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俠盜魯平奇案

第2章 烏鴉之畫

俠盜魯平奇案 孙了红 23298 2018-03-15
走下了若干級寬闊的石梯,迎面,有兩帶礬石面的櫃檯,四周環繞過來,圍成兩個小小的長方形的部分。這是××公司地下室中的飲食部。 在櫃檯裡面,備有一些簡單的茶點,與幾種冷熱的飲料,供給顧客們的需求。這裡的侍應者,都是年青的女性,她們有著鮮紅刺眼的櫻唇,有著上過電刑的秀發,也有著纖細的腰肢與纖細的眉毛。她們的每一支線條,都充分顯示都市女性的特有情調。 由於某種條件的限制,她們的年齡,都在十七八歲之間。內中有幾個,似乎還沒有到達成熟的年歲;而她們卻藉著人工的輔助,努力裝點出了成熟的姿態——這像樹頭的鮮果,原還沒有透露天然的紅艷,而它們亟於使用一種人造的顏料,塗抹上了鮮明可見的色彩。 在櫃子外邊,四周安放著若干獨角的圓凳,這是給顧客們的座位。在這裡,你可以隨意飽餐美食,並隨意飽餐“秀色”。 ——這是一個中等階級的小小享受的所在。

這時候,大約還沒有到上市的時候。右手的櫃前,只有寥寥三五個顧客點綴著“市面”,而左側的一排圓凳,卻還空虛虛的,並沒有一個人。 生意既很寥落,那些姑娘們,不免感到無聊。她們原是很活躍的一群,於是,在無事之中,不免找些事來做做;無話之中,不免尋些話來說說;甚至,在無風無浪的平靜的海面,她們曾扇動出些意外的風波來,大家騷擾一下。 “餵!你看,那個人的面龐熟得很。”一個穿淡紅絨線背心的姑娘,操著廣東式的國語這樣說。她把她的熱情的眼色,從自己這邊的櫃檯裡穿過去,投到了對方的櫃檯邊。 “哪一個?”問話的姑娘,穿著一件裁剪得很配身的水綠色的旗袍。她伸起塗著指甲油的纖指,撂了撂她新做過的鬢髮。

“左邊第四個——穿西裝的一個。”第一個姑娘輕聲地回答。 “你認識他嗎?”第二個姑娘閃動著她的長睫毛。 “不是認識,我說他的面貌,很像一個外國明星。” “她的側坐著的姿勢——手插在褲袋裡——有點像'勞勃脫楊',是不是?” “不,我是說他的面貌。”第一個姑娘立刻加以糾正。她把一個食指,搔搔她的太陽穴,思索地說:“哎!這人像誰呀?哦,想到了。他像喬治賴甫德,哎,不對。我說錯了,他像貝錫賴斯朋。” 這一位穿淡紅背心的姑娘,似乎天生成一枚百靈鳥那樣的舌子。她不等那個穿水綠旗袍的同伴開口,立刻,她又自動地附加著說:“《金殿喋血記》,你看過沒有?賴斯朋主演的一張歷史片,麗都戲院新映過,我和小顧一同去看的;我們看的是樓廳。”

“哦,不錯,說穿了真有點像貝錫賴斯朋;尤其是他側面的面影。”水綠旗袍的姑娘,輕輕拍著手,她把談話拉回到正題。再向對方斜睨了一下,她又著意地反問:“你猜,這人的年齡,有幾歲了?” “至多,二十八歲,依我猜。”穿紅背心的姑娘,把視線從對方的側影上收回,很有把握似的這麼說。 “呸!讓我向西藥部小張,替你賒瓶沃古林。好不好?” “噓!你說我眼光不准嗎?——那麼,你說吧,這人有幾歲呢?” “至少四十六歲。你再仔細點看,他的額上的電車路,已經有那麼深,差不多是Old Man了!還只二十八歲嗎?”水綠旗袍的姑娘,立刻提出了抗議。她又補充她的意見:“無論如何,抽壯丁,一定不會輪到他了。”

這位姑娘說到抽壯丁,她覺得她自己的話,說得相當風趣。於是她顫動著她的肩,格格地笑起來,笑得非常嫵媚。 “沃古林眼藥水,讓你自己去買吧!這人會有四十六歲嗎?你在發痴了!我說頂多再加上二歲——三十歲。”紅背心姑娘不甘示弱。 “就算再減兩歲吧,至少他有四十四歲了。”綠衣姑娘也不甘退讓。 “最最多,三十二歲!” “最最少,四十二歲!” 為了這樣一件絕不相干的小事,累了兩位天真的姑娘展開了微妙的爭執;她們爭得非常熱烈,看樣子,簡直和一個戰時內閣中的辯論,具有同等的嚴重性。雖然她們的語聲,都是那樣低低的。 “依我看,沃古林藥水要買兩瓶才好。一個人的年歲,會有十多歲的參差嗎?”在這小組會的議席上,這時忽又增添了後來的一席。只見第三位姑娘,參加進來說:“你們這兩個傻子,一個猜得那麼多,一個又猜得那麼少,讓我來裁判吧,規規矩矩說,這一個人,大約是三十五六歲。”

這第三位姑娘正從計算機邊緩緩走過來,提出了上面那樣的折中的意見——她是一個身材苗條的姑娘,衣飾較為樸素,穿著一件藍士林布的旗袍,有一支短鉛筆,夾在她的白嫩的耳朵上。原來,她對對方這個賴斯朋的幻影,也已有了兩分鐘的注意,因之,這時她以外交家的圓滑的姿態,出現於她的同伴之前,自認為是一個仲裁者。 那個穿淡紅背心的姑娘,似乎具有一種執拗的性情。她旋轉頭來向這突然插口的第三者輕輕掠了一眼,立刻,她把頭頸一扭,堅持地說:“我一定說這人最多只有三十歲。要不要打一下賭?” “打賭?噓!你不會贏!”第三個姑娘撇撇嘴。 “要你這樣幫他,硬要替他隱瞞年齡,是不是你已看中了他。”綠衣姑娘一面說,一面看到數米之外,有一個掛徽章的“監督”者正把視線投向她們這一角。於是她輕輕地,含笑向她的同伴投擲一個手榴彈,卻旋轉頭去,準備結束她的戰爭。

“就算我看中了這一個人,你預備怎麼樣?”第一位姑娘,勇敢而老辣地抵抗著。 “牙牙崽,嘸怕醜!”綠衣姑娘伸出一枚食指,回過頭來羞羞自己的粉臉,說了一句似是而非的生澀的廣東話。 那個穿藍衣服的第三者,聽到了第一位姑娘的勇敢自承,她把她的艷紅如玫瑰的腮,鼓成了一個圓圓的魚泡的樣子;她又取下她耳朵上的鉛筆,在這魚泡上面刺了一下,噗哧一聲,魚泡洩掉了氣,連著,她把櫻唇湊近第一位姑娘面龐,悄悄然說道。 “鄧祿普!” 說完,她和那個綠衣姑娘,大家一陣倩笑,慌忙扭轉身子,躲到了別處去。 這一小隊袖珍形的戰士,把她們粉紅的機關槍,放射得這樣熱烈。可是,側坐在對方櫃檯邊的那個貝錫賴斯朋的幻影,他的腦後,卻並沒有添裝一副視的器官,因之,他竟全不知道,他已遇到了一種意外的幸運;竟被那些熱情的姑娘們,把他當作了談話的對象——這是很可惜的!假使他能聽到她們那番滑膩膩的談話,也許,以後他在夜深人靜的寂寞的環境中,將會使他獲得一種留蘭香味的回憶。

的確的,對方這一個被談論的人,令人一望之間,會留下一種特異的印象。大體說來,他是一個愛好修飾的人。一頭波浪式的頭髮,似乎曾破費了不少的司丹康,遺憾的是,他這漂亮的頭髮,已並不是純粹的烏黑。 ——那個綠衣姑娘的觀察,確乎具有相當的準確性——腳上那雙黃色紋皮鞋,好像也曾犧牲過一些小小的時間,否則,決不會擦得那樣的亮。他身上穿的,是一套米色而有紅色細方格的西裝,質料相當高貴。裡面一件乳白色的筆挺的綢襯衫,配上一隻深紅色的領帶,這和那些姑娘們的嘴唇,一樣的鮮明而耀眼。此外,在他襟邊的小袋裡,鑽出了花花綠綠的小綢帕的衣角,還附加著一支藍寶石的Paker墨水筆,由此種種,卻使這人身上,處處在播散著一種很濃厚的“上海浪子”的氣息。 ——總之,很顯然的,他是一個熱忱而優秀的“洋貨推銷員”!

這位洋貨推銷專家的身前,放著一瓶綠寶橘汁。一枚細長的蠟紙管,插在瓶口的紙片中。此人側著身子,坐在這礬石面櫃檯之前,費掉了二十分鐘以上的時間,好像並不曾把瓶子裡的黃色液體,吸去十個西西以上。常言說:“醉翁之意不在酒”,此君之意,似乎也不在橘汁。他屢屢抬起他的冷靜而銳利的視線,在流盼著迎面石梯上的熙攘的群眾,似乎有所期待。 石梯上的來賓,愈弄愈多了。去了一群,又來了一群。肩膀與肩膀,足趾與足跟,不時發生不可免的摩擦,在這熙往攘來的群眾中,如果你能細細觀察,無疑地,你會看到一件很顯著的事情:那些大夥兒的來賓,幾乎有百分之八十以上,他們都是空手而來,又都是空手而去——雖然這地方,標明廉價商場的字樣,可是,那些不知足的傢伙,還在聲聲嘆息,嫌著貨價的駭人!

這是一種嚴重的伏流,早已深深潛入了這麻木不仁的大都市;這分明是說,那大夥兒久慣享受的驕子,至此,也已漸漸踏進了無法享受的階段。 這一個紅領帶的傢伙,似乎具有一種很冷靜的觀察力。這時候,他冷眼觀察著當前那些擾攘的群眾,正自發為一種無聲的感喟。一會兒,迎面的梯子上,似乎有些東西,已吸住了他的視線。 在石梯上,有一個人,正用著一種鴨子式的步伐,在蹣跚地走上來。這人具有一個矮而結實的身軀。一張橘皮式的紫臉,兩頰每一個毛孔,都有大號針孔那麼大。唇間,留著一撮滑稽的短髭。遠看,在圓而扁的鼻子下,好像塗著一朵墨。此人穿著一套灰色的西裝,品質相當高貴;可是,附屬在他肥矮的身體上,卻有一種臃腫難看的姿態。

跨下石梯,最先和眼瞼接觸的,便是那個飲食部,因之,他並不需要精細的尋覓,他正發現了他所要找的目標。 當在一眼看到那個紅領帶的傢伙時,他立刻拉直了他的沙啞的嗓子,歡然地喊: “哈羅!首——” 在已喊出的“首”字之下,當然另外還有一個什麼字。可是,他只喊出了一半,他望望四周的群眾,省悟似的縮住了。 紅領帶的傢伙等這矮子走近,舉起一種含有幽默性的眼光,譴責似的向他說:“請注意,今天我姓石,單名一個冰字。” 他的語聲很冷峭,說時,伸指彈著那隻盛橘汁的瓶子。他補充道:“就是冰結濂的冰。” 矮子暫不發聲,他在想:“這算是第幾號的姓名呢?好,隨便你吧!” 矮子想時,拉拉他的緊繃在腿上的褲管,他在這位“今天姓石”的傢伙的身邊坐下來,他說:“啊!——首”他立刻改口:“啊密司脫——” “——石!”紅領帶的傢伙接口。他向這個矮子打趣似的說,“孟興,你的記性很好!我姓石,你可以姓木!” 矮子忸怩地笑笑,他問:“密司脫石,我沒有到得太遲嗎?” “我等了半點鐘,”石伸手看看他的脈窠裡的浪琴手錶說:“你的事情,打聽出來沒有?” 這時,櫃內有一個身材纖小的圓臉的姑娘,走近這矮子的面前,她把手裡的鉛筆尖,在石櫃面上輕敲了幾下,代表了“你要什麼?”的問句。 “哎!我還沒有吃過午飯,真的,肚子有些餓了。有什麼可吃的東西呢?”這名喚孟興的矮子,掀掀他的高挺起的肚子。他抬眼看到櫃角上的一口玻璃小櫥,櫥裡陳列著些點心的樣品。他說:“好!就是三明治——紅腸三明治。先來細(四)客。——我的話,你識得嘸識得?” 他似乎知道對面的這個圓臉姑娘,是一個南國佳人,因此,特地賣弄著他的南國鄉談,生硬地,附加了後面不必要的兩句。一面,他又回頭向石冰說:“你問姚樸庭的事嗎?” “那個淡藍色的信封裡,裝著何種性質的秘密文件呢?”紅領帶的石冰,取出煙盒,把一支土耳其紙菸,在櫃上舂了幾下。 “完全打聽出來了!”矮子驕傲似的說。 (廣東人做事,非常守規則。)這時,有四個小碟子,累贅地被推到了這矮子的身前,矮子的餓眼,射到那些薄薄的麵包片上。他改用了一種鳥鳴似的福建鄉談說:“那個藍信封裡,有三封很長的情書,一張贍養據;這是一位在野而有勢力的大政客,寫給一個舞女的。” “政客?誰?”石冰握著他的精美的Ronson打火機暫時停止了他的打火的動作。他也改用鳥語似的聲音。一面,他把那個紙管,蘸著瓶裡的橘汁,在櫃面上寫了一個字問道,“是他嗎?” “正是咧,你真是聰明!”孟興正把麵包,整塊地送進嘴裡,含糊地回答。 “如果這些情書與憑據,披露出來,會有什麼影響呢?” “影響很大吧?你知道的:我們這位大政客,他在表面上,出名是個生活嚴肅的人,他怕他的面具,會被這件事情所扯碎,這是一種顧忌。再則,近來他的政敵,對他攻擊得相當厲害,那些情書一旦披露,很有影響他以後政治生命的可能。所以他很著急咧。” “這位政客先生,知道不知道他的那些精彩作品,是在那個姚樸庭的手裡呢?”石冰把土耳其的紙菸燃上火。 “知道的。他曾遣人示意姚樸庭,願意出一注重價,收回那個淡藍信封中的全部文件。”矮子嘴里大嚼,他的滑稽的短髭,起落得很忙。 “那麼,姚樸庭有什麼表示呢?” “他把那些名貴的信件,當作奇貨那樣囤積了起來,他正預備大大看漲一下,照目前的市價,還不肯脫手哩。” 紅領帶的石冰,把身前那瓶未喝完的橘汁推得遠一些。他噴掉一口煙,又問: “那位姚樸庭先生,又是一位何等樣的人物呢?” 矮子孟興,正把滿嘴的東西吞嚥了下去,很奇怪地看了石冰一眼道:“咦!這樣大名鼎鼎的人物,首領,你會不知道嗎?” 石冰閃著他的敏銳的眼光,看看周遭那些嘈雜的人們,他向他這“好記憶”的同伴,眨了一個恬靜的白眼。矮子微微一紅臉,急忙抑低著他的沙啞的聲氣說: “那位姚樸庭先生,人家順著他的字音,稱他為'搖不停',從搖不停三個字上,引申起來,替他取了一個新奇的綽號,叫作'擺不平'。擺不平三字的意義,就是說:必須要用整疊的鈔票,把他填塞起來,方始能夠填平——據他自己告訴人家:他的職業是律師;其實,他的不固定的收入,大半是從'填平'方面得來的。” “不平,平,這很有趣!”石冰噴著煙,喃喃這樣說。 “啊!不平遇到平,這該大大倒運了!”矮子這樣暗想。 石冰又說:“我明白了。他是一個業餘的敲詐家,是不是?” “對!”矮子點點頭。 這時,這位沙喉嚨的先生,像老虎吃蝴蝶似的,早已吞啖完了他的四客三明治。他想繼續再要一點,但,他偷眼望望當前那些腰肢纖細的姑娘,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於是,撩了一下肚子,忍住了。 左右兩邊,圓凳上的人們漸漸加多。櫃檯裡的那些姑娘,不時把俏眼射著這紅領帶的傢伙,似乎在說:怎麼還不走?石冰站起來,把兩張紙幣,拋在櫃面上,付掉了賬。他抽身離開了這櫃檯。矮子看看那瓶未喝完的橘汁,摸摸短髭隨在他的身後。 他們在這地下層的廉價商場裡,擠在那些缺少購買力的顧客之中,兜著無目的的圈子。石冰一邊走一邊向這矮子問: “那位姚老夫子,他把這些信件,抓在手裡,預備怎麼樣呢?” “他曾向那個政客,討過價錢——那簡直是一個無法負擔的嚇人的高價!一面,他又揚言,如果在最短時期,再不取贖,他準備把那幾封信,送進字紙簍,不再換一個錢——你看,他是多麼好說話啊!” 石冰冷然接口道:“這就是說,再不贖取,他就要把這些信件披露了,是不是?” 矮子點點頭說:“正是,在過去,他也曾把這種立可兌現的支票,在他主顧面前,輕輕扯碎過的——這是他的一貫政策咧。” 他們緩緩走著,一個小小的圈子兜過來了。走到原來的地方——石梯之下——石冰發現左方的櫃檯裡,有幾位姑娘,正把一種很難描摹的眼色,向他身上投擲過來,一面,還在竊竊私語。 石冰忽然站住步子,故意流露一種垂涎似的眼色,高聲地說: “餵!孟興,我的心熱得慌,我要喝點冷飲,涼涼我的髒腑。”一邊說,一邊又在這左邊的櫃檯前,徑自坐了下來。 孟興覺得有點驚異,但他也感到很高興,當他把他的肥矮的身軀,再度放上圓凳時,他立刻喊著: “細客三明治,細客。” “綠寶橘汁。”石冰應聲而說。他的眼光,恰巧射在一件淡紅絨線的背心上。 有三張粉臉,迅即抹上了驚奇的倩笑——因為她們明明看見,這紅領帶的傢伙,即刻在對面,曾把大半瓶的綠寶,留著不曾喝完。 那個穿淡紅背心的姑娘,回身取著橘汁時,另一個身材苗條的姑娘,把鉛筆尖,在她腰里輕輕點了一下,輕輕地說:“餵!阿珍,你的貝錫賴斯朋,走過來了。真的!他對於你,很有意思咧!” “啐!”一個纖小的身子,嬌柔地一扭。 四客三明治,湊近了那撮髭。 一瓶綠寶,又放到了那條紅領帶之前。 三個姑娘,閃向櫃內的另一隅,在嘁嘁喳喳大談,三雙俏眼,雨點似的輪流向櫃外飄送過來。 石冰不時把一種熱情的視線,答謝著那些姑娘的“盛意”,一面,自管自向孟興發問: “那位大政治家,有什麼對策,應付那個姚樸庭呢?” “他預備向姚樸庭,酌量加些價,再不肯,那隻有出於劫奪的一法了。——當然,他是決不肯讓這些信件,輕易披露的!”矮子努力進行第二度的“工作”一面仍用福建口音沙啞地說。 他又繼續說道:“眼前,姚樸庭把那個藍信封,藏放在一座法國貨的新式保險箱裡,他以為這是萬無一失了。” “以上許多情形,你是從哪裡探聽來的?可靠不可靠?” “可靠之至!”矮子拈著半條紅腸,傲然地說:“新近,我和姚樸庭的一個心腹男僕人認了鄉親。我借給了他三百塊錢。此外,我又和對方那位政客的車夫新訂了一個家譜——他是一個酒鬼;我送了他四瓶汾灑,加上幾聽罐頭牛肉。——他的女人稱我為矮伯伯,還說我是天下第一個好人!因之……” 石冰笑笑,接口說:“這是罐頭牛肉的特別功效,你倒很花一些本錢哩。” “花掉一些小本錢,換到那麼多的情報。那也不壞了。” 石冰猛吸了一口土耳煙,讚美道:“不壞不壞!” 矮子以驚人的速率,吞完了第八客的三明治,他一眼望到石冰身前的橘汁,還是原封未動,於是他把那隻玻璃瓶,很斯文地移到了他自己的身前。 櫃以內,播送出一陣混合的輕倩的笑聲。 石冰眼看這矮子,以一種龍取水的姿態,猛吸著那瓶裡的黃色的流液。他又問: “沒有別的消息了嗎?” “還有還有!多著咧!”矮子暫時吐出了他的紙管他說: “前天呢,不知道還是更前天?姚樸庭突然接到了一封信,於是,他又騷擾了起來。” “一封信?誰寄的?” “你!”矮子暗想:請你不要假痴假呆吧! “他知道那封信,是我寄給他的嗎?” “為什麼不知道?他的眼光,精細得很咧。” “他接到了我的信,有什麼表示?” “他恐慌得了不得!——”矮子軒軒眉,輕鄙地說,“真的!法國貨的保險箱,有什麼用,哪怕德國貨咧!” “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輕易!” “必要的話,我們只要玩玩那些二炭氧火鑽或是硝酸甘油的老把戲,那也很夠了,你說是不是?”矮子擠擠眼扮了一個鬼臉,“所以,他自己也知道,那口法國保險箱,在你的眼光裡,是決不會有馬其諾防線那樣可憐的價值的!因此,他不得不重新動動他的腦筋了。” “如果他真這樣想,那太重視我了。”石冰笑笑說。 矮子又把那支細管,送進他的闊嘴;在一種殼殼聲中,吸進了瓶內最後一滴液體。石冰向他看看,立刻伸起一隻食指,屈作了一個鉤形,向櫃內的姑娘們彎了幾彎,做成一種召喚的姿勢。 那個站在最遠的紅背心的姑娘,搶先走了過來。石冰伸直他的食指說: “再來一瓶。” 一瓶冷而黃的流液,隨著一張熱而紅的面孔,一同送到這位賴斯朋的幻影之前,石冰把這橘汁,輕輕推到了矮子的短髭之下。 矮子望望他這同伴,他把空瓶推開些。他第二度又斯文地,抓著了這滿的一瓶。 他緩緩地說:“昨天,我遇到一個奇怪的經歷。” “說下去。” “就在昨天傍晚,我的那位新認的鄉親——姚樸庭的貼身男僕——他偷偷給了我一個電話,他主人已把那隻藍色的大信封,從保險箱裡拿出來藏在身畔。看樣子,好像預備要出去了。” “哦!”石冰現出了很注意的樣子。 “我的那位鄉親,曾經告訴我:姚樸庭在中國銀行靜安寺路的分行里,租有一口保管箱,因此我想:那傢伙一定是要把這信封,送進保管庫中去了。——果真如此,這使我們的下文,比較又要麻煩一點了。你說是不是?” 石冰彈掉一點紙菸灰,點點頭。 “所以,我一得這個消息,立刻趕到三杏別墅去。”矮子吮咂了一下那支細管,然後這樣說。 “三杏別墅?” “這是姚樸庭最近居住的所在。他為養病,新買了這所屋子,地點是在盡豐路的盡頭。至於你的信,卻是從書宅里面轉去的。” “哦!說下去吧。” “我只費掉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已趕到了三杏別墅的門口。那裡有一帶高高的圍牆,馬路對面,一座新添的自警亭,斜對著這圍牆的鐵門。藉著這小小的木亭,正好暫時做了我的掩蔽物。” “哦!”石冰弄熄了他的煙蒂,很著意地傾聽。 “不多一會兒,果然,我從自警亭的直角形的玻璃裡,望見這傢伙從鐵門裡走了出來。他的態度非常悠閒,裝得像無事一樣。在門外,他忽皺皺眉站定了步子。他像不甚放心似的,按了按他的西裝大衣的衣袋。連著,他從大衣袋裡,摸出那個藍色的大信封,看了一看,再把它塞向大衣袋裡。然後他緩緩舉步,向大西路那邊走去。這情形,我在玻璃裡看得很清楚,但那個傢伙,卻是一無所覺。” “他向著大西路那邊走去嗎?”石冰的眼珠閃著光華。他問:“那你怎麼樣呢?” 矮子抹抹他的滑稽的短髭,他舉著他的滯鈍的眼珠,在來往的人群之中望了一下,他眼望著櫃內那些漂亮的姑娘說: “當然,我在十碼路以外,立刻偷偷尾隨在他身後。——走了約有二十家門面,巧得很!我碰到了小毛毛——那個鐵膀子的小抖亂——我向他'拍了一個電報'告訴他有'公事',於是那小子摸摸他的'粉臂'立刻老遠跟在他的身後。” 第二隻瓶又見了瓶底。矮子咂咂嘴,把那隻被肅清的瓶子推開些。他繼續說下去: “奇怪!那傢伙沿著那條大西路,像練習台步那樣,一直大搖大擺走了下去。——你知道的,那地方是越弄越冷靜了。那時候,天色已將近斷黑;路上簡直不見什麼行人。我當然不肯放鬆這個機會。於是,我招呼了毛毛,我們像一陣風那樣搶到他的身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好一個戈林式的姿勢!”石冰譏諷似的插口。他又問:“結果怎麼樣?” “那位擺不平先生,很容易被我們擺平。他真識相:他向毛毛的臂膀看了看,立刻,他無抵抗,無條件,而又無奈何地,把他大衣袋內的寶物——那個藍信封——雙手奉送了我們。” “這可以稱為三無主義!”石冰又冷峭地說了一句。他問:“你曾把這藍信封,拆開看看嗎?” 矮子掀掀他的扁圓的鼻子,做出了一個很奇怪的表情,忸忸地說:“拆開看過了。你——你猜猜——” 石冰忽然伸起右手;把四個指頭,在口角邊上一遮,立刻又向外一送——這是一種銀幕上面習見姿態;你能看見那些漂亮的“小生”,常常向他們的女主角,表演這種有趣的小動作,他急急攔住了矮子的話道:“好了請你不必再往下說吧!” 當石冰伸出四指,做著這種揮送的姿勢,他的眼梢,恰巧在那個紅背心的姑娘的臉上輕輕掠過。於是,他無心的動作,立刻使這位姑娘的兩靨,被抹上了一朵誤會的紅霞。 “餵!一個飛吻!”一個姑娘在輕輕地這樣說。 “電報收到了!要不要我代你簽一個字?”另外一個香脆的聲音,附加了一句。 “告訴小張,撕碎你的嘴!”這是那個被調侃的姑娘的反抗。 石冰對這櫃子裡的輕鬆活潑的短鏡頭,完全看得很清楚,他一面暗笑,一面只管向矮子說:“餵!那個信封裡,是幾頁無字天書呢?還是幾張香肥皂的廣告呢?” “可惡之至!”矮子拍了一下肥腿,怒喊起來道:“那傢伙竟敢把大半張舊申報,折疊起來撐滿了一信封!” 石冰大笑起來,幽默地說:“那張同治年間的報紙上,有些什麼新聞呢?” 矮子感到自己努力所製造的成績,由“不壞”而變成那樣的“壞”!他自覺有些難堪;他的橘皮式的臉,漲得很紅。一面,他又非常驚奇地說: “啊!首領!(他又忘卻了顧忌)你真是仙人!那封信裡不是真貨,你怎麼會知道的呢?” “還要問嗎?這是顯而易見的——”石冰笑笑,恬靜地說,“你想吧!那個擺不平的傢伙,他明知有人,要劫奪他這信封,他為什麼要把這種重要東西。隨便帶在身上呢?既已帶在身上,為什麼不藏在貼身,而要放在最外層的大衣袋裡呢?他為什麼要站在門口,把這信封取出來看呢?他外出為什麼不坐車子,而要步行呢?——像他這樣的排場,當然不會沒有自備的車子的,是不是?——最後,我要問:他為什麼要走那條冷僻的路?——況且,你會推測他,預備把這信封送進保管庫去;但是那家中國銀行的分行,並不是在那條冷靜的大西路上呀!是不是?” 石冰輕輕舉出了這一大串的理由,矮子不禁恍然大悟!他又拍了一下腿,連聲贊服地說:“啊!密斯脫——石,你真聰明,聰明極了——但是,眼前我們,應該怎麼應付呢?” 矮子這樣問時,石冰——暫時不答。這時,他見自己身旁一長排圓凳已經坐滿,而有幾個顧客,卻在找尋他們的座位。於是,他順口回答他這同伴道: “眼前,我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付掉我們的賬款,讓別個顧客吃一點。坐一會兒。” 說時,他第二度又付出了橘汁與三明治的代價。他從半臂的淺袋裡,掏出了他的打火機燃起了新的一支煙;一小串勻密的圈圈,在他的口角悠閒地漏出來。 ——當他抽身從那圓凳上站起時,他瞥見那個身材苗條的藍旗袍的姑娘,仰著臉,洋洋地在說: “二十八歲的貝錫賴斯朋要走了!唱一支何日君再來,送送他吧。” “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一種抑制著的輕切的歌聲隨之而起;這是那位綠衣姑娘的伴奏。 一陣混合的歡笑聲,輕輕從櫃內播散出來,引起了圓凳上的幾個顧客的注意。 石冰向櫃內那些熱情的姑娘們,投送了最後的留戀一眼,他偕著他這肥的矮同伴離開了這好像很可留戀的地方。他在跨上第一層的石級時,還聽得一個薄輕的聲氣,尖銳地從嘈雜的聲浪中穿出來: “噓!你們這些臭嘴的烏鴉!哇哇哇!討厭!” 矮子孟興,仍以鴨子式的步法,蹣跚地跟著石冰跨上石階,他的頭顱將近鑽出地下層時,他像想到了一件事情,略略頓住了腳步說: “啊!首領,還有兩件事情,我還沒有報告。” “兩件事嗎?我能代你說出一件來。”石冰且走且說,“那個姚樸庭,在假信件被劫之後,他已立刻報告警局,而且,他是指名被'我'搶劫的,是不是?” “啊!首領,你真有些仙氣,”孟興側轉臉來,格外驚異地說,“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你已經親自出馬打聽過了嗎?” “何必打聽?這是不難猜想而知的。”石冰聳聳肩膀說,“總之,你須知道,這是一個巧妙的計策:他既接到了我的恐嚇信,他預料著我,也許會派人守候在他的門外。因此,他特地把一個假的信封有意亮著我們的眼,準備我們劫奪——他很希望我們這樣做。” “但是——他的用意何在呢?” “他單等假信被劫之後,立刻報告警局。一面,他要使那些警探們麻煩著我,而分散我的力;一面,他又要使這信件的原主——那位政治家——把眼光移到我的身上,做成一種移禍江東之計。然後,他好找出適當的對策,應付我們兩方面。” 他頓了頓,又道:“他把一片小石投在水里,準備激起幾方面的水花來。好!這計策很不錯。” 孟興伸伸他結實而多毛的臂膀,握著一個拳頭表示他的憤慨。 石冰悠閒地問:“你說,還有第二件事?” “即刻我們那位鄉親又告訴我:今天早晨又有第二個信封出現了。”矮子皺皺眉,發出一種困惑的聲音說:“他在窗外偷看到他主人,不知從什麼地方,又拿出一個完全同式的淡藍色的大號信封來。他還看見他把一張整張的油紙,厚厚疊作四層,包在那個信封之外,另用一根麻線十字式的紮在包外。——” “啊!那個佯裝的信封,披上了一件中國式的油衣,也許,這是真貨吧?”石冰揚著手裡的紙菸,自語似的這樣說。他又著意地問:“你的那位鄉親,不曾見他主人把這東西裝進衣袋嗎?” “以後的情形,他不會看見。因為一刻鐘後,他被他的主人,差到永安公司去買沙丁魚和青蘋果,因此他沒有看到這信封的下落。”矮子又皺皺眉說:“據他料想:他主人一定是有意藉端把他差遣出去的。——因為,在這三杏別墅裡面,除了一名車夫之外,只有他這一個貼身的男僕,——那個車夫在前幾分鐘,預先已經被差了出去;如此,別墅只剩下了姚樸庭獨自一個。並且,依素常的習慣,要買公司裡的東西,總是用電話通知送貨;而這一次卻破了例。可知他主人,必是有意遣開了他們,好把這要件藏進什麼秘密的所在去。” 石冰冷笑著說:“我們這位姚先生,他真太細心啦!”矮子又緊握了一下拳頭。 石冰聳聳肩說:“你的那位鄉親,他倒很聰明;他的料想,也許是對的。”他沉吟了一下又說,“依你這樣說,那些真的信件,眼前還在三杏別墅裡?” “我以為如此!”矮子堅決地說:“我知道這老傢伙,雖然相當狡猾,但是膽子卻很小。昨天,他已嚐到我的滋味,料想暫時,他一定不敢再把他的東西公然運輸出來吧?” 石冰沉思似的點點頭。 二人一面說;一面走。他們在這許多輝煌而富有吸引力之玻璃櫥櫃之間以一種悠閒者的姿態緩緩地兜了幾個圈子。當他們將要踏出這個百貨公司的門口時,石冰忽然旋轉頭問: “餵!老孟,你的那個失敗的戰利品沒有拋去嗎?” “那個信封嗎?帶著咧。”孟興像想起了似的那樣說,“我忘卻給你看了。” 一個淡藍色的厚厚的大信封,送進了石冰的手間。 ——這信封裡裹著大半張花費了相當大的氣力而換來舊申報。 石冰看了看這封口上被剝碎的火漆印,默然把它按進了自己的衣袋。 他又不經意地,向這矮子問:“我們這位姚老夫子的家庭裡,還有些什麼人?” “一位夫人,一個姨太太,都是住在高宅里;大兒子已經娶了親分居在兩地;還有一個小兒子,在××中學讀書。”矮子像背書那樣熟稔地回答。他又附加道:“聽說,他這小兒子,卻是他的半條命。” 說話之際他們舉步跨出了這貴族化的大商場的門口。踏到南京路與西藏路的交叉口,二人倚著路口的鐵欄,又匆匆密談了幾句。最後石冰向這矮子說: “老孟,這幾天你很辛苦了,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有一家袖珍舞廳,今晚舉行通宵,還有一個黑燈舞的節目,你要不要到黑暗裡去找些刺激?” “黑燈舞,我最歡迎,可惜——”矮子抹抹他的短髭,他像忸忸似的並沒有說完。 “可惜你的夫人,嚴格管理著紅燈!是不是?”石冰笑笑。 “非常時期,交通困難。”矮子聳聳他的闊肩解嘲地說。 同日的兩小時後,太陽在東半球的辦公時間將畢。慈悲的夜之神,不忍見這大都市的種種罪惡,她在整理著廣大的暗幕,準備把一切醜態,完全遮掩起來。 斜陽影裡,有一輛流線型的蘭令跑車,在幽悄的地豐路上,悠悠然地駛過來。 哇!哇!哇!哇!哇!哇!陣陣的歸鴉,結隊在天空聒噪,它們像在譏笑著人間的擾亂,而在歌頌著它們自己的安適。 ——不錯!這是值得向都市中的一般人們驕傲一下的,你看,它們個個有著它們老營的安適的屋子,至少它們絕不需要瞻仰所謂二房東的和藹可親的面目! 因這鴉噪,引起了這乘車者的仰視,連帶地,使他望見前面五十碼外,有三株大樹,巍巍然矗起在路隅一帶高高的圍牆以內,——這是三杏別墅房前隙地上的三大株銀杏。 “三杏別墅”這一個風雅的名稱,正是由此而取的。 五十碼路一瞥而過,越過了一座新點綴的漂亮的自警亭,這跑車上的人一躍而下,他把他的車子,推上這自警亭斜對面的邊道,倚在那帶高高的圍牆之下。 ——這樣,他可以獲得對方一個三小時的義務守望員,而不愁有人會偷走他的車子。 圍牆斜對面的那個安閒的自警團員,眼看著這胸垂紅領帶的傢伙,把雙手插在褲袋裡,仰著頭,向圍牆內的那些樹枝看了一下。在向晚的涼風裡,不時是些枯黃的樹葉,從這高高的落葉喬木上面飛舞而下;有一片拂過了這人身上的一件米色上裝的肩部。 連著,這人便舉起輕捷的步子,走向那兩扇鐵門之前,伸手按下鐵門邊的電鈴。片晌,鐵門上的一扇狹小的套門輕輕開放,有一個滿面機警的年青的僕役,在這狹門裡面露出半個臉,帶著詢問的神氣。 一張名片從這西裝傢伙手內遞進了年青僕役的手,這名片上,很簡單地印著兩個仿宋字: ——霍桑—— 似乎因為紙價飛漲的關係,這紙片被切得那樣的渺小,可是這上面兩個字,卻給人們以一種非常偉大的印象,這比較這位來賓身上的華貴的服飾,具有更大的魔力。 那個年青的僕役,過去他似乎曾經聽到過一些這位大偵探的神奇事蹟的,立刻他的眼角閃著光華,而在“有什麼事?”的問句之下,非常恭敬地加上了“先生”兩個字的尊稱。 “我要拜會姚樸庭先生。”來賓以一種上海紳士式的調子,傲岸地說。 “請進來。”這年青的僕垂手讓出路來。 對面的自警團員,眼看這位上海式的紳士,被招待進了鐵門,那扇小門又輕輕關閉。 踏進鐵門,靠近左側的牆垣,是一條約有十五碼長的煤屑走道;兩旁砌著矮而參差的假山石。這煤屑走道,似乎築成了還不很久。牆下的一帶狹狹的隙地間,植有一些新植的小冬青樹和幾簇草花。牆下另一隅,置有泥鏟,竹枝掃帚,跟修樹枝的巨剪,和一架橫倒著的大竹梯。這種種,這都表示這所別墅中的新主人,正忙著在修葺他的小小的樂園。 在煤屑走道的右方,那是一片空曠的場地,地面上顯示著一種新被剷掘過的樣子。一小部分亂草,堆積在那裡,不曾完全清掃,前幾天下過大雨,被剷過的低窪部分留有許多水漬。在這空地的一角,堆置著幾疊整方的薄泥片——這是一種植有細草的泥片——準備在這不平整的空地上,鋪上一層軟綠的地衣。 這裡最觸目的,卻是空地中間的三株大銀杏,列成一個鼎足形。它們的年齡,還不算怎樣老大,可是也都有了合抱以外的粗;正中的一株,大概已超過四丈高。 這是人類添衣的季節;而在植物,卻是一個卸裝的時期,綠森林的廣大樹蔭,已脫落了好些樹葉,在樹底潮濕的地面上,四處鋪下了薄薄的一層。 哇!哇!哇!空寂的聒噪聲,引得煤屑走道上的來賓,仰射起了視線。這使他想起即刻在路上所見的一陣歸鴉,也許內中有幾頭,小家庭就建築在這裡的樹頭上;在這傍晚時節,一種歸家時的歡笑聲,不時劃破了四下靜寂的空氣。 這裡有一種都市中間少見的幽悄的景象。 走完了這曲尺形的煤屑走道,迎面,一帶屋子遮住了眼簾——這是以前一座祠堂拆改成的屋子,經過了第三度的化裝,才改成眼前這種摩登的式樣——雖僅三間半西式的小平屋,卻收拾得非常清潔而耀眼。 屋子之前,築成一帶走廊;廊下有四根髹漆的方柱。這裡陳列著幾隻鼓形的磁凳和幾盆花,令人想見夏夜坐在這里納涼,必有一種意外的舒適;尤其是養病,更是一個難得的好地方。 大偵探在這走廊之下略等,他的渺小的名片上的偉大的名字,由這年青僕人,先送進屋子。 一會兒,這位名聞全國的貴賓鄭重地被招待進了中間的一室。 當那主人帶著一臉笑容從一隻大旋椅內站起身來迎接時,在他的和藹可親的笑容之後,分明藏有一種非常的狐疑,一面在想: “唷!這位大名鼎鼎的私家大偵探,打扮得這樣漂亮!他的生意,很不錯吧!——可是他突然光降,有什麼事呢?” 主人已有五十以上的年歲,一張脂肪充盈的紅臉表示在這大動亂的時期,並不曾受到缺米或缺油的苦痛。他的兩眼充滿著慈祥之色;只是顧盼之間,帶著一些斜視,給人以一種聰明多智的印象。他的身材不很高大,卻有一種精悍的樣子,顯見他在盛年時,也是式式來得的人物。 紅領帶的大偵探,又在口頭自我介紹了一下,他接受了主人姚樸庭的客氣的招呼,坐進了一隻靠壁的軟椅裡。 僕役敬過煙茶,主人開始必要而不必要的客套。他說: “一向久慕盛名,可惜沒有瞻仰的機會。今天難得——” 大偵探似乎久已養成了一種節省時間的習慣,他不讓主人客套下去,立刻接口: “兄弟受到一個人的委託,有一件事想和先生接洽。” “有一件事要和我接洽?”主人把慈祥的眼色,斜射在這大偵探的臉上。 “我的委託人,有幾件文件,留存在姚先生處,現在他委託我和先生來談判,準備把這些文件收回去。”紅領帶的霍桑,爽脆地說明了來意。 “哦!霍先生所說的,就是,就是藏國華——藏先生的事?”主人圓圓的臉上迅速地添了一層笑意,他高興地想。 “呵!來了!畢竟忍不住了。”想時,他說: “聽說藏先生,要登台了。他很得意吧?——那很好!我準備把這些信件,還給他,當作他登台的花籃。” 這一頭慈祥的老狐狸,分明想藉這種圓滑有刺的俏皮話,騰挪出一些時間來,好準備他的適當的應付語句。 霍桑嚴肅地說:“必要的話,他可以絕對依從姚先生的條件。” 這話一出口,卻使這老傢伙,馬上感到一種困難。他吞吐地說: “那——那再好沒有。但是很抱歉——”他又改變口吻,“但是很不幸!” “我知道!”霍桑立刻以一種大偵探的應有機靈的姿態,截住了他的吞吐的語句而凝冷地說:“我知道這東西已遭了劫奪!” 老傢伙轉著眼珠,露出了不勝敬佩的樣子。他慌忙問:“那麼霍先生可知道,劫奪這信件的人是誰?” “我知道,”大偵探仍以一貫的語調回答: “又是那個討厭的渾蛋!——”說時,他指指他自己的耳朵,嫌憎地說,“那個耳朵上面掛招牌的渾蛋!是不是?” 這老狐狸聽說,臉上格外裝出了驚奇不勝的神態。其實他在暗自欣喜:他的妙計,消息居然會廣播得那樣快!他又暗暗籌度:眼前,囤貨脫手的機會已到,要不要就把實話,向這大偵探說明呢?沉思之頃,他舉目望望這大偵探手自指著的耳朵:只見他的耳輪又大,又厚,其白如玉。他想:記得中國的相書上,好像有過這樣的兩句:“耳白於面,名聞朝野”,看樣子,當前這個機警的人物,和相書上所說的話,倒有些相符的。就在這略一沉吟的瞬間,他已找到了一句騰挪的話。他把拇指一翹恭維地說: “霍先生名不虛傳,料事如見,佩服,佩服!所以,我一遭到這事,就想來找先生商量。” 霍桑向他笑笑,似乎說:“帽子很高!但是,你為什麼不在五分鐘前說出這句話呢?”想念之間,他把一種嚴冷的視線,緊射在這老狐狸的圓滑的臉上說: “有一件事很奇怪!——”他停頓一下,突然厲聲說道,“那被劫的信件並不是真的!” “什麼?”老傢伙的臉色一變,幾乎從大旋椅內跳起來!他感到自己的把戲,已被這個偵探一語道破,未免惱羞成怒;要不是還想顧全臉上慈祥商標,他幾乎就要大聲咆哮。 但是,他聽這位大偵探,又用較緩和的語氣說道:“我的意思,是說:也許,那些真的信件,是被這里屋子裡的什麼人——譬如說,傭人之類——預先掉換了去。” 這緩衝的語氣,使這老傢伙透出了一口氣。立刻,他恢復了他的鎮靜,笑著搖頭: “沒有那回事!決沒有那回事!” “然而這是事實——並且,我根據某種線索,知道那一個'深灰色'的大信封,還沒有走出這裡的門檻。——我可以和你打賭!”霍桑以大偵探的習慣的口吻堅持他的意見。 “深灰色的大信封?你去弄弄清楚再說吧!我的大偵探!”老傢伙在那旋椅裡面旋了一下,這樣輕鄙地暗想。他又譏刺似地說: “霍桑先生的意見,自然總是準確的!那麼,要不要把我的下人喊進來,切實追究一下?——我這裡,只有一個當差的和一個包車夫。” 他伸手作勢準備按那桌子上的喚人鈴,但霍桑卻阻止他說:“暫時可以不必。” 老傢伙感到這事情的局勢暫時已經弄僵,脫貨求現的交涉,當然已經無法進行,於是,他索性盡力揶揄著說:“那麼,霍先生,你要不要查查我這三間破屋子?” 他又含笑說:“如果霍先生真能在這螺絲殼裡,找到那個深灰色的大信封,那我真要像小孩看到魔術一樣時驚奇!” “只要姚先生,能寬假我一小時的時間!”大偵探挺挺腰肢,發出極有把握的語聲。 “哼!一小時?我可以允許你一百年!”老傢伙心裡暗思。一面他從旋椅內站了起來說,“不勝歡迎之至!霍先生請便。” 紅領帶的霍桑,也隨之抽身立起,從容燃上了一支自備的紙菸。 這時候薄薄的暮色,已像紗幕那樣掛了起來。這小小的屋子,被籠罩於迎面廣大的樹蔭之下,光線顯得格外晦暗。屋外,一二聲的雞鳴,依然不時劃破了幽悄的空氣。 姚樸庭順手扭亮了電燈,霍桑乘機以銳利的眼光,先向眼前的屋子裡游目四矚。 先前說過:二人談話的所在,是在三間屋子中的正中一間,這一間屋子,似乎兼帶著憩坐、會客與辦公的各種職務。這裡給人一種簡潔明淨的印象。一切的大小陳設,絕無一件多餘的東西。左右兩壁安置著四隻軟椅,與兩隻矮几。壁上,兩面各掛著一座閉邊鏡框,配著兩張西式風景畫。 ——這是一種印刷的畫國;抑是手繪品,大偵探一時卻不暇加以細察——後方窗下,陳設一張雙人大沙發。在劈對空地的前面,有六扇玻璃窗,靠窗放著一張大號的鋼質寫字台;寫字台上的東西,也是那樣單調,筆架,墨水壺之外,一隻喚人鈴,一架電話台機,與一個煙灰盤,如是而已。 總之,在這一覽無餘的屋子中,除了那張寫字台的幾個抽屜之外,簡直沒有一個可供隱藏那枚信封的地方,——然而這一頭狡猾而膽小的狐狸,他會把這重要東西隨便藏在這種明顯的所在嗎? 粗粗一望之後,這位大偵探,感到在這正中的屋子裡,已絕無一點搜尋的價值。於是,他不禁舉眼,流盼到左側的一扇門上。那扇門正開著一半,並不曾關閉。霍桑探頭進去張望了一下,他很有禮貌地回頭看著主人,似乎要取得了許可,而後再進去。 老傢伙非常識相,搶先推開了這扇門。順手就在門邊撥開了燈鈕。他回眼向這大偵探說: “那個灰色大信封,在未遭劫奪之前,就藏放在這間屋子裡,這裡有一座保險箱,霍先生你可要進來看看啊?” “很好!”大偵探悄然跟隨主人走進這左側的一室。 這裡的佈置,和中間一室,有著相同的簡潔單調的情形;左方靠壁,列有兩口紅木鑲玻璃的什景小櫥,櫥內雜列著磁、銅、木、石的小件古玩。對方有兩座書架,稀疏地,放著寥寥幾冊書。前面窗下,沒有一隻紫檀小琴桌;一小方山石,和一隻小鋼鼎是這小琴桌上的點綴品。 大偵探的銳利目光,在接觸到室中每一件東西時,他先很乖覺地,偷眼察看主人臉上的反應,然後,他再決定要不要對這件東西,加以密切的注意。 可是,他這斯文而乖覺的眼光,搜索的結果,似乎依舊並無所獲。 最後,大偵探的視線,凝冷地移射到了室隅一座並不十分高大的保險箱上——這箱子約有三十五英寸高。當然,大偵探對於新舊各式的保險箱庫,有著相當豐富的知識。他在一望之間,不須細看這箱上的牌子,就知道這是一種法國Hlequrue大銅廠的出品,箱門上裝有綜合轉鎖,在一般十九世紀的盜竊的眼光中,正是一種看著頭痛的東西! 當霍桑的眼光,有意無意地射在這箱門上時,那頭狡猾的老狐狸,居然搶先開口,他說: “以前,我把那些信,藏放在這口保險箱裡。這箱子裝有密碼暗鎖,鑰匙永遠放在我的腦殼裡。霍先生你看,誰能從裡面,變那掉包的戲法呢?” 說時,他竟不等霍桑開口,立刻俯身旋著轉鎖,自動開了這箱門。一面,他把以前藏信的所在譏刺似的指給霍桑看。 其實大偵探是何等機警人物?他偷眼一看這老傢伙的神態就知道那個信封,決不會用“押老寶”的方式,留存在這座保險箱裡。 這第二室經過大偵探眼光的一番斯文的搜索,過去的經驗告訴他:這裡似乎也並沒有可供密切注意地方。 最後,他們踏進了第三室。 ——這是主人的臥室——率直些說吧,這裡的簡單情形,與前兩室相同,而偵察的結果,也與前兩室完全相同——那就是說:我們這位誇大口的魔術家,並不曾實踐他的諾言,而把他的白鴿和兔子從帽子裡面突然變出來! 大偵探挾著滿臉的沮喪,回進正中一室,頹然地倒進先前所坐的椅子裡,他似乎想把他的氣憤,盡量在紙菸上面發洩。只見皺緊了雙眉,盡力把他的臉面,埋進了濃濃的煙霧中,老傢伙坐在一旁,悄然凝視著他,慈祥的眼角里,露著一點憐憫的意味。 二人暫時無語。窗外,仍有一種哇哇的聲音,代替了主客間的應對。 一會兒主人看看手錶:忽然自語似的說:“哦!七點十五分了。我的表,也許太快了吧?”他這語氣既像是揶揄,又像是逐客,實際分明是說:“一小時的時間,差不多囉!要變戲法,快些變呀!” 大偵探的顏面神經,似乎具有相當的密度,他聽了主人這種冷酷的諷刺,並不稍動一點聲色,忽然,他從椅內抽身站起,要求主人讓他借打一個電話。 他在那架台機上,撥了一個號碼,高聲向話筒中說:“啊!包朗嗎?是霍桑。我的工作沒有完畢,晚飯不必等我。” 主人在一旁喃喃接口: “霍先生不嫌簡慢,就在這里便飯。” 電話的對方,簡單的回答:“OK。”這所謂包朗,具有一個十足沙啞的嗓子。打罷電話,大偵探退歸原座,仍舊把他的臉面,埋進了紙菸的濃霧中——看他的樣子,並無就走的意思。也許他是因為感到軋米的不易,真的想在這裡叨擾一餐免費的晚餐。 主人以一種驚異的目光流盼著他。慈祥的臉上,漸漸推起了一種不耐煩的神情。 霍桑的電話打出未久。那架台機上的鈴聲忽然大振,有一個電話從外面打了進來。主人順手拿起聽筒湊上了耳朵。 本年度的沙啞的嗓子,似乎適逢旺產的時期,電話中的對方,也是一個沙啞的聲音:他自稱是××中學的捨監。姚樸庭在話筒裡面問答了幾句,他的圓圓的臉上,立刻露出了非常惶急的樣子,只聽他慌亂地說道:“我——我就來,我立刻就來!立刻——” 匆匆放下聽筒,他以一種很不自然的眼光,看著這位大偵探說: “抱歉之至!我有一樁要緊的事情,立刻就要出去,請霍先生在這裡寬坐一會兒,好不好?” 他的語句的表面是留客,而他的語句的夾層是在逐客。 ——很微妙的!這是我們中國紳士們的傳統的談話藝術。 當時,我們這位大魔術家,正因一時變不齣戲法而感到一種無法下場的尷尬,一得這個機會,馬上他用收蓬的調子,解嘲似的說:“好好!明天我再來。明天——我一定可以把信件找出來。然後,我再代表我的委託者,和姚先生來談判。” “好得很。”老傢伙心不在焉地應對了一句,他匆匆拿起了他的帽子。 二人並肩走山這幽悄的三杏別墅。在再見聲中,一個匆匆跳上包車;一個悠然跨上自由車。這裡,剩下了那個青年的僕人,樹頂上幾頭烏鴉。負起了守護屋子的全責。 兩種車輛,一前一後,沿著同一的路線進行。 包車夫的腿,似乎比較自由車的輪子活躍得多,眨眨眼,二者之間,已脫空了一個相當長的距離。這輛蘭令的跑車,駛到一條岔路口上卻轉了彎,但不到兩分鐘的時間,這跑車又在路口出現而飛速地駕回了原來的地點。當時,前面那輛包車的影子,早已消失在蒼茫一片的暮色之中。 這輛輕捷的跑車,以飛一般的姿態,重新駛回三杏別墅的鐵門口。紅領帶的大偵探,輕捷地跳下車子,他第二度又去按那鐵門邊的電鈴。當那個年青僕人把一種驚異的目光,投上這位的來賓身上時,大偵探把車子推進門口,他和這機警的僕役,立著密談了片晌。結果,他把一小卷“不值錢”的紙片;塞進了這年輕人的手內,於是,我們這位偵探家,立刻取獲了暫時在這三間屋子裡面自由行動的特權。 大偵探以閃電式的行動,二度在這小小三間屋中,進行了一個較自由的搜索,有幾個地方,他竟很不客氣地,自由使用著他的百合匙;甚至,他連主人臥室中的被褥與枕套,也都翻檢了一遍。他的手法,和外科醫師施行解剖時的手法,一般的敏捷而熟練,前後只費了幾分鐘的時間,他已完成了他的應做的手續。奇怪!當時他的行動,不像是一位大偵探,而很像是一名具有十年以上經驗的賊。 ——於此,我們很可以獲得一種寶貴的教訓,那就是說:在我們眼前這個太微妙的社會上,往往有許多站於絕對對立地位的人物例如:偵探之與賊,強盜之與名人,紳士之與流氓,等等,他們的身份固然是對立的,而在某種地方,他們間的品性與手段,卻往往是相類甚至相同的! 這賊一般的大偵探,在這三間屋子裡的再度搜尋,結果照前一樣,並不曾獲得什麼,而他也預計不會獲得什麼。他知道眼前所需要的,卻只是思想,而並不是動作。他想:除非那些信件,真的已不在這所別墅。 於是他退歸那間正中的屋子,他以主人的姿態,坐進主人方才的那隻大旋椅。他努力燃燒他的土耳其紙菸,以鼓動他的腦殼中的機器。 這天他的機器似乎很不濟咧!他思索的結果,也像他的動作一樣,並不曾獲得什麼。腦細胞在濃烈的煙霧之中,消耗得太多,漸漸地,他已感到有點腦漲。 “哇!”一聲鴉鳴打擾了他的迷離的思緒。 迎面玻璃窗外,夜已完全籠罩住了那片場地——這是一個澄明的深秋黃昏——一個八分圓的月亮,剛自偷偷爬過了圍牆;月光從樹葉空隙中鑽進來,把那三株銀杏,鉤成一片混合巨大的剪影。 大偵探凝滯的目光,被這鴉鳴所喚起。他從玻璃窗中仰射起他的視線,在那沉浸在銀色月光下的樹頂上,他看到了一個有趣的情形:一頭孤獨的烏鴉,撐著它的疲倦的翅膀,正在低低地盤旋。咦!這小生物並不曾遭逢到人間的亂雜,為什麼它也表演出這種“繞樹三匝,無枝可依”的姿態呢? “噓!你們這些臭嘴的烏鴉!哇哇哇!討厭!” 一種夾有南國口音的清脆的嬌叱,驀地浮現於這紅領帶的大偵探的耳邊;同時,白晝地下室中的幾個活躍的鏡頭,又在他的眼底閃動。 因這不相干的回憶,卻使他的緊張的腦筋,暫時獲得了一種輕鬆的舒散,於是,他把他的身子從旋椅裡面輕輕旋轉過來,他重複地無目的地遊目四矚著這室內的簡單的一切。 當他的視線,接觸到壁間的一座鏡架上時,他忽然想起在一些外國的影片中,常見一種小型秘密銀箱,被鑲嵌在牆壁之中,而用一種畫片掛在外面作為掩蔽物。 “會不會在這座鏡架之後,也有這種秘密的設備呢?”他有意無意,好玩似的這樣想。 “哼,好一個幼稚的想念!哪裡會有那種事?”他立刻自己駁斥,一面自覺有些好笑起來。 可是,他雖想著不會有這種事,而他的身子,卻已從旋椅裡面站起,一腳踏上了靠壁的一張軟椅之上。他居然開始動手,搜索著這鏡框後面的牆壁。當他把這懸掛在壁間的鏡框雙手輕輕揭起時,立刻,他已感到一種失望——一種意料輕微的失望——他發現這潔白的牆壁上,並無半點異狀。 他雖覺他這舉動的可笑;可是他還放不過對方壁上那個鏡框。他又輕輕地跳躍上了對方的軟椅,在第二個鏡框之後,施行無聊的檢查。結果,當然,他看到那牆壁上是天衣無縫;即使要隱藏一枚針,那也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至少,他在這第二個鏡框的本身上,已找到了一種可注意的東西!一種意外欣悅的情緒,迅速地控制了他,他的一顆心,立刻感到有點怦怦然! ——原來,這鏡框背後的木板上,附屬著一方三寸寬尺許長的厚紙片,用一些細小的鐵釘,釘住在那裡——看樣子,分明這是一種出於匆忙中的設計,做成了一個簡陋的信插的樣子;而這信插的長度與闊度,恰好可以藏進一枚大號信封。 啊!這是一個相當巧妙有趣的秘密設計呀!如果,你把什麼重要文件,隱藏在這裡,即使有人移動這鏡框,只要那人忽視這鏡框的後部,那麼,那人一時仍不會發現這秘密。 “呵!畢竟找到了!”大偵探站在那軟椅上,幾乎要高聲歡呼起來!可是,且慢高興呀!他把他的手指,擠進這秘密的信插時,一秒鐘內立即使他感覺到一種嚴重的失望,原來,很不幸的!裡面竟是空無所有! 大偵探站在高處,呆住了。 可是他想:無論如何,那個可惡的老傢伙,曾經把這些信件,在這鏡框之後隱藏過,那是無疑的事! 現在,他又把這東西搬到哪裡去了呢? 他從軟椅上頹然躍下,舉起一種沮喪的視線,悵惘地看著這壁上的鏡框只管出神。這鏡框配置的兩張西洋的風景畫:左方一張,畫著一片曠野;遠處有一帶禿枝的樹株,被籠罩在一抹緋紅的霞影裡,紫色的天空間,塗著兩行黑點,那是一群薄暮歸鴉。 右方的一張。畫的是幾株巨樹,當前最大的一枝,一枝粗而橫斜的枝幹上,綴有一個鴉巢。兩頭輪廓清楚的棲鴉,被安插在在危巢的一隅。樹後嫣紅的夕陽,抹上的遼遠的天際。 總之,這兩壁間的兩幅畫,卻是取材於同一景色,而用遠近兩種鏡頭所繪成的兩個不同的畫面。 由於這時較精審的注視,他方始覺察這鏡框中的兩幅畫,並不是印刷品,而是一種筆致極細的油畫。想到“油畫”,有一種字畫相近的東西,立刻間上了他的腦膜。他的眼珠一陣溜轉,突然想到兩三小時前,那個矮個子曾向他這樣說: ——他看見他把一張整張的“油紙”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