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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村莊

玻璃村莊

埃勒里·奎因

  • 偵探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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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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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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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玻璃村莊 埃勒里·奎因 21580 2018-03-15
“你竟然帶《謀殺》來,”高等法院法官路易斯·辛恩邊說邊把他的客人留在門廊上的小說拿起來,“謀殺在新英格蘭並不像你們來自紐約這種地方的人所想的那麼簡單。沒有一個道地新英格蘭人的反應會同這個罪犯一樣。” “這個作者嘛,提供給你參考,”約翰尼說道,“是在距此二十八英里的地方誕生的。” 辛恩法官哼了一聲:“喔,你說的是喀巴利!”彷彿三十二年來,他佔據審判席位,從來沒有任何人長過他現在坐著的厚繭,“不管怎麼說,他不會這樣。我了解他。” ——他十一歲大的時候才搬走的。 “那使他成為一個權威囉,我猜想!你別想毀了我的論點。”法官倚身過來,慎重地把那本書丟到他客人的膝上,“我確信喀巴利的人都跟這傢伙一樣,對真正的新英格蘭一無所知。還有你,也是一樣。”

約翰尼微笑著坐進法官的一張搖椅裡。七月上旬的陽光照在他臉上(一如法官所保證的),正撫慰著眼圈四周的皺紋,米麗·潘曼準備的早餐——主要是由前一天畢柏湖的漁獲所組成——也對他的胃發揮了神奇的功效。他把腳抬起來放在門廊的欄杆上,抖落了少許粉塵到扭曲的地板上。 “喀巴利,”辛恩法官冷笑著,“沒錯,喀巴利是在辛恩隅東北二十八英里的地方,若要那些討厭的烏鴉來飛的話。但與清教徒的精神卻相隔十萬八千里。你認為一個郡政府所在地會有什麼?那是一個都市。你不能從喀巴利那兒了解道地楊基人的想法。” 當約翰尼在喀巴利等待法官理清案件的那一周裡,他聽到人們提到辛恩隅時總是在竊笑,像是個雜耍的笑話——喀巴利一直強調它的文化優勢,法官這麼說。

星期三晚上他們開車回去時約翰尼找到原因了。他們取道一條破舊的柏油路出喀巴利,向西南走。這條路先經過幾英里的煙草農地,路況隨著小丘陵的出現及農莊的稀少而愈來愈糟。接著他們來到一個遍地是焦黃樹叢的鄉下。開著法官車子的男孩羅素·貝利,反复地對著窗外吐痰……不是很老練,約翰尼這麼想,但辛恩法官似乎不去留意。或許法官已經習慣了。當法院開庭時他住喀巴利,在郡大鐘旁邊貝茜·布魯克的寄宿公寓中,離郡法院只有幾百米。不過偶爾在周末時他也會要羅素·貝利載他回辛恩隅,在那兒米麗·潘曼會打開古老的辛恩大宅,清理床鋪打掃家具上的灰塵,並為他烹煮餐點,好像對街的潘曼農場與她毫無關聯似的。 或許——約翰尼想起來了——米麗·潘曼到法官家要跨越的道路被稱為辛恩路與此有一點關係。更別提辛恩免費學校,她的麥伊和艾迪都是從那裡畢業的,而她的黛博拉秋天也將要入學——了不起的姓氏,辛恩,在辛恩隅。

離開喀巴利二十英里之後,隨著丘陵地的綿亙,矮樹叢變成了次生的林地,再過幾英里路更退化成沼澤濕地。然後在二十五英里的地標處他們繞過了畢柏湖,突然間他們登上了被稱為聖山的山頂,看到辛恩隅就在下方一英里處的蜿蜒山谷中,好像老人脖子上成串的疙瘩。在暮色中一切都顯得貧乏——不整齊的土地,曾經是一條豐沛河流的干河床,一堆曾經雪白的建築物。他們在村中心辛恩家未修剪的草坪下車,羅素·貝利把車開回喀巴利的利思·伍勵車廠停一星期。約翰尼感到他的心荒謬地往下沉。這和喀巴利不一樣,沒錯,而喀巴利已經夠糟了。這是全世界最不可能讓人找到問題答案的地方。 約翰尼對自己微笑,所有的希望都幻滅了。這想法懶懶地刺激著他。

“可是你提到了謀殺,”約翰尼說道,“我相信你已經準備了一份令人心驚的本地殺人統計囉?” “好吧,你逮到我了,”老人承認,“在一九三七年我們有一個普通的案子——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和教堂的執事共謀殺嬰——在北隅那邊的教堂,你的祖父就是在那裡受洗、結婚和下葬的。然後是在南北戰爭期間有一件令人遺憾的案件,是一個主張廢除奴隸人士和一名民主黨員間爭執的結果。我們只有一件謀殺案是在大約十五年前……我相信你不會說在兩百五十多年裡有三件謀殺案可以算是一個統計,不。對此,順便一提,天主應被讚美,也希望神繼續呵護。”辛恩法官瞪著他的村子,那裡已經完全沒有陽光了,“我說到哪裡了?” “謀殺在窮鄉僻壤的複雜性。”約翰尼回答。

“正是。你必須了解清教徒精神深入我們就像是胃有毛病時的脹氣一樣。你們紐約,甚至喀巴利,都不適合我們,也別想控制我們。我們專注於我們的實質,如果你把你的鼻子對準風向,你就能嗅到我們的氣味。” “不是我,”約翰尼說道,“我早就粉身碎骨,不見了。” “誰說你了?”法官問道,“你的疾病之於辛恩隅,就像亞洲霍亂一樣和我們沒多大關係。不要讓你的名字愚弄你,孩子。你是個不學無術的異教徒,我現在說的是個歷史性的事實。我來跟你說說有關於清教徒的物質,那與你也有些血統關聯。清教徒特質,總而言之就只有一件事——隱私權。” “謀殺。”他的紐約親戚提醒他。 “我快要說到了,”辛恩法官說著加快了速度,“謀殺這附近的人民不只是法律上有欠考慮的行動。我們一直被《聖經》教導禁止殺戮,我們也嚴格地遵守。不過我們也同樣尊重個人的權利。雖然你不該殺人,但你有時會有一股強烈的渴望,當你自己的腳趾頭被人踩著的時候。謀殺這個罪行,莫名其妙地破壞了一個人最珍貴的資產。我們被前前後後地拉扯著,好像蕾貝卡·赫默斯不知如何在她的腰圍及多加一點肉湯和馬鈴薯間做選擇。這讓我們確定一件事情:將會受到懲罰,而且很快。清教徒的正義不會遲來的。”

“以我前一分鐘舉的案件為例,”法官說道,“那事正好發生在戰前——不是朝鮮戰爭,是更大的戰爭。” “戰爭是很奇妙的,”約翰尼說道,“我兩者都參加了,但我看不出在規模上有多大的差別。有自己參加的戰爭,總是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個。” “我想也是,”法官說道,“唔,在那一陣子胡伯特·赫默斯的弟弟拉本在赫默斯農場上幫忙。拉本是個慢吞吞的人,不很精明,很少開口。但他從不錯過任何鎮民大會或投票權。” “赫默斯家僱用了一個叫做喬的人,喬·康隆利,是喀巴利薩拉·康隆利的表親。對那些沒有現代化設備的農人來說,喬確實大有用處。在意大利老家,喬總是用他的蹩腳英文說道:'如果你需要一個新的鐮刀或是鋤柄,怎麼樣,你就去做呀。'他有著捲捲的頭髮和黑眼睛,像女人一樣,而且他總是會說個笑話或唱段意大利歌劇給女孩們聽。”

“呃,”法官說道,“喬和拉本從一開始就不和。拉本會假裝他聽不懂喬的英文,而喬會取笑拉本的慢動作。我猜想拉本不喜歡在外面耕種;那個喬則是個只會工作的傻瓜。他們競爭得相當激烈。胡伯特·赫默斯不在乎。那一陣子他的農場相當活躍。” “拉本從來沒有看過一個女人兩次,就我們所知,”辛恩法官繼續說道,“直到愛德琳·葛芙出落成一個有荷蘭骨架的標致女人,此後拉本就經常洗澡,晚上常到鎮公所廣場上閒逛或是到愛德琳·葛芙會去幫忙的教堂。她也有點想去引誘拉本。至少拉本是這麼認為,每個人也都說這會有所發展。但有一個晚上拉本在教堂晚餐結束後去找愛德琳,然後他在教堂對面由彼得·巴瑞經營的農人秣草穀物交換穀倉中,在乾草堆中找到她。她躺在喬·康隆利的臂彎裡。”

法官從門廊欄杆上鞋子擺成的V形中看出去,好像在瞄準一樣:“有一根乾草耙插在其中的一捆上。拉本完全瘋狂了,他用力地把它拉出來,大吼一聲沖向喬。但喬對他來說太快了,他把愛德琳捲到一邊,像一隻貓般地出現在耙子下方,手上拿著他帶在腰帶中的小刀。那是一場很可怕的打鬥,最後是喬的刀子直沒入柄地插在拉本·赫默斯的肋骨間。” 辛恩法官的目光定在旗桿上,它豎立在草地上,在他的產業前面像一支週年紀念的蠟燭。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晚上在那片綠地上的喧嘩。人們聚集在旗桿、大砲及你的祖先亞夏豪·辛恩的紀念碑附近,好像宣戰了。本尼·哈克那時候也是治安官——穿過辛恩路那邊就是哈克的家,在南隅。本尼費了一番勁才把喬弄進他家裡,那是他認為等待州警最安全的地方。拉本的哥哥胡伯特試圖徒手打倒犯人。胡伯特是個很瘦的傢伙,但那個晚上他整個膨脹起來,抖動得像一隻青蛙。易爾·司格特及牧師希諾先生不得不壓在他身上,直到本尼·哈克把喬·康隆利弄進上鎖的門後。不是只有胡伯特是激動的,每個人都同情赫默斯家,如果這是在南方……”

“但這是新英格蘭的鄉下,約翰尼。復仇在我,牧師代替天主這麼說,但是清教徒總是在他至高的個人利害關係與'你不得'之間掙扎。我不否認這是很危險的,但最後我們妥協了。我們把我們對喬·康隆利的私人興趣轉給社區。就是因為這樣,我們犯下錯誤。” “錯誤?”約翰尼困惑地說道。 “嗯,我們喜歡拉本。但更重要地,他是我們中的一分子。他屬於這個村子和這片土地,沒有任何外來的天主教徒有權力用狡詐的方式及意大利歌曲來介入辛恩隅創始家族中的公理教會、共和黨成員和他打算要娶的女孩之間。那是我們要的正義,意思是說如果我們不能親手放火燒了喬·康隆利,至少我們要看到他被烤焦在威廉斯頓的監獄中,而且幾乎是立即的。”

“所以我們讓州警前來,他們把喬帶離本尼·哈克的監管,然後疾駛出辛恩隅,幾乎所有村里的車輛和馬車都全速跟在後面,這可不是新英格蘭農人通常的速度。他們差一點成功地把喬關在郡監獄中。韋斯特法官審理這個案子,他是喀巴利郡最好的誘餌專家。至少,他曾經是。你記得吧,約翰尼——我上星期介紹你認識的安迪·韋斯特。” “管他什麼安迪·韋斯特,”約翰尼說道,“判決是什麼?” “有愛德琳·葛芙作證說是拉本先拿乾草耙攻擊喬。”辛恩法官說道,“於是,喀巴利的陪審團毫不猶豫,判決開釋。辛恩隅的居民,”法官說道,“一直不能原諒那個判決,約翰尼。我們仍然深受其苦,它嚴重地動搖了我們清教徒的正義感。在我們看來,拉本是在護衛他的家庭及社區不受到一個唱歌劇的外國人的齷齪侵犯。當時拉本和葛芙尚未正式結締的事實在我們看來是微不足道的小細節,愛德琳·葛芙實際上已經可以算是了。我們讓葛芙家極為難堪,迫使艾默·葛芙必須要賣掉他的產業到南邊去。喬·康隆利很聰明地沒再回來拿他的背包。他就是跑了,直到今日連薩拉·康隆利都沒有他的消息。” “那個判決,”法官說道,“告訴我們說我們是住在一個仇恨的、新形態的世界,這個世界不了解敬畏上帝、忠實納稅的辛恩隅居民的權利。我們曾被出賣、被腐化、被羞辱。這是令人無法忍受的最後打擊。” “我可以了解那一點,”約翰尼說道,“或許我並不像你所想像的那麼見外。” 不過法官不予理會:“因為長期以來我們這裡並不順利。一百年前辛恩隅比現在的康福還要大。在赫默斯農莊之後的康福路上,在伊薩白及司格特農莊之後的四隅路上,你還可以看到許多房舍、穀倉和磨坊的遺跡。消防隊對面的那幢三層樓的磚房是烏林克什米爾工廠——” “什麼工廠?”約翰尼問道。 “克什米爾,就是一般通稱的克什米爾羊毛。一八五零年左右烏林工廠僱用了兩百多人,生產新英格蘭最好的羊毛料。然後康福和喀巴利還有其他的鄉鎮以新廠吸引了許多此地的勞動人口,後來河流乾涸了,陸陸續續地就什麼都沒有了。我們的總人口降低為三十六人。” “三十六!” “那還包括十五個未成年人。三十六,到十二月就成為三十七——埃米莉·巴瑞的第五胎。三十七,那是說,沒有人死的話。年老的芬妮嬸嬸九十一歲。易爾·司格特的父親塞司也八十多歲了……隨時也可能會死,他又老又胖,坐在輪椅上。事實上,易爾也是一樣。他在五六年前中風後癱瘓了。赫希·李蒙——沒有人知道赫希有多老。找個時間我再跟你談談老赫希,那是個很有意思的故事。” “十二個家庭,”辛恩法官喃喃說道,“那就是我們現在所有的。如果不算單身的——我、彼露·普瑪、芬妮嬸嬸、赫希以及凱文·華特斯——那就只有七個家庭。” “豢養牲口的也只剩下四處,而這個地區在上個世紀擁有一些州內最好的乳製品農莊。赫默斯、伊薩白、司格特、潘曼。問題是他們還能再撐多久,農會每夸脫牛奶賣八分錢,這其中他們還必須負擔運費以及罐子的租金。” “惟一剩下的商店是彼得·巴瑞的,在東隅那邊。彼得能持續下去的惟一理由是住得比較接近辛恩隅的康福人會跟他買……所以或許你會說,”法官冷冷地說,“除了甜美的回憶以及傳統之外,我們什麼都沒有了。讓其他新英格蘭地方的人去歡迎可惡的紐約客和剝削者,我們一個也不要。” “除了你。”客人說道。 “嗯,我可以算邊緣人,”辛恩法官微笑道,“特權分子。我和芬妮嬸嬸,正是如此。” “這是我第三次聽你提起芬妮嬸嬸,”約翰尼說道,“芬妮嬸嬸究竟是誰?” “芬妮嬸嬸?”法官似乎很訝異,“芬妮·亞當斯嬸嬸,教堂的另一邊就是她的房子。尖細的懸垂設計,是這附近少數碩果僅存的老式房子。” “芬妮·亞當斯……”約翰尼陡然坐起,“那個無師自通的畫家?” “沒錯。” “芬妮·亞當斯嬸嬸是辛恩隅的人?” “在這裡出生的。她的畫大部分是關於這個山谷的。芬妮嬸嬸相當不錯,我聽說。” “好得很!”約翰尼踩著四隅路,看著小教堂的後方。他可以憑著花團錦簇的花園,辨認出老式的新英格蘭房子。 “一直到她丈夫——哥斯·亞當斯,他是她的表親——去世了之後,她才開始接觸繪畫。她現在惟一的親人是費立茲·亞當斯,是她的侄孫,在喀巴利當律師。她很寂寞,我猜想。” “聽說她是個傳奇的老女人。我是否能見見她?” “芬妮嬸嬸?”辛恩法官駭然,“不可能會錯過她,尤其當她聽到你的祖父是霍瑞斯·辛恩的時候。慶典遊行就在她家前面,因為她是最老的人。你會發現她和這附近的老女人沒什麼不同。她們都是這塊土地的一部分,對自己花園裡的每一個植物以及農地形態了若指掌。她們比男人長命而且似乎……她們就像圍牆內的石頭一樣是不能被摧毀的。” “她一個人住?” “獨自一人。自己做家事,針線活,烹飪,醃製食物——她們就像螞蟻,這些老女人;她們的日常行為是出於本能。” “唔,可惡,”約翰尼說道,“誰處理她的事業?” “她自己,”法官笑道,“她上星期賣了一幅畫得到一千五百元。'我只是把我看到的畫出來,'她說,'如果人們笨到要花錢來看原本只要用上帝賦予人類的兩隻眼睛就可以免費看得到的東西,就讓他們付出高價。'費立茲·亞當斯處理她的合約,但他會立即告訴你合約裡沒有一個字是她不知道的。她在聖誕卡、壁紙及紡織品圖案設計上賺了一筆錢。有大城市的商人想要剝削她,她就拿來一些蘋果餅及她親手萃取的奶脂——她養了一條澤西乳牛,她每天擠兩次奶並把大部分的奶送到學校去——使得他在還搞不清楚的時候就同意她的條款了。” “她怎麼處理她的那些錢?” “一些用於投資,其餘的都花掉了。若不是她,山繆爾·希諾幾年前就必須去找另外一間教堂了。他惟一的收入是靠芬妮嬸嬸捐獻的,他的太太伊莉莎白擔任我們的小學老師。此外好幾年來是由芬妮嬸嬸補足本鎮大部分的年度赤字。以前是我在做的,”法官苦澀地說,“不過我的收入已不比從前了……現在一切都要靠芬妮嬸嬸的塗鴉了。”他搖搖頭,“比我強。她大部分的筆觸都好像孩子畫的。” “你對藝術的評論可真是毫不留情。”約翰尼遙望亞當斯的產業,“我相信辛恩隅一定會以她為榮。” “以她為榮?”法官說道,“那個老女人是辛恩隅出名的惟一途徑。她是我們全體存在的那部分中,惟一可以使我們的自尊免於一敗塗地的人。” 辛恩法官從搖椅里站起來,拍拍他那珍珠灰的鯊魚皮外套並整理他的巴拿馬帽。為了獨立紀念日的活動,他今早仔細地換了衣服,那是他的本分,他感到好笑。但約翰尼認為他對這每年一次的角色樂在其中。過去三十年來,他年年都對辛恩隅發表七月四日的演說。 “時間還很多,”法官取出他的大金表後說道,“遊行是定在中午十二點,介於兩次擠奶時間的中間……我看到彼得·巴瑞今天開了店門。昨天釣魚之後就匆匆忙忙的,約翰尼,你還沒有機會參觀辛恩隅。讓我們走一走,消化米麗的早餐。” 由喀巴利到康福的鎮高速公路總長三十五英里,其中通過辛恩隅的這一段叫做辛恩路。辛恩隅與四隅路在鎮中心相交,沿著十字路口就是所有村里的居民,分在四個區裡就像在切蛋糕一樣。 在十字路口的每一個角邊都在地上插了一個弧狀的花崗石標誌。法官住的那一部分是村中的綠地,標誌上寫的是西隅,字母都已經快要磨平了。 除了綠色是村里的財產之外,整個西隅都屬於法官。在那裡矗立了辛恩樓,建於一七一六年——有常春藤蔓爬的樑柱門廊,法官告訴約翰尼,是在獨立戰爭之後才加上去的,那時樑柱成了建築的風尚。在房子後方有一個建築,比大樓還要古老,充當車庫。那原本是個馬車房,更久以前,法官說它是殖民地式的奴隸宿舍,就在一七一六年建築物的現址。 “奴隸制度沒有在新英格蘭持續下去並不是因為道德的因素,”法官神秘地說,“而是因為氣候。我們的冬天害死了太多高價的黑人。印第安人也沒有成功。” 法官的七百畝地已經兩代沒有耕耘了;枯萎的樹木長到車庫的幾米之內。房子周圍的花園像一個小型的叢林。房子本身有一層灰色的污垢,彷彿生病了,正如村里大部分的房子一樣。 “我祖父的房子在哪裡?”約翰尼問道,這時他們正穿過辛恩產業周圍的欄柵,“不要問我為什麼,我只是想要看一看。” “呃,很久以前就沒有了,”法官說道,“那時我還年輕。它原來是在四隅路,伊薩白家後面。” 他們踏上村里的綠地。在這兒青草是健康的,旗桿閃耀著新漆,飄揚在上的國旗是嶄新的,革命大砲以及通向亞夏豪·辛恩紀念碑基座的三級花崗岩階梯都被清洗過並掛上旗幟。 “太可惜了。”約翰尼說著,一邊想像它的模樣。 “我今天就要在這里傳道,”法官說著,把腳放在第二級階梯上,“老亞夏豪於一六五四年從北方帶領人們遠征,屠殺了四百個印第安人,在這個地方替他們不朽的靈魂禱告……早安,凱文!” 一個人拖著一台生鏽的除草機穿越十字路口。約翰尼所能想到的是曾經在北朝鮮稻田中絆倒他的一具屍體。那人又高又瘦,穿著一身棕色,戴著棕色的帽子,帽簷懶懶地耷拉在棕色的耳朵上。甚至連他的牙齒都是長而棕色的。 那人成節狀地向他們踉蹌前進,好像他是用線綁起來的。 他碰了碰帽簷向辛恩法官致意,推著除草機走過西隅的標誌,讓它嚓嚓地順著綠草地前進。 法官瞥一眼約翰尼後就跟了上去,約翰尼尾隨在後。 “凱文,我要你見過我的一位遠房親戚,約翰尼·辛恩,凱文·華特斯。” 凱文·華特斯刻意地停下來。他小心安置好除草機後轉過身來,這才第一次正眼看約翰尼。 “你好。”他說道。一說完他又啟動了。 約翰尼說道:“啊。” “這就是我們的方式,”法官說道,然後他抓著約翰尼的手臂引導他走到路上,“凱文是我們的維修部。鎮上的管理員、學校和鎮公所及教堂的警衛、正式的挖墓人等,住在那邊半山腰上,芬妮嬸嬸家再過去。華特斯的房子是這附近最古老的之一,建於一七一二年。凱文的屋外廁所是他獨立完成的傑作。” “這就是凱文。”約翰尼說道。 “孤零零在世界上。凱文惟一有的就是那間舊房子以及他身上的衣服——沒有車,甚至連馬車或手推車都沒有,是這附近真正的窮人。” “他從來不笑嗎?”約翰尼問道,“我不認為我曾經見過一張完全沒有表情的臉,除了在軍隊的掩埋場之外。” “可能凱文認為沒有什麼值得笑的,”法官說道,“就我所能回想,辛恩隅的青少年稱他為笑臉華特斯。當他還是嬰兒時從一輛農場馬車上摔下來,從此就不是很正常。” 他們穿越辛恩路走向南隅。本尼·哈克,他擁有轉角的屋子。辛恩法官介紹,他不僅是當地的治安官,他還是消防隊長、鎮代表、稅捐稽徵員、學校董事會成員,法官也不知道還有什麼。他也賣保險。 “本尼必須保持忙碌,”法官說道,“他的太太愛拉在生最小的孩子時死了。他的母親,莎琳娜·哈克,替他管家,但莎琳娜已經相當老而且重聽了,三個孩子必須自己照顧自己。嗨,喬!” 一個身材結實穿著牛仔衣的男孩,無精打采地在辛恩路上朝著哈克家走去,很好奇地看著約翰尼。 “哈羅,法官。” “本尼·哈克的長子,喬——康福高中一年級。喬,這位是辛恩少校。” “少校?”那男孩讓約翰尼的手停在半空中,“一個真正的少校?” “真正的前少校。”約翰尼笑著說。 “喔。”哈克家的男孩轉身走開。 “你今天起得不嫌早嗎,喬,就一個夏日早晨來說?”辛恩法官愉快地問道,“還是想到今天的活動使你太興奮了?” “都是玉米。”喬·哈克踢著搖搖晃晃的柵門,“我多麼希望能帶著我的點二二和艾迪·潘曼去打獵,但爸要我去找歐維利要一份工作。我明天開始做——幫他擠牛奶。” 他走進哈克的屋子砰地關上門。 “你今天可要好好地準備講稿來打動那個孩子,”約翰尼說道,“那是什麼招牌?” 在本尼·哈克家隔壁有一間漆成紅色的護牆板並且拉上白色的百葉窗的房子拘謹地豎立在陽光中。前院中有個招牌寫著彼露·普瑪——古董和舊物。每樣東西都需要油漆。 “唔,這是個企業。”約翰尼說道。 “彼露糊口的。偶爾在夏天裡賣一些東西,當喀巴利和康福間有人車往來的時候,但她主要是經營小規模的古董物件郵購業務。彼露是我們的知識分子,在鯉魚角有一些藝術家朋友。她一直設法要芬妮·亞當斯嬸嬸對他們產生興趣,但沒成功。芬妮嬸嬸說她不知道要對他們說些什麼,因為她根本不懂藝術。那幾乎氣死彼露了,”法官格格笑道,“與一個全國知名的藝術家做了一輩子的鄰居,卻不能帶給她任何好處。那是歐維利·潘曼。” “法官,不要把我介紹成辛恩少校。” “好吧,約翰尼。”法官平靜地說。 他們已經轉過分隔普瑪家和潘曼農場的石牆,並且通過小農舍朝著大型紅色的穀倉走去。一個高大的汗涔涔的人穿著工作服站在穀倉門口,正擦拭著他的臉。 “原諒我不能握手,”——當法官介紹約翰尼時他說道——“正在清理肥料槽。米麗讓你吃得還不錯,是不是,法官?” “很好,很好,歐維利,”法官回答,“麥伊有消息嗎?” “似乎喜歡海軍遠超過務農,”歐維利·潘曼說道,“養了兩個兒子,一個在海軍裡,另一個懶得一無是處。”他吼著,“艾迪,過來這裡!” 一個高高瘦瘦的十七歲男孩,兩手紅通通的,由穀倉裡面現身出來。 “艾迪,這是法官從紐約來的親戚,辛恩先生。” 約翰尼說聲哈羅。 “哈羅。”艾迪·潘曼應著。他不悅地一直看著地面。 “你明年畢業之後想要做什麼,艾迪?”辛恩法官問道。 “不知道。”潘曼家的男孩說著,還是盯著地面。 “說得好,不是嗎?”他父親說道,“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快樂。你繼續把那些擠奶機器清乾淨,艾迪。我馬上就過來。” “聽說我們這裡明天會下雨,歐維利。”艾迪一言不發地消失了之後,法官說道。 “是呀,可是氣象預測說夏天是乾燥的。”那高大的農夫對著無雲的天空皺眉,“再一個乾燥的夏天就會使我們完蛋了。去年九月我們幾乎損失了所有的玉米,雨來得太晚了。而且二期收割的干草也撐不到聖誕節,乾草少得可憐。如果再度發生……” “永遠不要去做農夫,”他們走回辛恩路時法官說道,“這是歐維利,在窮人之間擁有這附近最好的農場,有優良的瑞士種、英國種及荷蘭種乳牛,產量大約有十罐,而他能不能再撐一年都是個問題。對胡伯特·赫默斯、莫頓·伊薩白及司格特家就更慘了。我們正在慢慢凋零,約翰尼。” “你真的讓我不能不說了,法官,”約翰尼抱怨道,“突然我覺得你對我有所圖謀。” “圖謀?”法官顯得無辜地問道。 “你知道的,要我到這裡來,這樣你可以像一個楊基叔叔般地對我訓話,輸一些血液到我的血管裡。可是你比我還要壞。” “我有嗎?”法官喃喃說道。 “你差一點把我帶回塵封己久的盲目愛國主義。我要扭著你的手臂要你看看飛揚在那上面的國旗。那是絕不會凋零的,不管你我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乾旱是短暫的——” “年紀大和邪惡,”辛恩法官反駁道,“才是永久的。” 米麗·潘曼搖搖擺擺地穿越辛恩路。她幾乎和她丈夫一樣龐大,前後用羽毛裝飾得好可怕。她揮舞大手時,陽光從她的金邊眼鏡反射過來。 “幫你們準備了一些燕麥麵包,法官,”她經過時叫道,“我會回來準備你的晚餐……黛——比?你在哪裡?” 法官輕輕地對著農婦揮手,不過他又重複道:“是永久的。” “你是個騙子。”約翰尼說道。 “不,我是說真的,”法官說道,“喔,我不斷地講一些花言巧語,但那隻是因為一個楊基人寧願投票給民主黨,也不願公開表達他的情感。事實是,約翰尼,你正漫步於一條毫無希望的大街上。” “而我在這裡,錯認你是具有崇高內涵的紳士而受苦。”約翰尼笑著說。 “喔,我有信仰,”辛恩法官說道,“比你所曾有過的信仰還要多得多,約翰尼。我信仰上帝,舉例來說,還有美國的憲法,再舉個例子,還有本州的法令,還有我們國家的前途——相反的則是氫彈、神經毒氣、麥卡錫主義、前軍中情報少校。但是約翰尼,我也了解辛恩隅。我們愈窮,我們愈恐俱;我們愈恐懼,我們就愈偏狹、愈刻薄酸苦、愈不安全……這是很好的一篇七月四日講稿,我要說!我們去拜訪一下彼得·巴瑞,辛恩隅中最快樂的人。” 這村子裡惟一的一家店位於十字路口的東邊一角。一個破舊的建築漆著臟兮兮的黃褐色,顯然是一幢十九世紀的建築,入口就開在轉角上。吱嘎作響的錐形木梯通向一個小院子,裡面塞滿了園藝工具、籃子、桶子、掃把、天竺葵,還有好幾百種東西。院子上方有一塊褪色的紅色招牌:巴瑞雜貨店。 約翰尼幫法官拉開紗門時,一個老式的鈴響起,然後一股濃厚的酸醋味、橡膠味、咖啡味、煤油味以及乾酪味直撲他的鼻子。 “我願享用這些氣味一次甚至五次,”約翰尼說道,“在那些發臭的稻草里。” “可惜彼得不知道,”法官說道,“要不然他會把它裝瓶出售。” 半空中幾乎和地面上及貨架上有同樣多的東西。他們在一個掛滿商品的叢林中找路前進,穿過桶裝的釘子、整桶的馬鈴薯和麵粉、一袋一袋的洋蔥、煤油爐、牽引機零件、家用計算器、乾貨,還有雜貨、廉價的鞋子,一個小房間標示著美國郵局代辦處——甚至還有一個展示架放了平裝書及漫畫書。招牌上寫著煤炭和冰塊、沖洗和印刷、洗衣和乾洗——似乎沒有什麼服務是彼得·巴瑞不打算提供的。 “隔壁在辛恩路上的巴瑞車廠也是他的嗎?”約翰尼頗有感觸地問道。 “是的。”法官回答。 “他怎麼能處理這麼多事?” “唔,彼得盡可能在晚間處理大部分的修車工作,等到店門關上了之後。可能的話埃米莉會幫忙。迪迪——他的十歲孩子——已經夠大到足以使用瓦斯泵及跑腿,另外凱文·華特斯則幫忙用彼得的卡車送貨。” 他們沿著一條窄窄的走道走向雜貨店的櫃檯,也就是擺收銀機的地方。一個大塊頭的肥胖男人一邊把一條條的麵包堆放在櫃檯上,一邊和一個瘦長的穿牛仔衣的少年說話。那男孩的表情有些僵硬不自然,辛恩法官碰碰約翰尼的手臂。 “我們等一下,”他說道。 櫃檯邊的男孩最後低聲說了一些話,彼得·巴瑞笑著,搖搖他的頭。他大約四十五歲,兩頰高聳,隨著曲線的分合不停地改變其形狀。那是一張應該透著粉紅的臉,然而,現在它卻是令人失望地灰暗;應該是明亮閃爍的藍眼眸,但現在卻是愚笨冷酷的。 “那個男孩是誰?”約翰尼低聲問道。 “杜克萊·司格特,易爾和瑪茜達的長子。他十七歲了。” “他似乎對某事感到沮喪。” “杜克萊有他自己的工作。因為易爾和塞司的癱瘓,農場由他在經營。那中斷了他的學業,”法官聳聳肩,“他已經落後一整年了,不可能再念完了……早安,杜克萊。” 杜克萊·司格特慢慢地走向他們,雙眼低垂。那雙漂亮的眼睛下方腫得好大。他消瘦的臉龐上有痤瘡,看起來很痛苦。 “早安,法官。” “要你認識我的一位親戚。” 那男孩視而不見地抬起眼睛。 “你好,”他說,“法官,我要回到穀倉去——” “這幾天有幫手嗎,杜克萊?”法官問道。 “有一些,目前是老人李蒙。從康福來的傑·偉立——他答應要來收割南邊那部分並協助我把乾草收進來,但傑要到下星期才能來。”司格特家的男孩鬱鬱寡歡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去。 “典禮時會見到你吧?” “不知道,媽會帶茱蒂去參加。”杜克萊·司格特快步通過,他瘦削的肩膀緊縮著,似乎害怕背後會有一拳打來。 “早安,”彼得·巴瑞大聲說道。他堆滿笑容,“真美好的一天,法官!期待你今天的演講……”他不停地望著法官和約翰尼,灰色的好像是由海水構成的臉龐飄忽變動。 “謝謝你,彼得。”法官介紹了約翰尼。 “真高興見到你,辛恩先生?法官的親戚,呃?以前來過這裡嗎?” “沒有。” “那太可惜了。你喜歡我們的小社區嗎?” “很好很實在的一個小鎮,”約翰尼選擇著詞彙說,“穩定的,安詳的。” “那是事實。”約翰尼真希望巴瑞的臉能夠靜止一會兒,“停留久嗎?” “大概一星期,巴瑞先生。” “那麼,呃,那很好。喔,法官,米麗·潘曼前幾天記了一些雜貨的賬到你名下,有沒有關係?” “當然沒關係,彼得。”法官有點尖銳地說道。 “可惡的女人。賒賬到辛恩隅——” “我們不打擾你了,彼得,”法官說道,“我知道你今天早上只營業幾個小時——” “法官。” “怎麼?” 彼得·巴瑞用神秘的樣子倚身在他的櫃檯上。 “好久以來我就想要跟你說……” 約翰尼刻意到書架那邊避開,但巴瑞似乎忘了他,雷鳴般的聲音還是繼續著。 “是關於司格特家的。” “喔?”辛恩法官說道,“司格特家怎麼了?” “那麼,呃,你知道我一直供應司格特家……” “欠你一大筆錢,是嗎,彼得?” “呃,是的。我在想我能採取什麼行動,你是律師又是法官——” 辛恩法官的聲音變得尖銳:“你是說你打算送司格特家上法庭去?” “不能一直拖欠下去。我想要預留額度給我的鄰居們,可是——” “他們難道沒付過錢嗎?” “零零星星的。” “但他們至少在設法付錢。” “唔,是的,可是賒額愈來愈大。” “你有沒有跟易爾談過,彼得?” “跟易爾談沒有用。” “我想也是,”法官說道,“易爾被困在那張輪椅上。” “我跟杜克萊談過,可是,杜克萊還不算是半個男人。讓一個男孩經營一個農場!在我看來易爾該做的就是賣掉——” “杜克萊怎麼說,彼得?” “他說他一有機會就會付錢。我不想對他們太嚴格,法官——” “可是你在考慮法律途徑。嗯,彼得,我來告訴你,”辛恩法官說道,“我記得——很久很久以前——納森·巴瑞深深陷在一個洞中。你也記得——那是在大蕭條的時候。老塞司·司格特當時是個可以用兩腿站立的人,不像現在,是袋雙腿撐不住的豬油。塞司和他的兒子易爾,他們頂著風雪前進。你的父親,納森·巴瑞,向塞司及易爾求救,是他們救了他的命,彼得——是的,還有你的。要不是司格特家,你今天不可能站在這個櫃檯後面!”——辛恩法官的聲音細線般地傳給約翰尼,像是為步兵隊補充彈藥——“如果你可讓這些人賒上五年的賬,彼得·巴瑞,你該去做並且要感激有這個機會!趁著我發火之前,彼得,我要告訴你我覺得你的價格如何。我覺得你是一個攔路強盜,那就是我所想的。利用這些跟你一起長大的人,他們不能到別的地方去買,因為沒有別的地方去買!當然你工作很辛苦,但他們也是如此,只不過是他們沒有任何東西可供展示販賣的,不像你一樣!” “不要這麼激動,法官,”另外一個聲音還是笑的,“只不過是個問題罷了。” “喔,我會回答你這可惡的問題的!如果司格特家欠你的錢少於一百元,你可以把你的請求遞給小型索賠法庭。若比那個多,一直到五百元,你可以去一般訴願法庭——” “總共是一百九十一元六毛三分,”彼得·巴瑞說道。 “第二個建議,”法官說道,“你可以下地獄去。走吧,約翰尼!” 等到約翰尼趕上老人,他的脖子紅得像是在他頭上方飄蕩的法蘭絨襯衫,他聽到法官喃喃地說著:“垃圾!” 法官似乎覺得自己很丟臉。他不停地嘀咕怎麼會變成一個古里古怪的老傻瓜,那麼控制不了他的脾氣,畢竟彼得·巴瑞有他的權利。當整個村子都沉到水里時,盡力使人們不要淹死又有什麼用。如果約翰尼不介意的話,他想要去躺一會兒並思考他的講稿。 “你先去吧。”約翰尼說道。他看著法官帶著老人特有的僵直膝蓋,穿過十字路口朝辛恩宅走去,不知辛恩隅居民今天會聽到什麼樣的演講。 約翰尼·辛恩在他父親祖先的村子裡閒逛了幾分鐘。他走上四隅路,經過巴瑞房子低垂的門廊和那個醜陋的維多利亞式角樓,停在鎮公所的破舊信箱前,仔細看看後面荒廢了的羊毛工廠:窗戶都沒有了,入口的門不見了,地板陷進去……然後站在工廠建築後面的水溝邊緣。到處都是樺樹、松樹及矮樹叢——再往南一點,是鋁罐和垃圾。 他漫步走回十字路口,穿越它走向北隅。他檢視了馬槽及其漏水的水龍頭和綠色的黏質物。教堂及牧師公館矗立在雜草、繁縷及蒲公英叢生的草坪上,小小的牧師公館被緊挨著牆壁生長的常春藤和紫藤包圍住…… 在牧師公館後方是公墓,不過約翰尼突然間不想去探索公墓了。他突然覺得在一個上午之中他已經見了太多辛恩隅居民了。他轉向西隅,繞過玩具大砲及剝落的紀念碑和可笑的旗桿……踏上法官的管區,走上搖搖晃晃的門廊,坐進搖椅裡搖了起來。 “路易斯·辛恩是個無賴。他沒有想到你一來的時候就該把你帶過來,”芬妮·亞當斯嬸嬸說道,“我喜歡年輕人,特別是有漂亮眼睛的年輕人,”她透過她的銀色眼鏡凝視他,“顏色像晶亮的錫器,”她決定這麼說,“乾淨且看起來有家的感覺。但我相信路易斯也會喜歡它們。天底下沒有比不懷好意的老頭子更自私的動物了。我的哥斯是全喀巴利郡最自私的人。不過他也喜歡漂亮的眼睛。”她嘆口氣。 “我認為,”約翰尼說道,“你很美麗。” “你認為,現在?”她高興地拍拍她旁邊的椅子。那是一把高背的山胡桃木椅子,一把美國的溫莎細骨木製椅,可以讓搜尋古董的人流下貪婪的眼淚,“姓辛恩,對不對?對辛恩總有話可說。愛說笑的,你們都是!” “如果我有勇氣,”約翰尼說道,“我會要求你嫁給我。” “你看吧?”她咯咯發笑,再次拍拍椅子,“你的母親是誰?” 約翰尼深深著迷了。她是個骨瘦如柴的老婦人,有著農婦多節的雙手,兩眼銳利並閃耀得像是聖誕節陽光下的白雪,臉龐是多皺紋且嚴肅的,像棵蘋果樹。九十一年的歲月把一切都拖垮了,胸部還是飽滿的,一個宏偉慈母般的腹部——只有精神沒被拖垮,那是使皺紋添上優雅,使衰老的雙手保持溫暖的精神。約翰尼覺得他從來沒有看過比這更睿智、更敏銳、更和善的臉孔了。 “我不認識她,亞當斯太太。她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就死了。” “啊,那不好,”她說著,搖搖她的頭,“母親造就男人。誰養育你,你父親?” “不是,亞當斯太太。” “太忙於賺錢?我最後看到他的時候他不比一隻初生的牛犢大。再也沒回到辛恩隅來。你父親怎麼樣了?” “他也去世了。” 那雙敏銳的眼睛研究著他:“你有你祖父霍瑞斯·辛恩的嘴巴。頑固。而且我不喜歡你的笑容。” “抱歉。”約翰尼嘟嚷。 “那後面什麼都沒有。你結婚了嗎?” “老天,沒有。” “應該要有,”芬妮·亞當斯嬸嬸決定,“有個女人會讓你成為一個男子漢。你是做什麼的,約翰尼·辛恩?” “什麼都沒做。” “什麼都沒做?”她大駭,“可是你這樣是不對的,孩子!為什麼,我已經九十多歲了,我還找不到時間去做一半我想要做的事!從來沒聽過像你這種的。你多大了?” “三十一。” “那你什麼都沒做?你很有錢嗎?” “窮得很。” “你不想去做一些事嗎?” “當然想。但我不知道要做什麼。” “但你是被訓練成什麼都不做的嗎?” 約翰尼大笑:“研讀法律,或正準備開始。戰爭把那打斷了。然後我似乎就不知道該做什麼。有些飄忽,試過一樣又一樣。朝鮮戰爭爆發,我又跳進去了。從那以後……”他聳聳肩,“我們談談你吧,亞當斯太太。你是個更加有趣的主題。” 但是那縮皺的嘴並不鬆懈:“不快樂,對不對?” “快樂得像只雲雀,”約翰尼說道,“有什麼不快樂的?你知道今天是我的幸運日嗎,亞當斯太太?” 她把他柔軟的手放在她薄紙般的雙手間:“好吧,”她說道,“不過我不會善罷甘休的,約翰尼·辛恩。我們需要好好地長談一下……” 十一點時辛恩法官和他一起走在辛恩路上,經過教堂轉進亞當斯的大門,穿過一個充滿芳香紫羅蘭、玫瑰和山茱萸樹的花園,來到簡單的石梯,上方則是高達兩層樓的優美大門及陡峭的屋頂。她就在那裡,這位美妙的老婦人,用冷淡的熱忱接待她的鄰居們,對每個人說一句話,特別尖銳的則是給法官。 她的房子就像她本人一樣——乾淨、古老並充滿美麗。 到處都是色彩,同樣鮮豔的色彩也揮灑在她的畫布上。擠在前廊的辛恩隅居民們好像也因此而鮮明起來,變得簡單又充滿生機。有許多的笑聲及玩笑聲,前廊里處處是濃濃的友誼。約翰尼推斷芬妮·亞當斯嬸嬸開放門戶的場合是沉悶的小村生活中精彩的大事。 老婦人準備了許多牛奶、大盤的餅乾以及高聳的冰淇淋給孩子們。約翰尼品嚐了藍莓鬆餅、玉米麵包、酸蘋果果凍、小紅果莓醬以及葡萄奶油,還有咖啡、茶和雞尾酒。她不停地給他吃,彷彿他是個孩子一樣。 他跟她在一起的時間很少。她坐在他旁邊,穿著一件黑色高領的長洋裝,沒有裝飾品——除了一個老式的瑪瑙項鍊表,她用一條金鍊子戴在脖子上。他們談論著許久以前的事,那時她還只是辛恩隅的一個小女孩,那些日子裡事情是怎麼樣的。看來回顧過去是老年人特有的愚行。 “年輕人不能活在他們親戚的過去之中,”她微笑著說道,“生命就是試著去破壞計劃。死亡就是在牽引機的年代裡用手犁田。改變沒有什麼不好。到最後都是同樣好的事情存活下來——我期待你們會說這是'有價值的'。不過我喜歡跟得上時代。” “然而,”約翰尼也笑著說,“你的房子裡卻充滿了最美好的古董。” ——死亡,他尋思,是靜靜地站在咫風的中央。不過他沒有說出來。 她靈活的眼睛閃爍著:“但是我也為自己買了冰箱、現代的水電以及一個電爐。家具是為了回憶的。電爐是用來告訴我我還活著。” “我也讀過非常類似的說法,亞當斯太太,”約翰尼說道,“是關於你的繪畫的。” “他們是那麼說的嗎?”老婦人咯咯笑,“那麼他們比我評估的還要聰明些。多數時候他們說的是中文……舉摩西奶奶為例,她現在是一個非常好的畫家了,只不過她大部分的畫都是她記憶中事物舊時的模樣。我也喜歡回憶——我可以告訴你我小時候在這個村子裡生活的方式,不過那隻是講話。等我手上有了畫筆的時候,回憶和講話似乎都不能滿足我了。我喜歡畫我看到的東西。若是結果看起來很可笑——彼露·普瑪的朋友所稱的'藝術'——那麼,我期待如此,因為那是我所看到的顏色,事物擺給我看的方式……主要的是我不懂得'繪畫'!” 約翰尼熱切地說道:“你真的相信你所看到的是值得看的嗎,亞當斯太太?” 但這個問題她卻沒能回答。因為在那一刻,米麗·潘曼走過來在芬妮·亞當斯嬸嬸耳邊低語,那老婦人便跳起來驚呼:“我的天!還有好多在冰箱裡,米麗。”她向他告退而後走開了。等到她帶著冰淇淋回來給孩子們時,約翰尼已經被彼露·普瑪纏住了。 彼露·普瑪是個瘦而強壯的女士,正值勇猛的中年,整張臉好像只剩下嘴。她的永不疲乏的舌頭不停地撥弄著。她穿著一件很入時的淺紫色亞麻裝,在整屋子樸素的農婦之間她就像是牆上蒙德里的安的畫中人物一樣格格不入。兩個大銅環吊在她的雙耳上,一條蠟染的圍巾綁在她的灰髮上,賣弄風情般地垂在一邊的肩上。 “我可以嗎,辛恩先生?”彼露·普瑪說著,一邊把她鮮紅的爪子插進他的手臂裡,“我一直在等待機會來獨占你。我要擁抱米麗·潘曼,因為她把親愛的芬妮嬸嬸帶走了。真是可人兒!當然,她根本不懂藝術還大肆宣揚,這是她最奇特的地方,因為她真的不——” “我知道,”約翰尼相當粗魯地說,“你賣古董,普瑪小姐。” “呢,我偶爾為之。我是有一些很好的水晶和古老的德瑞斯頓瓷器,還有一些有趣的迷你燈,以及一些古老殖民地和早期美國的物品。如果我能夠說服我的鄰居們讓我去銷售它們——” “我會認為,”約翰尼說著,不是沒有惡意地,“亞當斯太太的這間房子對你來說是個金礦了。” “我還沒有試過,”彼露·普瑪大笑,“不過她就是賺了太多錢了。這不是很令人厭惡嗎?芬妮嬸嬸經過的時候你就會看到禿鷹從天而降。她的閣樓裡有一個石版價值不菲。你知道在新英格蘭已經沒有多少尚未被發現的古老東西了——喔,天啊,怎麼這麼討厭……哈羅!我們的牧師和他的太太。希諾先生和太太,辛恩先生?” 趁此交換良機,他設法擺脫了那個燙手的山芋。 山繆爾和伊莉莎白·希諾像是典型的傳教士夫婦。牧師是個瘦瘦矮小的長者,臉上帶著不安的微笑;他的太太則是肥胖又焦慮的。兩人都有一份朦朦朧朧的警覺。希諾先生似乎是繼承了他父親在辛恩隅的教眾;伊莉莎白·希諾原來姓烏林,但那個家族已不存在了。三十五年來他們兩人分別滿足村民的心靈及教育上的需求。 他們沒有子女,他們看著彼得·巴瑞的四個孩子時渴望地說著,辛恩先生有沒有孩子?沒有,約翰尼再度說道,他還沒結婚。啊,希諾先生說道,那太可惜了,好像真是如此。然後他更挨近他太太。約翰尼尋思,他們是寂寞的人,並且是痛苦的。希諾先生的上帝一定非常親近且非常疼愛他們倆。他不忘提醒自己星期日要去教堂。 約翰尼見到了赫默斯一家、哈克一家、莫頓·伊薩白、杜克萊·司格特的母親瑪茜達(杜克萊沒有來)、年老的赫希·李蒙、埃米莉·巴瑞以及所有幼小和長大的孩子們,他覺得有點迷惑和不安。他感到自己是紐約來的,他並不常有這種感覺。他應該感到的是身處辛恩隅的鄉情,因為那應該是在他的血液之中的。事實是,約翰尼想著,他跟這些人的親戚關係已經比他跟韓國人的還要薄弱了。他們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是不潔和懷疑的傳送者? 赫默斯家人是令人感到不安的。胡伯特·赫默斯是個瘦削的、講話用單音節的人,骯髒的雙手,穿著的則是他的星期日服裝。他釋放出穩定的、令人不悅的能量。他清瘦的臉龐上除了下顎之外絲毫不動;他看東西時是轉動整個頭,好像他的眼睛無法獨立運作。他也似乎總處在警戒中。他跟其他的人說笑卻不覺得有趣,夢想他會改變主意或有不同觀點是絕不可能的。得知胡伯特·赫默斯擔任辛恩隅的第一行政官己經二十多年了,約翰尼一點都不驚異。 他的太太,蕾貝卡,是個像頭龐大母牛的女人,滿場走動。她咯咯地和其他女人說笑,但眼睛總是盯著她的丈夫。 他們的孩子十分可怕。他們有一對雙胞胎兒子,湯米和戴夫,十八歲,肌肉強壯,下顎厚實,眼神呆滯。他們會成為殘酷又危險的人,約翰尼尋思,並回想起他在軍隊中碰過的幾個棘手的個案。一個女兒,艾比,遺傳了家族的眼睛——是個早熟的十二歲女孩,胸部超齡發育,厚著臉皮不停地看著大男孩。 接著是莫頓·伊薩白和他的家人。伊薩白家有一點古怪,約翰尼看見他們坐著一輛破舊的農場馬車進村,他的女兒莎拉以及外孫女瑪莉安像老鼠一樣地坐在他旁邊。伊薩白是個鰥夫,辛恩法官說過,而莎拉和她的女兒跟他住在一起。法官似乎不願意談論他們。 伊薩白、胡伯特·赫默斯、歐維利·潘曼和彼得·巴瑞站在一起。法官談論著天氣、農作物以及價格。伊薩白的女兒及她的孩子則坐在角落裡,彷彿她們是隔著一道窗戶看著遙不可及的奢侈。除了芬妮·亞當斯之外沒有人走近她們。那老婦人帶給瑪莉安一碟冰淇淋和餅乾及一杯牛奶,並塞了一些雞尾酒和蛋糕給莎拉,但當老婦催促她們去加入其他人時,莎拉帶著軟弱的微笑搖頭,孩子看起來都很害怕。她們留在原地。莎拉有一雙大而憂傷的眼睛,只有當它們看著她的小女孩時才會發光,但那也只是一瞬間。 治安官本尼·哈克把約翰尼介紹給莫頓·伊薩白,那老農人只是表示知道了就轉身走開了。 “我是不是對伊薩白先生說了不恰當的話,哈克先生?”約翰尼笑著問道。 “胡說,沒有。”哈克是個清瘦無下巴的人,有著像鳥一樣的肩膀及雙眼間永遠存在的深溝,“那就是莫頓的方式。你要在這裡住了四十多年之後莫頓才會認為你有投票權。即使如此,他還是不會浪費白天的時間。” “辛恩隅里沒有人可以稱得上是真正的現代化,”治安官本尼·哈克用他的鼻音緩緩說道,“但莫頓還停留在麥金萊執政的年代。耕作的方式從他小時候起就沒有改變過。他比新教徒還要更不可理喻。他還自己釘馬蹄鐵呢!” 約翰尼開口:“他的女兒——” 但哈克自顧自地講著,彷彿約翰尼什麼話都沒說:“彼得·巴瑞有一次試圖要賣給他一個抽水馬桶,但莫頓說那種老式三個洞的對他爸爸很好用,對他也真的很好用。事情就像那樣。事實上,他沒有自來水而是自己用泵抽水。沒有電燈,沒有桶裝瓦斯,什麼都沒有。莫頓·伊薩白真該活在亞夏豪·辛恩的年代。不過莫頓是個正直的人,敬畏上帝,星期日唱聖歌時沒有人比他更大聲。” “為什麼他的女兒——” “抱歉,辛恩先生。我母親有事要找老么。”本尼·哈克迅速說道。過了好久之後約翰尼才聽說為什麼莫頓·伊薩白的女兒和外孫女會坐在角落裡。 接下來他與瑪茜達·司格特交談,她是他今早在巴瑞店中遇見的那個煩惱的男孩的母親,但他發現她太過害羞使他束手無策。她是蕾貝卡·赫默斯的同父異母姐妹,她們原本都是奧克蘭家人,一個曾經在辛恩隅極為興盛的家族,但她們是碩果僅存的。司格特太太凹陷的臉頰遮掩住年紀和眼前的苦痛,其他則是苦工留下的痕跡。 “她本是個美麗的女子,”當她去尋找她那十三歲的女兒時辛恩法官說道,“杜克萊遺傳了她的眼睛。它們幾乎是瑪茜達僅存的了。”她看起來像六十歲,法官說她才四十四歲。 然後是赫希·李蒙。老人李蒙是少數留有鬍子的楊基人,那是一副很長的鬍子,銀白色的,從一頭銀色長發洩下,好像來自山上。這老傢伙又壯又敏捷並且曬得很黑,他輕巧地走在芬妮·亞當斯的房子裡,好像這裡是教堂。他穿著一件又破又髒的套頭衣服及一雙破舊的靴子。他避開成人,一直留在小孩堆裡,他們接納他,好像他是他們中的一分子。 辛恩法官告訴約翰尼關於李蒙的事:“赫希原本是四隅路上一個很富有的農夫,在伊薩白家再過去。有一天晚上他和他太太吵架,他就帶了一夸脫威士忌到穀倉去。他喝光後搖搖晃晃地走到一片牧草地就睡著了。等他醒來的時候他的穀倉和房屋成了一片火海。顯然是他把煙斗丟在穀倉裡了。它點燃了乾草,強風則助長火勢。等到救火車從村里開到時已經無能為力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燒光及避免延燒到樹林:他的太太及六個孩子都燒死了。李蒙上了聖山鑽進一間廢棄的小屋中,此後他就一直留在那裡。他究竟是怎麼過活的我們不清楚。他不肯接受幫助,天知道芬妮嬸嬸和我都曾提供過。設陷阱並打些獵物,我猜想。當他需要現金時,他下山來受僱於農人,就像他現在在司格特家做的一樣。或許這是他今天會在此地的惟一理由。在村中人們好幾個月見不到他,就算見到了他也不會跟他們說話。” 另外還有凱文·華特斯,他沿著聊天人群的外圍逛著,一臉茫然,棕色的嘴唇上有一些藍莓鬆餅的碎屑——褻瀆,約翰尼想著,遊蕩的褻瀆……還有埃米莉·巴瑞,商店老闆的太太。埃米莉·巴瑞的細長身材看起來像鋼琴上的弦,邋遢的頭髮緊緊往後梳在一個棕色的結中。她穿著一件昂貴的孕婦裝卻努力裝出很廉價的樣子。她的聲音尖銳,跟其他女人說話時好像她們是塵土一樣。約翰尼一找到適當的機會就從她身邊溜走了。 那些大男孩呢——赫默斯家的雙胞胎、喬·哈克、艾迪·潘曼——他們已經溜出屋外,太無聊了,然後就開始放起鞭炮了…… 約翰尼很高興法官終於看看他的臉,嘆口氣,然後宣布:“時間到了!” 就這樣辛恩隅居民近乎一致地踏出芬妮·亞當斯嬸嬸的大門——法官看過後告訴約翰尼,不在場的只有司格特家的三代男性和麥伊·潘曼——沿著辛恩路到十字路口轉向西隅,那裡有大砲、旗桿和亞夏豪·辛恩的紀念碑,男人走在前面,女人和孩子們成兩列在後。然後大家都坐在本尼·哈克和笑臉華特斯從鎮公所裡搬來的摺椅上,在路上排成三列,兩邊有交通警告標誌護衛他們,但根本沒有車來。辛恩法官登上紀念碑的基座取下他的巴拿馬帽,在七月的烈日下用手帕擦拭著他的頭皮。每個人都很安靜,連最小的小孩都一樣。 然後法官說道:“我們將用例行的方式展開我們的年度典禮,向國旗致敬。”他轉身面對旗桿,辛恩隅的居民從摺椅上站起來,所有的男人脫下帽子舉起右手,法官帶領全村宣誓效忠美國國旗,“國家不可分割,自由與正義全民均享。” 再度落座時又是一陣騷動,接著法官說道:“現在我們轉給上帝,由我們的牧師帶領我們禱告。” 山繆爾·希諾清瘦的軀體站到基座上,他的臉上不再有不安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莊嚴的責任感。他低下頭,法官低下頭,所有的人都低下頭。牧師用清亮的聲音說出祈禱文,好像他終於有權力說話而不再害怕。對天父的祈禱文是祈求保佑他所賦予他們的自由,降下甘霖使田裡的果實能夠生長,讓老年人得享平靜,生病的人恢復健康,諸善降臨不論尊卑。然後希諾先生祈求國家的安全,使其能夠抵抗外侮;祈求美國總統及其幕僚擁有智慧,祈求世界各地都有和平。接著辛恩隅的居民低聲說道:“阿門。”等牧師走下來回到他的坐位並回复他那不安的笑容時,眾人都順從地抬起他們的頭。 法官笑著說道:“茱蒂·司格特,她明年就將從我們的中學畢業,現在由她來宣讀獨立宣言。” 瑪茜達·司格特的茱蒂,黃色的髮辮在陽光中閃耀,雙頰因興奮而成了粉紅色,緊張地走到辛恩法官的身旁,她舉起了白色的紙捲,紙捲略為抖動,對此她蹙眉然後用高亢緊繃的聲音開始誦讀,偶爾摻雜了一些裂帛之聲在獨立宣言裡…… 約翰尼看著左右法官的那些同鄉。他覺得除了芬妮·亞當斯之外,他從來沒有看過更一致地發呆。那些高雅的文句流過他們就像是泉水湧上石頭,沒有深入,過一會兒石頭就會乾了。怎麼,約翰尼想著,有何不可?還不就是律師那些欺瞞、嘲弄及迷惑的話語?除了像路易斯·辛恩這種老人外,還有誰會聽? 他留意到,當茱蒂·司格特如釋重負地走下台時,伊莉莎白·希諾捏了捏她的肩膀,她母親投給她充滿愛意的一瞥。辛恩法官沉默了一會兒,好像連他都感受到那種無聊。 接著法官開始了他的演講。 他說了各位芳鄰之後,就開始說他還記得小時候村里的獨立紀念日典禮,在座中有些人也還記得。那時小河流經辛恩隅。所有的房子都是白的,還有多處老樹陰。路上被各方前來參加慶典的車弄得塵土飛揚。群眾——純粹是辛恩隅的居民——遍布四隅路還有前後這些路,那時候他們的人好多。他們有個鼓號隊振奮他們,他們能奏出相當悅耳又大聲的音樂。他們的自衛隊發射舊式步槍致敬,展開典禮,他們禱告朗誦及演說,在他父親孩提時代這尊大砲曾發射過,接著有麵包乳酪及雞尾酒給每一個人。演說者激昂地說著他們的祖先是如何為他們的自由而奮鬥而流血而死亡,他們是自由人,但為了維護他們的自由必須隨時準備犧牲生命。他們喊叫、呼嘯並開槍戰鬥,因為他們要讓這份自由繼續年輕、繼續擴大、繼續興旺並繼續載滿著希望。他們一無畏懼,他們更不認為任何單一一個人的性命會比鎮自由更重要。 法官俯視那些空洞的臉龐,那些空洞的臉仰望著他。 然後他突然說道:“今天我們再度慶祝七月四日。而流經我們村里的河流我們現在稱之為空河,我們還利用它來傾倒我們的垃圾。原本是雪白的房子變成臟兮兮的灰色並且搖搖欲墜。我們只剩下一小撮人。九個孩子在中小學,三個在康福的高中。四個農場,盡皆努力掙脫警長的魔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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