是他看看歇夫的臉,他的臉上,卻滿佈著悠閒與鎮靜,這鎮靜卻是一種可靠的保障。於是他也坐下來。 歇夫燃上了一支土耳其紙菸,仰面噴著煙圈,悠閒地問: “錢錦清為什麼不在家?” “他老早就出去了。” “有什麼事情?” “大概他又接到了他GF的一封信,靈魂先飛出去,以後,身子也跟著出去了。”黃令德笑笑說。 “一個有深度憂鬱感的人,就不宜結交GF。”歇夫微微搖頭。 “我弄不懂為什麼青年人老愛玩火?” “因為青年人的本身就是火。” “照你這樣說,你也不能例外嗎?” 黃令德微笑不語,心裡在說:“老傢伙,想想你自己吧,難道你能例外嗎?” 歇夫猛抽了幾口煙,思索了一下而後問: “你方才說,在那片黑影出現之後,並沒有看到這屋子裡有人外出,是不是?” 黃令德點點頭。 “據我猜想,你所看見的那片黑影,他是從後門裡溜出去的,所以你看不見。”歇夫喃喃地這樣說,一面他吩咐,“現在你把電燈關起來。” 黃令德依照命令關了燈,重新摸索到原位子上坐下來。 整個屋子重新裝進了一個不透氣的黑布袋子裡。 黑暗中,只有歇夫煙頭的星火,一閃一爍,像秋季的陰鬱的夜晚,長空只有那顆唯一的金星在閃耀。黃令德從這一星的火光裡,望望對面那張沉著的臉,他忍不住問: “歇夫,我們坐在這裡預備怎麼樣?” “等那白熊回來。” “那白熊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白熊就是白熊呀。” “我們等它回來做什麼?”黃令德問不出所以然,他只能變換了問題的路線。 “等它回來嗎?”對方的火星一閃,一個玩笑的聲音在黑暗裡說:“我們在這社會上曾遇到過許多人,大半都是人面獸心;現在,我們等待著一隻獸,可能這只獸,倒是獸面人心。我們等它回來,不妨跟它談談。” 黃令德想,談談,談些什麼?談北極的風景嗎?談冰淇淋的製法嗎?想的時候他問: “歇夫,現在什麼時候了?” “一點三十五分。”歇夫彎了彎臂膀,看看他的夜光錶。 “我們將在這裡,等待多久呢?” “我不知道。” “我們不至於獵取天鵝吧?” “大概不會。” 歇夫回答得很簡單,他似乎不願意多說話,於是黃令德也不再開口。黑暗中,歇夫的紙菸,一支連上一支,煙頭上的火星,一閃而又一閃,閃爍的火光中,映出他的臉,像一座青銅的雕像,肌肉絲毫不動。他是一個狎習黑暗的人,假使黑暗是水,而他就是一條魚。可是黃令德卻不能像他一樣的鎮靜。他覺得,這屋子裡的黑色的空氣,呼吸進肺部,好像鉛塊一樣的沉重! 他不知道他在這間屋子裡到底已經枯坐了多麼久。 他屢次想要站起來,逃出這個深染黑色的牢籠。 有一次,他輕輕咳嗽一聲,剛想開口說話,突然對方的一隻手,從黑暗裡伸過來,輕輕碰著他,輕輕警戒他說: “不要響!聽!” 窗外有一隻狗在拼命地狂吠。這淒厲的吠聲,攻破了深夜的幽靜,使人毛髮悚然! 天,似乎已在起風,路邊的樹葉在簌簌作響。那落地長窗的玻璃,因為已被劃破了一塊,白窗簾似乎在黑夜裡輕輕飄曳,微風拂過臉上,有一種冰冷的感覺! 他用心地聽,除了風聲,犬吠,他沒有聽到其他什麼可異的聲音。 但是,他知道歇夫的聽覺是特別靈敏的,說得誇張些,有時候,他簡直會聽到一里路外的蚊子叫。他這樣警戒著他,他一定已經聽到了什麼東西了。 於是他再凝神地細聽。 不錯,他聽出來了。這聲音是在樓下的後門口,好像有一個人,輕輕開了後門,輕輕走了進來,而又輕輕關了門。接著,他聽到樓梯上,有一種柔軟而沉重的腳步聲,在走上樓來,那樓梯的木板,咯吱咯吱在發響! 黃令德絕對不是迷信怪異的人,但是,在這一剎那間,大概是由於心理上所引起的幻覺吧?他聽出這軟而沉重的腳聲,並不像是人類的腳聲,於是,他立刻想起了博物院中灌木叢邊所留下的蹠形的腳印。 他的肺葉禁不住又煽動起來! 他輕輕地伸手,碰碰歇夫擱在桌子上的一隻手。歇夫默然不發一聲,但是他把他的紙菸弄熄了。 這時,那腳聲已經上了樓,好像停下在這臥室的門外。 只聽那鎖孔中,有柄鑰匙在塞進來,門球在旋轉。 一會兒室門已被推開,室內有些新鮮的空氣在流動,那腳聲已經走進了這臥室。那東西的舉動,似乎特別小心,腳聲還是那樣柔軟而沉重! 黃令德忍住了呼吸,努力向黑暗中凝視,他一點也看不到什麼。他努力地聽,他聽出這東西已走近了他的身邊,連那咻咻然的氣息,也可以清楚地聽到! 黃令德幾乎要從椅子上跳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只聽得電燈的開關器輕輕地一響。 滿室立刻通明。 有一個人發怔地直立在電燈光裡。 那人是一個瘦長的個子,面色很憔悴,一雙疲乏而失神的眼珠,顯示他的神經很不健全。他身上穿著一件破舊的西裝襯衫,沒有系上領帶,手裡挽著個很大的黑布包,這黑布包並不曾包裹嚴密,有些白色毛茸茸的東西,露出在外面。 那人萬萬意想不到,在這深夜的時間,會有兩個素不相識的人,悄然端坐在他這漆黑的屋子裡,在第一秒鐘中,他怔視著這兩位不速之客,眼珠幾乎要從眼眶中跳躍出來! 室內頓時佈滿了一片沉寂的緊張! 照理說,這兩個人的行動,很像是兩個賊,但這兩個人的儀表,卻又像是兩位體面的紳士。在眼前的社會上,賊與紳士之間,一向就很難分別;甚至有時,賊與紳士竟是一體的兩面。因之,他把驚愕的視線,粘住在這兩套華貴的西裝上,有點不知所措。 歇夫把已弄熄的半支煙,重新燃上火,掛在嘴角邊,懶洋洋地說: “餵!朋友!你辛苦了!” 那人把惶惑的視線,從歇夫臉上,滑到黃令德的臉上,又從黃令德臉上,滑回歇夫臉上,他努力遏止著怒氣說: “你們為什麼三更半夜闖到這裡來?” “你又為什麼三更半夜溜到外邊去?”歇夫仿效著他的聲調。 “你是什麼人?”那人咆哮地說。 “我是夜游神!”歇夫把紙菸指指黃令德。 “而這個人,卻是夜游神的侍者。” “夜游神?”那人只顧眨眼。 “有一個紅領帶的夜游神,專門考察這都市中的善惡的,朋友,你聽到過沒有?”歇夫指指他胸前的商標。 “今晚我跟我的侍者,在秋雲裡散步。不料這都市裡的秋雲跟人情一樣薄,我們一失足,從雲裡漏下來,跌進了你的屋子,真是非常抱歉!” 那人雖然聽不懂歇夫這種離離奇奇的話,但是,他一向知道那條領帶,他曾聽到過許多關於那條領帶的傳說。他萬萬意想不到,這位神秘人物今夜竟會突然光顧到他的屋子裡來。他忍不住睜大了駭異的眼而囁嚅地說: “先生,你,你,你是……” “不錯,我,我,我是……”歇夫向他學舌,一面溫和地說,“放下你的包,坐下來,我們談談,行不行?” 那人遲疑了一下,把布包拋在床上,他頹然在床沿上坐了下來,用手背擦著額上的汗。歇夫說: “朋友,今天很得利吧?” “先生,我,我不懂你的話。” “噢,不懂,”歇夫噴了一口煙,他向那個黑色的布包呶呶嘴,“朋友,這布包裡是什麼?是不是你的道具?” 那人低倒了頭,有一抹羞澀的紅,浮上了他憔悴的臉。歇夫繼續說: “今晚,你不是帶了你的道具,在外邊演戲嗎?演戲是有酬報的,是不是?” “先生,我不懂你的話!”那人猛然抬頭,帶著一種反抗的聲音說。 “不懂,很好,我可以供給你一張說明書。”歇夫把眼光掠到了黃令德的臉上說:“若干天前,本市盛傳著博物院裡那隻白熊妖怪的野話,這野話,被渲染得非常神奇。而這位先生,卻是一個善於投機的人,於是因這野話,引起了他的偉大的煙士披裡純。” 那人的臉,漲得更紅,他重新低倒了頭,黃令德在一旁用心地聽。歇夫繼續說: “他設計了一些道具——這道具大概就在這個黑色的布包之內——於是他的精彩的戲劇,就開始上演。目的何在呢?據我猜想,那不外乎是為了掠奪吧?” “先生,你完全弄錯了。”那人倔強地站起來說。 “朋友,靜一些,有話,我們可以慢慢地談。”歇夫微笑,向他揮揮手,“你不承認你演戲的目的是為掠奪?其實,掠奪有什麼可恥呢?在這個可愛的世界上,掠奪是件最光榮的事!況且,你我還是同道,你又何必遮遮掩掩!” “但你總不能強迫我承認我所不曾做過的事!”那人怒聲說。 “那麼,你不承認你曾變過白熊的戲法嗎?” “我,我承認,我曾扮過這白熊。” “最近,你常常在深夜里外出?” “那隻有一次。” “這一次你曾到過一百二十四號的附近。” “是的,我承認。” “你曾嚇到過一個人。” “是的,我承認。” “你嚇到了這個人,劫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值錢的東西。” “沒有這回事!”那人暴聲抗辯。歇夫覺得他的話,不像是假話,於是點點頭說: “沒有這回事,那很好。但今晚,你又扮這白熊做什麼?” 那人低頭不語,歇夫譏笑地說:“是不是在荒野裡參加化裝跳舞?” “我承認我又到過一百二十四號的附近去。”那人遏止著他的怒氣說。 “你的目的不為掠奪,而你常常到這一百二十四號附近去,那又是為了什麼?” “我有另外的目的。” “我能聽聽你的故事嗎?” 那人似乎一百二十個不願意回答問句,但是,他受不住歇夫那種目光的威脅,他無可奈何地說: “你能代我保守秘密嗎?” “憑這個做保證。”歇夫指指自己的領帶,他點上了一支紙菸,一面,他也遞給了那人一支煙,並為他燃上了火。在這片瞬之間,那人的激動的神情,似乎已經平靜了一些。於是歇夫閒閒地發問: “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曹秉及。”那人徐徐抬起眼瞼而又立刻垂下了眼瞼,輕輕地回答。 “過去你曾做過什麼事?” “我是一個低能的失業者。”他吸了一口煙,似乎故意躲避著這問句。歇夫點點頭說: “很好,失業者是最富於幻想的人。那麼,請把你的故事說下去。” 那人伸手撫著頭,痛苦地說:“我這樣裝神弄鬼,而完全為了阿蘭。” “阿蘭?” “那是我的妻子。” 那人說到這裡,旁聽者的黃令德,立刻把目光飄到了世間那張美得誘人的相片上,他在想,這個阿蘭,大概就是錢錦清所說起的那顆美麗的Vega,於是他再用心地聽下去,只聽那人憂鬱而且痛苦地說: “阿蘭是個非常幽靜的女子,我們結婚還不過一年。這一年中,我們一直過著安靜美麗的日子。但是最近有一陣可怕的旋風,吹進了我們的小家庭,把過去的和平的日子,完全吹散了。她變得非常好賭,她跟以前完全換了一個人!” “啊,我明白了,”歇夫在紙菸霧中望著那張憔悴的臉。 “她的賭博的地方,就在這個一百二十四號裡,是不是?” 那人痛苦地點點頭說:“不久以前,她不過在家裡賭,而現在,她卻賭到了那個可怕的魔窟裡去。在以前,她不過是在白天裡賭,而現在,她卻常常賭到深夜,甚至是整夜!” “難道你不能勸告勸告她?” “那要她肯接受才好!” “除了勸告之外,難道你不能用別的方法,儆戒她一下?” “我不能,我不能!”那人的兩道眉毛幾乎在他那張憔悴而憂鬱的臉上打成了一個結,他嘆息著說,“因為,我們的感情,已接近了破裂的邊際。” 黃令德在一旁想,可憐的人,真是一個懦夫。想的時候他聽那人接下去說: “而且,說起來,理由還是她的。” “一個女人,在賭窟裡整夜的賭,她還有什麼理由?” “起先,她原是一片好意。”那人用力抽了一口,在紙菸的煙霧中皺著眉說,“她因為我失業,想從賭博裡,代我找出一條生路來。” “你的太太真偉大,”歇夫笑起來說,“從賭博裡去找生路,這是希特勒式的主張哩!” “先生,你不要笑。”那人懺悔說,“她是一個善良的女子,不過年紀太輕,意志不堅,容易受到誘惑。而且,事情原是我自己不好,起先她在家裡賭著玩,她曾贏過一點錢,這對於我失業中的生活,似乎不無小補,於是,我不但在精神上鼓勵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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